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旅行（组诗）

当我站在神山下

这个夏天

在接近格聂神山的草甸上

我想，我看到的那头牛

在它闪着

昨天夜晚般黑色的眼睛里

它会看到

这世上挤满了不同形态的牛

比如，它脚边是一簇蹄子大小招展的牛

尾巴周围是一群嗡嗡作响的飞牛

远处的格聂神山

是让它低头时发出声响的牛

和它短暂对视，我成为

容易兴奋又笨拙的两条腿的牛

崭新

一群野花正在一匹山的背上

仰头与牛对视。我坐在石头上

和它们相隔那么短

短到，我已经无法感知

我们之间人称的界限

断了一枚犄角的牛

在这个崭新的傍晚

突然用黑漆漆的眼睛看我

让我睡意袭来

仰面躺在大地上

呆望长空

但愿几百年后，几千年后

充沛的野花没有改变

仍然会在黑漆漆的眼睛里蓄满影子

我想它们会更贴近彼此的脸

此刻太多的回忆、野心和云彩

令我眩晕，我就要睡着了

一群野花正在我的背上

仰着头

高原上

我们把车停在川西某条公路边

低头吃草的牦牛们

纷纷绕开一株满头黄色的野花

此时看到野花的两个人

也叫不上它的名字

它那像小船一样的叶子

就显得格外飘摇，孤独

饮茶记

在都江堰

傍晚时刻最拥挤

蝉声被挤入滚开的岷江水

落日被挤入陶土烧成的壶

五秒钟

流水能带着季节的声音远去

能泡好一壶淡淡的黄昏

我饮完一个又一个五秒钟

发现黄昏

从不会慢慢靠近我的嘴唇

岷江还在流

滚开的水还在泡着茶

它们都迈着时间的脚步

或许有一个地方

时间会变得稀薄寡淡

就像这壶淡茶

过去已然销蚀，现在正在壶嘴涌出

去理塘路上

多么神秘，路上全是白云

雨点顺着阳光爬下来

离城市还有一段

我坐在车里听着神秘的声音

蚕豆般大小的野花

稀释了草地上的荒凉

我只能旁观一切，转过头

高原草甸上的牦牛崽

正把茂密的云啃食成自己的模样

在驰迪卡观景台看日落

直到我们把车开到山顶

你架好相机

我竖起呢子大衣的领口

鼻孔均匀呼吸的牛群

缓缓穿过草地

太阳才开始坠落

当我看向后视镜的瞬间

一束红光恰好从山间露出来

顽皮得像躲在门后的孩子

眯着眼

看这些泥土造就的生灵

将会怎样绝尘而去

临时旅行

天已经黑透了

我们还在三一八公路上

驱车奔驰

雪扑在挡风玻璃上

这份纯洁

还没有被车里散发的热烈融化

就被雨刷器刮进了黑暗

就是这样短暂

仿佛

临时旅行

在那曲的夜晚

雅克是一头陷入冥想的雪山

在那曲雅克就是牦牛

雪从夜空落下，仿佛一个虔诚的人

只在牦牛背上留下信仰的声音

路边的废纸箱吸引牦牛低头

瞬时间雪山在深夜醒来

我一边喝甜茶一边好奇

雅克雪山上会开出什么样的野花

走在川西路上

石头漫长

直到浮现自己的白色

才适合搭起玛尼堆

高原上人们用石头压住石头

一双手的寒凉，是一句

让时间失效的语言

由不得你不信

四月被拉长，五月就会变短

现在，黑鸟在天葬台上盘旋

看上去时间又动了

我们驾驶一辆白车

随时可以被遗忘在卡瓦洛日雪山里

也许有人会说：瞧

那是一块神在搬动的石头

红衣喇嘛

在色达，那些孩子

像小麻雀一样蹦蹦跳跳

来到我们餐桌前

为他们感兴趣的事情

发出尖锐声音

要一些零钱

或者打包我们盘子里剩下的鸡肉

我的手在裤子口袋里

搓着钥匙

发出金属撞击的哗哗声

孩子们猜不到我在想什么

与此同时

三位穿红袈裟的喇嘛

正在人行道上

缓缓前行

透过玻璃窗户

我看不到他们的脚步

我把手抽出口袋

在刚刚被划破的指头上

几滴鲜血

重新回到那里

长青春科尔寺

在这里

我不是那个磕等身长头的人

只是在以卑微尺度

丈量信仰的海拔

值日僧人

将一条五彩绳系在我手腕上

为我引荐佛像

稀薄空气里溢满慈悲

祈祷属于一种修辞

比如，我赤脚踩在大殿石板上

袭来的寒凉

我终究只是酥油灯前的过客

在长青春科尔寺墙外

我偶然看见一条受伤的狗

它在游客止步的地方

摇着尾巴，用三条腿跳来跳去

雪人

在四月

一次旅行途中的午后

我们从胡乱停放的车辆间穿过

走向色季拉山垭口

连年不化的雪

使我们平时的五步路

在这里要迈出十步

我们把手插进雪中

为雪人掏出冬天的心

这对于我们的双手算不上苦难

我们朝手心哈着热气

能做的最好的事情

是看太阳在雪人身上闪光

感觉我们都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