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常说,七岁八岁讨人嫌,人不嫌狗都嫌。我们呢,却是人嫌狗不嫌。
01
七岁那年,本不到上学年龄,父母劳动时苦于我没个去处,就把我送到了学校。
一天下午,父母急于下地,嘱咐我快点去上学,我一边应着一边背起了小书包,正巧,小莲来找我玩儿,她比我小一岁,还没上学。我想,只玩一小会儿,误不了事,就和小莲手牵手,蹦蹦哒哒跑出了家门。
我家门前五十多米处有一个老湾,老湾周围长满了各种树木,杨树、柳树居多,槐树、枣树零零落落。老湾南边除了一小片杨树林就是一望无际的农田。时值夏天,蝴蝶呀,蜜蜂啊,各种鸣声清脆的小鸟啊,蹦来跳去的蚂蚱呀,大小不一的蝉呀,争相媲美。哈巴狗也吐着长长的舌头跳进老湾里, “ 砰砰砰砰 ” 地刨水玩儿。真热闹,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使足了劲儿地折腾。
我把书包往地下一扔,“ 嗖嗖嗖 ” 就爬上了树。树干上,一只天牛正乖乖地看风景,一对细长的触角微微抖动。我伸出小手轻轻一捏,天牛便束手就擒了。小莲从草地上逮来一只双马角,双马角体形修长,是蚂蚱中公认的窈窕淑女。她捏住双马角细长的后腿,双马角就捣蒜似的磕起头来,好像求饶似的。我手中的天牛可没这么实在,“ 吱吱吱 ” 吼个不停,一副不服输的样子。我们打算给这两个小东西盖一间小房子,于是,和泥,找砖头,捡树枝,可忙活了半天,好不容易搭起个院墙来,回头一看,天牛呢?飞了!蚂蚱呢?跑了!
“ 呵呵呵呵 …… 跑了! ” 我看着小莲傻笑起来。小莲也 “ 呵呵 ” 乐了半天: “ 这俩不听话的东西!欠揍!咱做饭吧!” 于是,重打锣鼓另开张,小莲揪来嫩生生的马莲子菜,用瓦片切成碎条儿,我爬到杨树上劈了好些宽大的杨树叶子扔下去,碧绿的叶子飘飘悠悠的,就像一把把小巧的降落伞。小莲把土坷垃揉搓得又小又圆当馒头,我呢,老鼠捣洞般地捣出个小坑来,上面横着放一块砖头,这就有了灶台 ……
正玩儿得尽兴,还没 “ 开吃 ” 呢,忽然听见村子里吵吵闹闹的,一抬头不要紧,人家学校放学啦!唉!时间咋就这么不禁用呢? 该怪谁呢?
02
读三年级时,我们就去了村东三里外的洼汪家村,说起那段时光来,让我记忆犹新的,还不是有一次到了校门外才发现忘背书包的事。
教我们的汪老师矮墩墩的,皮肤白晰,小眉小眼的。汪老师脾气特别好,对我们这群野到了极点的疯丫头没说过一句狠话。可是,我们因为路上贪玩儿总是迟到,免不了吃两顿训面,时间长了,竟记恨起汪老师来。
有一天,小翠提议: “ 要是咱们把汪老师家的大门栓用木棍儿塞住,他不就没法出来了?咱们不就不用担心迟到了吗?”
“ 好主意!” 春苗翘起了大拇指。
“ 你真聪明!” 小荣奖给她一拳。
“ 哗、哗、哗 …… ” 手都拍麻了!
那天,还没等公鸡打鸣,我们就悄悄地行动了。拨开浓重的夜色,我们快马加鞭,一路小跑,直奔汪老师家而来,大有英雄一去不复返的侠义气概。洼汪家,一个和孙家村大小差不多的小村子正在酣睡中,家家户户院门紧闭,黑越越的树影浸着浓浓的夜色涂染着房屋大地。汪老师家的大木门又高又宽,我们得用力踮起脚才够得着门栓。小荣蹑手蹑脚地从书包里掏出几根木棍儿,小心地插进门栓里。我们也各自掏腾出几根来,很快,门栓塞得满满的了。这下万无一失了!我们一阵狂喜,猫着腰溜之大吉!其实,只要大人用力一拉门,准会 “ 嘎嘣 ” 一声断掉,可在我们眼中,那几根木头棍儿简直就是钢筋铁杆儿,没人奈何得了。
这下可放心了!我们就像撒欢的兔子,蹦着跳着跑向村外。天刚蒙蒙亮,勤劳的人们已经赶着老牛 “ 哞哞 ” 地下地了。狗哇猫哇,也随着主人来地头溜哒。寻食的鸡呀鸟啊,都叽叽喳喳赶来了,再加上几个调皮的我们,飞来绕去的蝴蝶,春天,就更显得生机蓬勃了。顶欢迎我们的,要数那几条狗了,无论大小,一律细马苗条,撒着欢儿跟着我们一路跑着,闹腾着。
记不清具体的月份了,反正种类繁多的野菜、野草,已经爬满了田野的角角落落。吐鲁酸满地都是,每个绿色的叶片上都被大自然印了一朵紫褐色小花。我们摘来几片,根本舍不得用脏兮兮的小手去擦,便贪婪地咀嚼起来。沾着露水的野菜就是可口,酸溜溜的,满嘴清香,惹得人口水横流。不过,可得看仔细了,要是不小心摘来一片碱子鼓可就麻烦了,那是连猪都不肯吃的菜。你看,那几条毛色不一的狗,伸出嗅觉灵敏的鼻子闻了又闻,还是甩甩头走开了吧!
小葫芦苗吹起粉红色的小喇叭向我们问候。母亲做的小葫芦苗粥可好喝了,就是不能多喝,否则会跑肚拉稀。小葫芦苗还没顶出地面的时候,被人们称做 “ 伏根 ”,胖乎乎、白嫩嫩的,藏在薄薄的地皮下面,我们都喜欢掏来吃。马莲子菜太常见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我们不太稀罕,专门去找羊角子菜。我们忠实的狗狗也是东瞅瞅,西看看,自得其乐。
羊角子菜从来也不跟庄稼争嘴,只是默默地在田埂沟畔或荒坡上独自芬芳着。乡亲们喜欢它,是因为它的叶子可以和着玉米面蒸荠溜吃。我们喜欢它,则完全是因为它的长相,你看它,淡青色的叶子细长细长的,叶尖自然向上蜷曲着,可不就是一只只可爱的袖珍羊角嘛!
关于羊角子菜,还有一首专属童谣: “羊角子菜,烙火烧,大娘吃了抱野雀,抱一窝又一窝,胳肢窝里还夹一窝!” 在方言中,“ 抱 ” 就是 “ 孵 ” 的意思,“ 野雀 ” 就是 “ 花喜鹊 ” 。我们扯开嗓子专门跑到大娘跟前唱,也总有几条赖皮狗在旁边助阵,尾巴摇得稀哩哗啦的 : “ 汪汪汪!汪汪汪!” 大娘笑得 “ 嘿嘿哈哈 ” 的 : “ 这群熊孩子!一边玩儿去!”
我们爬高下低的,每人都摘了些羊角子菜,看看太阳老高了,这才恋恋不舍地告别了田野,向学校走去。偏偏路过汪爷爷家的小菜地,姜不辣长得比我们都高了,它的地下茎就在脚下的浅土层里。我们又手痒了。因为土是松软的,所以,即使只有五指耙也很容易下手,沿着根部抓下去,就会触到土豆蛋子似的块茎,轻轻一掰就断了下来。于是,很快书包就鼓起来了。
我们悠哉悠哉地蹭到教室门前,透过窗户,分明看见汪老师倒背着双手,正在走廊里踱步呢!糟了!只听 “ 扑通 ” 一声,什么东西掉地了?我一拧头,只见 “ 机灵鬼 ” 小荣正从书包里掏出一个个姜不辣销毁罪证呢!我们也都学着她的样子往墙外扔开了。一时间,墙头上飞起了手榴弹,“ 扑通、扑通 ” 响个不停 …… 狗狗们远远地望着我们,极不满意地 “ 嗷嗷 ” 着,仿佛在说 : “ 玩儿得好好的,怎么溜了? …… ”
时隔多年,真想说一句,汪老师,对不起了!
03
你一定会以为,冬天,田里什么也没有了,我们总该安静下来了吧?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洼汪家村西头有一条南北走向的河,又宽又长,结了冰的河面像一匹白练,伸向远方。我们可不会怠慢了这上天赐给的天然滑冰场。我们找来砖头石块儿什么的,砸开一个冰窟窿,阳光下,迸裂的冰块光芒四射,如同金花碎绽。“ 嘎嘣嘣,嘎嘣嘣 ” ,这嚼冰的声音多么美妙动听啊!最好的时候,是左手拿一块尖冰,右手拿一根胡萝卜,啃一口胡萝卜嚼一口冰。胡萝卜夹着细碎的小冰凌,就像掺了冰糖似的。胡萝卜也不难找,当然也不用担心有人追,因为那都是人们起完胡萝卜剩下的。我们只要辛苦一点,总能在僵硬的地里挖出缺胳膊断腿的胡萝卜。想想吧,通红的两只小手,一手攥着水红水红的胡萝卜,一手握着明光闪闪的尖冰,双脚前后分立,各踏一块冰,“ 嘎嘣嘣、嘎嘣嘣 ” 地滑行。两岸的凸树刷刷地倒退,冷风在耳边 “ 唔唔 ” 地吹,那感觉,一个字 : “ 神!”。
“啪、啪 ” “ 扑通、扑通 ” “ 哎哟!” …… 摔倒了,爬起来,再摔倒,再爬起来。“ 嘿嘿嘿 …… ” “ 哈哈哈 …… ” 笑声在空旷的河滩上久久地回荡 ……
04
你说什么?下雪天我们就老实了?雪天更好!雪下得越大越好啊!你看,漫山遍野茫茫一片白,白的让人头晕目眩的。看,我们来了! 一个个兴奋得两眼放光!我们伸胳膊捋袖子,轻轻掠起最上面的一层浮雪,三下两下就滚成一个小雪球儿,干什么?吃啊!软绵绵的雪球入口即化,那恐怕才是真正的纯天然雪糕吧!过瘾了吗?那就分组来一场雪战吧,战略高地是村子南面那座 “ 大雪山 ”。
“大雪山” 其实就是离村子百米之遥的一个土台子。据说,从前,那里有一座小庙,文化大革命时被砸毁了。家长千叮咛万嘱咐,这个土台子不能随便上,台子上那棵酸枣树结的枣子不能吃,那是白蛇仙姑修炼的地方。人们遇到大病小灾都去那里讨药,很灵验。但是,讨完药不能回头看。有一次,邻村有个老奶奶去那里讨药,点完黄表纸,本该把带去的几颗鸡蛋放下,包一点纸灰,头也不回地离开就行了,可那老奶奶竟然拧回了头,霎时,扑倒在地,不醒人事了。很快,十里八乡都传开了。谁也不知道老奶奶看到了什么,只知道老奶奶瘫痪了,嘴里总是嘟嘟囔囔的,却说不清一个字。从那以后,讨药治病就再也不灵验了。偏偏我们好奇,非要偷偷跑到台子上去看个究竟。台子上面光秃秃的,只爬着些讨厌的贴地皮窜的爬蔓子草,找不到片瓦块砖,也看不到白蛇可以进出的洞口。那棵酸枣树孤零零的,自从我们有记忆以来,它好像就没长高过半寸。酸枣倒是有的,却没人敢摘。我们斗着胆子摘下一粒粒小酸枣放进嘴里,嚼了又嚼,除了一股子酸就是皮多核硬一点,再没什么两样啊!尽管大人屡次批评,可我们还是得空就去那里玩一会儿。这不,又来了!
我们兵分两路,相同的时间里,看哪路大军最先拿下山顶。准备好了吗?好吧,开打!“ 同志们,冲啊!” 我们呜哩哇啦地边喊边爬边打,好像不喊叫就使不出劲儿似的。大小雪球 “ 劈哩啪啦 ” 乱飞起来!额头上、鼻梁上、脸颊上,到处都落满了雪沫, 满坡都是杂乱的脚印,满天都是我们的笑声。好不容易吭哧憋哧地爬到半山腰,又叽哩咕噜滑落一地!“ 嘻嘻 …… ” “ 哈哈 …… ”,胜负没决出来,“ 白眉大侠 ” 是名副其实了,浑身上下也是实实在在地湿透了!咦?狗狗们哪去了?英明的狗狗们不参加任何一方,它们正忙着满地画梅花呢!
晚上,我们的棉鞋就被各自的母亲放进了灶膛,烤干明天好穿啊!可是,第二天,我们就只能拖拉着鲇鱼头大的草鞋去上学了,棉鞋不是烤断了底子,就是烤糊了帮子!
唉,那个人嫌狗不嫌的年龄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