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酥温霓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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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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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 住院 酥温霓珥

我好像进了ICU,得了不得了的病,其实主治医师拿我的病没办法,两年前就下了病危通知书。可出乎意料的我现在还没死,在医院一住就二年有余。我也不知道我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营养液输了一袋又一袋,针筒推了一遍又一遍。我从前总和护士小姐说我要和医生谈谈,我不想再治这病了,请她把医生找来,后面就是求了。护士却从来是不予理睬,拔出针头转身就走。而且我转移到普通病房后,除了输液、换置留针、抽血,也没什么机会看见她。

我不想在医院里苟活,更不想在医院咽气。我要死,也应该死在荒野里。土壤的微生物会分解我的尸体,滋养土地。或许荒废了上百年数世纪的土地在我遗骸的润泽下,竟生出朵艳丽的红玫瑰来。我在医院里输的营养液,在我死后又一点一点地输给生养我的土地。这也算聊表我孝心。我死前还想看看薰衣草花田,那是我早熟的少女时期的迷梦。

今早护士来为我换药。我床头有一只折了翅的飞蛾垂死挣扎。于是我随手抄起了个药瓶,了结了它已然残破的生命。护士大呼一声:“别杀生!”

昨天下午散步时,没见到四房的老陈。向住他隔壁床的小陈一打听,死了。可惜了,本来都约定好出院后要一起喝茶。不过其实我从未想过我们还有一天能出院。这里天天都死人,我已屡见不鲜了,对他人的死,我无法表示同情和惋惜。

医院就是这样,悲伤是没有用的。我计算过,平均每天这里要死二点五个病友。我就算花每人一小时去哀悼他们的死,我每日就要有二点五个小时要沉浸在悲伤中。何况,死不值得悲悯。他们都是在病痛中英勇就义的烈士。

死寂沉闷的住院生活又过了一周。一切如常。我曾听过有人许下“所愿如常”的新年愿望。我只能说,他一定没感受过我的如常。我所愿仅是逃离如常。

不如常的事情也发生了。

我才灌完下午的药,脑袋昏昏沉沉,正准备照例打个盹。刚躺下便听见滑轮摩擦瓷砖发出的微弱的声响。住院的日常锻炼了我本来就敏锐的感官,尤其锻炼了我选择性输入的能力。我本以为是哪床又被送去抢救了,但再听听这声音似乎是朝我近了。困意立刻消散,难道我身边这张空了两年的床位要有主人了?

她来了。穿得和所有人一样的蓝白条纹病号服。看得出她还很虚弱,但精神面貌分明是朝气蓬勃的。她身边也并没有家人陪伴,或许她同我一样没有家人。护士把她少的可怜的全部家当放在床头柜后,问她还要不要帮忙。她笑笑,轻声哼了哼,大概是笑时扯了伤口,然后婉拒了。

我对她很好奇。但我不想表露出我对她的好奇。我这时已经不困了,装睡就太牵强。我动作略显僵硬地拿起床头柜看了几页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装假读起书来。我希望她没有发现我在用余光偷偷观察她。但凭我的观察,她应该是发现了。

她对我也很好奇。她很坦诚地表露出了她对我的好奇。她托着腮,专注地打量我。我这儿也没什么家当,床头柜上是消炎药、止痛药,还有更多我叫不上名字的药。我有一小铁匣,在柜子里,里面放了我所有吃过的药的说明书,薄厚得有百来张。上面有好多化学式。我如果去散步,就抽几张下去,把碳数、氧数、氢数先算出来,最后算写出它的化学式。

她还是没忍住,先开了口。

“你也喜欢读莎士比亚的诗吗?”

我愣了一下。这个少女还带着对世界、对生命的新鲜感。一种仍未被驯服、未被同化的新鲜感。

“不。我只是没别的东西读了。”

“我只读过第十八首,我很喜欢。你如果看完了,能不能借我看看?”

“好。”她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多么有活力。

“我叫阿陈。”

“好。”

我承认我的反应有些冷淡,但请原谅。我太久没交过新朋友了。我的社交功能退化了,语言功能也迟缓得不行。我暂时想不出别的什么话回应她。不过我很喜欢她。希望她别因此对我留下一个冷漠的初印象。

几天的接触下来,我发现阿陈与我有很多相似之处。我们爱干净,追求整洁与秩序。虽然是住院,我们早上起来总是会打扫房间。她有时会不小心拉到伤口,我便问她要不要帮忙,她永远笑着谢绝。她和我一样不喜欢麻烦别人。我们都有一套严格的时间表。尽管医院限制了我们多数的娱乐活动和行动,时间表和计划似乎毫无意义,因为计划上安排的事件也像在打发时间。我们还是更愿意按照计划做事。比如她每天上午八点要吃药,吃完药她会打半小时盹,每天如此,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下午两点午睡后,她都要静脉注射一瓶葡萄糖。她这时会计算从吊瓶中滴落的液滴的滴数,然后记录在一张纸上。大约三点,护士会帮她拔针。接着她就对着白墙发半小时呆,每天如此,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她的医生说她的刀口尚未愈合,仍需静养,不让她出病房活动。所以她会于每晚七点后在房间里散步二十分钟,再坐在椅子上观察,亦或是观赏她带来的一盆小多肉直到八点半。她会坐在床上哼三遍《卡农》,时间刚好九点差一刻。洗漱十五分钟,九点准时睡觉。

我也习惯九点睡觉。但大多数时候我是躺在床上,根本睡不着。我猜阿陈也一样,睁着眼睛或闭着眼睛,驮过一秒、一分、一小时……直到意识模糊,终于睡着。然后第二天六点起床。与我之前生活没什么两样。就是阿陈也喜欢六点起床,所以我可以收获一句“早安”。

那天她的主治医师来了,跟她讲了一堆。阿陈听得云里雾里的,表情透露些不满。

医生走了,她发句牢骚:“真麻烦。死了算了。”

其实我有些认真:“死在这儿,不好。”

她有些意外,或许是没想到我会接话,并且带了认真。她似乎也认真了,说:“我不想死在这儿。他们会把我推去太平间,那里又冰又冷。我想死在外面,最好死在一片荒土上。我的尸体会滋润那里。”

她的回答更让我意外了。我没想过会有第二个这样想的人。

“我也是。我不怕死。”

阿陈的眼睛亮了,“我也不怕。”

不可思议地,我说:“等我们出院了,要一起喝茶。”

她应该是真的相信她能出院,可以说她很期待。她郑重地点点头,说:“一言为定。”

本来想抽两张说明书带去楼下散步。但看见旁边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所以决定下楼读诗。

毫无意外的,又是一个阴天。自住院以后,我就没见过什么太阳。这里的绿植也透出些死气。不知怎的,这里的绿很沉重,很生硬。每棵树、每株草都像是为了绿而绿一样在生长,它们好像搞错活着的方向了。明明它们应该是因为生长而绿,但它们现在是为了绿而生长。总之绿得心不甘情不愿,反倒叫我看了不舒服。

阿陈好像说她喜欢第十八首。

我轻轻翻到十八首。这本诗集是护士上周带来的。读书是我住院期间为数不多的娱乐活动,但细数之后是我唯一的娱乐活动。我并没有机会去购置自己想读的书。我每周托护士为我搞一本。我无需直到这书是她从哪里搞来的,我仅管读就行。我没资格提要求、和护士讲自己的喜恶,我有书读就得知足。可能因为我的案底,我太难管教,太难被驯服,住ICU时做了些出格的事,虽然我自认为那是我的光辉历史。护士小姐总之对我又嫌又畏,所以替我搞点书,打发我,防止我又乱搞。二余年来,我也攒下一百多本了,什么书都有,存在我床头的柜子中同我那个装说明书的小铁匣一起,算得上是我的如数家珍。我很宝贝这些书,于是拿到新书,不敢一口气读完,特别是难得遇上本喜欢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除外。我从前并未读过诗集,更对讲情爱的诗没兴趣,不过护士为我搞到一本,我也会读完。这是我对文字的尊重。

“How could I compare you to a summer’s day?

我该如何将你比作夏天?

You are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你不独比它可爱也比它温婉

……

But your eternal summer shall not fade

但你的长夏永不凋零

……”

这诗提醒了我,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夏天了。

好吧,我承认。我应该改变一下对情诗的刻板印象了。至少读《莎士比亚》我不能带有成见。这诗并不限于情爱,我好像看见一位坚毅美丽的少女,身着白裙,裙摆具象化了风的形状。她纯洁得和她的裙子一样。但她的眼神坚定沉稳,有理性的智慧,也有感性的温柔。并不冲突而是很巧妙地和谐为全部的她。

难怪阿陈喜欢这首。我首先将阿陈代入了这位白裙少女的形象中。

我竟然不加节制地一口气读完了这本诗集,推翻我的所有计划,违抗我的时间表,仅是为了读几首我曾经不屑一顾的情诗。我一般三点半下楼,四点半准时回来。而今天我是六点半回到房间的。阿陈表露出一点担忧,她知道我本来应该四点半回来。

“今天晚了。”她假装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但我自恋地猜,她刚刚肯定着急了。

我把手上的《莎士比亚》塞进她手里。“我读完了。借你。”

她睁大眼睛,还有些未回过神。我打开床头柜,展示我的全部收藏。多么令人骄傲的纪念品。没有炫耀的成分,我只想同她分享。“我还有很多书,你想看哪本自己拿吧。看完记得放回来。”

她跳跃着来。有些书很旧了,本来也就不是新书,肯定不是。护士怎么可能会费心为我找新书。我不喜欢的书堆在下面,喜欢的放在上面,便于我再翻阅,所以更破更旧。但愿阿陈别觉得寒碜。

“真好。”她说。

于是她重新安排了时间表。新加了阅读一项。

又是一夜。我和阿陈一起化身乌龟,驮着上万秒重的龟壳,不似被压在五行山下的动惮不得,就像是负了一座钟塔,向睡眠艰难行进。

“我睡不着,我想出去。我被关了太久了。”四周都是漆黑,只有阿陈的声音是亮的。

“那我们偷溜出去。你想去哪?”

“哪都可以,我哪儿都没去过。”

“我也没怎么去过。除了在一楼散步,我通常在房里。”

“那去吧,随便哪里,我们去探险!”她很兴奋的起身。“嘶­——”一定是又拉到伤口了。她有时会因为激动而作出一些幅度很大的动作,然后扯到伤口。我想责怪她,冒冒失失的,总伤了自己。不过我于心不忍。每次只是说一句“小心点”。这怎么能不叫人心疼呢?顶可爱又可怜的一个小姑娘。

我们偷偷地溜了出去。此时我们当真得感谢黑暗,不然肯定躲不过值夜班的护士。考虑到蓝白条纹病号服在夜里太醒目,我把浴室里的黑色浴帘扯了下来,一人一片裹在身上。我们抛掉沉重的龟壳,忘却恼人的病痛,我们是轻盈的邦妮与克莱德,盗取我们被夺走的心脏。浴帘摩擦会发出“淅淅”的响声,我们得慢点、轻点,不然这幅行头被发现了真的会被认作是小偷而引来麻烦的。

医院很大。我们的病房在七楼,这里晚上没有电梯。我们都是从二楼上来的,ICU在二楼。

走到楼梯口,我问:“上还是下?”

“下去是什么?”

“一楼有很多绿植。绿得像死了,我每天散步都要见到。晦气。而且晚上你也看不见绿色,你只能看到黑色。”

她有点失望,不过并没死心。或许这里比她想象的要糟糕上一万倍。

“上面呢?”

“顶楼,十三楼,是太平间……”

话未说完。“下楼。”她斩钉截铁地说。

她才刚出ICU呢,下七楼对她来说还有些困难。一个月多前ICU给她留下的刀口,还没好透呢。

“能下七楼吗?”她正要走,我赶忙拉住她的手。小小的。兴许是刚刚走了一段路了,所以她的手也暖和起来,娇嫩的小手更加柔软了。呵,这奇妙的触觉,我又得感谢黑暗,我大概是脸红了。

“别担心,慢慢走呗。我们有的是时间。”她竟然回握住我的手。是的,我们有的是时间。

我隐约感受到她在黑暗中转了头看向我。每层楼都有小窗户,或者准确些说,小铁栏。月光透过铁栏杆,尖锐冰冷。但我牵着阿陈温暖的小手呢。再看看这月光,好像便没那么凉了,反倒是叫一切都朦胧起来,只剩下个轮廓,余的部分,留给我残存的想象力去填充。我想象,阿陈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两条弯弯的月牙——很俗气的比喻,但也是我残存的想象力。

“兴许运气好,我们能看见星星呢!”

我是不是应该假装回应一下她,虽然我知道这里不可能看见星星。医院阴暗潮湿,云层厚的险些把月光都裹挟,哪会有星星。

我不想对她说谎,在她面前装样子。闭嘴好了。

我们感知到了,在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是,病房里的机械表冷酷地滴了十二下。

她喘着粗气,手心出汗。没有被铁栏杆反射过的月光不再冰冷,它识趣地照在我和阿陈相连的两只手上,热量自然地转递给了它。吸热,内能增加。这使月光比周围死寂一片的草木活泼上了一万倍。

我们走不动了。我也很累。这远远超出了我所适应的运动量。我们的手仍未放开。我不想放开。自恋地推测,阿陈也不想放开。

我们席地而坐。她抬了头,一定是在找星星。

好一会儿,她低下了头,说:“我想太多了,这样糟糕的天怎么会有星星。”

可能是因为累坏了,当然我也不知道如何作答。我嘴很笨,不会讲安慰的话。月光陪我们沉默良久。

我意识到我们该离开了。上楼要花费更长的时间。我攥紧了阿陈的小手,说:“该走了。”

阿陈抬头。呆住了。

那是一颗,明亮赛过月光的,星星。

往后,我们每隔一周的周四就会在夜深人静时溜出去。裹上黑浴帘,随机决定一层楼。除十三楼。

我们在四楼顶的杂物间找到很多崭新的白床单。上面有消毒水的味道。我其实很喜欢消毒水的味道。它有让我冷静、着迷的魔力。我突然记起了,那天读《莎士比亚》时联想到的白裙少女。真可惜这里没有缝纫机,我也并非心灵手巧会做针线活的姑娘,不然偷个一两张,带回去做条白裙子,阿陈出院一定穿得上。

之所以每周四晚上去探险,是因为阿陈坚信周四是她的幸运日。我说我们每次回来,都过了十二点了。她说,过了十二点才好啊,把周四的好运气又带给周五了。

即使我曾经认为医院里不需要好运气,因为有无好运都一样,平淡如死水。渐渐的我居然也相信了阿陈的“周四理论”。无论如何,我们短暂地活着了,我们短暂地在周四的深夜,周五的凌晨,完完整整地活着了。

那次我们溜到二楼的器械室去了,发现很多纱布和蓝口罩。阿陈说要给我露一手,我才知道她是那种心灵手巧会做针线活的姑娘。我给她找了剪刀和缝合针。他身上的刀口也许也是用这种针缝上的。她轻巧地剪出几块碎布头,蓝的白的,拆下口罩上的松紧绳,扯出几根线,把布头缝在一起。我就坐在旁边看着。她做得很专注,我看得也很专注。我不想打扰她产下一朵小小的,蓝白色的花。

花做好了。她手疾眼快,抢着把花别在了我耳边。因为她认为如果征询我的意见,我一定会拒绝。但其实我不会的。“真好看。”不晓得她是在夸她的花她的手艺,还是在夸我。花的确是很好看的,要是红色的就好了。蓝白的花越看越像我们身上的病号服,怎么看都像住进医院的红玫瑰,双唇惨白,血色全无。

然后阿陈把剪刀和针线塞给我。“我不会。”“我教你。”一教就快天亮,我真笨。

回去后已经五点多。回去时黑色浴帘就派不上用场了,反倒让我们更醒目。我们耳边都有一朵穿蓝白病号服的红玫瑰,小小的。阿陈那朵丑一点。

但是白天我们还是一切照常的。所以那晚我们只睡了一个来小时。二人玩累了,倒头就能睡着。不用睁着眼睛在黑暗里煎熬上万秒,比睡眠不足好上万倍。

那天下午护士来给阿陈输葡萄糖时看见黑色浴帘躺在地上。她问阿陈怎么回事。阿陈立刻紧张起来,耳根都红了。说个谎呗,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与她相比,就有了瞒天过海的老道经验和充足的自信与底气。“可能上面吊环松了,昨晚掉下来了。还把我吵醒了。阿陈睡得沉,没听见吧。”我都被我一本正经的语气说服了,像真有这么回事似的。护士总之是信的。阿陈反应过来,立刻接上,圆满了我的演出。她俏皮地向我眨眨眼睛,随即用一种崇拜的眼光向我传递谢意。说谎不是好事,只是我为了生存,迫不得已要说。老天,别带坏阿陈了。

护士把浴帘挂了回去,重新拉好。像是舞台剧的幕中,把帷幔拉上。再拉开已是高潮。

这样的日子大概过了半年,我正觉得心里的陈疾渐愈,身体和精神轻盈自洽,像新生儿般等待未知。或许有点抽象,总之和阿陈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我无比快乐。我感受到了久违的自由。我也看见了一个不一样的我,一个会感动的我。

阿陈是很容易感动的。或许是因为她的情感和热忱仍是一颗晶莹剔透的浅紫水晶。在我看来,紫色是幻想与梦境的代名词,继承了蓝色的一些忧郁,却也过渡了粉色的一点欢欣。而我的情感被医院里寡淡的风吹了太久,早已风干,沉积。现在是一块乌黑的木炭,别碰,一碰就掉渣,还要沾一手。

我很喜欢看阿陈感动,可能我自己太久未体验过。但有时我无法理解,便会嫌烦。我并不是讨厌阿陈,仅仅是无法理解,无法感同身受。这错在我。比如前天,她对着一只死在床头柜上的飞蛾哭了好久,这种行为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换谁也不行。

我不懂安慰人,阿陈哭的时候我只能坐在她旁边怔怔地看着,看着她的眼睛红了、肿了,眼泪从一串串变成一颗颗,再稀稀拉拉掉下几滴结尾了。不过我猜她也并不需要我的安慰,她是个坚强的女孩子。等她擦干眼泪,两只眼睛红通通的,倒是我要心疼了。哎,我为数不多的终于进化出的情感体验。

阿陈带来的多肉死了,并且是毫无征兆的。昨天她还照例对着它碎碎念了一个小时。昨天这医院里还有一颗真正的绿,今天就没有了。

阿陈开始哭了,似乎是一种特别的告别仪式,秘密的地下追悼会。我也想加入这场哀悼,可惜我没有收到多肉葬礼的邀请函,因为我不具备流泪的必要条件。我的泪腺萎缩了,拧把干了也凑不出一滴眼泪。但我觉得我不能对多肉的死置身事外。我也欣赏过它新鲜、诚实、茁壮的绿。

我坐到阿陈的身边。她的泪水滴到已经萎焉的干瘪的植物上。它不再同昨天一样鼓胀,本来丰满的叶片像是被针筒吸光了,连同生机勃勃的绿色一起吸光了,只剩单薄的暗色外皮,皱巴巴地披在泥土上。阿陈的眼泪已无法带给多肉什么滋润。突然想到,眼泪和海水一样,咸咸的,苦苦的。那么阿陈已经流了一滩海了。我该帮阿陈把她的多肉火化了,然后将骨灰撒进海里。,

多肉的死是必然的。因为医院没有太阳。照不到太阳,它如何进行光合作用呢?“别哭了。它也受够了阴暗的日子了。死了好,它会上天堂,天堂阳光灿烂。”

阿陈不哭了。但她依旧很伤心,但是不哭了。希望她不是因为怕我不高兴才没哭。那样我会十分愧疚的。

多肉死的第二天,就是我们每两周就要去探险的周四。

或许是因为多肉的死,阿陈这两天精神不如之前好。不过她坚持她可以去探险。且提出了令人咋舌的目的地。“去十三楼,可以吗?”

我的脑海中顷刻闪过一种让我恐惧的想法——阿陈感受到了死神的感召,她要去那里看看,去她将会安息的地方看看。

我不敢相信,立刻用另一种想法替换了这骇人的猜忌——我们别的地方都去过了,独十三楼没去过。阿陈只是好奇。和我们第一次见面一样。

我的确熟练掌握了瞒天过海的能力。骗自己除外。

“你不怕?”

“我们连死都不怕了,去太平间看看有什么可怕呢?”她骗不了我。她的声音有些发抖,很细微,旁人绝对捕捉不到。但我练就的敏锐的感官恰恰就捕捉到了,捕捉到了这似琴弦最后一个音发出后持续的余振般的颤抖。

我不能拒绝。我骗不过我自己。万事万物都有它发展的规律,我无力违抗。无论我有何样意愿,决定权也不在我。我唯一能做的是和阿陈一起面对。

我转身去浴室,拆下了黑色浴帘。这是否仍是江洋大盗的披风?或这已是修女的黑袍?

阿陈披上,我宁愿相信我们还是叱咤风云的雌雌双盗。

到十三楼已过十二点。

太平间很冰冷,很大。这里比我们的病房大上一万倍。但没有光,一丝光也没有。

我想拉住阿陈。她现在一定很怕。我摸索身边,但没找到她。

“阿陈?”我喊一声。我着急了,额头出汗。四周太静,尤显得我这声呼唤惊悚。天,我祈祷这呼唤没有吓到阿陈。

又黑了几秒,又静了几秒。我突然听见阿陈呜咽的声音,于是摸索着朝那个方向去。很好找,因为这里更无别的声音。任何一点动静在这望不到头的黑中都像是进了临时装片,按在显微镜下被放大了上百倍一样。

我隐约感受到,阿陈现在瘫坐在地上。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开始落在我后面的。我赶紧去拉她,想把她拉起来。她人是软的,一点力气也没有。拉起来容易,只是站不住,拉起来又滑溜到地上。我怕要拉了她的伤口,不敢再动,干脆陪她坐在地上。地上真凉,冰砖似的。

那天多肉死了,我本来想把她抱住安慰安慰。我是不太喜欢肢体接触的,之前医生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都觉得很恶心。怪了,我丝毫不抗拒与阿陈发生肢体接触,甚至我有一种渴望,甚至冲动。我现在就很想抱住她,即使笨拙,也要说上两句安慰的话让她不要害怕。

结果她先抱住我,其实是瘫在我怀里。我团住她,想帮她擦擦眼泪。猛地发觉了,她的眼泪竟然这样亮,继她的抽泣声成为这儿唯一的声源后,她的眼泪又成为这里唯一的光源。几颗泪珠折射,光线足以让我看清阿陈的脸。阿陈双唇惨白,血色全无。除了眼睛哭的红肿,脸上再没有别的地方透出些有生气的红晕了。

我努力理清思绪,本来都已经想好了几句合宜的安慰的话。正想开口,她先说话了:“我不想死在这里……不想……别的地方都好,别让我死在这里……”

我慌了,只能更用力地搂住她。过了一会儿,我才重新组织好语言:“不会,你不会死在这里。你会死在有太阳的地方。你死去的地方会生长出花儿来。”

她哭得更厉害了。本来只是几串泪珠掉下来,现在已经又积了一滩海。“这里好冷,好黑……我不想死在这里。”她的身体是很冷。我把黑浴帘围在她身上,连同她的一齐裹好。我说:“不会。你会在温暖的地方死去。”我不能再让她待在这里了。“我们回去好吗?”透过泪光,我隐约看见她点了点头,这漆黑中唯一的光源晃动了几次,像根弱不禁风的残烛,只是飞来一只小虫,其振翅的频率也足以让烛光摇摆,烛影斑驳了。我像搀扶她起来,失败了。索性把她抱起来。她怎么这么薄,像片纸似的。她怎么这么轻,像根羽毛似的。这么轻小的身体,如何负荷起日落月升,生死轮替之重。她就以这取极限值时可以忽略不计的质量,撑起了一个极限值,支持了全部关于生命假说的成立。暴雨时她被卷入高空,却不曾停止过与飓风的搏斗,未曾放弃过重新感触湿润、踏实的大地的希冀。她一定会回到那里的。大地就是她的生母。离家的孩子,最后是要回到她的大地母亲的怀抱的。

光源一点点暗了,像残烛燃尽只剩灰几匙。她没再哭了。静了下来,黑了下来,又重演我们来时的情境,直到我们离开这无边界的禁林,触手可及天空的地狱。直到月光又从铁栏杆折射,带着寒意和死气,朝着我们的方向投掷过来。直到我又听见黑色浴帘摩擦发出“淅淅”的声音。

她大抵是累了,像只小猫蜷在我怀里睡着了,给我一种不属于医院里的美好和平静。我竟然生出了一种我们已经脱离笼子的监管,漫步月光中的错觉。

终于回到病房。我把阿陈安置好,又去把浴帘挂上,非常郑重地挂回去。因为我们再也不会把它拆下来了,我知道。

第二天,阿陈是十点五十七分醒的。

她的眼睛红通通的,愣愣的地说:“早安。我好像睡过头了。”

我说:“你累了,睡个懒觉补充精力挺好的。”

她说:“我并不累。昨晚做了好梦,就不想起来。”

“什么好梦?美得都不想起?”

“我梦见一片薰衣草,我穿了一条白裙子。怪不得外面的人要拿薰衣草做精油,薰衣草的味道浅浅的,像夏天的火烧云里淡紫色的霞光,不妖冶,独梦幻,闻了心中都生出一万只白日梦的小船。我白色的裙摆被熏得香香的,映出浅紫色到紫罗兰的过渡。花田里有温暖的阳光,于是我躺下,和一万株紫色的薰衣草一起,平稳地、安静地享受造物主的恩赐,进行精密的光合作用。我终于成了载着的白日梦的第一万零一只小船,我终于成了第一万零一株初夏的薰衣草。”

阿陈梦见了我早熟的少女时期的迷梦,只存在于我想象里的薰衣草花田,我了此余生前应该去看看的地方。

“好可惜,梦里你没和我一起。你要是在就好了,你一定会喜欢上那味道的,我们可以一起躺下,一起晒太阳。你还可以看见我穿白裙子的样子。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如果还能添一壶茶,就更好了!简直是天堂啊!”她的眼里亮闪闪的东西短暂地回归了,目光不再如残烛般衰颓黯淡,而像是晚宴上的烛火,热情浪漫。

我说:“不要紧。我们来日方长。”

阿陈的状况愈发的差了,她的日程表被睡眠占去三分之二,打针和吃药占去四分之一,余下的十二分之一才能和我在一起。

分别时,阿陈已经虚弱的无力留下一滴眼泪,我只见她泪眼婆娑。我说:“不要怕,不要怕。我叫护士把旁边的床还留着,你回来还住这儿。”没赶赢听清她说好,呼吸机就来了,阿陈罩上氧气面罩。小小的手应该和自铁栏杆照进来的月光一样冷。脉搏血氧饱和度仪占据我的手的地位,用它狰狞猥琐的指夹死死钳在阿陈细细的手指上。医生护士指挥着,就把阿陈推出去了。我多么想追上去,拦住他们。但我仍然抱有阿陈可以平安回来的期望。我让他们好好治疗阿陈,治好阿陈的病。我们出院,还要一起去喝茶呢。

我朝着阿陈离去的方向盯着看了好久好久。终于我听见机械表无情地滴了十二下。

我整整驮过23400秒,我睁着眼睛看着铁栏杆外,再找不见那天见到的星星,直到透过铁栏杆的不再是月光,而是阴森狡黠的日光。

早上一醒,我就发疯似的连着地按了病房的呼唤铃几百下,直到护士带着惊恐的神色慌慌张张地来了。我急忙向她打听阿陈的消息。她一听,我那么急迫就为这事,顿时失去耐心,不耐烦地说不知道,转身就走了。

多么熟悉的背影。

护士应该这样。医院每天死人。死阿陈还是老陈,其实都一样。

但是这对我不一样。这当然是不一样的。

第二天护士来给我输液,我又问。护士说不清楚。第三天,我仍然问,护士说不晓得。第四天,我刨根问底我穷追不舍我问,护士说不知道。于是,三天一个周期,第一天的答复是“不知道”,第二天是“不清楚”,第三天是“不晓得”,相继轮替。好像冷冰冰的回复都有着正弦函数那样优美的曲线、奇妙的周期性了。

第七个周期的第一日,我锲而不舍之精神彻底弄烦了护士小姐。她终于肯说点模棱两可的情状了。我总结下来,只能得出四个字:阿陈没死。

阿陈和我的距离,又变成了可望却不可及的竖直方向十五米。

这些日子里,我反反复复读《莎士比亚》,反反复复摸索那朵穿了蓝白病号服的红玫瑰,反反复复幻想红茶的香气,反反复复去描摹出阿陈穿着白裙子的模样,反反复复地祈祷夏日的临至,反反复复吟诵“你的长夏永不凋零”。

第八又三分之二个周期,护士小姐来了,并毫无预兆的为我送来很多关于阿陈的消息,并且绘声绘色的讲述,声情并茂甚至于极具感染力,可以说是狂热。在医院的日子,我不曾被什么感染,除了阿陈的眼泪,阿陈的坚强,阿陈的每一个笑容。

护士说,那么瘦小一个女孩子,那么虚弱,居然有力气够着氧气罐,然后踹翻,连同旁边的输血袋、葡萄糖、消炎药、心率显示屏、一袋连一袋的吗啡,多米诺骨牌一样全部踹翻。护士说,她怎么想不开,真傻,医院给治还自寻死路。护士最后甚至以一个近似问句的语气结束了她的宣讲,大概是邀请我作答,给出赞许她的评价。

我当然不答。这份问卷必然是我无法回答,只能交白卷的。因为我曾和阿陈一样任性、叛逆、决绝地干过同样的事情。

这可能也是一种回答,不过并非他们所期待的标答。

第九又三分之一个周期,我停止向护士小姐哀求帮我找医生的一周年纪念日,医生来了。

我以为他又要交代我好好配合,积极接受治疗之类的话。他却说,我已可以出院。

呵呵,多么可笑又讽刺的应允。

我在阿陈于ICU徘徊挣扎之际,得到了出院的许可证。

我不理睬他的允许,只问阿陈如何。

他竟忠实恳切地告诉我,她很不好,ICU的治疗不过是延缓她离开的时间。她的生命,如今,不过是用无数药剂和仪器堆砌的沙堆,风吹了就散,雨落了就成一坨泥。她就要死了。

他叫我收拾东西,马上就办理出院。然后他离开病房。我没什么要收拾的东西,书我不想带走,那本就不是属于我的东西。我带走《莎士比亚》就好。

我想错了,我还有机会用上黑色浴帘。其实,因为现在是白天,黑色浴帘披在身上只会更引人注目。但是我一定要披上。这是一种仪式感,一种偷窃的仪式感。

我将《莎士比亚》揣在怀里,披上黑色浴帘。此时我可以坚定地说这是怪盗的披风。

直奔楼梯。我不能乘坐电梯,因为我是去行窃的,即使是明目张胆。我从未感到我有如此矫健的双腿,如此有力的肌肉。我飞奔、狂奔,我是脱缰的马,离弦的箭,出鞘的利刃,左轮里的最后一发子弹。我奔跑着,一因心急,二因束缚不再。

我一路杀到ICU,势头如浩浩汤汤的钱塘江浪潮。我也是从这里来的。我闯进去,披风绊倒了装载满生理盐水的小车,玻璃瓶碎了一地,生理盐水也获得自由,团聚终成一汪海。阿陈哭时,泪也成海。

这冥冥之间的心灵感应,命中注定的地心引力。形容词的确俗气,却也的确带着我找见了阿陈。

阿陈与这人间的连接已经微弱到难以肯定,她曾是纯洁的白羽,轻盈美丽。而今躺在病床上苟延残喘的阿陈,是折翅的麻雀的残羽,黯淡失色,光彩全无。

我不知道她是否依旧可视,依旧可听。我念叨着“阿陈,我带你走,我们出院”无数遍,别的再想不出什么能说。这回我替她踹翻心率机、输液架。我踹翻什么氧气罐、呼吸机。我抱起阿陈,团在怀里,像那天我们从十三楼回病房。其实她呼吸平稳,虽然若有似无,近乎不计。

我是强健的黑马,冲破重围,护士的围,医生的围,铁栏杆的围,死绿的围,灰天的围,没有夏季的围,病痛的围,无边界的黑暗的围,睡眠的围,机械表的围。我背上有我要守护的公主,我以忠心之名,誓死要护送她逃离。

这是精妙的11.2千米每时。

我似乎于这住院的三年间攒够了力气,今天全部爆发。也可能我这三年积攒气力,在我降生之日已被拟定要在今天爆发。我顾不及分析什么因果逻辑。我的首要任务是陪阿陈抚这医院外的风,嗅医院外的香,听医院外的语。

我回头望,护士、医生、死绿的草木、输液架、置留针、手术刀、铁栏杆,全部拧在一起,系成一个死结。我同这结拉开距离,这结就成一个小球,再变成一个小点,直到消失不再见。

我甩开了我与阿陈的五行山,曾压在我们背脊上的亿万吨重的钟塔。

我没有目的地,我并不熟悉这医院外的世界。但是我爱这外面的世界。我记起来我小时候画的水粉画,天是蓝的,花是粉的,叶是绿得,云是白的,树上的果子是红的,小鸭子的羽毛是黄的。这才是世界本来的模样,原来。我竟忘记了,不过是医院小住三年,出来居然恍惚若隔世。

怀里的阿陈一定感觉到了吧,这万物生长,融洽整齐的世界。我见她嘴角荡漾出微笑,一圈两圈三四圈就荡进我心里。

阿陈的呼吸弱了。周围的景刚好不同前面的一样丰润鲜明了。土黄了,树枯了,草蔫了。渐渐我甚至看不见草,找不到木,浩大天地间,却只剩下干裂的地皮。

我知道,我们的目的地到了。

我缓缓刹住脚步,渐停下。眼前一片荒芜,却是我们都梦寐以求的归宿。医院里没有生气,叫病入膏肓,无药可医。这里没有生气,是百废待兴,未来可期。

我把阿陈放下。她小小的手安安稳稳地置于龟裂的黄土上。我不能再握住她了,因为她要握住大地。

她说:“真好。我们的演习并没有派上用场。我并没有死在太平间里。我将死于我应该死去的地方。”

她说:“我没有力气讲别的话了。我不遗憾,我很高兴我能认识你,或许说,我重新认识了我自己。我们是破裂的各一半,你那天握住我的手时,我们这残缺的两半终于相遇,回到原定的轨迹,完整而同一。我没有遗嘱。现在,请你再为我念念《莎士比亚十四行诗》中的第十八首吧。”

但你的长夏永不凋零,但你的长夏永不凋零。

我干涸的泪腺,不可置信地钻出来两地泪水,乖巧地降落在阿陈的尸体上。

只见她的伤口与大地的裂口汇在一起,迅速生出了绿油油的青苔,进而再演化成碧绿的草。天上下起暴雨,我已三年未见,积压在医院上空的雨水。

我是否陪阿陈死在寒武纪的起点,我目击了一场壮观的生命大爆发。我不曾知晓这块土地的今世前生,我不知我脚下的数百米是否安眠了谁的化石,我不知道这块土地为何荒芜,我不能判断这究竟是初生演替还是次生演替。但是我看见所有生物都在瞬间获得了灵气,变得生动可爱。

一切都疯长,霎时间草、木、花都以光速生长。菌藻类植物进化,阿陈的伤口间就生长出青苔,青苔吮吸了她生前输入的营养液,快速成长,演化成被子植物,用心地包裹好了它的种子,生长出强壮的根系。驼背的无脊椎生物长出坚实的脊梁,它们不再无精打采,终于挺直了腰板,神采奕奕,顶天立地。雨水是良药,阿陈的伤口,亦或是说土地的裂痕愈合了,不留一点伤疤。

我看见湛蓝的海,那是阿陈的眼睛。

红色的玫瑰如期生长出来。不畏流言的刺,像我曾经守护阿陈一样守护了新绽的玫瑰。

一株生两朵。出于尊重,我刻意没有刻意避开刺,摘下了其中的一朵。我感觉到了痛,多好的,提醒我依旧鲜活的讯号灯。哦,那是我见到的,明晃晃的,红色的,血。

我将红玫瑰夹在耳边,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只是走了一会儿,我便见到了我要找的茶庄。

茶庄没别的客人,硬要说,树上的蝉算常客。

茶庄外是盛夏,蝉鸣无止息。翠绿、草绿、嫩绿、浅绿、兰绿、碧绿,除了死绿外的各式绿色,缀满了这生意盎然的夏天。茶庄内是盛夏时某日的清晨。我不怪夏天的太阳晒人,教人发燥。夏天的太阳是我见过最勤快的工人,它早早上班,很晚才回家。我既然享受夏天的热情,就应当承受太阳的一点抱怨。

我呼喊老板来,他穿着青色的粗布褂,眉毛花白了,头发灰白还有些稀疏。他长得多么眼熟。是谁呢?是谁呢?哦,记起来了,是老陈。

他很亲切自然地问我今天喝什么,仿佛我已经是十几年间日日光临的老主顾。而我又爱尝个新鲜,什么茶都愿试试,并且茶要换着喝,才不至于一个味道喝厌了,再也不想喝。交替着喝,旧茶也能品出新味。

我说:“要红茶。”

他叫我稍等,他这就去。我坐在茶庄的小院里,吹着已经被过滤了燥热与浊气的夏风。他端来一只白底青花瓷茶碗,又提来一壶沸腾的泉水。水一入碗,月就入了晚。顷刻,夜色伴晚,泡开了皱巴巴的茶叶,水有了茶叶的颜色和香气,棕红色,月光倾泻,又让这颜色变得红亮亮的。

原来这才是月光,皎洁而并非狡黠的月光。这月光不寒,它不照得我茶凉,反是衬出了茶香。它有恬淡的甘味,中和去红茶的酸涩,浸润出敦厚的苦、阅遍人间千千万的焦香。

前月浮梁买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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