每当暮色四合,我总会在书房踯躅良久。案头那支狼毫笔在宣纸上投下细长的影子,像极了八十六年前老宅屋檐下悬着的刺刀。大姑临终前枯槁的手攥着我的手腕,指甲深深陷入皮肉,混沌的眼底翻涌着血色:"我的命是火里捞出来的......"这句话裹挟着陈年硝烟,将我的思绪拽回那个浸透在血色黄昏里的村庄。
那是个被战火撕裂的年代。卢沟桥的枪声碾过华北平原,也碾碎了故乡三十八条年轻的生命,却意外碾出一段浸透血色的传奇。
1939年深秋,鲁北平原的玉米秸在风中簌簌作响,如同千万柄锈刀相击。麻老五跨坐在枣红马上,腰间二十响驳壳枪的烤蓝泛着冷光。这个身高一米八的汉子脸上密布的麻坑在暮色中愈发狰狞,却不妨碍他接过族长捧来的海碗时,手腕稳如泰山。“爷们瞧好了!”他仰脖灌下三碗高粱烧,喉结滚动如战鼓,“不拎回几个东洋脑袋,我就倒着走回咱老家!等俺牵回东洋马,给爷们当牲口使!”马蹄掀起的烟尘遮蔽了日头,也遮蔽了即将到来的血色命运。
三天后,滨州城头的硝烟染黑了半边天。麻老五的草鞋陷在城墙根的泥泞里,身后是溃不成军的乌合之众。当第一发迫击炮弹在护城河炸起丈高水柱时,这些平日里欺压乡里的兵痞便作鸟兽散。据后来拾粪的四爷爷说,麻老五逃回村时,那件金线绣的缎面大氅破成了渔网,露出里头泛黄的白汗褂。
农历九月初八的夕阳像团将熄的炭火,把孙家集的土墙染得猩红。十五辆军用卡车碾过晒场新收的豆秸,刺鼻的柴油味混着血腥气在巷道里弥漫。日军少佐藤田的军靴踏过祠堂门槛时,供桌上的祖宗牌位齐齐震颤。这个毕业于帝国大学的刽子手,此刻正用解剖青蛙的冷静审视着跪在湾边的七百多口人。
"太君,这些可都是良民呐!"维持会长孙二瘸子的瘸腿抖得筛糠,汗珠子顺着油腻的肥脸滑落。翻译官的山羊胡翘了翘,就叽里呱啦地和藤田说了一通。然后,又对着全村老百姓说,“谁是抗日分子,赶快出来,免得连累父老乡亲……”几乎吓傻的老百姓浑身颤抖,惊恐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没有一个人吱声,唯有日本兵的狼狗恶狠狠地狂吠。
日本鬼子的刺刀明晃晃的,在夕阳的映照下,格外刺眼……
当三十八具无头躯体栽进老湾时,血沫子咕嘟嘟泛上来,惊散了啃食浮萍的鸭群。藤田的白手套拂过军刀穗子,忽然指向我家祖屋。火舌舔上茅草顶的刹那,奶奶的惨叫撕破了血色黄昏。那个总被同伴唤作"秋田犬"的矮胖士兵,此刻却像只真正的猎犬般冲进火海。他军装下摆冒着青烟窜出时,怀里裹着呛咳不止的婴儿。
"你的,孩子。"士兵布满燎泡的手将襁褓递还,浓重的关西口音里带着颤抖。火光映亮他领口缝着的护身符,那是京都清水寺求来的母子守。后来在一部发黄的档案里,我查到这个名叫小林一郎的辎重兵,昭和十四年冬死于疟疾,遗物中有张泛黄的照片——一对年轻的夫妇拥抱着一位可爱的小姑娘。
大姑总爱摩挲着老宅焦黑的梁木讲故事。每当暮色将她的白发染成暗红,我总想起那个救人的日本兵——他在刺刀与良知的夹缝中,可曾梦见故乡的樱花?如今靖国神社的香火年年熏黑天空,但东京街头反战游行的喇叭声里,是否也回荡着当年婴儿的哭声?
血色夕阳沉入地平线时,大姑的银簪在暮色中一闪。那些永远停在二十岁的冤魂,那个挣扎在人性泥沼中的异国士兵,还有襁褓中啼哭的婴孩,都在历史的长风里凝成血色琥珀。老湾的水年年泛红,不是霞光,是永不干涸的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