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国安在52岁第一次看到海。
那是2007年的冬天,当时的李国安还不能算是老李,人们叫他李先生。夜晚时李先生站在令他魂牵梦萦的海边,亲眼目睹了自己一直以来的梦境——一片海,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大海。
海在李先生的眼中,是神秘的。他站在岸边的沙滩上向远处望,一阵阵浪花打在他磨起毛边的黑色运动鞋上,变成潮湿的印记,又被风吹干,成为白色污渍,结晶一样的,永不磨灭。他在脚趾湿润的那一瞬间里回忆起了广播里、书籍里、头脑里的海,才发觉现实中的海与自己想象的海并不相通:现实里的海,在他脚下臣服,是沉默温顺的玩具;想象中的海, 在他面前吼叫,是歇斯底里的疯子。
这时的李先生是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完美男人,事业有成,家庭幸福,身体健康,他与世界上大部分在这个年纪的男人们一样,还未来得及衰老,尚可意气风发地掌控自己的人生。
他是功成名就了,李先生在四十岁整时又升一级,努力奋斗使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金钱、地位以及其他人的尊重,他在乡间黄土上堆砌的每一个石块,在学校教室里翻过的每一本书,在考场奋笔考过的每一本证,在单位精心画过的每一张图,都被他沉在这片臣服于他的海里了,于是海就越来越浓,墨一样的,石头似的凝在他面前。
李先生是受邀从山区来的,作为建筑师,他领头参与了一项自己城市建设的规划,结束后单位组织设计者们来到海边旅游,李先生的省钱心理本已战胜了他的欲望,可听到全程消费都由单位买单结算时他还是改变了主意。
白天的海太拥挤,人头攒动,李先生看了一眼就头脑发晕,挤在暴露在耀眼太阳光下的各团人群中间,他觉得这些人不是来看海的,而是逛街来了,他们手拿各式各样的相机,摆出千奇百怪的姿势,把自己的面孔留在胶片上。
李先生“哼”地冷笑一声,消费主义,他想。
他专门在晚上又来了一次。
从招待所到海边距离不近,李先生为防止自己找不到地方,特意在天刚暗时就出发,他一路走一路问,深夜才来到海边。
夜晚的海边也有许多人,他绕了几圈,终于找到了自己满意的地点与角度,站在已经分辨不出颜色的沙滩上,夜晚使海域与天空连为一体,他触目可及的便都是海,一勾月亮浮在海上,发出鸡蛋清一样的光芒,可这光实在太弱,违背了本心似的不愿意做事,连海的表面都照不亮。
李先生眼中尽头处是橙色的篝火与深黑的人影。
他想到唐诗中“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声”一句,此处虽无潮水,月亮并不可爱,时间上也不是春天,但有水有月,冬天可以看作早春,拍照的女士们头上戴着许多花,勉强倒也算是“春江花月夜”了。
他突然感到孤独,像海一样袭来。他支撑不住,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烟叼在嘴里,另一只掏出打火机,埋着头点燃烟抽了一口。
烟圈升上半空。
二
旅行结束,李先生又回到了日常的生活中,他从学校毕业后服从分配一直在绥安工作,也就在绥安生根发芽,成了绥安人中的一员。
绥安是个山间小城,城里的人却在这些年源源不断的增加,李先生作为为数不多的“公家人”与“知识分子”在城里存在,十分惹人注意。
李先生是个英俊的男人,浓眉大眼,皮肤很黑,身高哪怕在高个子里也是显眼的,他不管在什么时候都表现出一种认真的神态,这就导致他更加突出,受到人们关注。平日里李先生也运动,最爱跑步,当他第一次穿着白色运动服出现在城里的体育场时,小姑娘们都四处打听他的消息。
可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现在的李先生早已经成家,儿子也有了两个。李家四口人,妻子王月跟他从小住在一条街上,长大后顺理成章地嫁给他,现在在家操持家务,大儿子是个有主意的人,初中一毕业就跑到千里之外的省城工作,在那里结婚生子,一年回家几次,小儿子则留在绥安上班,吃住都在家里。
李先生很满意自己的生活,老婆不错,儿子们也不错,大儿子虽然不在身边,有点个性,但“男人嘛,出去打拼一番也是好的”,每天早上醒来有早饭吃,中午有午饭吃,晚上跟妻子与小儿子一起吃晚饭,生活平淡,却是安稳的。
他每天面对同样的事,有项目时去现场发号施令,没项目就去单位找人闲谈。七点钟起床,七点四十从分配的家属房里出发去上班,路上迎面遇到的全是熟悉的人,八点上班,工作清闲至极,为李先生与同事们交流感情奠定坚实的基础,十二点下班去食堂吃饭,两点上下午班,六点回家,一进门就能直接吃饭,七点看《新闻联播》,七点四十看《天气预报》,有人约就出去,没人约他就约别人出去。
他喜欢这样的生活,五十二了,他早就熟悉了这样的生活。
李先生哪里都好,唯一惹人议论的是他的酒瘾。他抽烟不凶,喝起来酒却吓人,李先生广交朋友,其实谁也不知道他是为了喝酒才交的朋友还是交了朋友才开始喝酒,反正他人缘不差,酒量也出名,谁组的局上都能看见他,要是有人的酒局忘记提前叫他,大部分情况下一个电话他就会出现,除非是正在另一场酒局里疲于分身。渐渐地,李先生就变成了酒局必不可少的一道风景。
李先生是个爱喝酒的人,这个“爱”不仅仅是指他精通,还包含着喝得多的意思,不管什么酒他都喝,上至茅台下至出差时路边小村子里的自酿,他都去品尝一二,相比质量,他喝酒更看重的是数量。
李先生当然知道喝酒不好,但他控制不住要喝酒,他需要酒局就像鱼需要水或者鸟需要天空,李先生的能力只有在酒里才能展现出来,他大哭大笑,在场上只要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个是老大那个是喽啰,他一杯一杯地,不遗余力地搞好酒局气氛。其实李先生就是靠着这项技能在绥安这小地方打下自己一片天地的,他自己也知道。
“黑猫白猫,能抓到耗子就是好猫嘛!”李先生一口咽下杯里的白酒,嘶嘶地从喉咙里吐出话来。
三
改变李先生命运的那通电话是在周五下午响起的,铃声一阵阵响起在本该安静的家里,给春天沉静的空气里添上波澜。
他掏出新买了几个月的手机,拿起来“喂?”声的尾音还在空气里未消散尽,就听到电话那头一个急切的声音开始叫嚷——
“哎,别吵别吵,电话通了——”
李先生正感觉奇怪,电话那头换了个人。
“是李刚的家属吗?他出车祸了,现在在医院……”
李先生的脑子“嗡”地震了几下,他突然听到头脑里传来“哗啦哗啦”的海水声,紧接着发现自己听不懂对面人在说什么,只能听见水声和一些无意义的词组,电话那头的声音飘进他的左耳朵,他却根本不理解这些声音的意思,于是声音又从他的右耳朵飘出,漫无目的地在空气里飘荡。
他的眼睛注视着一粒飞舞的灰尘,透过窗户洒进来的阳光照亮了他略显苍老的脸,和有些浑浊的眼睛里黑色的瞳仁。
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脑子在恍惚中只抓住了“第一医院”这个词,反应过来以后他立马叫上妻子,向医院赶去。
李刚已经死了,是被大卡车撞死的。
当时李刚上班时间偷溜去马路对面买东西,过马路时,不知怎么路上突然就冒出一辆卡车来。开卡车这活可不是人人都能干的,那么大的车,那么小的人,那么重的货,那么长的路,一上路就是几天几夜。这卡车司机因为家里老娘生病赶着挣钱,连着开了三天困得直点头,疲劳驾驶中一个恍惚就没看见李刚,直直地撞了上去,司机倒是勇担责任地第一时间打了报警和急救电话,可是据说人当场就不行了,送到医院还没来得及抢救就死了。
李先生看着白床单上儿子的尸体,心里一阵阵抽痛,儿子早上还好好的,还想着今年要给他介绍个对象,要是两个人看对了眼就结婚,现在怎么就冰冷地躺在床上?
他不敢相信这是李刚,他不要相信这是李刚,他的手颤抖地摸上这张青紫色的有些扭曲的脸。
怎么!冷得像那天夜里的海水一样!
他听到头脑里海水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
——哗啦——
——哗啦——哗啦——
——哗啦——哗啦——哗啦——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他感到头脑里的海水蔓延开来。
身边的妻子呜呜的哭声让人心口梗着气,那卡车司机也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地忏悔自己的过错,表示要弥补,李先生自己的魂灵却飘到半空中去注视这场悲剧,像局外人一样在看一场并不精妙的皮影戏,台上角色们动作僵硬,场边锣鼓声炸得人头晕眼花,他大声怒骂这出戏的蹩脚,可是无一人在意,观众全在兴高采烈,与台上的演员们一起沉浸在虚假里,突然他全身发冷,不可控制地打了几个寒颤。
他感到海水逐渐上升,淹没他的脚踝。
他听到一个人的声音说话了,“开车要小心啊,何况是那么大的车……”
事故的处理结果是卡车司机全责,李先生不收他的赔偿,但司机说不给自己实在内心不安,掏完口袋发现身上零零碎碎一共不到五十块,给李先生留下一张五百的欠条。
李先生扶住妻子,“走吧,咱们回家。”
王月无力地点头,“给强子他们打个电话吧,叫他们回来。”
四
李强带着妻女回来了,回来后他发现父亲精神不好,作为大儿子和哥哥,他和父亲一起操办了弟弟的葬礼。
“强子,我看我这个老东西也快要走了,你也早预备着吧。”李先生摸摸孙女的小辫子,叹息着说。
“爸您别这样说,”李强打断李先生的话,“这样说,没病也成有病了。”
“哎,我看也就这几年了……”
自从李刚去世,李先生就感到自己命不久矣,他总是发呆,听到哗啦哗啦的水声,他发现小儿子死去时出现的那片海永久地降临在他的大脑里了,终于他忍不住在一个停电的漆黑夜晚对妻子说,“我看我会被海淹死。”其实他小时候第一次在课本里读到海时就听到命运之神在他耳边预言了自己的结局,亲眼见到海之后那预言更加清晰——你会一个人在海里孤独地死去。
那似乎是一个从小没有见到过海的山里的孩子对“海”最深沉的向往与恐惧。
“胡说!你又不在海边住着,一辈子也就见了那么一次海,我看就不该让你去旅游。瞎想什么!”王月骂了一声,摸黑从柜子里翻出蜡烛,递到他面前让他点火。
她转头跟儿子媳妇说了丈夫的古怪,三人一致认为李先生是太伤心才这样的,过段时间就会好了。晚辈们虽然担心,可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李强在省城的工作不能抛下,妻子在中学教书,也不能经常请假,于是他跟妻子商议,把还没有上小学的女儿留下陪着爷爷奶奶,准备等她正式上小学再接回去。
“年年要乖乖听话哦,爷爷奶奶这里也很好玩,年年陪爷爷奶奶住一段时间,好不好?”
“爸爸妈妈不要我了吗?”李年年眨着眼睛问。
“怎么会呢?年年永远是爸爸妈妈的宝贝女儿,”李强蹲下来看着女儿,“爷爷奶奶刚刚失去了二叔,他们现在很孤独,需要年年陪在身边安慰爷爷奶奶呀。”
“嗯。”李年年点头,“我会好好陪着爷爷奶奶的。”
李年年是很聪明的那种孩子,她喜欢看书,也喜欢去小区院子里跟其他小朋友一起玩,她是不需要大人多操心的,饿了会吃饭,渴了会喝水,生病了会喊难受,这全是李强他们夫妻两个会教小孩,李先生在心里暗暗想。
但再聪明也是小孩子,有时候李年年也是固执的。
她想要一辆自行车。
之前在省城就想要,现在到了爷爷奶奶身边,发现院子里的小朋友都有,就更想要了。
李先生试图告诉孙女自行车是很危险的玩具,万一摔倒留下疤就糟糕了,可没有谁逃脱隔辈亲的咒语,更没有谁能改变一个聪明小孩的心意,他在孙女的眼泪攻势下心软得像捂在兜里融化了的巧克力糖,只好给李年年买了一辆粉红色的四轮自行车。
买是买回来了,可是上下楼又成了问题。
李先生家在五楼,平时他要上班不在家,让妻子或者四岁的小孩子把自行车扛上扛下也不现实,于是就决定把这自行车不用时放到地下室去。
他让李年年留在原地等自己,可他刚掏出钥匙打开地下室的门,孙女就“噔噔噔”地跑来了。
“爷爷,那是什么?”李年年指着两块棕色的方形物体。
“走吧,小孩子家家,问这个干什么!”李先生不回答,只是放下自行车,拉着孙女走出地下室。
李先生不想让孙女知道,那是他跟妻子的棺材。
小孩子嘛,是要避一避的。
是按老家的风俗做的,李先生专门请了两天的假去乡下千挑万选的两棵树,叫来打棺材的木匠,给他和王月各做了一副棺材放在地下室里。
“我要先走一步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用得上,”李先生叹息着对妻子说,“我只希望你多活二三十年,你比我小,肯定活得比我久。”
他借着替孙女拿自行车去地下室看那两幅棺材。
木头上漆油亮亮的,花纹复杂得让人眼花缭乱,因为不见太阳,两块木头在地下室暗黄的灯光下散发出一种古怪的味道。
是海的咸味,李先生想。
五
李先生的生活并未因李年年的到来而打乱,他照常起床、吃饭、上班、喝酒,剩下的时间用来陪伴孙女。家人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比如跟小学同学的聚会。
俗话说,布衣还乡,如锦衣夜行。哪里的同学聚会都是一种炫耀的好方式,就连项羽的死对头刘邦回老家时也要让百姓磕头,扛着新做的龙虎玉兔旗,端着他皇帝架子的。李先生又如何免俗呢?
而且要是能再交几个新朋友不是更好?
包厢里李先生坐在一群人之间喝酒,不停有人醉醺醺地端着酒杯来敬酒——李先生算是这群人之中混的不错的了,他当然该喝,该多喝。
酒局到一半,门“吱呀”一声开了。
“哎呀!还好你们还喝着呢,我刚从外面回来就听说你们在这聚会,”从外面走进一个矮子,脱了外套随手端起桌上的一杯酒,“来迟了,来迟了!我先罚一杯!”
“王应川,”一个人认出来了,“王老板最近哪里发财啊?”
“还是跟以前一样到处跑!做生意的,都这样嘛!”
李先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王应川,他之前的同桌。
那时李先生是一个上课紧盯老师的乖孩子,默默无闻,而王应川与他截然相反,从小就知道怎么把自己变成风云人物。文革时他加入红卫兵带领一小队人马替人家冲锋陷阵,四人帮倒台后他无事可干,便四处游荡,跑到外地去做生意。
李先生站起来把王应川拉到自己身边:“同桌来啦,快坐。”
组好的局突然多一个人,这种情况是常常发生的,只是有时候像给刚烧开的水里加一碗凉水,瞬间原来的气泡和声音都消失了,垂死挣扎就要等着火重新把水热一遍,而有时候却像给烧了一会儿的炉子里添了新炭,甚至连原来的死灰都复燃了。幸运的是李先生和王应川都是炭,两块炭凑到一起就更热,于是大家就多了一份可聊的话题,也可以把之前早就已经问过的问题再向新来的人问一遍,局上氛围更好了。
李先生和王应川不间断地劝对方喝酒。
酒过三巡,其他人陆续回家了,两块炭却留到最后。
李先生率先发问:“最近怎么样啊王老板,怎么想起来找同学了?”
“不错啊,就是过来喝点酒呗。”
“师父还能少酒喝,”李先生冲他笑笑,“怎么突然回来了?”
“还是要走的,吃不惯外面的饭,就回来逛逛,”王应川长叹一声,“这不是想见见你吗,谁想到你如今是领导啦!”
“那还不全靠你,没有师父教我这本事,恐怕现在我还不行呢。”
“当年你死活升不上去,我都替你捏着汗呢,现在可好了,再不用急了。”
“要是我毕业分配那会儿知道人情,请人家吃个饭或者提条烟走一趟,说不定就换个新地方,没准就能把我分到北京去了,哎呀……”
王应川回忆的往昔勾起李先生的想象,他继续叹气,给自己当时的束手无策下个判断,“还是年轻啊!”
李先生从来不跟别人说这种话,今天感慨良多一方面是他的确喝得多了,一方面是对面的人,王应川。
是王应川教会了李先生怎么喝酒。
李先生从前是滴酒不沾的,只是当时有一个升职机会他实在珍惜,他看着同时期工作的同事一个个升上去,想自己工作从没出过差错,就是轮也该轮到他了,但他实在不安,听着办公室的门开开关关都会怀疑出去的人是不是在给领导打自己的小报告。李先生越想越慌,发誓赌咒地要这个机会却担惊受怕,心里的火一层层往上冒,这火表现在外面烧得他全身上下哪里都红,他回家路上正遇见回来四处乱逛的王应川,对方听说后直接把他拉到了家里灌了三天三夜的黄汤,他也不笨,回去等酒一醒就提了东西去领导家,最后升职的也真是他。
李先生从此开始喝酒,一跃成为领导眼中的红人,也成为整个绥安城的红人。
“好了好了,现在说这些干什么,再喝一杯!”王应川挥挥手,将李先生的杯子重新添满。
六
李先生回到家就开始生病,他发烧、打冷颤、呕吐个不停,这可吓到了妻子跟孙女。
他已经很久没有生病了。李先生的免疫系统功能强大,将一切危机都扼杀在摇篮里,根本不给病毒们表现的机会,如今不知道是儿子去世的打击还是遇到故友的兴奋使得李先生的免疫系统成功罢工,反正他病得很重,躺在床上休养了几个星期。
“哎,人毕竟还是老了,不能跟以前比啊。”李先生对妻子说。
“好好睡一会吧!”王月瞥他一眼,“谁让你喝那么多酒,受罪的还不是自己。”
聚会那天夜里的风跟十五的月亮有着同样的功效,李先生本来只是让冷风吹得受凉了,却像满月引出海水潮汐一样引出许多并发症状,他心里发急,但越急这病就好得越慢。
王应川此时提着水果登门拜访。
“怎么病得这样重?”王应川放下东西直奔李先生,看见他头上冒汗,黑脸发白,惊讶极了。
“人老了,没办法呀。”李先生回答道。
“这全怪我,要不是那天我拉着你喝酒,你也不会生病了。”
王月本来是不待见王应川的,她不喜欢这男人,一直觉得王应川是个混混,游手好闲,挣的钱全是因为运气好,李先生生病这件事她更是把错全归到王应川头上,可现在听王应川这么说她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说一句“这怎么能怪你呢。”又觉得这话实在太干,添上一句,“他本来就爱喝酒。”
李先生躺在床上的几天里许多局根本组不起来,组起来也没有意思,所以来看他的人格外多,同时也都真心祝愿他能快快康复如初。
王应川是其中最积极的一个,他这次回来无事可干,昔日的熟人中只有李先生不上班在家养病,一天早上一趟,下午一趟地往李家跑,每天都带点新的礼品,一跟李先生呆在一起就是两三个小时,有时赶上饭点还要留在李家吃饭。
王月实在心烦,她不仅要照顾生病的李先生和送李年年去幼儿园,现在有时还要负责王应川的午饭,她不堪其扰,李先生的病一好就让他赶紧回去上班了。
李先生经此一病倒是开始思考更多问题,他想要挣更多的钱了。
人生的前五十年里他并不思考钱的问题,因为他一直在攒钱,既然在攒也就不想那么多,他一点一点地攒,从粮票攒到邮票,从邮票转向死期储蓄,攒钱是他们这一代人的特点,他们是穷过的,所以格外地看重钱,李先生更是个中翘楚。在这一点上,上天给他安排了完美的伴侣,王月也是个攒钱的能手,他跟妻子简直是命中注定。
于是钱们就在这对夫妻两人手中越来越多,单看外表谁也不会想到他们手里有这么多钱的,毕竟李先生的鞋都十几年不换了。
他本就觉得自己时日无多,认为生这场病更加速了他生命的进程,于是下决心在淹死之前给自己的卡里再添一笔大的。
原来的攒法太慢了,李先生想。
七
李先生消失了。
这件事是王月最早发现的,作为家里的女主人,她对家中每一项物品运行的正确时间都有自己的判断,周五下午在厨房做饭时王月就开始感觉到不对劲,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把饭摆上餐桌,她既没有听到李先生进门前掏钥匙发出的稀里哗啦的碰撞声,也没有听到像往常一样李先生哄孙女交出电视遥控器的声音,这不对劲,她想。
李年年边嚼嘴里的米饭边问,“奶奶,爷爷没有回来,咱们可以看别的吗?”
“可以,但是要先把饭吃完哦。”
王月怀疑李先生是被人叫去喝酒没有回来,但内心深处藏着的不安催促她周六下午提前两个小时做好了下午饭,吃完饭洗完碗就坐到正对着防盗门的一张椅子上等人,直到又一次听到孙女问能不能看电视时,她确信李先生出事了。
李先生从不会离开家超过一天还不告诉她。
王月把孙女托付给邻居照顾,自己先到李先生单位打听情况,门房告诉她李先生昨天照常下班,还和自己打了招呼的。
那他为什么不回家,现在又在哪里?王月一头雾水。
回家后她给儿子打电话说明了情况,又把李年年从邻居家接回来睡觉。
第二天醒来后她继续把李年年送到邻居家里,自己到李先生可能去的地方找人,下午李强和刘念回来帮忙找李先生,但三人依旧连李先生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他们报警了,警察在全市范围内通报警情,呼吁市民帮忙寻找。
一个星期后警方接到报告,在绥安与隔壁市的交界处发现了疑似李国安的男人。
他们连忙赶去,是李先生没错,只是不是原来的李先生了,第一眼王月甚至没认出他,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衣服破烂、佝偻身子的李国安,他坐在绿化带的台阶上,双眼无神地看着地面。
王月拍打他身上的灰尘,“怎么弄得这么脏,这几天你去哪里了,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
他“嘿嘿”笑了两声,摆摆手。
“这几天住哪啊?”
他又“嘿嘿”笑了两声,摆摆手。
旁边发现他的人说,“别费劲了,我问了他好久,他一个字都没吭,我看这老头脑子有病了,建议你们去医院看看吧。”
王月又看向丈夫,发现了他的变化,短短七天不见,他就变得头发灰白,脸虽然还是原来的脸,但整个人看起来小了一圈,他身上飘散出一丝古怪的气味。
他的精气神消失了。
“人找到就好了,”媳妇建议,“咱们先去医院检查吧。”
王月点点头。
“走。”她对丈夫说,他却并没有动作。
于是她拉起丈夫的手,“走。”
于是他温顺地跟上妻子的脚步。
医院里医生拿着检查结果出来,他们围了上去。
“是阿尔茨海默症,已经是中期了,现代医学还没有找到彻底治疗的方法……”医生摇头说。
“这是个什么病?”王月问。
“老年痴呆”医生看她一眼,说道,“人老了,就呆了。”
八
李先生坐在家里的沙发上,看着围在自己面前的人们。
“爸,这几天去哪了,还记得吗?”一个声音问。
“去赚钱了,王应川找的新路子,我就跟着去外地看看考察一下,只是到了那就要交钱,不交他们就动手打人,”李先生说,“好在没拿死期卡,不然就真的一分钱也不剩了,趁他们不注意我赶紧逃出来了。”
“医生说我得了什么病?”他趁着清醒问,其实他内心隐隐能够感觉出什么。
是那个预言,是那片海。
“什么海什么默病,就是老年痴呆,”王月看向他,“治不了的”
海默病,李先生想,果然,我果然要死在海里。
突然他又听到海的声音,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海面越升越高,没过他的腰。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王月看李先生不说话了,给儿子媳妇使个眼色,带着两人走到卧室去。
李强先开口了:“妈,爸现在身边走不开人,我们谁都放心不下来,不如我辞职回来在咱们这找一个离家近的工作吧,小刚走的时候我就想过这件事了,现在爸又得了病,我实在不放心。”
王月看着儿子。
他的话是真心的,她能感觉到,儿子的神情像是下一秒就要打电话辞职一样。可是不行,这样不行,她不同意。孩子们已经在那里安居了,生活得很好,怎么能为了两个已经黄土埋了半截的人再搬回来?何况媳妇也有爹妈,难道你家的老人需要照顾,媳妇家的老人就不需要?
她看看儿子,又看看媳妇,“你问过老婆了?”
“我……”李强嗫嚅一下,“没有,我可以来回跑……”
“我看你是不把我放在眼里!”王月骂道“我这么一个大活人站在这,一没死,二没病的,未必就照顾不了你爸。”
“妈,你看这样,”刘念说话了,“不如你们搬到我们那里住吧,我们那儿医疗好,也方便照顾爸呀。”
“不,我跟你爸就在这里,哪也不去!只要我还活着,我就来照顾他,”王月斩钉截铁,“真遇到事情我又不是不会打电话,我还能动一天就照顾你爸一天,要是我哪天瘫在床上下不来了,你们再回来吧。”
一番争论谁也说服不了谁,他们又出门去看李先生。
李先生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的,像是睡着了,可眼睛还睁着。
王月压低声音对两人说,“把年年也带回去吧,现在这情况也不用她陪了……”
李强夫妻二人劝导无果,只好照老人的话办,他们尽量做到每天都打电话给母亲询问情况,隔半个月就带着李年年回来看望老人一次。
后来警察通知据调查王应川这些年以诈骗为生,现在已经逃到国外去了,警方正在增派人手追捕,只要他落网就会告诉他们。
李先生不在乎这些,他已经因病办理了退休,整日呆在家里,他头脑中的海上升得越来越快,已经没过他的胸膛。
他一直知道这片海不会打扰到其他人而只是存在于自己的头脑中,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一切行为都无法影响这片海,于是他只是看着海,一动不动的。
他知道这海会将他全部淹没,而他除了等待,毫无办法。
九
李先生现在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老头了,像所有的老人一样。王月为了照顾他也调整了作息时间,他们每天六点钟不到就起床,王月先去洗漱,然后是李先生,他要在卫生间一直呆到八点解决个人问题,雷打不动的。
接下来他坐在沙发上看着面前的海,直到妻子叫他吃饭。
他在妻子的监督下吃药,饭前吃饭前药,饭后吃饭后药,剩下的时间继续安静地看海,现在的李先生无时无刻不听到海的声音,哗啦、哗啦、哗啦……
他什么也不用想了,他的工程,他的酒,他的棺材,他的钱,都消失在海里了。李先生的大脑在漫长的时间中被海水浸泡得发锈、腐蚀,偶尔他还能隐约地感知到外界的信息,但那些信息从空气中传播而来,又飘扬过海,已经在传播中恍惚不清,捉摸不定,来到他面前时已经是模糊的碎片,再也不能还原,他也无力将它们还原了。
于是他变成了一个安静的老人,一天之中他只是看海,看海,看海。
他唯一听得比较清楚的是妻子的话,那些话大部分情况下只是简短的命令与要求,他或者照做,或者“嗯嗯”两声表示听到了。
王月遵照医生的建议在固定的时间提醒李先生吃饭,吃药,下楼运动,这样做是为了让他养成习惯。除了下楼运动以外他都做得很好。李先生被找到后,非必要不出门了,即使医生在复查时告诉他多运动有助于延缓病情,但李先生除了从慢走外再也没有运动过,无论谁来劝都不管用。
于是他逐渐瘦弱下去,昔日跑步锻炼出的肌肉萎缩在无尽的等待里,他就在这等待里消磨最后的光阴。
从此屋子里的空气凝固起来,越靠近李先生空气就越凝固,李先生的周围则是真空地带,除了他以外没有活物。
他像一尊雕塑。外表已经不会变化,可是世界上所有人都知道,雕塑是汹涌澎拜的东西,它见证着一切,为了永存所见便把一切转化为内在的海,直到雕塑碎裂,再将这海又重新还给世界。
电视机还是照常开着,他们放电视只是为了打破这屋子里凝固的安静空气,所以频道长久的在中央一台停留,李先生虽然对着电视,但连王月也不能确切的说李先生到底有没有在看电视,或许他在看,透过头脑里的海看,或许他不在看,没有人知道。
李先生的手机偶尔会打进电话,是一些知道他生病来慰问的人,永远是故作遗憾的口气,永远是“最近很忙,下次再来看望。”
所有的“下次”都未曾出现。
李先生后来不接电话了,因为铃声已经不能再传到他的头脑里,他并未搬家,可是曾经的朋友们很少上门,那卡车司机倒是来了几次,渐渐地也不来了。
李先生就这样被人们忘记了,但王月仍然陪着他。
她是一个世界上最称职的妻子与母亲,其实一直以来都是她扛起了这个家,而现在她仍然陪着他。
她陪着他等待,等待海来淹没他,与其他老人等待死亡并无区别。他知道自己最终会淹死在海里,但现在他还活着,依靠妻子的提醒活着,吃饭、吃药、看海。
他安静地注视着这片海,海面上波涛汹涌,海面下是他沉在海里的过往,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他听着海的声音,等着海的上升,没过脖子,没过下巴,没过鼻子,没过眼睛,最后没过头发。
他整个人没在海里。
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真实姓名:刘伯儒
联系地址:陕西省西安市临潼区西安科技大学骊山校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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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业: 汉语言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