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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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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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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妹小雪

小雪是我的表妹,但不是很亲的那种,按我母亲的话,远了去了,但我却觉得我与她很亲,因为我和她很能聊得来,并且我们年龄只相差两个月,我很喜欢听她讲话,她也很愿意和我聊天。

初见她的时候,她才9岁,白白的皮肤,大大的眼睛,一头的短发,一口地道的东北话,听我二叔说,她从东北来,她的妈妈是我的远房姑姑。很不幸,她的爸爸在她七岁时,就因病去世了。她住的那个地方,有个风俗,女人去世了,要么改嫁,要么就和家里的小叔子成亲。其实,她妈妈不想改嫁,就想一个人带着她好好过日子。然而,好说歹说,她的爷爷奶奶就是不愿意,没办法,她的妈妈只好含泪再嫁给大山里的一户人家,但那家人坚决不要她这个小“拖油瓶”,她妈妈眼泪都要哭干了,但无可奈何,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向娘家求救,求姥姥把可怜的她带到江苏来,她的奶奶重男轻女,嫌她是个女孩子,压根就不喜欢她,她总得活命吧,但她又太小,一个人根本无法生存。

好在她的姥姥及时收留了她,她的姥姥和我住同一个村子,他们家和我家中间只隔着我二叔家,我叫她的奶奶为三奶奶,三爷爷已经去世多年了,听我奶奶说,三爷爷不到五十就去世了,是被邻村疯狗咬到的,最后发疯不治而死的。

我永远记得,她来的那天,我们几个小伙伴是多么高兴啊!可以想见,一直在穷乡僻壤的村里待着,突然从几千里以外的地方,来一个异乡人,说一口异乡话的同龄人,你说爱热闹的我们,能不特别兴奋吗?

我的三奶奶,她的姥姥,叫她小雪,我们也跟着叫,刚开始母亲还干涉,说毕竟是亲戚,按理应该叫表妹,我们也不坚持,到底是小孩子,叫着叫着就忘了,就小雪小雪地叫着,她可开心了,我们不论谁叫她,她都很高兴,一律很清脆地答应着“哎”,声音里透着无限喜悦。她也没有叫我表姐,因为我在家排行老三,她就直接叫我三姐。

她来的时候,我已经上三年级了,说到上学,她的眼睛里放出光来,说爸爸在世的时候,她也是上学的,上的一年级,课文上还有“中国人民万岁,毛主席万岁”,她无限怀念地回忆,上学真好啊,同学们放学了,走在路上,还一边跑,一边喊着“中国人民万岁,毛主席万岁”!引得路人纷纷用羡慕的眼神看着他们,不仅如此,她的爸爸妈妈也是非常爱她的,记忆中小时候,不农忙的时候,爸爸总是喜欢抱着她,有时还让她骑在他的脖子上,她感觉那时好幸福啊!

爸爸走后,一切就都变了,妈妈只会哭泣,还不敢大声地哭,因为奶奶一不高兴就骂妈妈是扫把星,有时也骂她,说她是小扫把星,有一次她忍不住和奶奶顶了句嘴,结果被妈妈用鞋底打了半天,开始她一个人哭,后来她妈妈也哭。再后来,她就听到了妈妈和她说,要把她送来江苏给姥姥,听到这个消息,她竟是那样高兴。虽然离开妈妈,她确实有点不舍,有点难过,但好在没有奶奶天天骂她了啊,她因此激动得还好几个晚上没有睡着觉。

她要从辽宁到江苏了,但妈妈不能把她送过来,因为奶奶家人不让,怕妈妈一来就不回去了,妈妈一走,他们家收不到彩礼,她小叔就结不成婚,但江苏也没有人去接她,因为路途太远,车票太贵,姥姥没钱买票,大舅妈更不会出钱的,她四个舅舅,当时大舅娶了大舅妈了,三舅倒插门到了徐州乡下,二舅是个麻子,自然娶不上媳妇,她妈妈排老四,五舅最小,虽然二十多岁了,但依然单身,在徐州煤矿做临时工,出点苦力,赚点小钱。

幸亏这个五舅,自告奋勇到徐州火车站接她,于是,她妈请人把她从他们村里先带到县城,再带到锦州,先坐的拖拉机,后是货车,在车上从天亮坐到天黑,晚上十点多钟,她终天坐上了开往徐州的一列火车,那一年是1978年,她来的时候,恰逢十月,我们刚刚开学一个多月。

我以为我从此又能多一个一同上学的伙伴了呢。然而说到上学,她的大舅妈没好气地说:别想得美了,什么家庭条件哪?还想去上学?地里那么多的活都留给谁干的?一句话吓得她再也不敢提上学的事了,她的姥姥倒是当着她大舅妈的面提了一回:她还是个孩子,在家能干什么活啊?还是去学校念年把二年书吧。她大舅妈一听就炸火了:坐飞机吹喇叭,就想得美,也不撒泡尿照照,一脸苦瓜样,可有上学的命?要想上学也行,让她妈把钱先打来,一年五十块!我的天呐,她大舅妈也真敢说,那时我们生产队一个壮劳力,一天工才八分钱,一次要人家拿五十块钱,不是天文数字吗?怎么可能?想钱想疯了吧?她姥姥从此也不敢吱声,整个家里,她大舅妈一言九鼎,她大舅虽然是个男人,也是个极其怕老婆的男人,在老婆面前一贯唯唯诺诺,老婆从来说一不二,他只会随声附和。至于二舅因为人长得丑,娶媳生子根本无望,还指着在哥嫂手底过日子呢,自然也是大言不敢出,大气不敢喘;三舅因为是入赘,从离开这个家,就不再算是这个家里的人啦,只有姥爷去世他才回来过一次,平时根本不见影;五舅最小,最大愿望就是多挣钱,早日娶个老婆,这也是她姥姥的心愿。这么个家庭,她的大舅妈一手遮天,小雪的日子,可想而知,会是怎样一番情景。

在我们去村小上学的路口,常常会看到小雪一边在地里割着草,一边眼巴巴地看着我们,那眼神,真的很令人心疼。“能上学真好,有书读真幸福!”你能想象得出,一个年仅9岁的孩子,说出这番话时,她对学校有多向往,心里有多苦涩,有多辛酸吗?我总是觉得她会哭,但事实上,她当着我的面,一次也没流过眼泪,我们在一起时,她一直在笑。

我们老家那时家家都很穷,一天就吃两顿饭,上午十点钟吃饭,下午两、三点吃饭,中间要是饿了,就吃点煎饼什么的垫补一下,我们家那时因为父亲在城里工作,每月领着工资,虽然是生产队的透支户,但生活还行,粗茶淡饭,总能填饱肚子,稀饭真的很稀,好在有煎饼可以当零食,很少体味饥饿的滋味,但小雪却经常和我说,她总感到吃不饱,肚子里总是响,好像在叫唤。村里人都说,小雪越来越瘦了,没有来的时候水灵好看了。我们上学的时候,她就去地里割草,每天都割,家里用不完,就卖给队里喂牛,当然不给钱,是记成工分的。我不上学时也割草,但都跟玩似的,而她是拼命地割,除了吃饭和睡觉的时候,但不管她怎样听话,怎样卖力干活,她的大舅妈还是不喜欢她,从心里视她为眼中钉和肉中刺,总是嫌她吃的多喝的多,她和我说起这些的时候,尽管满腹委曲,但竟然很少怪大舅妈,更不要说怨恨了,因为她认为大舅妈也不容易,她自已还有四个孩子呢,老大还是个弱智,除了吃,什么都不会,其他三个还小,好在大舅和二舅都很能干,每天都是八分工,这个家还能勉强维持,但她姥姥年纪越来越老了,总是生病,总要吃药,舅妈的话说就是个“药罐子”。

我的心里,上不成学的小雪是可怜的,而她却是乐观好学的、积极上进的,每天晚上,她总是喜欢跑到我家里来,我写作业,她看我的书,一个小油灯下,趴着两个小脑袋,她看语文,也看数学,遇到不会的就问我,我不用的本子,就给她,她也在上面写写画画,直到她舅妈扯着嗓子喊她回去睡觉,她才不情愿地回家,每次还回头说,明天还来,要是她哪天不来,我还真是不习惯呢。

这样平淡又不平常的日子过了两年,我上完四年级的时候,父亲决定把我转学到城里上学。“四人帮”粉碎了,教育的春天来到了啊,身在文教局工作的父亲比任何人都知道知识的重要性,而农村的师资条件和城市当然不能想提并论。就这样,我决定到城里读书了,听到这个消息,我自然是兴高采烈的,但当我把这一大好消息告诉小雪的时候,她却一下子黯然神伤了,看得出,她是真的难过。我可管不了那么多,我恨不得召告天下,我要去城里了!我临走的前一晚,小雪跑来找我,“我能给你写信吗?”她满心期待地问我,“嗨,写什么信呢,我一星期回家一次呢,我回来就找你玩啊!”不知天高地厚的我,不知忧愁为何物的我,说起话来是那样的云淡风轻,她笑笑,不再作声,后来就默默地走了。

我从村小到实小,入学考试居然不及格,没办法,父亲让我重上一个四年级,“把基础打牢!”,在农村也没学过拼音,父亲又请幼儿园的叶阿姨特地到家里为我辅导拼音,我自然不可能信守当初的诚诺,一个星期回家一次。

当看到我从城里回家时,小雪无疑是喜悦的,我把我看过的不要了的书给她,她一看到书,激动得满脸通红,手舞足蹈的,又是抱我,又要亲我。看着她那么容易满足,我有点不以为然。

时间如水,哗哗流淌,转眼我小学毕业,要升初中了,暑假的时候,小雪的姥姥去世了,出殡的那天,送葬的队伍中,小雪哭得最为伤心,而她的妈妈,居然也没有回来奔丧,主要还是因为穷吧,都说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的,什么不要钱呢,一分钱真能难倒英雄汉呢!

姥姥去世了,真心疼她的人走了,小雪就更加可怜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大舅妈越来越不待见她,总是看她不顺眼,嫌她碍手碍脚。刚过14岁,就让她到地里干农活,说什么你明明丫头命,就不要想着当小姐。我升入初中后,功课越来越多,回老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我上初二的时候,一次回家,听小雪说了一件改变她命运的事情。那天因为首次来月经的她,没到收工的时候,就匆匆从地里回家换脏了的裤子,但在家里看到了她不该看到的一幕:她的二舅慌忙从屋里出来,脸红得跟红布似的,她的大舅妈蓬头垢面,看她跟看仇人一样,她顾不上换衣服,一转身就又跑了出去。到了下午,她大舅妈就不让她吃晌午饭,她想也许就是自己错了,一顿饭不吃就不吃吧,可第二天上午收工,她大舅妈还是不给她饭吃,她就有点受不了的,肚子瘪瘪的不说,还总是一个劲地咕咕直叫,下午怎么接着去干活呢?她就先是信誓旦旦地对大舅妈说,她前一天其实什么也没看到,后来又苦苦哀求大舅妈让她吃饭。她不说话还好,她一说话,好像是捅了马蜂窝了,她大舅妈就开始大声骂她,使劲诅咒她,说她和她妈妈一样是贱货,命硬,会克死人,她妈妈克死了她爸爸,她来江苏克死了她姥姥,在大舅妈的嘴里,她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一个刚刚14岁的孩子,面对大舅妈一个劲地狂轰乱炸,她除了哭泣,没有任何办法。她家的院子里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谁要是张口为小雪说两句公道话,她大舅妈就朝人家说:你看她可怜,来来,你把她领去家吧,我养她四、五年,也是够够的了!马上就没人敢吱声了。直到我的一个在南京工作的本家大哥出现,她大舅妈一个人的闹剧才得以结束。大哥对她舅妈说:俺大娘你少胡搅蛮缠,你这样做是违法的,我能请派出所警察来抓你,你信不信?你这叫虐待,她还是未成年人呢,你犯罪了,你还知道?听了大哥的这番义正辞严的话,她大舅妈这才偃旗息鼓,鸣锣收兵。

一年过后,我上初三了,面临中考,学习任务重了,升学压力也大了,平时父亲就不再让我常回老家了,我一说想家,父亲就把母亲接来,我再没有回家的理由了吧?等中考一结束,还没等到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我就迫不急待地赶回家,但我二叔家的二姐说我还是回来晚了一步,16岁不到的小雪,跟经常来村里买豆腐的一个小伙子跑了,二姐说,你不知道,她大舅妈知道她跟人私奔了,气得脸都绿了,差点背过气去!我心说,她大舅妈那样心肠歹毒的人,气死了才好呢!唯愿小雪表妹一切都好好的,希望她幸福快乐,希望她心想事成。

似水流年,日子继续向前。我高二的时候,奶奶去世,我又回到老家,听二叔家二姐说,她大舅那年得了肝炎,她还回来看过。她说她遇到了好人,结婚后日子很不错,男人对她蛮好的,舍不得让她干重活,她头胎生了个儿子,婆婆家人也高看她,她就在家带带孩子,怪自在的。我听了,彻底放下心来,不由感叹,到底是好人一生平安啊!

然而,事实证明,什么好人一生平安,那都是骗人的!,她本来活得好好的,婆家人拿她当宝一样,但就在她走到人生第三个本命年的时候,她却不幸患上了恶疾,脑子里居然长了一个肿瘤。从发现到离世,还不到一年时间,那一年她虚岁才37岁,她生前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她的儿子还赶在她走的百日内结的婚。

说起来,她有儿有女,也是农村人口中儿双双全的全面人了,本该是有福之人,可她在这人间,享过什么福呢?她的心里一直把我当成最好的朋友,可是我却没有给她那么多的关爱,如果我在她身边,她心里的诸多委曲,一定可以对我倾诉,可茫茫人海,她说给谁知呢?

今年三月初,我的三娘去世了,我又回了趟老家,在她大舅妈家门口,我看到了大门口蜷缩成一团,正在晒太阳的她的大舅妈,满目苍老, 七八劳十的人了,不老怎么可能?如水的岁月中,她的二舅60岁时身休不好,因为是无儿无女的五保户,去了镇上的敬老院,不久去世;她的大舅舅前几年也走了,现在她家的院子里,就她大舅妈和那个弱智儿子了,她的小儿子因为盗窃进了监狱,女儿嫁人了,空空荡荡的院落,说不出的凄清与悲凉!

想不到她大舅妈看到我,竟还慢慢站了起来,脸上堆着笑:三姐,来家坐啊!我摇摇头,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不了。我想立即离开,没想到她接着说:小雪要不走就好喽,她和你一般大吧,唉,她是短命人,她没死时,有时也会回来看她大舅的……

我不想听她再絮叨什么,心说,现在你倒想起小雪的好了,早干吗去了?想想她让小雪遭受那么多的罪,我可没有小雪那么大度,我不想和她再多说一句话,不知她的心里,对小雪可有片刻的内疚?

现在每每想起小雪,仍是初见她时的模样,活泼可爱,漂亮又聪明。那时她才9岁,她笑呵呵地和我们说,她出生在一个雪花纷纷的早晨,她的母亲便为她取名小雪,小小的雪花,小小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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