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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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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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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舅的病

1.

五十多岁的二舅半夜从床上摔到了地板上,把嘴唇磕了一个口子,抹了一手的血。

一开始他很懵,不知道怎么到地上的。四周漆黑一片,他双目紧闭,脑子里有个爆米花机在一圈一圈飞快地摇,似乎要爆了,又像绷在飞行员的旋转训练架上,翻天覆地的转,晕得脑浆子都散了。过了几十秒,眩晕感逐渐缓和,停止。这期间二舅光顾着与眩晕抗衡了,什么也顾不上想。他心有余悸睁开眼,用眼光摸索着天花板、床、大衣柜、窗户这些轮廓清晰的东西。“都不动了。”这时他才来得及奇怪自己为什么半夜三更从床上旋转到地板上。想了想——他起身去厕所,侧身坐起,左手肘撑着床,右手习惯性探身抓床头柜上的茶水杯——然后,就到地上了。厚重的真空玻璃茶杯滚落一旁,现在他感觉身上地上全是茶水。“好在是夏天。”他想。

住在隔壁主卧室的老婆邱大姐没有丝毫动静。“睡得真香,可能我死在这她都不知道。”二舅此时清醒得很,动了动手脚,没有异常。他开始怀疑刚才的眩晕是幻觉,是睡迷糊翻身掉到了地上。

二舅一边想一边撑着坐起来,同时伸手去薅玻璃杯。这时他还不知道刚才玻璃杯已经在他的下嘴唇砸破了一道口子。他手上刚用了点力把身体从平躺状态支起来,那一阵熟悉的眩晕扑面而来,他来不及有任何挣扎,脑袋重重砸在地板上。

不会是脑溢血吧。完了,我要死了……

2.

“王大姐,你又来办住院了。”消化内科的张护士遇见老病号王大姐,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嘿嘿是啊,我来做个胃镜肠镜,顺便再做做其他检查。”瘦小的王大姐见有人和她打招呼,虽然口罩遮住了张护士的半张脸,但不影响王大姐以更大的热情回应。

旁边有病友多嘴:“做肠镜这类常规检查门诊就做了,办住院多麻烦。”

“你懂什么,很多项目门诊不报销,住院才报销。再说,有肠息肉顺手就手术了,省得再来一回。”

王大姐熟门熟路地办完入院手续,穿越坐满人的不锈钢连排座椅往电梯走去,这些不锈钢座椅很奇特,坐在上面像坐在滑梯上,总是慢慢往下滑动,十分钟以后你会觉得快要躺到地上了,没有一个人能长时间安稳坐着,除非你上身前倾,撅着屁股。这时旁边有个女的轻轻敲了敲王大姐的胳膊问:“大姐,你知不知道综合病房往哪走?”王大姐侧脸看过去,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搀扶着一个看上去没有明显毛病的男人,应该是俩口子。王大姐热情地说:“综合病房和我住的病房在同一层楼,跟着我走吧。”那女的正是二舅的媳妇邱大姐。二舅刚看完专家门诊办了住院。邱大姐听了忙道谢,拉了二舅向她靠拢,亦步亦趋紧随着。

别看王大姐六十多岁,瘦瘦小小,走起路来却足底生风。她见那俩口子有点赶不上,她又压着步伐慢几步。到了电梯口,电梯间立满了人。医生们的手多半插在白大褂的兜里;护士的手上总会拿点什么东西,口罩上露出的眉眼让她们每一个看上去都是相同模样的漂亮天使;护工推着病人或者空床架总抢在最前面,心头盘算着尽快接下一单活;探病的亲友提着的不是水果就是牛奶,偶尔也会有鲜花;送外卖挤在一起会混合出一股让人反胃的食堂怪味,强迫着每个人吸进去;只有病人最笃定,穿着病号服彰显着他们是这里的主人。整个电梯间八部电梯门没有一个清闲的。王大姐又看了看被搀扶着的二舅,说:“我们都在十四楼,左边是消化内科,你们往右边。”邱大姐笑着点头称谢。王大姐看看二舅又说:“高血压吧。”

邱大姐耸耸肉肉的肩膀说:“不是。血压量过了,不算太高。”

“那为什么住院?冠心病?”

“我们也不知道,就是昨天半夜起身的时候突然眩晕摔倒。那个专家说挺危险的,让马上住院。”

“突然眩晕摔倒?该不会是耳石症吧?”王大姐喃喃自语,低头沉思。电梯似乎没动,但不断在开门关门。

“耳屎症是什么病?没听说过。严重吗?”邱大姐问。

“那是个小毛病……”

很快,电梯到了,他们出了电梯各走一方。二舅撇撇嘴,哼了个鼻音表示轻蔑,“中国大妈!又一位全知全能的养生专家!”

半夜里二舅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眩晕从生理到心理重重打击了。在第二次他刚要从地上坐起来的时候,脑子里仿佛有涛天海啸翻江倒海突如其来,他再一次毫无控制地重重倒下,并且不由自主大吼了一声,他断定自己要死了,紧接着他想到如果是脑溢血,自己用力喊叫无疑加快出血,加速死亡,他连忙屏住了呼吸。让他恼火的是,这唯一一声救命的大喝居然仍没有唤醒老婆,这也是后来邱大姐一路小心翼翼伺候的重要原因,觉得亏欠他一命。二舅僵直地躺着,他的整个世界如失控的摄影机镜头,眼珠子更像骰盅里面胡乱摇动的骰子,天一下地一下地转。他一只手死命抓到床沿,犹如溺水的人抓住水草,不过毫无作用,地球引力产生了严重错乱。持续了好一阵子,地板渐渐趋于平衡。二舅不再与旋转对抗,大脑有了活动能力,第一个从脑子里跳出来的是发小老庚,老庚就是半夜突然胸痛,捱到天亮以后让儿子送到医院,然后进了ICU再没出来,说是心梗,二十多天后直接走了。第二个从脑子里跳出来的是浑身的不舒服。二舅本是起夜上厕所,这一晕一吓直接尿了。在不舒服的的状态中二舅继续想,心梗会胸痛,那么脑梗也应该头痛。他仔细体会了一下,并没有痛,相反大脑里天地澄明,意识十分清楚,眩晕彻底停止以后整个人没有任何不适。难道是回光返照?不会吧。也就是说只要自己不动就没有任何感觉。二舅略略放心。他抬了抬腿,又挥了挥手,在脸上轻轻搓了搓,一切如常,一切安好。他确定,问题出在脑子里面。他想给老婆打电话,但电话在枕头边,还得上床才行。他周身肌肉紧绷,僵直着身体,脑袋像焊接在肩膀上一般,半分不敢晃动,借着手拉床沿的劲坐起来,还好,只有一点点晕,稳得住。他剥掉混着茶水尿水的内衣裤,拉过枕巾把身上擦干,轻轻往枕头倒下。这一倒可不得了,屋顶房间、世界又开始新一轮大洗牌,魂都甩出腔了。二舅有点经验了,他双目紧闭,努力松驰,当自己是一片随波逐流的叶子,直到这股劲过去。他看了看时间,夜里三点二十,睡得正香的时候打电话给老婆,估计她会吓得够呛。这个时间叫救护车,小区堵得根本进不来,还得打电话一家一家叫挪车,折腾下来天也亮了,他确定只要不动就不会有问题。该死不得活,还是等天亮吧。他怀着侥幸。

掌握了它发作的规律,我自己开车去医院也行。这样安慰自己后,他渐渐又睡了过去。

一大早醒来,行为习惯上还没长记性,又被脑子里的“飞行器”砸晕了一阵,然后,二舅像僵尸一样摸上自己的小车,老婆犟不过他,也只好坐进副驾驶跟着往医学院赶去。路上二舅一直在想挂什么科室,内科?心脑血管科?疼痛科?想了半天想不明白,他让老婆百度上查查,邱大姐在手机上拨来弄去好半天,说查不了。

“为什么?”二舅觉得她太笨,有点生气。

“全是医疗广告,没有一句正话。”

进了医院来到分诊台询问,可能是个新来的小丫头,她问了她旁边几位,有的说这个有的说那个,无奈,她打了个电话不知道问了哪个部门,然后回答二舅说,神经内科。邱大姐急忙排队挂了主任医师乌亮的专家号。

乌亮医生,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高矮胖瘦体格适中。他没有戴口罩,成熟自信的气质很容易让患者产生信赖感,一看就是临床经验丰富的骨干专家。二舅详细描述了自己发病的情况,乌主任听得很专注,刮得干干净净的脸庞表情严肃,凝神沉思,他偶尔微微点头,听完以后,拿过血压仪示意二舅撸起袖子。当臂带缠紧手臂开始充气的时候,本来不紧张的他开始有点紧张,觉得脑子里血往上冲,血压升高。二舅心想,可能量不准。看了看乌主任的表情,乌主任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说,血压142/93。他没有再看二舅,而是紧紧盯着电脑屏,二舅顺着他的目光看,只见乌主任在电子病历的一处打了个勾,勾的那行字是:危重组。二舅眼角一跳,庆幸自己活着进了医院,如同自己这条老命安全送进了保险箱。这时乌主任开口说了他的第二句话,第一句话是二舅进入诊室坐下来时问哪里不好。“你这个症状在医学上我们称作‘晕厥’。它的产生因素非常复杂,可能性很多,但是危险性较高,特别是有可能高空坠落或者驾驶行车时突发。你说你发作的时候意识清晰?”

“是的,很清醒。有想控制眩晕,与它对抗的努力。眩晕过后也可以正常思考。”

乌主任点点头,“我给你开住院单,你这个病情要住综合病房筛查。”他一边说话,一边打着字,打字的速度很快,让二舅印象深刻——

神志清楚,安静病容,查体合作,体型偏胖,无基础病,全身皮肤粘膜无黄染、皮疹及出血点。头颅无畸形及压痛,面部无水肿,颈软,无颈静脉怒张,甲状腺不大……

3.

清早医院的门口和学校一样,是城市最繁忙的地段,不光车堵,连行人都堵,早餐生意特别兴隆。乌主任七点五十准时出现在医院门口,这是他的习惯,八点钟到科室做完准备工作后到综合病房查房。他看到在医院大门不远处有人在扯皮。

王大姐预约的是明天的肠镜检查,白天没有事,只需晚上口服聚乙二醇清肠。她一大早从病房出来准备去市内公园散散步,出医院大门正好看到有人围观,她凑过去,只见一个妇女指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在骂:“你小小年纪不学好,一大早跑出来耍流氓。你家大人呢?把你送到110那儿去。”一边说她一边掏手机。

王大姐看那孩子,她认得,忙上前拉了拉妇女的手臂说:“他怎么了?”

那妇女看有人站过来说话,就气咻咻地说:“我从这儿路过,他举着一乌漆麻黑的棍子过来拦着我,鬼鬼祟祟问我要不要量体温。我开始没听明白,他又说了一遍,还把那么恶心的棍子伸到我的胳肢窝。你说,这是不是从小不学好?”

原来是这么回事。王大姐陪着笑对那妇女说:“这孩子天天在这附近,脑子有点问题。他没有恶意的。不要同他计较。”

“你是谁呀?该不会是他家长吧?”那女人一脸怀疑,鄙视着王大姐。

王大姐听语气不善,急忙解释:“这孩子就是一个弃婴,被他父母扔在这医院门口,后来被人收养。真是个傻子,他的养母我倒是认识。”

这时乌主任从边上路过,听到后对那女的说:“我是医院的医生,这事是真的,这个娃娃胆子小,没有攻击性,也没有恶意,只是脑子不太管用。不要跟他计较。”

又有一个路过的护士停下脚步说:“这是我们医院的乌主任,他每个月还给这孩子捐助300块生活费呢。”乌主任的目光循着说话人的声音看过去,报以微笑并抬起手轻轻摇了摇,打断了她的话语,他没有停留,继续向医院走去,背上承受着无数敬佩的目光。那位妇女听后不再言语,转身离去。二舅陪邱大姐吃过早餐回来。正好看到这一幕,邱大姐说:“不愧是白衣天使啊!”二舅点头说:“嗯!好人!”

王大姐走到一脸委屈怂在那里的傻子面前对他说:“以后不许再对人做这样的事情,不然我告诉你妈,让她打你。”王大姐看到医院外墙上有个没用的空调管洞,把他拉到那里指着那个洞说:“你要量体温就给医院量,知道吗?”

傻子看了看那个小圆洞,真把棍子插进了洞里。王大姐看后,捂着嘴笑着走了。

九点过,乌主任带着一帮实习医生来到二舅的病房,二舅的床位上方插着“二级护理”卡片,他已经送检了大小便,抽了两管血,输上了液体。乌主任问二舅:“今天还晕吗?”

“起身和躺下,还有向左翻身的时候还是一样的晕。”

乌主任说:“你起身的时候要拉稳了,注意不要跌伤。”然后他又转向实习生们,“患者是夜间苏醒后出现头晕伴视物旋转,感觉肢体无力,持续约半分钟后自行好转。门诊以‘晕厥’收入我科。一会儿给他开检查单,做心脏彩超、头颅及颈椎CT,动脉血管CTA,还有胸、肾CT,肾动脉CTA。做动态心电图和动态血压监测。”

二舅问:“乌主任,我输的是什么液?”

“谷红注射液。缓解你目前的症状。”说完,乌主任带着实习生们去下一个病房。

输完液体,二舅在邱大姐的陪同下,拿着一大摞检查单子在各检查科室间奔波,在一台台大大小小的机器上上下下。每一个科室的人都密密麻麻,好像全天下的人都同时病了,等着排号叫号,空气沉闷得像变了质的奶酪。邱大姐说:“还好是住着院查,也不用等检查结果,不然这么一大堆检查单几天才查完,不得折腾死。”单子是够多,压得二舅心头沉甸甸的,他没有心思说话,再说,同样的意思邱大姐说了二舅就不会再去重复。

就这样,二舅每天早上输一瓶谷红液体,然后再到各科室穿梭检查,打印报告单,三天后全部检查一一做完。第四天,已经是星期五了,早上乌主任来查房,二舅说:“乌主任,我的检查全部都完了,每天就是输点液,也没有其他治疗。”

乌主任问:“你的头还晕吗?”

“晕。不过症状稍微减轻一点点。”

乌主任说:“很好。你的各项检查结果我已经看到了,除了高血脂、高血压和高尿酸,其他没有什么大的问题。所以,我考虑在下周一给你安排包括耳鼻喉科在内的会诊,进一步查找病因。”

二舅无可奈何地说:“听乌主任的安排。”

“好……”乌主任停顿一下说:“在免疫检查项目发现你的癌胚抗原值异常。你需不需要做个派特-CT?”

“癌胚抗原值异常是什么意思?是得了癌症?”二舅一下坐了起来,起猛了点,差点栽倒,他急忙拉住床边扶手。

“不是不是。”乌主任见状忙安慰他。“癌胚抗原值异常有可能是肿瘤引起的,但也存在其他因素造成的可能。有不确定性。如果你觉得不放心,可以做一个派特-CT,它对检查肿瘤灵敏度高达90%以上。在临床上派特-CT检查还可对发现的肿瘤进行良、恶性鉴别。不过这项检查费用较高并且不纳入医保。”

“有多高?”

“将近一万块吧。”二舅盯着乌主任一阵发呆。乌主任说:“你考虑下,可以不做。如果要做就来找我开单子。不过也不一定有恶性肿瘤。”说完,带着实习生们走了。

二舅还坐在病床上发呆,邱大姐带了医院门口卖的小笼包从病房外进来。“刚才我看到乌主任从病房出去,怎么说?”

二舅回过神来,说:“呃……说是各项检查没查出什么大问题,说是星期一组织一次会诊。”

“那你还要在这里白白耽误两天。今天星期五,要是今天出院多好。”

“唉,住了几天院什么也没查出来,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不能没有个结果吧。多住几天也无所谓了,全身都打湿了还在乎头上几根毛?你回家吧,没事,你也不用陪我。”

邱大姐皱眉说:“在这里呆着真够无聊的。要不,你用手机看看视频混时间,我听说最近有一部不错的谍战剧,反正绑定儿子的流量也用不完。”

“我那恨七艺会员自上次看完《亮剑》以后,早停止续费了。”

“续上不就完了。老财迷。”

二舅想起刚才乌主任说的什么癌症值,心想,也可以,干脆找部电视剧分散注意力,免得胡思乱想,于是说:“好,又续上。”说完,掏出手机点开恨七艺App捣弄了一阵,“上一次订会员是儿子给弄的,什么包月包年,做任务呀,黄金会员……我看得眼花缭乱的,不敢乱点。算了吧。”二舅把手机扔在脚边。

这时候管床护士小颜走进来给二舅量体温,邱大姐见到她说:“咦,请小颜护士帮忙给你弄一下,他们年轻人搞得清楚。”

“弄什么呢?阿姨。”小颜护士笑咪咪地问。

二舅举起手机对小颜说:“医院里无聊,我想订个恨七艺的会员,太复杂了,怕搞错,你帮我弄弄。”

小颜仍旧笑着说:“是有点复杂,你想订哪种套餐?”说话间她接过了二舅的手机。

“我不想订套餐,就这几天看看,交一个月的费。”

“好!”小颜细细的手指飞快在手机屏上跳动。“咦?叔,你这个是自动扣起费的呀。”

二舅听了一愣,“不会吧。前几个月我亲自取消的。再说,要是扣费,我应该收到扣费信息呀。”二舅不相信。

“是真的,叔,你看嘛,这里显示的本次缴费到下个月5号止。再说你随便点哪部VIP视频都可以播放。”

二舅拿回手机,随便点了一个有VIP标签的热播剧,真的可以播放。“嘿!奇怪了,我明明亲自取消的,怎么没有取消掉?为什么银行或者微信没有发送扣费信息?其他任何消费和转帐都会有信息,唯独这个恨七艺的续费不发信息。”

小颜说:“现在到处都是套路,一个不小心就掉坑里。有什么事你喊我哈。”

“好的,谢谢你,不然我还没发现这个事。”二舅转过脸着邱大姐说:“哎呀,每个月19块钱,他们偷偷摸摸扣了我好几个月。要是今天不发现,他们是不是要一辈子扣下去?”二舅越说越气。“我操你恨七艺个流氓无赖,老子要是得了癌症,都他妈让你们给气出来的。”

邱大姐本来也生气,看到二舅动了肝火,倒不敢火上浇油,怕又再气晕了,忙安慰,“算了算了,怎么胡说八道扯上癌症了,至于吗?就当捐了,当喂狗了,不要生气了。”

“捐了?人家捐了还有个好名声,我凭什么捐给他。我还真就得了癌症了。”二舅本来没打算说,现在一生气,敞口说出来了。

邱大姐往他没扎针的手臂轻轻拍了拍,说:“不就是扣了几十块钱吗,至于拿自己乱说吗?”

二舅也冷静下来了,瞬间想到了绝症,想到了生命的脆弱,一时五味杂陈。“医生说我身上发现了癌细胞。”他的声音有点嘶哑。

“你不是跟我说过,每个人身上都有癌细胞……等等,你是说,乌主任……说你身上有癌细胞?多不多?”

二舅抬头看着邱大姐,想了想说:“是哈,我记得看过一篇文章,是说过每个人都带有癌细胞,只看发不发作。”话还没说完,邱大姐已经站起来匆匆忙忙向外奔去。“你去哪里?”

“我去问问清楚。”话音未落,人已经出去了。

4.

王大姐做完检查,情况正常,她拿着病房开的出院单下楼办出院手续,路过综合科时正好碰见二舅,他手里拿着一张单子埋头正看。

“你也要出院了吧。”王大姐向二舅打招呼。

二舅抬头见是她,把单子一抖,说:“出什么院,还有预约检查。”

“还有检查?”王大姐把单子拿过来看了一眼说:“哟,派特-CT,这个是查肿瘤。”

二舅夺回单子说:“你倒像个专家,什么都懂。”

王大姐笑着说:“久病成医嘛。再说现在套路多,自己事事都喜欢刨根问底,医生的话要听,但小命是自己的,更要对自己负责,时间长了就多知道一些常识。好了,不耽误你,我办出院去了。”说完王大姐往电梯口走去。

办出院的人也多,但王大姐对流程很熟悉,效率比别人高,很快就办完。出得医院大门,看见傻孩子在那天她给他找的那个洞前,正往里插那根黑得发亮的棍。王大姐忍不住又笑了,她一边走过去一边翻了翻包,抓出一把糖,拍了拍傻子说:“来,给你吃糖。”

傻子看了一下,也不客气,全部抓到手里撕开就吃。这时听见有人在她身边喊:“王姐,谢谢你又给他带吃的。”

王大姐转过脸,是傻子的养母,于是笑着说:“你也是的,都好久了也不给他换身干净点的衣服,就不怕长虱子。”

傻子的养母叹口气说:“如果傻子像个正常人,那不是要找打吗?不能穿干净喽,傻子就得有个傻子样。”

“也是。”王大姐说完,往旁边的公交车站走去,在两辆公交车同时进站后,消失在茫茫人海。

看见王大姐出院,二舅禁不住想家了,算算入院四天,却觉得如隔三秋。他拿着那张派特-CT的检查单,满怀心事在病房外踱步。

那天邱大姐追出去找乌主任问病情去了很久,她随着他们查完剩下的病房,跟着到了医生办公室。回到病房,她点开手机里的一张照片,那是从医生电脑上拍的。“乌主任说,癌胚抗原这个值是个参考,正常值在0—4.1之间,你的过于偏高,在5.2。他还说这个数值只是说有可能性,但也未必。”

二舅听了有点冒火,“每个人都有可能性,但也未必。他给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但不是每个人的这个数值都会偏高。”

二舅沉默了。隔了一会儿邱大姐说:“我觉得还是做一个吧,花点钱求个心安。万一有问题也可早做治疗。”说完她看着二舅阴沉得随时可以打雷闪电的脸。二舅仍一言不发,沉默着。邱大姐从兜里掏出半张A4纸大小的单子说:“单子我已经开好了,这就去缴费。”

“你……等会儿。”二舅接过单子看了看说:“我再考虑考虑。”

星期六二舅回家了,星期天晚上回的病房。医院给他开的谷红注射液他也不输,管床护士小颜说不能退的。他说不退不退,该收多少钱收多少钱,总之,不要输了。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刷新闻,他对恨七艺厌恶到了极点,绝不肯再看半眼,删掉的时候用了很大的力气,仿佛这样做它会疼一点。星期一清早,小颜来说,已经预约好了耳鼻喉科会诊。很快,一个护工拿着一张纸条带领他们直接去楼下的耳鼻喉科。二舅从没有会诊过,想象中以为是个严肃盛大的研讨会,专家们会围着他分析研判病情,可能有分歧有争执,最后辩明病况。他当然没有去想此刻已经产生了一笔“会诊”费。他由邱大姐挽着胳膊跟着护工坐电梯下到十三楼的耳鼻喉科,诊室里很忙,并没有看到乌主任,当然更没有想象中的会诊场景。二舅心想,会诊乌主任不来么?乌主任不来还叫会诊么?护工把纸条递到医生那里,让他在诊室门外坐着等候就走了。

大约十几分钟,里面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医生招手叫二舅进去。她指着靠窗的一张治疗床示意二舅坐上去,“你是左侧躺下的时候晕是吧?”

“是的。”

女医生轻轻扶住他的头和肩说:“你顺着我的手仰面快速倒下,然后头和身体同时一起向左翻身90°,明白吗?头和身体同时一起向左翻。”

“晕得很哟。”

“我知道。现在我就是在给你治疗。”

二舅鼓起勇气顺着她的手快速倒下然后侧翻,这阵有心理准备的眩晕还是感觉眼珠子都甩出来了。

大约一二分钟,医生问:“眩晕停止了没有。”

二舅心有余悸地说:“停了。”

就这样左右、仰面翻转几次、眩晕几次以后,医生协助二舅坐起身说:“你慢慢下床,可以到外面的椅子上坐一会儿,如果没有感到什么不适就可以回去了。”

“医生,我这是什么病啊。”

“你这是良性阵发性位置性眩晕。也称耳石症。”

“还真是耳屎症。要做手术吗?”

“已经治疗好了呀。刚才就是对你进行复位性治疗。记住,你一个星期之内不能大幅度的转头,弯腰,不能剧烈活动,如果没有起效或者复发可以马上再来进行一次复位治疗。”

“就这么简单?不用吃药么?”

“下一位。”女医生冲门外喊。

邱大姐一直在门口守着,见二舅下床,忙进来搀扶,他们的对话她都听见,走到走廊,邱大姐不由赞叹说:“那位王大姐可真是了不起,还真是耳屎症,简直比医生还专业。”

二舅说:“难道乌主任诊断不出来吗?”

邱大姐摇摇头,表示不知道,隔了会她又说:“或许人家是神经内科的专家,不了解其他科的专业。唉,我们小时候去医院哪有这么复杂,好像也就是内外科,儿科妇科。对了,还有牙科和五官科。”数得这么齐全,邱大姐心里颇有点小小得意。

二舅苦笑道:“如今自己要不懂点医,都不好意思去挂号。回想那位王大姐,真专家!”他竖起大拇指称赞。“现在当医生简单啊,都是机器看病,医生开药。一个星期了,不算各项检查,治疗费护理费产生不少,可是我今天才第一次进行真正意义上的治疗。”

回到病房,才十点过,邱大姐说:“时间还早,我去把派特-CT的费交了,据说这个检查很热门,有可能排好几天队。如果排队时间长,我们可以先办出院,到了时间来查就行。”

二舅说:“我还是不想做。”

邱大姐说:“不是已经说好了吗,求个心安,不然心里有个阴影,没病也给你压出病来。你那个数值的确高,乌主任说超过了百分之二十,有必要排查一下。”

二舅想了想说:“我和你一起去吧,排队缴完费也差不多中午了,顺便走走,到外面吃点东西。”

“记住刚才医生的话,不要随便晃动啊。”

出了病房,两人快到电梯间转角的时候听见有人打电话,是乌主任的声音:“……‘晕厥’会有短暂的意识丧失,而‘眩晕’发生时,无论多么严重,持续时间多长,绝不应有意识障碍,这二者之间有明确分别。所以说,老同学,你不用担心,从目前你描述的症状看,九成的可能性是耳石症,这是个小问题,你直接挂个耳鼻喉科进行一个复位治疗即可。治疗也很简单,没有痛苦,十多分钟就可以康复。如果查下来不是这个病你再来找我。我明天就不能陪你了,我要到门诊坐诊……”夫妻二人路过乌主任面前,礼貌性地笑笑,乌主任也捧着电话朝他们点点头。往下行的电梯来了,乌主任挂了电话示意二人一起进去,邱大姐刚要迈步,二舅拉住了她的手说:“我们是等往上的电梯。”

“往上?”乌主任有点意外,然后接着说:“那好,我先走了。”

电梯门关上以后,二舅对满脸不解的邱大姐说:“走吧。不缴费了,我们直接办出院。”

5.

医院的规矩,出院是要头天预约,第二天以后才能办理。二舅在管床护士那里预约好以后,收拾了自己的物品走出医院,天气虽晴,却不清爽。路过花台,傻子突然从里面蹿了出来,越过二人面前,手里舞动那根乌黑发亮的木棍,一边跑一边高喊:“医院发高烧了……医院发高烧了……”

终于回到家了,医院的床虽软,与家比却是人间与天堂的区别。头还偶尔有点昏,但已不会再摔倒。二舅彻底洗漱一番,上床美美睡了。睡梦中,二舅惊恐地看到一张报告单,是乌主任递过来的——癌症确诊了。他对乌主任说,你不是神经内科吗,怎么到了肿瘤科?乌主任对着他意味深长地笑笑,慢悠悠地说,其实,我是恨七艺的高管。已为你开通了自动续费,去准备钱吧。二舅去查看工资卡的钱,发现自己的工资每个月少了三百,他找到财务去问,财务说,你不是每个月给医学院门口那个傻子捐了吗?二舅一头雾水,是吗?财务说,你可是做了好事不留名的好人。二舅说,给傻子捐三百块钱的不是医学院的乌主任么?财务说,那我就不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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