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八〇年仲夏,子夜,省城南昌。
东湖四周静悄悄,一片阴森。湖水安静地躺着,偶尔晚风吹来,她才微微地翻起些许波浪。亭阁、花草、树木和月亮的倒影随着她此起彼伏,构成一幅迷人的图画。可是此时,对一个独自夜行的路人来说,带给他的只是一种草木皆兵的恐惧心理。
湖边宽敞的街路上,两边都是高大的围墙,路上空无一人,在高压水银灯的照耀下和周围黑暗的衬托下,显得异常宁静,宁静得可怕。
我看完电影,紧张地沿着这条道路回学校。为什么紧张?害怕。怕什么?怕鬼?不,我是不信鬼神的。那怕什么呢?看电影前,因为有一点时间,我到附近溜达溜达,正好看到一张通缉布告,其中一个被通缉人的罪行就是在这东湖附近谋财害命,这就不免使我心中有点不寒而栗。开始放电影时,因为人多,尚不觉得害怕,后来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万籁俱寂,渐渐心生恐惧。我看的是深夜场电影,影院到学校要过三条大街穿三条小巷,大约半个小时。走夜路本来就有点心虚,加上看了罪犯在这附近作案的布告,心里愈发紧张。听说走夜路时唱歌可以壮胆,可是我不太会唱歌,也不敢发出声音。试图用电影中的情节来驱散布告中的犯罪描述,可是办不到,越想越是罪犯谋财害命的细节。最后,我竟连自己的脚步声也害怕起来,越是害怕,走得越快;走得越快,脚步声越大。没多久,我的双脚不由自主地左右摇摆起来,似乎快要迈不动步子了。以前我对人的恐惧心理是毫无体会的,总以为是作家故意描写得那么可怕。现在,我才真正体会到,恐惧比坏事的发生还可怕!我整理了一下心情,小跑着继续往学校赶。这时,一阵微风吹来,树叶飒飒作响,使人毛骨悚然。我神经质似的朝后看,谁知不看不打紧,这一看吓得一大跳,我的脑子“嗡”的一声,马上意识到恐惧的事情发生了,几个鬼鬼祟祟的人跟在后面。情急之间我反而冷静下来,下意识地摸了下左手,糟糕,手表不见了,难道被跟踪了,难道在看电影时就被人偷走了?我急忙将帮老乡带东西的50元钱藏到内衣口袋,撒腿就跑。后面那几个人也不隐藏了,直接朝我追过来。我的体力和速度都不如对方,距离越来越短,我正拐上另一条大街,可是前面又出现了拦路的人。我往围墙上一靠,改变四面受敌的状态。
流氓们围了上来,其中一个小头目模样的人拿着匕首向我威胁道:“小子,老实说,快把50块钱交出来,要不然,嘿嘿,”他挥了挥匕首,“这玩意可要吃血啦!”
我不动声色,暗想,奇怪,他们怎么知道我有50块钱?
“嘿,不想活命,”那个小头目命令几个流氓,“上去搜!”
说话间,几个流氓走过来,我吓得脸色苍白。怎么办?打是打不赢,跑也跑不过,我急中生智,坦然地迎上去,用英语道:“who are you?what do you want to do?”
小流氓听不懂,面面相觑,问他们的头目:“他是外国人?”
小头目显得有点慌乱,边向我点头致歉,边朝后摆摆手示意手下人撤走。
我微微一笑,正要走,只见后面又跑过来一个人,问小头目:“弄到手了?”
“嘘…”小头目把声音压低:“弄错了,这人是个外宾,弄不得。”
“外宾?”来者看看我,猛地喊道:“就是他!”
我一愣,撒腿就跑,但不久又被他们抓住了。我不知从哪里操起一根棍子,蹲好马步,厉声喊道:“我也不要命了,谁上来,老子跟他拼了!”
他们一时被我唬住了。我一边观察地形一边继续说:“咱们互不相识,近日无冤,往日无仇,为什么跟我一个穷大学生过意不去?”
流氓们很快缓过神来,小头目喝道:“快上去,还怕这么一个书呆子?”
与此同时,我发现了远处亮着一盏灯,于是心生一计,朝灯亮处大声喊道:“大哥!”挥动木棍,打倒一个流氓,向灯亮处狂奔。
二
这是一栋独户宅子,门口亮着灯。跑到门前,我顾不得许多,急促地敲着门。
门居然开了,开门的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她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惊奇地望着我。我同样惊讶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时愣住了,正要退出来。
“啥事儿,同学?”她开口了,声音像银铃一般动听,而且准确地判断出我是一个学生。
“啊?哦…呃,后面有流氓!”
“噢,那快进来吧。”她把我拉进屋子,迅速地闩上门。
我变得异常的乖巧和羞涩,跟着她穿过院子,进入房间,低头低声道:“谢谢你,姑娘。”
她“扑哧”一声笑了,随手拉过一张凳子:“请坐吧,别客气。”
我呆了,这么大方开朗的姑娘,真是百里挑一。坐下后,偷偷地仔细将她打量。她确实是一个天仙般美貌的女子,鹅蛋形的脸上,端正地分布着微微上翘的秀挺的鼻子、小巧含羞的樱桃小嘴和一双美丽含情的杏花大眼,还有一对动人的小酒窝。身材苗条,细细的腰像柳枝一样柔软。上面烫着时髦的披发,下面穿着白色的高跟女鞋,全身裹着一件淡红的无袖短摆连衣裙。由于连衣裙是紧贴着肉体的,她胸前丰满的乳房显得更加隆起、身后富有弹性的臀部显得更加突出,充分展示出了少女曲线之美。此刻,她正坐在沙发上,整理着衣物,身体微微向沙发倾斜着,左腿搭在右腿上,使她那一双丰满洁白的大腿连同那两条纤长细嫩的胳膊一起裸露在那半透明的连衣裙外面,浑身散发出一种迷人的芳香。我猜想,她准是一个归国华侨,要不,就是个侨居在中国的外国人。可是,她这一张美丽的面庞又是多熟悉呀…
我正打量她,她那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迎着我的目光对视过来。我迅速转移了视线,观察起房子。这是一个套房,非常体面。里面摆放着沙发、茶几、书柜、斗柜、写字台,还有很少见的进口录放音机、电视接收机,布置得也很雅致。突然,我的身体抖动了一下,目光落在桌上一张3人照片上,嘴里也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
“怎么,你认识他们?”姑娘轻轻地问道。
我点点头,心里说,我自己的相片,我童年朋友的相片,我怎么会不认识呢?那愉快的童年岁月,那朋友的友谊,那分别时的深情,我又怎么忘得掉呢?我忘不掉啊…
三
九年前的夏天,因为我的父母下放,所以我从城市转到农村老家来读小学。
我们老家村子叫王家坳,四面环山,风景优美,空气新鲜。村前约三里之地,有一个大山谷,叫鲤鱼洼,人民公社后改建成了水库。我们学校就坐落在这个水库旁。
转学来的第一天,由于人生地不熟,下了课我感到很不适应。一个人坐在冷板凳上显得很孤独,于是我来到水库大坝(这也是学校的运动场)上,独自溜达。渐渐地我喜欢上了这儿的绿水青山、花草树木,竟不想结交那些乡下同学。一下课就往坝上跑,陶醉于大自然的水木清华。同学们对山山水水习以为常,觉得我是个另类。但是不久,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让我和他们成了朋友。
这一天,常识老师病了,没人上课,全班自习。我拿起常识书来到坝上的草坪上阅读。正好学到植物的“花”这一章,我抬头一看,瞥见山上不远处的草丛中有一束大红花。我想,把它摘来,仔细观察,岂不更好更直观?于是抬脚就爬上山去,正要伸手摘花,不料脚下一滑,踉跄几步,倒在野草丛中。
我觉得地下挺软和舒适的,一点也不疼。仔细一看,吓得像弹簧似的跳了起来,原来我跌倒在一个小姑娘身上。
看年龄,这姑娘大概是我的同学。中等身材,不胖不瘦,大眼睛,双眼皮,柳叶眉,小嘴,翘鼻,唇红齿白,头上扎着两根长长的辫子,穿着花上衣、蓝布裤,手里捧着一本书,举止稳重、大方。她朝我微微一笑,脸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清秀可爱。
“对……”我低着头,不好意思地说。
“不要紧,”她站起来,亭亭玉立,俨然像一个成熟的大姑娘,“你就是新来的王道英吗?”
“嗯。”她知道我的名字,我心里真高兴。
她把手伸过来,很自然地,就像姐姐对弟弟似的说:“我叫王秀花。”
我双手一摊,表示手上有泥巴不能握手,可是她已经拉住了我的手。她帮我拍去身上的泥土,又为我捡起掉在地上的课本,问:“你喜欢花?”
我倍感温暖,正在念着她的名字:“花?你?”
“哦,不是,是这个。”她用手指着课本上“花”这一章节,净白的脸上泛出了红晕。
“不,不好意思,”我竭力装着很平静的样子说,“我,我爱这里的大自然,我爱自然课。”不知为什么,在这个山村姑娘面前,我对花草山水全然没了兴趣,时不时地偷偷瞄她一眼,巴不得她多跟我说几句话。我们说着谈着,来到塘坝上。我让她等我,自己下去洗手。真是祸不单行,手还没有够着水,脚下一滑,人就掉进水库了。
水声一响,立刻来了个坐在草坪上看书的同学。此人方脸大耳、浓眉大眼,个子矮而结实,言语少而诚实。当下他二话没说,扔下书立马跳进了水库。可是他的水性比我好不了多少,还没游到我身边,自己却在水库里挣扎起来。在这紧要关头,由于秀花的呼叫,学校的人都闻声赶来。跑在最前面的是一个高个子,面颊消瘦,眼眶明显下凹、二颧凸起,然而剑眉下的眸子里却透出一股智慧。他水性很好,没多久,就把我和第一个下水救我的同学,一手一个拉上了岸。
高个子一上岸,就骂矮个子:“妈个屁,哪个叫你下去,淹死了哪个管?”(妈个屁是赣东北地区农村的口头禅)
矮个子嘟囔道:“么呐嘛,你救得,我救……”
高个子:“救你妈个屁!你就是逞能!你又不会划水,你个秤砣!”
矮个子转过身来:“么呐嘛,你不就是怕人家抢了你的功劳,假一套!”说完就跑了。高个子气得把脚一蹬,也跑了。
人都走了,剩下我一人在原地发呆。
“回去吧。”
我回头一看,是秀花。于是疑惑地问:“他们两个……”
秀花解释道:“他们是堂兄弟,高个子叫王道仁,是我们的班长;矮个子叫王道义,是班上的劳动委员。他们二人从小就玩得好,难得相骂。”接着叹了口气又说,“唉,想不到今天吵起来了,这两个家伙!”
听她这么一说,我深感过意不去,心想明天一定要想方设法恢复他们哥俩的友谊。
第二天一下课,我就准备找王道仁,想不到他却先找了我。
“妈个屁,你怎么样,昨天受惊了吧?”他看到我皱着眉头,憨厚地一笑,拍着自己的脑袋,“嗨,莫怪莫怪,口头禅,习惯了,总是改不了,莫生气呀。”
看到他这样随便,倒使我对他产生了亲近感。我笑道:“嘻嘻,不要紧。要不是你呀,我今天莫想来上学了。”说话间看见道义走过来,绝好的机会,我赶紧叫道义,他看见道仁,扭头又走开了。 就这样,一连几次都失败了,最后,我来了一招,分别约好他俩星期天到我家里玩。
这天,他俩果然都应约来到。但是一看到对方,又都要跑开。我一下子火了,大声说道:“你们走,都走,不要理我好了!”
他俩都愣住了,道义道:“么呐嘛?”这是他的口头禅。
“么呐嘛!”我继续吼道,“你们怎样都跟我过意不去?干脆把我赶走好了!”
道义结结巴巴地说:“呃,不…不是…”
“不是,那你们怎样为我闹翻啰?”我指着不说话的道仁继续说,“你还是班长,你这样做对班上的事情有什么好处?”
“好吧,莫哇啦,妈个屁,我们和好!”道仁说着,笑着给了道义一拳。
道义也笑了:“么呐哟,你哇好就好。”
望着这么一对朴实的农村老表,我也笑了,说道:“我和你们交个朋友,好吧?”
道义说:“怎样不好?我们都是道字辈,还是好兄弟呢。”
就这样,我们成了好朋友。没多久,因为我期中考试成绩好,当上了班上的学习委员。道仁把我拉到秀花跟前说:“她是班上的语文课代表,来,拉拉手,以后你们要好好合作,把班上整体成绩搞上去。”
“希望你以后多多帮助我。”秀花牵着我的手说。
我紧紧地握着秀花的手,嘴里没说什么,心里却是甜蜜蜜的,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对班长也是十分感激。可是,当我看到道仁和秀花坐在一条板凳上共同学习、讨论和谈笑的那种亲密无间的场面时,心里又有种说不出的味道。
但是这并不影响我们友谊的加深。三年后,我们进入了毕业班。我和道仁、道义学着古人结拜成了三兄弟。随着年龄的增长,秀花发育成大姑娘了,胸脯骄傲地挺起来,眼睛也更加有神含情。和她单独在一起,我都不敢直视她。
三年来,我完完全全成了乡下老表的一分子,同他们一起学习,一起玩耍。放假的时候,又一起插秧,一起放牛。那骑在牛背上唱着山歌的日子充满诗情画意,让人回味无穷。有时候,我们也躲着大人,偷偷地吸几口烟、赌几张牌,议论哪个女子漂亮,哪个女子难看。
议论女子,方圆百里的大美女秀花当然是一个离不开的对象。但是对于她,我们兄弟三人不允许大家过多评头论足。由于维护秀花,我们三人成了一派。有人说我们是班干部官官相护,还有低年级的小同学趴在地下,跷着两条腿用手捂着脸皮笑我们:“不要脸,不要脸,想秀花做老婆。”究竟为什么,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三年来,我们三人团结得紧紧的,没有吵过一次嘴。但是不久,我却和道仁大闹了一次,原因出在秀花身上。
我们班上有个顽童,学习不用功,还喜欢打架,经常欺负秀花,屡教不改。我早就想教训他一顿了,可是一找秀花商量,她总是不同意,说只能说服教育。我憋了一肚子气,管它三七二十一,观察好顽童上学的路线和时间,拉着道义在路上挖了一个大坑,然后用土盖上,摔了他一大跤。
这下事情可闹大了,顽童折伤了腿,报告学校要追查“凶手”。在全班会议上,班长道仁足足问了十来分钟,最后发怒了:“妈个屁,是谁干的,给我站出来!”
我正要站起来,道义慢吞吞地说:“是我,么呐嘛,我认错就是了。”
我正要说话,又被王秀花抢在前头了:“不是道义,是王道英!”这下气坏我了,这话如果出在别人口里我不会在意,可偏偏出在秀花嘴中。我本来要站起来承认错误,现在干脆不说话了。
道仁望着我说:“是你,你怎么不坦白?妈个屁!”
火上浇油,我更恼了,没好气地回呛道:“我怎么了?我错了?我还不是为了你,你装什么好人?”
大家都被我的蛮不讲理气得说不出话来,秀花斥责我:“王道英,你怎么不讲道理?真想不到你是这样的人!”
“我怎么了,我伤了你的心?”我不知哪来的无名火,“我早就晓得你们就碍着我一个人,好,我不干了!”说着就气冲冲地跑出了教室。
事后,冷静下来,知道自己闯了祸,由奶奶带着去顽童家道了歉,赔了钱。道仁、道义和同学们也主动与我和好了,但是秀花伤透了我的心,我铁下心不理她。
这样,日复一日,大约有一两个月了,脑子里都是她的身影,不由自主地总想瞟她几眼,很想与她重归于好。但是碍于面子,不好意思开口。
一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我觉得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噗”的一下跌倒在田里,后面传来银铃般的笑声。我爬起来一看,是秀花。
“嘻嘻,哈哈哈,没跌疼吧?”她说着过来帮我拍去身上的泥土。我又羞又气,摔掉了她的手。
秀花失望地说:“你还生我气呀?”
我沉下脸道:“我算什么,敢生你的气?”
看到我的无情无义,秀花转过身去,伤心地哭了,让人心生怜爱。我心一软,扶着她轻声道:“秀花。”
她转过脸来,含着眼泪问:“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们山里人?”
“没有,”我的自尊完全被击溃了,“这两个月,我真的好难过,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秀花破涕为笑:“我也早想与你和好,可你老不理我,我也很苦恼。”我俩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第二天上课,秀花坐到我一桌来了,我问道:“你怎么和我坐一位了?”
秀花笑着说:“道仁给调整的。”
我心里一热,下课找到道仁劈头就说:“道仁,我做错了事,还闹情绪,你不该和我调座位。”
道仁握着我的手说:“你是城里人,和我们山里人打成一片已经很不错了,还帮助我们提高成绩。”他笑了笑,“调了座位,便于你和秀花带着大家学习。再说你和秀花互相想念着彼此,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吗?”
我害羞地低下了头,心里甜蜜蜜的。
几个月后,我父母调回市里工作。小学毕业考试后,我也要回到市里念中学了。临分别的时候,我们兄弟三人合照了相。我一手拿着照片,一边拉着他俩的手说:“往日不觉得怎样,临到要分开,真是难舍难分呐。”
“嗯”道仁眼睛有些湿润了,“是呀,妈个屁,三年呀。道英,希望你好好读书,将来成为一个实现四个现代化的人才呀。”
我点点头,对道仁、道义说:“你们也一样,将来农业现代化,要靠你们这些有文化的青年。”
道仁道:“那就让我们来个竞赛吧,看谁最先成为建设国家的有用之才。”又对着道义,“道义,妈个屁,道英要走了,你也说些话呀。”
“么呐嘛,”道义红着眼,有些悲观地说,“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道英啊,别难过,时间会洗刷一切的。一年、二年,十年、八年,我们总会忘记对方的。”
我声音有点颤抖:“不会的,道义,我们互相通信,假期我也会来看你们。”
道仁冲着道义:“妈个屁,你说什么话,我们一辈子都是兄弟!”
我掏出两支崭新的永生牌钢笔:“送给你们做留念,希望我们努力学习,心永远在一起。”我们三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返城那天,秀花远远地在村外山口等着我。我跑过去,兴奋地拉着她的手说:“秀花,我说怎么送行的人没有你,原来你在这里等我。”
她望着我,有些忧伤:“道英,你不讨厌山里的野花吧?”
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说:“怎么会呢?山花虽然没有雍容华丽,但是她朴实、芬芳、自然、健康,我喜欢还来不及呢!”
“是吗,”她靠在我身上,“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我要好好读书,成为有用之才,然后到家乡来……”
“来干什么?”她笑着问。
我突然道:“来娶你!”
“你坏。”她羞得身子扭向一边。
我接着开口道:“来建设新农村。”
“你不会失约吧?”她含情脉脉地看着我。
“不会。”我把我们兄弟三人的合影送了一张给她,她回送我一本笔记本。我翻开笔记本,扉页上几行秀丽的字写着欧阳修的离别诗《浪淘沙》: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
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我鼻子一酸,将秀花拥入怀中,喃喃自语道:“秀花,我不会忘记你的,我一定会回来的。”秀花依偎在我怀里,我俩紧紧地贴在一起,我能感觉到她柔软的肉体的温度,闻到她少女的身子散发出的芳香。正值青春年少,我真想激烈地亲她那娇媚的脸,吻那迷人的唇,然而我的理智控制了我的冲动。
一年后,我和他们的通信突然中断了。夏天,暑假来临,我去了王家坳一趟。结果让我大失所望,几个好朋友一个也没见着。道仁小学毕业后就外出学泥水匠;道义做了劳动力,正在几十里外修水库;秀花倒是读了中学,可是初一刚读完,就辍学到城里做小工了。
半年后,我随父母迁来北方,从此与他们音信杳无。
四
我盯着桌上的照片,沉浸在回忆中,泪水充满眼眶:兄弟呀,朋友呀,你们如今在哪里?
“你真的认识他们?”姑娘再一次问道。
她的话让我从回忆中回到现实中来,我急促地问她:“这是谁给你的照片?”
她指着照片上的我说:“七年前,他,我的好朋友送给我的。”
“啊,”我突然眼前一亮,“你…你是秀花?”
“你是…”她仔细打量着我。
“我是道英,秀花!”我微微激动地喊道。
“啊,道英!”她感情迸发出来,扑在我身上;久别重逢,我也紧紧地搂着她,许久许久,谁都不说话。后来还是她先开口:“你怎么到省城来了?”
“我在南大读书。”
“我看就是一个大学生嘛!道英啊,你的书是读透了呀。”她拍着我说,“你还是那个样子,眉清目秀的,一副书生样。”
“你呀,也还是那么美。”我扶着她的双肩道,“就是没有以前朴素了。”
“是吗?”她笑着,双臂一抬,嘴巴一努,学着外国电影里的模样,做了个拥抱、接吻的姿势,说:“可以吗,亲爱的?”
“这…这…”,她如此开放,我不知如何是好。此时,床上突然传来婴儿的哭声。她向我做了个抱歉的动作,动作熟练地去哄孩子了。
我的脑子“轰”的一下,像被打了一闷棍:“这…这是你的?你…你结婚了?”
她点点头,我好失望:“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早就结婚呢?”
她把双手一摊,毫不在乎地说:“不结婚,我能有这些吗?能过这么好的日子吗?”
我发呆许久,盲目地问:“你…你丈夫呢?”
“他跳舞去了。”
“他在文艺单位工作?”
“不,是这个。”她说着,打开录音机,录音机里发出香港电影群芳谱里那些社会渣滓跳舞的靡靡之音。随着音乐,她也扭动下屁股,摇摆起来,并且,她把一只手向我伸过来:“来吧?”
“你怎么学这个?”我摔掉她的手,我对靡靡之音、迪斯科舞很反感。
“哈哈,这也是现代化嘛!”
“胡扯!”我走过去,关上了录音机。
“哼,真是个书呆子。”她不满地说。
“秀花,”我无比激动地说,“你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你应该离婚,开始新的人生。”
“嘿,离婚,”她肩膀一耸,“说得轻巧,离了婚,钱从哪来?我怎么能在南昌待下去呢?你养我吗?”
“什么意思?”
“呵呵,”她笑道,“放心,山花还是你的,我们还可以往来,自由自在的,不更好吗?”
“你……”我这才意识到,站在我面前的已经不是从前的秀花了。
“嘭、澎、澎,”突然,外面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秀花急忙对我道:“你快躲起来。”
“为什么要躲?”
“哎呀,你这个书生,叫你躲你就躲,”说着她硬把我推进了套间的里房,并且极严肃地说:“我没叫你出来,你绝对不可以出来!”
我没有办法,只好进里房,从壁缝间由里朝外观察。
不一会,外面传来了开门声。紧接着,秀花随着一个青年男子进入房子。
“你老公呢?”男子问。
“跳舞去了。有什么事?”秀花答。
“别出声,妈个屁,外面有老派(流氓对派出所警察的称呼)。”男子说着将灯熄灭,房里一片漆黑。
几分钟后,外房传来响声。
“你想干什么?”这是秀花的声音。
“嘿嘿,秀花,你就让我来一次吧。”这是那男子的声音。
“不行,你起开。”
“妈个屁,我们认识这么久,你从来也没有跟我……你也不想想,不是我,你有这样的日子过吗?”
“别乱动……”
“哼,今天,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由不得你,我已经忍了几年了。”
“扑通”一声,好像是人倒在地上的声音,接着秀花的叫喊:“道英,出来,快出来!”
我冲了出去,快速开亮了电灯,把压着秀花的家伙翻了下来。我盯着他,他也看着我,我们俩都愣住了。天啊,是他,难道是他?
“他是道仁。”秀花在一旁说道。
道仁?他就是道仁?他就是我日夜想念着的童年好友道仁?啊,是的,是他,一点没错,就是他!
“道仁!”我叫一声,扑在他身上。
“道英!”他紧紧地抱住了我。
“道仁,”激动过后,我问道,“分开以后,我找过你们很多次,你们怎么没有回音呢?”
他回避了我的询问:“你怎么来南昌啦?”
“他在读大学。”秀花代我回答,然后又对我说:“道仁在省建。”
道仁拉着我说:“妈个屁,我们又在一起了,真好!”
“呃,道英,”秀花对我说,“真是有缘,你知道吗,道义也在南昌呢。”
“知道。”我松开道仁的手,陷入了忧伤的回忆。
五
那是看电影之前,我担心迟到,一路小跑去电影院。谁知在东湖旁,一不小心撞倒一位大爷。我急忙将他扶起,却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只不过神态苍老、衣着土气罢了。
“对不起,同志。”我道歉。
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也不看我一眼,弯腰拾起掉在地下的土布包。突然,从包裹里掉出一支钢笔,我眼睛一亮,这不正是我送给道义的笔嘛。我抢先捡起笔,问道:“这是谁的笔?”
他接过笔:“么呐嘛,是我……我自己的。”
我仔细打量着他,兴奋地问:“你是王道义?”
他点点头。
“哈,道义,我是道英!”
他的眼神突显惊喜,然而很快就归于呆板。我热情地把手伸过去,他望望自己长满老茧的手,又自卑地缩回去。我的心顿时有点隐隐作痛,我这才感觉到,我们的感情已经不是从前了,我们的心早已被岁月所隔离。
“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我打破了沉默。
“没有钱。”许久他才说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来。
“什么?”我问道。
“呃,我爹爹来治病,钱没带足。”他非常沮丧。
“哦,这样啊,”我连忙说,“我这里有给人家带东西的五十块钱,你先拿去用吧。”我想这下找到打破隔阂的办法了。
没想到他连连后退:“不,不行,王道英,我不能要,我们又不熟。”
不熟,我们不熟悉?他这是自卑呢、还是忘却了我们的友谊?我头晕目眩起来……
六
“道英!”道仁的叫唤打断了我的回忆。我定下神来,将道仁仔细打量。他也变了,头上蓄着长长的头发,脚穿乌亮亮的皮鞋,上身短袖格子衫,下身黄色喇叭裤,好不时尚。看着看着,突然我脑袋“嗡”的一下,一切仿佛都已停止,只有感到切心的疼痛。这倒不是他一身流里流气的打扮,而是在他——我所尊敬的童年朋友的手腕上,戴着的竟是我一个小时前被人偷去的手表!
“你不是道仁!”我猛然摔掉他的手,发疯似的喊道,“啊,你是谁?啊,你是流氓!”
他以为我是为他调戏秀花生气,低头道:“道英,对不起,刚才是我错了。”又抬起头,“你放心,你来了,她是你的,我绝对不会对不起你这个老朋友。”
“放屁!”我继续发泄道,“你是什么道仁,你是流氓!你是骗子!”
“他是道仁。”秀花扶着我说。
“你又是谁?”我悲伤地问。
“你…我秀花呀。”
“呸!”我睁圆着眼说,“你们不是,你们都不是!”
尽管我心里不愿意他们是道仁、秀花,我嘴里不承认他们是道仁、秀花,可是我的眼睛、我的耳朵都证实了他们是道仁、秀花,他们确实是我的童年朋友!天呀,变了,他们完全变了。我的童年的朋友是那样的善良、朴实、可爱,可是眼前他们却是这样的面目可憎。变了,完全脱胎换骨了!天呀,我为什么会结识他们,为什么他们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又让我现在和他们见面……我又一次流下了痛苦的眼泪。
“你们不是,你们不是他们!”我无力地靠在桌子上,“啊,他们在哪里?啊,朋友,我的朋友呀,你们在哪,你们在哪呀…”我不禁伤心地哭了起来。
秀花难过地拍着我的肩膀,道仁也手足无措,劝着我道:“道英,你怎么了?你别哭呀。”
“你别装模作样了,”我指着他戴的手表说,“你就是小偷,你就是流氓。你戴的就是我一个小时前被人偷去的手表,表带上还有我名字的拼音缩写。”
他羞愧地低下了头,把手表还给了我。
“道仁呀,我的兄弟,”我声泪俱下地说,“分开的这几年,我是多么想念你呀。我之所以能考上大学,是因为你说过一句和我竞赛的话,我处处以你作为一面镜子,来鞭策自己。可是你…你却变成这样,你…你让我太失望了。你把你的诚实、好学、耿直、爱家乡、爱生活、热心助人这些我所敬爱的优点全丢掉了。啊…啊…你成了一个你自己与以前所憎恨的人呀。”
他低着头,默默地听着,再没有那种痞气了。我继续说道:“道仁!你说过,要和我竞赛,好好读书,做实现四化的有用人才。可是你…你的理想呢?理想呢?!”
他的身体猛地像触了电似的抽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我接着说:“兄弟,你要重新做人,你要去派出所坦白!”说着我就要拖着他出去。
“不行,”他推开我,摊开双手道,“去了我是坐牢的。”
“不,无论如何,道仁,你一定要去,你是可以变好的呀。”我又要去拉他。
他摔掉我的手,拉下脸来吼道:“起开!你要是再这样,我救过你的命,我还可以再弄死你。”
啊,多么凶恶的脸呀,我第一次看到我心爱的朋友对我露出这样的嘴脸。可是为了挽救朋友,我顾不得这么多了,拉着他说:“我就是死了,也要拉你去自首!”
他一拳打过来,我只觉眼前一黑,摔倒在地下。他还要上来揍我,秀花死死地拉住他说:“你不能打他,你不能打他,我们是老乡、是好朋友。你不看他的面子看我的面子你也不要打他。你再打他,我也要走了。我也要跟他一起走了!”
他这一拳倒把我打清醒了,使我认清了他,丢掉了幻想。我如同大病一般爬起来,头也不回地就往外走。
“等等,你要干什么?”秀花又拉住了我。
“走。”
“外面有流氓!”
“走!”我非常坚决。
“那,”秀花伤心地回头对道仁说,“你送一送他吧,免得你那一伙手下又……”
道仁跟着我出了门。秀花冲出来,红着眼对我说:“道英,以后,还来吗?”
“来什么来,人都变了,我的心也死了。”我没好气地说着,走进了夜幕。
来到街上,那几个人又挡了上来。道仁走上前,冲着他们说:“去去去,没你们的事。”看到一个小喽啰手里一个包,又道:“那是什么,扔过来。”
道仁接过小喽啰的包,我一看是道义土布包,对道仁说:“给我,那是道义的。”
道仁将包裹给我,说道:“道英,我们这么多年的兄弟,只要你不管我的事,我们不可以好好来往,继续做朋友吗?”
我头也不抬,懒得看他一眼,消失在黑夜中。
七
第二天,我就拿着那个土包袱去找道义了。正巧,在沿江路上就遇上了他,他独自一个正在江边徘徊,看见了我,连忙转过身去想躲避我。
“道义!”我急忙喊道。
他停住了步子,慢慢地转过身来,除了勉强地一笑外,像个机器人一样,什么反应也没有。
“道义,”我又亲切地招呼。我想尽可能地和他拉近距离,唤醒他的童年记忆,恢复友谊,以换回昨晚我内心所受到的巨大的创伤。
“嗳,你……好。”
他终于开口了,我真心高兴。我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东西被偷走了。”他痛苦地回答。
我从身后拿出土包袱,笑道:“是这个吗?给你。”
“你…”他惊奇接过包袱。
“道仁那里拿来的。”我叹道,“哎,想不到,他变成那个样…”
我的话未落音,后面传来了喧闹声。我们回头一看,只见人们指着一辆警车议论。我们随着看警车,却原来是道仁被公安人员押着上车。我们同时回过头来,各自低着头,许久没有话说。显然,各自的心里都是沉重而悲伤。
“爸爸好些了吗?”我故意岔开话题。
“好点了。”他点头说罢,就要走。
我拉住他道:“还需要钱吗?”
“钱?”他突然脸色变了,“不,不需要。”
“你怎么了?”
“你的钱没丢吧?”他突然问道。
“你…”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流氓知道我有50元钱。
“我…是道仁逼着我的。”他惭愧地说着就要跑。
我急忙拉住他,说:“我知道,是他,与你无关。”
他停下了脚步。为让他轻松点,我用家乡话回忆过去:“么呐嘛,时间过得真快呀,转眼七年就过去了。道义,那时候大家多好,你说是啵?”
他凝视着远方,点点头,显然,他在回忆那美好的童年时代。
“记得那时候,”我继续说道,“我问你长大想干什么,你说你想当个农业科学家,实现农业现代化,减轻农民繁重的体力劳动,是啵?”
我目的想唤起他对过去的回忆,从而打破我们之间的隔阂,可他却自卑地说道:“啊,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么呐,随口乱说,我就是一个没有用的废人。”
“你怎么这么说,你还年轻,只要有心,重新开始,是可以改变命运、成为有用人才的。”
“不行不行,”他低着头说,“我不是读书的料。道英,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你怎么总是避开我?”我拦住他,痛苦地说,“你说过,你最怕以后朋友见面不认人,可是你现在却老是躲着我。”
他站住了,眼睛有点湿润,可能想起了以前的天真烂漫、豪言壮语。可是没一会,他望望我,看看自己,表情又变得冷漠起来。说:“道…道英,我是个没用的人,你自奔前程吧。”说完,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此情此景,老天爷也流下了眼泪。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任凭风吹雨打,全然不知。雨顺着下巴滴下来,带着我的泪水流入滚滚的赣江之中,随着江水一直向东流去、流去…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