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热闹是唯一没有在织造车间呆过,直接去电工班的。
八十年代的县棉三织造车间的挡车工是货真价实的第一线,人数最多,待遇最低,工作环境最差,没有一个人愿意长期待下去。但是,除了厂长等县委县政府任命的干部,任何人都要经过这个历练,哪怕是分配来的大学生,也得干一个月、三个月,甚至一年。每个人从进车间的第一天开始,就琢磨着怎么调出去。一般人去后勤科室的可能性太小,哪怕二线的准备车间、机修车间也行。可最终,绝大多数职工还是十年、二十年地干下来,一直到快50岁,实在干不动了,才给安排到二线工位熬退休。
也有特例,这人叫焦秀兰,她从进厂第一天起,一直在织造车间干到了退休。
后来我到了办公室才知道,她在织造车间工作的将近20年时间里,从厂子到县里、市里,拿到的各种先进荣誉数不胜数。甚至还拿过一个省里的优秀女职工,简直了。也正因如此,众多荣誉加身的她,只能在一线当典型,常年忍受着关节炎、严重的神经衰弱综合症等职业病。
退休那一天,厂长特意跟她座谈了一会儿,说了一些感谢贡献的话,并主动说:“你儿子不是还没工作吗?让他来厂子吧!”
焦秀兰惨淡一笑,说:“谢谢领导的照顾!我只有一个要求。”
“你说。”
“别让他去织造车间,一天也不。”
郑热闹是他的小名,中等个子,黑黄肤色,脸盘子大,眼珠子大,嘴大唇厚。与他母亲焦秀兰稳重端庄隐忍的性格相反,都说他像机械厂当电工的爹。走路晃肩膀,眼睛眨巴得频率较高,微笑用半边嘴,大笑露出后槽牙。尤其说话,总是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正经的时候也正经,扯起淡来无人能敌。
一次,电工班凑一块儿喝酒,班长叫上了我。我这人虽然是办公室秘书,但一向跟班组长们关系甚好。
在电工班值班室,一张年代感太强且满是油污的办公桌上,凌乱地摆放着袋装花生米、袋装火腿肠、桃罐头、鱼罐头等等,五六个人围坐,有坐凳子的,有坐床沿的,有坐木敦子的,还有一个站着的就是郑热闹。我则高规格地坐了一把椅子,尽管那椅子随着我的微小动作时时吱呀作响。
酒喝到状态,牛吹到没谱,郑热闹忽然盯着我,说:“商秘书,咱俩抬抬杠吧!”面皮上漂浮着一种捉摸不透的诡异气息。
“什么?抬杠?”我有点懵,难道抬杠也可以预先叫板,正式开抬,这么有仪式感了?或已经成为日常游戏的一种了?
“商秘书跟他抬抬,你学问那么大!还怕他?”大伙起哄。
酒精上脑,自尊心作怪,我顺嘴问了一句:“抬啥?”
“我说煤球是白的!”郑热闹很有气势地伸出胳膊往前一挥,很有气势地说,还把一只脚踩在班长所坐凳子的边沿上。我忽然明白这小子为啥硬是不坐下的原因了,大概是怕影响发挥呀!有预谋。
“胡说!煤球哪有白的!”我回道。
“我说就是白的!”郑热闹口气笃定,不慌不忙。
“这不他妈扯淡吗?”我用不耻的语气说,面带不屑的笑容,还不忘环顾室内诸人一圈。
这一环顾,我有点懵。大家都用那种淡定的表情看着我,不但语言没有回应,甚至表情都没反应,一副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仿佛说:这煤球是黑是白,俺们愚钝不知,只等你们辩论结果。
“这他妈是常识!煤就是黑的,煤面也是黑的,滚成煤球还是黑的,你们说,谁见过白煤球?”我这个公认的“文人”居然也连续口吐脏字了。
“你别问别人,你给我证明一下子吧!煤球咋就是黑的呢?”郑热闹目光直视我,手还向我做了推的动作。
我快气炸了。咋证明?天暖了,停火快一个月了,我上哪儿给你找个煤球!这时候,我拿眼一瞥,看见墙角砖砌火炉子旁边居然还有几块冬天烧剩下的煤块,电工班这帮懒蛋,到现在了居然还没清理,也幸好没清理。
我起身走过去,拿起拳头大的一块,转身轻轻放在桌子中间。然后得意地说:“看看,看看,大伙看看,不是色盲的看看,这是白色还是黑色?”
郑热闹像看傻子似的盯着我约有七八秒,然后淡淡地说:“商秘书,我说的是煤球,不是煤块!”
我惊呆了!大脑陷入一片混沌之中,好像织布机上整齐有序的线轴,被人砍了一刀,于是千百个线头炸起,混乱不堪。
忽然一个电工忍不住“噗”地笑出声,其他人则严肃地扭头看向他,似有责怪之意,那人面露惭愧,捂着嘴,推门跑了。
“煤球不是煤块弄碎做的吗?”我觉得自己有点底气不足了。
“水还是氧和氢形成的呢!是一个玩意儿吗?”郑热闹居然也知道这个,仔细一想,我跟他同样初中毕业,知道也正常,而且运用准确、得当。
我发现自己智商明显掉线,已经身不由己地被带进一条明显不正确的路上,却又走不出来。张嘴结舌,竟无言以对。只好强打精神说:
“我不能证明煤球是黑的,那你不是说煤球是白的吗?你证明一下子咱看看!”
郑热闹一副不屑一顾的语气:“我不需要证明。起头的是我,我是出题的,出题的只需要判定做题的对错就行了,不需要给做题的解释题目的对错。”
我险些晕过去,愤懑又惭愧。后悔参加这场充满阴谋的酒场,更后悔接茬什么“抬杠”,这郑热闹什么人哪这是,整个一胡搅蛮缠。
我尴尬地笑笑,装出大方的样子,说:“热闹,我承认我抬不过你。但是你这个选题明显是错误的,太扯淡,太不靠谱!”
郑热闹裂开半边嘴笑了,笑得很得意。随即说:“正确的还用抬吗?靠谱?靠谱,傻子全知道。”
这回答无疑又是一记重击,我真想冲过去给他那张可恶的脸狠狠来几拳,以解心头不快。
不久,郑热闹的杠头名声大噪,甚至还有外厂职工专门找他过手、切磋抬杠技艺。但他并不是个日常逮着谁就跟谁抬的“杠头”,抬杠往往比较正式。
郑热闹抬杠的顶峰之作,是工厂改制的时候,对县里制定的“领导班子持大股”改制方案,在职工改制动员大会上与县改制办负责人进行当场辩论。“抬点”是:公家企业的时候,他们是领导俺们没意见,股份制了不应该按公司法吗?凭啥还要指定他们拿大股、当领导?
因为我已经调走,详情不知。只知道最后郑热闹让体改办领导颜面扫地,职工一哄而散,让企业改制足足拖了三年才又重启。这一次,38岁的郑热闹没再露面,他的肝脏出现病变,长期住院治疗。据说,重启改制前厂领导还专门到医院看望他,慰问品一大堆,还把一个厚厚的信封塞进郑热闹的枕头下。
后来,郑热闹的肝病好了,但他一直没上班。又过了几年,改成公司的厂子逐渐成了董事长一个人的资产,但棉纺产业也日薄西山,职工们大多各奔东西。
有一次,在一个朋友的公司里喝茶,无意间瞥见窗外走过的人影。我问:“这人是叫郑热闹吧?”
“对,是他的外号。公司的电工。”朋友说。
我笑着说:“他是我以前在棉三的工友,特别能抬杠。”接着我讲了一些郑热闹的抬杠事例。
朋友听完,很纳闷,说:“老郑是个挺踏实、挺稳重的人哪!八成是那时候小,还不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