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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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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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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羽”计划+《金珠》+范愫

“金珠”是瑜伽馆的名字,不是老师的名字。老师的名字里是否有“金”字或“珠”字,她不记得了。炎热的暑假,她跟着妈妈在大太阳底下行走,走进阴暗破旧的老单元楼,墙皮斑驳、露出里面发了霉的红砖,霉点窸窸窣窣爬满了墙根,裂缝从天花板往下生长,蜘蛛网似地笼罩住她们。楼道里昏暗的荧光灯幽幽发蓝,在那灯底下、三合板做的前台后,她第一次见到老师。

她不太记得是如何进到操房里的,只记得半旧的瑜伽垫,底面很黏,静静贴着微凉的地板;凉意透过垫子,从她的坐骨升腾而上。她盘坐在镜子前,老师盘坐在她的前面,但她的注意力并不在老师的身上。她的视线悬停在瑜伽垫长边前方的木地板上,那个小小的坑是什么东西磕碰出来的?老师双手合十,邀请她将头抬起来,她抬了,但双眼仍是下垂的。老师沉着温柔地说话,黑黑的睫毛底下双瞳古井无波,仿佛面前有一整个班的学生。

她鼓起勇气看镜子,除了老师薄薄挺直的脊背,便是她自己黑胖的身体和粉色的瑜伽服,如一个粉色的粽子皮露出来一截被斩断的黑枣。她厌恶这身粉色,连带着也厌恶着这面镜子;她想打碎那镜子里的世界,连带镜子里昏暗的荧光灯、老师薄薄的脊背、仔细盘好的圆发髻、粘腻褪色的瑜伽垫、以及那个丑陋的粽子般的自己。入神地想着,出神地跟着口令,第一次瑜伽课就这么结束了。

“Namaste.”老师双手合十,朝教室的方向鞠躬,对着她笑了一下。她学着老师,双手合十,也说了一句“那玛施得”,起身离开了教室。

柏油路面被烤得化了,升腾起汽油的味道,如果趴在地面上,能看到车轮扭曲变形,但那也意味着她会烫红肚子。单肩挎着新买的瑜伽垫,新洗好晾干的粉色瑜伽服上洗衣粉的涩味一阵阵传来,混着汗酸。她努力地收起下巴,让后脑勺贴向背后那不存在的墙壁,但下巴堆起的肉让她上颚的呼吸道变得很拥挤,于是她叹了一口气,又把下巴伸了出去,重重地揉开。

进到单元楼里时,她眼里还有一些阳光和血色的残影,在阴影中浮现出绿色。需要扶着铁门框、垂下头用力挤一挤眼睛,才能适应荧光灯冷蓝的光线。每走一步,台阶都颤一下。今天的课,不知道会有几个学生。

老师穿着灰色的瑜伽服,瘦削地端坐在前台,侧身看着登记册,后背像一块板子一样舒展而平整。听到她来,老师笑眯眯地站起,黑色的睫毛很长很浓,脸上有一对泪坑,被荧光灯的光晕砸出阴影。老师邀请她进操房,收起自己的瑜伽垫旁那本厚厚的《瑜伽体式大全》,播放轻音乐。她把背后的瑜伽垫立在操房最末靠着窗户的位置,正要摊开,老师说:“只有你一个人,你可以往前面来一点。”

“……这里就行。”她嗫嚅着说。

老师没说什么,微笑表示许可,回到镜子前的小桌上,打开了空调。

两人之间隔着整个操房的距离。她背对着窗,下午两点的阳光刚好晒在她的后背上,很痛,刺痛。她后悔自己逞强,但又强迫自己忍耐那热度和痛苦,只庆幸自己的瑜伽垫是浅浅的绿色,除了反光太强以外至少不算烫手。斜板、下犬、眼镜蛇、上犬;山式站立,然后再来一轮。她半闭着眼,血红一片的视野里,红细胞朝着视野深处涌动。脊柱第三节的位置有一小丛树叶挡住了阳光,她逼着自己把那片清凉的感觉放大。

“Namaste.”老师双手合十,朝教室的方向鞠躬,对着她笑了一下。她双手合十,如释重负地说“那玛施得”,起身卷好瑜伽垫,离开了教室。

空气闷闷的,蝉在嘶喊,没有阳光的天像一层棉被盖在大地上,一丝风也没有,树叶都不带摇晃,身体粘腻发咸,海鱼一般。新洗好的瑜伽服粉粉嫩嫩地穿在身上,瑜伽垫垮在左肩。她忍着眼里没流干净的泪,抗拒去练瑜伽。但是已经付过钱了:十次课的哈他瑜伽,原价五百的大班课,因为没有别人报名而变成了一对一,有什么不满足的?妈妈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吗?昨天睡前哭肿了眼睛,只祈祷着第二天的太阳不要再那么毒辣了。位置是不可能换了,一旦选择了窗边,就要留在窗边。今早起来她的双眼都肿得发红,本就窄细的双眼皮消失了,绷得亮晶晶的。她愈发不敢出门,努力调整眼镜的角度,让黑框挡住眼皮的同时还能看得见路。

阴暗的楼道里没有那么闷热了,但取而代之的是青苔味,腐烂死亡的草味,恍然间她以为自己被溺毙在江水之中。因为抗拒,她上楼的步伐比以往更慢,但还是提前五分钟到了。老师不在前台,她站着等了一分钟,没等到,便自己推开了前台旁边虚掩的门。老师盘腿坐着,正在冥想,厚厚的《大全》摊开在身前。荧光灯依旧开着,但房间里的颜色更冷更蓝,百叶窗拉下来了。她几乎是带着一种感动,在窗边解开背绳、摊开瑜伽垫、脱掉鞋袜盘坐上去,时间刚刚好。

“把眼镜摘下来吧?”时间到了,老师睁眼邀请。远远看去,老师的脸又圆、又短、又白,一个尖尖的下巴,一个圆圆的发髻,两湾黑黑的眼。

她已经听话地把手扶到镜腿上了;可她又慌乱地把手放下来。遥远的镜子里,她与粉黑相间的自己隔着四十米的距离,但那红肿的单眼皮仿佛有两米长,肿胀地挤压着她本就稀薄的自尊。

“戴着眼镜,可能会受伤哦。”老师的嘴角是笑着的,但眉眼间不复听之任之的邀请姿态,温柔的口吻底下是强硬的要求。

她还是把眼镜摘下了,放在鞋子旁边。不着痕迹地扒拉一下整齐的刘海,竭尽所能地遮住眼睛,全程保持低垂的姿势。那未尝不是一种新型的正念:浩如烟海的念头都正正好好地拥挤在两方小小的眼皮之上。做单腿下犬式时,眼皮里包着的泪花重如铅球,拉着她直愣愣地往地上坠。扒拉开吧,那浅绿的瑜伽垫。扒拉开那陈旧积灰的木地板。扒拉开,红砖里填着的墙泥。扒拉开锈迹斑斑的地基、拱满蚯蚓的土壤,直直坠落到地心里去,蒸发成一缕烟。在那里,没有人会嘲笑她和身高相仿的体重。她不会爱上什么人、亦无从被爱,因此也不会自惭形秽。在地心里,她只需要环抱住自己的胃,过一段时间,昨天刚完整吞下去的那颗桔子籽便会发芽,以她的骨血为养料,长成一棵挺拔的树。挺拔的树,郁郁葱葱,没有富贵包、没有圆肩驼背、也没有双下巴。

一头栽倒在瑜伽垫上的那一刻,空调外机正在嗡嗡作响。地板咚咚地震动,一股甜腻到有些俗气的花香味扑过来,老师的手有些冰凉,扶在她的肩膀上,问她感觉还好吗、要不要休息一下?她紧闭着眼睛、撇着嘴,慌乱地用右手臂遮住自己的眼,又用左手臂盖住自己的天灵盖,趴在瑜伽垫上默不作声。老师用手轻轻摇着她的肩膀,问她是否还好。她不敢开口说话,怕一开口,眼泪先于言语落下。又突然想起她是从下犬式跌下来的,屁股撅在半空里,多么尴尬;但若是把身子放平、趴下来接着哭泣,又多此一举了。不如就这么僵持着,任凭膝盖失去血色,麻麻的空虚感从脚心蔓延而上。

花香散去了,她在空调湿冷的风底下趴了天长地久的时间,抬眼时眼周的血管一齐释放,她的视线里金星一片,近视叠着重影,模糊的视野更加模糊。老师已在垫子上盘腿坐好,脸一直朝着她的方向。

“你还好吗?”老师问。

她没说话,点了点头。一切继续:山式、树式、前屈、斜板、下犬、上犬、眼镜蛇;再来一遍。流动的姿势里,她气喘吁吁,汗濡湿了后背。在垫子上趴着的天长地久,其实也不过五分钟。

“Namaste.”老师双手合十,朝教室的方向鞠躬,对着她笑了一下。她双手合十,说“那玛施得”,起身卷好瑜伽垫。

“你等一下。”老师说。她于是垂手而立,等待老师很快地归置好垫子、穿上鞋子。

“你妈妈给我发短信说,一会儿接你去吃饭。”老师引她到前台坐下。她想,是否又要问她突如其来的栽倒是因为什么?需要绞尽脑汁,搜刮一个理由。

可是老师问出的是:“额头疼不疼?”

她愣了一下,说:“不疼。”而后垂下头,一言不发。不知该说什么。

妈妈来了,和老师笑着打了招呼,招手让她出去。她垂着头走出前台。“今天她练得怎么样?”妈妈很大声地对老师问,“早上还不想来呢。我看挺好,练了几天,背直起来了。”语气好像是在问今天的白菜够不够水灵。她想让妈妈住嘴。可妈妈一掌拍在她的后背上,惊堂木响起,她圆肩驼背的体态成为呈堂证供,等待来自老师的宣判。

“她一直都练得挺好的呀。”老师说,“这一期只有她一个学生,我们可以灵活一些,按照她的节奏来。”

闲话有的没的,沥沥啦啦滴进她的耳朵:老师发传单,女人们好奇地接过单子,看到上面穿着背心身材曼妙的外国女郎,就抿起嘴把传单折起来,塞进买菜塑料袋的深处;一看到瑜伽两个字,就摆摆手、摇摇头;快开班了也没几个人报名,正式开课那天都退了个干净。妈妈则觉得自己还是开明的,新鲜事物就该多尝试嘛!妈妈年轻的时候,哪个给她报瑜伽课?农村比不上县城。老师笑着附和,说自己也是农村出来的,练过瑜伽之后,体态也变好了;盛情邀请妈妈来试试。妈妈摆摆手、摇摇头,说小孩子练练就得了,大人筋都硬了怎么练?

妈妈拉着她走了。她垂头跟在妈妈后面,心想:妈妈才不是筋硬了,她就是自己怕了,又想让她顶上。妈妈给她报名时,她上网查过“瑜伽”。第三个网页里的内容让她面红心跳、羞耻而惊恐地直接摁了关机键,然后再开机,小心翼翼地删去浏览记录。小孩子练瑜伽可以被豁免,大人不行。她扶了扶眼镜,发现把它忘在了操房。

电线杆看起来总是很烫手,砂石凹凸,刻着小学生来往的涂鸦,贴着牛皮癣广告。今天她打了一把黑色的小阳伞,有些雀跃地走在路上,运动鞋在砖石路踩出“噗噗”的声响。路过一个电线杆,她忍不住伸出指尖去碰,粗糙的砂石划过指纹,微微发烫又很快消散。

到了操房,老师还没有到。她将浅绿色的瑜伽垫铺在窗旁,脱下鞋袜,盘坐下来。百叶窗已经拉下,她的端坐的影子把一道一道的阳光斩断,斑斑点点的树影在摇动。试着抬头看镜子,看不分明,模糊的影子重重叠叠,相交处勾勒出一个远比她本人瘦削的尖三角。她想象镜子里的自己,可以还是这般黑,但远比这般瘦;然后把镜子里的人倒过来变成她,她回到镜子里去。她的余生就留在这方操房的镜子里,让她更瘦削挺拔的倒影代替她去生活。这样如何?

老师走了进来,今天穿了一身浅蓝色,腋下夹着《大全》。“来的这么早?”老师与她打招呼,蹲下身去开音响。她能看见老师瑜伽服下隆起的脊柱,一节、一节地隆起,然后隐没在腰下的衣摆。瑜伽裤的大裤脚下一双踮起的脚跟,因为用力而微微发黄、发白。

盘坐;山式,树式;下犬、斜板、眼镜蛇;低弓步。感受你的呼吸,从鼻腔进入身体,像树枝一样在你的肺部生长。感受你的肚皮,微微隆起。呼吸流动而连续,不要断开。她勉强自己坚持着下犬式,但腿后的韧带拉扯得太痛了、太痛了。她试图屏蔽痛觉,勾画阳光在背上烙印的痕迹,但是阳光啊怎么就一直在动?或者是她一直在动?整个背热烘烘的,腿后面更痛了,像吃过了辣椒之后再喝下去热水一般。盘坐时,老师来到她身后,用冰凉的掌根轻轻揉开她的斜方肌,又用拇指拨松她的后颈。酸痛感突如其来,从老师按摩过的地方蔓延开来。

“Namaste.”老师双手合十,朝她鞠躬,笑了一下。她双手合十,说:“Namaste.”

昨天回家,她查了瑜伽的结束语究竟是什么。Namaste,“向你鞠躬致意”。学会了这个词,好像学中文学会了“你好”、学英文学会了“Hello”。问候是一种看见,这是不是她第一次通过瑜伽这门语言看见老师?

起身卷好瑜伽垫。快要走出去时,老师说:“等我一下。”

在前台,老师拿给她一张表:“可以补签一下到,是新的要求。”递给她一支笔,笔尖体贴地朝着自己。她接过来,指纹划过老师裸色的美甲,粘滞了一秒又很脆地卸力分开。指尖发烫地握笔,在姓名栏写下四个名字,一个比一个草率。又写下四个连续的日期,个个都很认真:7月20日;7月21日;7月22日;7月23日。

“暑假忙吗?”老师问。

“不忙。就写写作业。”提起作业,她就有些烦躁,挠了挠后脑,又摸到自己前倾的脖子,感觉很不自在。

“哦。”老师点点头。又问,“你有多高?”

“一米六五。”她说。

“才十五岁,就这么高了呀。”荧光灯下,老师很平和地看着她,欣慰又轻柔地叹了口气,“你多幸运呢。”

哪里幸运?她无声地偏了偏头,表示困惑。

“你看,你这么地高,年纪又这么小。爸爸妈妈也都在县城里定居下来了。”老师说。

父母定居县城与这段对话有什么关系?她困惑,看到老师的睫毛低垂,那片浓重的阴影将老师和她隔离开来。但只一秒,职业的微笑便再次回来了,“我二十多了,才一米五五,不会再长高了。你还会再长高,越来越亭亭玉立的。”

隔着浓密的睫毛,她看到了她们面对面对话的距离,中间横亘着田垄、稻田的热浪、县城青苔的冷霉味道、美貌与户口。这距离让她心里钝钝地酸楚,为自己已经拥有的东西而抱歉,为自己渴望成为美丽女子的愿望而羞愧。

老师将她昨天落下的眼镜交到她的手里,指甲划过她的手心。她匆匆点头,逃也似地离开了金珠。

想象自己如同一棵树,迎着风朝左边摇摆。左手倒向左边,右手倒向左边,髋关节展开,左脚踩在右小腿内侧,宛如风吹柳树,呼啦啦地朝左边倒去。摆出这个姿势时,她在想学校操场角落那棵总倒向南边的栾树,无他,只因树的北边有一堵墙。当第一个发明树式的人那样站着时,她想的是被大风吹开的柳树,还是被墙逼向南侧的栾树呢?

无端地想着,机械地换到右侧。

老师说:“允许自己的心神移开一会,但也将心神再拉回来,专注于当下的吸气——吐气——”

她一度觉得自己很爱那棵歪了的栾树,为它写了许许多多的诗。在树下,树荫笼罩着她,沙沙声包裹着她,树木的枝干散发着奇妙气味,别人都说有点熏人,她觉得还好。课间十分钟,奔向那棵树,在底下做梦。想象树有着一套与人类完全不同的时间系统,人眼中的树,长成后千百年如一日地不动弹;树眼中的人,快得只剩下残影,转瞬就逝去。把时间放到树的尺度,或许树与树之间彼此也会招手,像人与人见面后会打招呼一样的呢?树眼中美与丑的分别,是否也关于叶子的大小、枝干的挺拔、根系的繁茂?

“Namaste.”老师双手合十,朝她鞠躬。她双手合十,说:“Namaste.”

签名时,老师说:“今天在想什么?”

“在想平衡。”她说,“我觉得我站着,很像我们学校的一棵树。感觉时间都变快了。”

“心不在时,时间是最快的。”老师说。

她转身下楼,老师在后面又补了一句:“你今天心不在这里,我很高兴。”

她发现这几日自己的身体轻盈了许多,尽管每天都会有一处意想不到的酸痛。今天,是髋关节附近的某一块肌肉。或许是昨天做树式时外展得太用力了。上课路上她采取斜挎的姿势,将瑜伽垫背在身后,感受左右两腰轻微的不平衡感。灰色的新瑜伽服是背心,很舒服;当她走路时用手轻轻抚摸肩膀,能摸到锁骨末端微微的突起。但她不敢摸太久:稍微一阵风过,腋下的汗水蒸发,凉飕飕地,提醒着她腋毛的存在,于是羞耻感挠她的痒痒,让她夹紧胳臂不敢乱动。暑期正午的县城街上没什么目光,但她也无法全然地放松。

老师让她做山式。她一边想要伸展身体,一边想要隐藏自己的腋窝,于是胳膊紧紧地朝着斜前方延展,但肩膀含得死死的。老师走下垫子,凉丝丝的手轻轻帮她掰直了手臂向上,又用另一只手轻轻托住她的后背,让她挺起胸来。最后,老师用手指揉开她紧张的肩周,她感到胸和腋窝相接的肌肉撕开了,一同撕开的还有她包裹着身体的羞耻心。

身体。

来到蝴蝶式,脚心相对,用手轻轻将臀肉拨开,让坐骨稳定而坚决地接触瑜伽垫。双手抓住脚背,展开肩膀。她展不开,肩膀非要圈成一个牢笼,束缚住胸口的什么。

老师来到她的身后,跪下来,用手掌引导她展开肩膀。她努力地试着展开,但越努力、斜方肌就越用力,脖子又前伸了。老师于是把手臂环绕过她,托住她的下巴和后脑,让她自己寻找发力的感觉。老师的胸口与她后背的间距不过一拳,空调冷气吹拂之下,身体的热度辐射而来,拉着她被薄汗浸湿的脊背。她试探着动了一下肩膀头,又牵动了一下斜方肌,但头没再动了。老师又用掌根揉了揉她的斜方肌,复又托住她的头,这次她的脊背收紧,将肩膀带了过去。肩胛骨感受着后方身体的热气。

老师满意地站起,回到自己的垫子上,以同样的姿势镜映着她。

“蝴蝶式,帮助我们打开骨盆。骨盆是女性情感的容器……”

女性。情感。容器。

她刚开始发育时,身体变得十分沉重、总是摔跤。她曾经也是轻盈奔跑的孩子;发育期一到,她便飞快地肿胀。身体哪里都是胀的:先是大腿根胀起来,然后小腿也胀起来;小腹胀起来,手臂也胀起来。她恐惧乳房的胀痛,总在观察:这一天的乳房与前一天相比有没有相同、乳晕有没有变大,但每一天都似乎没什么变化。她忘记了再在洗澡时去看它们,可突然有一天,一个小姨在广场旁遇到了她和妈妈,将妈妈拉到一边神秘兮兮地问:“她从什么时候开始穿‘小衣服’?”

第二天,她拥有了两件系着带子的“小衣服”。夏天女孩子们拱起的背部不再平整,总有额外的一条布料凸起来,或是一根多余的带子绕过颈椎。需要小心守护那根带子,以防被调皮的男孩扯开。守护着带子的女孩有着守护着小崽的母猫般警惕的眼神,但眼神里也透露出一种神秘的快慰、领先的欣喜。一根带子将男孩和女孩隔开了,同时隔开的也有尚未发育的其他女孩。有带子的女生越来越多时,班主任将男生赶出了教室,上了一堂生理卫生课,但她没有在听,大多数女同学都没有在听。她们只是预支着特权,在不想上体育课时说自己身体不舒服。体育老师看着女生们脖子后面系的带子,总是准假。直到不舒服真的到来,第一次月经来潮,小腹坠胀,血液在无知无觉间渗透了内裤、外裤、椅子,外套围在腰间,哭着找班主任借手机给妈妈打电话,被带去超市买了卫生巾,妈妈紧抿着嘴,俭省用词地讲解不同尺寸卫生巾的区别。回到家,爸爸尴尬地说了一句:“变成大姑娘了。”

她跑进卧室,将房门反锁,躺在床上,试图感受经血是否会像尿液一样涌出,但只感受到凉在卫生巾上的血那种粘腻与不舒服。她摸着小腹,用仅有的知识推理出,这里将来会是一个胎儿的容器。那是她对女性认知的开始。

这天老师双手合十时,没有说Namaste。她也只是双手合十,没有多说。签到时,她犹豫了一下,不知该不该问。老师的睫毛长长的,在荧光灯下投下一片阴影。她终于还是问出口了:“为什么骨盆是女性情感的容器?”

老师愣了一下,略显尴尬地笑了,浅浅的酒窝只有一边。“我也不知道。但我猜……”欲言又止。

二十多岁的老师,骨架纤瘦的老师,骨盆窄小的老师。想到她会成为一个容器,她摆摆手,表示算了。转身离开,她捏了捏自己的腋窝下面,说不出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突如其来的大雨,似乎县城从未在七月下过这样大的雨。步行去金珠瑜伽只要十分钟。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出门,可“骨盆是女性情感的容器”一句话在她心里萦绕不去。她不理解,只想行动,于是抓起伞,给瑜伽垫罩上一层大塑料袋,出了门。雨打在她皮肤上,噼里啪啦地脆痛,眼镜也模糊成一片。好在她对县城足够熟悉,闭着眼也能摸到单元楼。

到了前台,她抖了抖伞上的水珠,放到水桶里。坐在前台的老师有些惊喜地站起来:“我还在等着你跟我请假呢。”

“风雨无阻呗。”她轻松地笑了下。

老师进操房去调试设备,进去之前给了她一条帕子擦擦身体。她看着肩膀上的雨珠,想起许多与荷花有关的句子,有些舍不得擦掉。用手一摸,一层水膜短暂地产生,又飞快地碎裂成小溪,顺着胳膊淌下。她还是带着帕子进了操房,将瑜伽垫铺在窗下,用它擦拭了雨里淌过的脚,对老师说:“我回去洗帕子。”

“送给你。”老师笑吟吟地说。

“那不行。”她回道,“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要。”

老师耸耸肩,表示都依你。

战士一式,像一把对着天空射出的连弩。她看向天花板,荧光灯有些晃眼。只是眨了一下眼睛的功夫,老师便把灯关掉了,这样,天花板上便只有裂缝、青苔、墙砖,以及摇摇晃晃的雨滴打过树叶的影子。她感到自己的大腿外侧非常酸痛,内侧又完全使不上力,摇摇晃晃如风雨中的小舟,要倒下。

“想象自己的腿坚定地扎向地面。”老师口中说着,来到她身边,用手轻轻调整了她膝盖的位置。调罢,大腿舒服了一些,但依旧有种被抽空的感觉,膝盖痒麻。

战士二式,如泛舟于江渚之上,双手前后延展。可她总是打不开自己的骨盆,无法把自己的重量平均地交给两条腿,随时要被浪打翻的样子。老师站在她身后,轻轻扶住她的上半身,手在腰侧,让她发痒、想笑。老师于是把手撤开,她又敏锐地感受到老师手下方自己的皮肤竖起汗毛。

三角式。腿打不开。腰弯不下去。僵硬的脊背,如果是刚开始上这课的她,可能会选择硬逼着自己折下去,折断自己也要完成体式。今天,她选择将手轻轻扶在小腿上,努力将手往天花板的方向伸去,可大臂到了自己耳前,似乎就已经到极限了。

老师凉凉的手轻轻握住她的手,将她的左臂往上提。胸部撕裂的感觉又一次传来,但这次同步带来的还有后背的紧张感。老师的另一只手扶住她的腰,稳定她骨盆的位置。一股热流从紧扣地面的发白脚心传来,在骨盆处交汇,顺着脊柱往上,传到老师握着的指尖,又经颈椎轰鸣到耳朵,她感到一阵眩晕。

老师抓住她,帮助她站稳。她一口气憋住,面红耳赤,大声喘气。“呼吸,注意保持呼吸的流动……”老师说。可心脏跳得未免有些太快。

或许是看她体能跟不上了,老师没有再做战士式,带她做了一些平衡体式,然后大休息。从脚心开始,一路放松至眼球。老师为她按摩她的腿和手臂,掌根揉开僵硬的肌肉,再揉搓发热让它们软下来。揉遍全身,老师为她盖上一条薄毯,让她继续放松,自己悄悄带上门出去。

窗外的风雨声裹着树叶的味道钻进来。老师留下了一线窗户,点滴雨水溅到她的脸上,水雾一般,冲淡了汗珠的咸。有种情感在体内横冲直撞,但并非来自骨盆。骨盆是女性情感的容器,但或许不是她的。她的容器,在指尖。指尖摩挲过纸张、电线杆、瑜伽垫凹凸不平的纹理、栾树叶光滑的表面,留下情感。

但她骨盆深处的位置,的的确确地感到一阵令人困惑的酸痛了。

“你昨天忘了签字。”老师说。

“我走的时候,你不在前台。”她说,脸色很不好。她来月经了,不算很痛,但月经令人困扰之处不在于痛,而在于未知的不踏实。血液是流淌的东西,她无法控制它的流向。流出体外的血,将一直成为她坠向日常生活的铁链,每月一次地把她拽回现实生活。

老师抬起浓厚的睫毛看她,抿出两个酒窝,把这天的课调整为平衡体式为主。“经期,谨慎地锻炼腹部,保护好我们……”

“情绪的容器?”她冷哼了一声。

老师没有说话,指导她继续完成动作。她心里总有一股无名的怒火想要发作,看骨盆不顺眼、看流动的呼吸不顺眼、看什么都不顺眼。

来到平躺式,“在这里,保持深长的呼吸。尽可能地放慢……你在呼吸吗?”

老师有些慌乱地将手放在她的肚子上,被她躲开。她坐起来,说:“我当然在呼吸,我不呼吸,我就死了。”又躺下,说,“我可以控制我的呼吸,我可以呼吸得非常非常慢,像千年的老乌龟一样慢。我认识的人里,没有人的呼吸可以比我更慢的。我还可以控制我的肚子,不让别人发现我在呼吸。据我所知,我是最适合去演尸体的人!”

老师无措地半跪在垫子旁边。

“对不起。”她说。

“情绪的容器偶尔也要宣泄一下。”老师说。

结束时,老师双手合十,说“Namaste”。她心情突然平静下来,回复“Namaste”。老师起身收拾垫子,她补签这两日的名,回想上一次互相道Namaste是哪一次课,心里不安。

这天很凉爽,前几日的暴雨让小城变得干净清澈,天也不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亮白日光,开始有了点蓝色。她背着瑜伽垫,穿着粉色瑜伽服,行走在路上。或许因为是周末,或许因为天气凉爽,路上的人很多。瑜伽服勾勒出她身体的曲线,她还是黑胖,但今天她并没有觉得自己丑。自然也没有觉得自己美。她只是觉得她要去赴会,今日赴会她想要心如止水。

老师在前台坐着,脊背笔直,她看到老师的侧面,骨节分明的颈椎微微凸起。圆圆的发髻顶在头上,碎发散落在耳后、脖后。

“你来啦。”听到声音,老师笑眯眯地说。

“嗯。还你帕子。”她将帕子递过去。

老师接过,轻轻放在前台,“都说了送给你了。”

“我也说过,不是我的。”她笑着说。

昨天她在家仔细地手洗那条帕子,洗净、晾干。今天早晨起来,发现它挂在阳台上皱巴巴地,央告妈妈拿出很久没用的熨斗,仔细把它熨平。妈妈起初很不理解,一条擦身子用的帕子为什么要如此郑重其事。她只说,借了别人的东西,还是仔细些好。妈妈点头认可,做人的确要严谨些,于是随她去了。她把边边角角都熨得很平。

依旧是在窗边,淡绿色的瑜伽垫展开,她盘坐在上面,模模糊糊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像一朵粉莲花包着一节莲蓬。空调的冷风缓缓吹,屋子里很清爽。木地板上的旧痕迹,她已经非常熟悉。老师介绍的动作,她也早已非常熟悉。跟随老师的口令进行动作,她的脑子在想别的事情,比如,老师是哪里人?究竟多大了?又为什么要教瑜伽?是怎么学会的?在她贫瘠的想象里,瑜伽不是学校能教育出来的科目,也不是她可以从事的科目。但她的确对瑜伽发生了十分的兴趣了,或许明年她还会来这里。

“……将你的思绪集中到……”

可她的思绪飘渺了。今天,老师指导她时,离得格外近、说得格外仔细。那有些俗气的花香味无孔不入地腌透了她。她还是展不开她的骨盆,她还是打不开她的肩膀。但是,她可以允许自己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不再在低头看到自己凸起的胸部时感到那么的难堪。操房外,羞耻感依旧包裹着她,但在瑜伽教室里,老师的目光洗去了别人的凝视,她感到安全和放松。

“Namaste.”老师双手合十。

“Namaste.”她虔敬地双手合十。礼毕起身,收拾鞋袜、瑜伽垫,走出教室,签名。老师抱着厚厚的《大全》,在前台后等她。她签完字,手在笔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在想要不要问老师那些课上她想到的问题。可是话到嘴边,她没有说出口。

反倒是老师开口了:“这几天,你越来越舒展了。”

“是吗?”

“是呀。”老师微笑着说,“第一天,你看起来皱巴巴的。今天,你像在水里沁开的白纸。”

很新奇的比喻,她想。

“你有很好的条件,很高的个子,很远的前程,你会成为一个很棒的女性。”

“……只要我善待我的骨盆?”她笨拙地尝试着开了个玩笑。

老师笑得眉眼弯弯,“谁告诉你,女性身上只有骨盆了?”

两人一齐笑出声来,一开始憋着小声的笑,然后转化成大笑,笑声在阴暗潮湿的楼梯间里横冲直撞。

慢慢地笑声停了,老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说:“善待你身上所有的部分,让它们自己去生长吧。把胸挺起来。”

“好的。”她说。

“明天见。”老师说。

“明天见。”她说。

“明年我还想报名。”她又说。

“欢迎。”老师笑眯眯地说。

她没有去上最后一节课。她告诉妈妈说她身体不舒服。

第二年,她又跟着妈妈去了金珠瑜伽报名。前台坐着一个筋肉结实的男人:“去年那个老师啊?她回老家结婚了。你要练可以跟我练,我是她师傅。”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妈妈怎么喊她都不肯再去练瑜伽,价格降到了四百块一对一她也不去。隔天她在县城电视台的广告中看到老师的师傅,一身的腱子肉,为金珠瑜伽做广告。他在县城的河岸边摆出神猴、战士、三角。她嫌恶地关掉了电视,遗憾自己没有找老师借那本《大全》,后悔没留下那幅帕子。

作者信息

真实姓名:范愫

联系地址:北京市海淀区颐和园路5号

就读高校:北京大学

专业:经济学院-西方经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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