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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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坎布拉的夕阳

1、“你见过早晨的夕阳么?”朋友风坐在茶座角落问我。

“早晨的夕阳?”我感觉这实在有些荒诞,“你将我叫过来,不会是要向我讲述这种荒谬的梦吧。”

风看着我,很认真的表情:“我见过!”

“哪里?”

风沉默片刻,轻轻叹息一声:“很遥远,一个叫坎布拉的地方!”

风开始了他的讲述。


2、多年后,我想起坎布拉的流浪时光。如此清晰,从未随着岁月的衰减而遗忘。

那个年月,时不时就有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手里端着一只破碗,柱着打狗棍的乞丐走进我们村庄。无一例外后面跟着一串看稀奇的孩子,有时大人们也会加入看稀奇的行列。他们跟随乞丐一路指指点点。好心人会往那只破碗里放一把炒米或是一勺冷饭,而有一次,那些猥劣的大人,竟唆使孩子们将沙子当炒米扔进乞丐碗里,饿急的乞丐将沙子吞进嘴里,嚼得咯嘣响,一群人在后面疯笑。

跟着人堆看热闹的我,被父亲揪回家挨了一顿饱打。

“忘了我们千里之外迁移到这里落脚么?忘了举目无亲的我们受尽冷眼么?忘了家徒四壁饿肚子么?忘了我们之前也和要饭一样么?”

被父亲直逼灵魂的训斥过后,又被罚在大门外跪下。人们看完乞丐的热闹,跟着又到我家门前看我的热闹。他们像当年赶戏园的老票友们,一场撵着一场。

从此我明白,那年月穷得叮当响的我们,并不比要饭的乞丐体面多少。

即便如此,我也从未想过,有那么一天,我会在遥远的异乡流浪。

那天早晨,父亲走进我那间散发着霉味的土坯房,面无表情说,你已长大成人,就该自己去谋生了!他的理由很充分:“你看,那些鸟,羽翼长成,有谁还留在老巢?你看那些牛羊鸡狗,长大后各自觅食,你看那乌鸦,还有返哺之情,我老啦,也不要你为我做什么,只求你自己去谋生就好!”

这是他第多少次警告我。他的话本没错,我无言以对,但是,谋生?路在何方?

母亲私下里唉声叹气,她说,这屋里你是呆不下去了,去外面吧!走了再不要回来!天无绝人之路,兴许能混口饭吃呢?

我走的那天,母亲跟在后面哭哭啼啼,父亲很不耐烦吼到:“嚎丧么?他那么大的人不想办法自食其力,难道还要留下来啃老?”他用嘲讽的表情看着我:“在外面老老实实做人,否则会吃大亏的!”

我想起多年前逃离村庄的那只毛狗,他被村人从山脚一直驱赶到村河边,向着村路方向狂奔,它也去向了远方。它绝对不可能留在村庄,村里的人,还有那些狗,让它四面楚歌,远方,是它最好的归处。

而我,不过就是步其后尘。母亲唉声叹气的劝导,让我幡然醒悟,彼时的老屋和村庄已没有我的容身之处。我甚至感觉自己不如那只毛狗,它尚有去的方向,而我走上村口的大路,竟一时陷入茫然。我也没有它决然的勇气,走出村口的那一步,如此沉重与踟蹰。

毛狗被驱逐出村庄,去了远方。

我也被驱逐出村庄,只能走向远方。


3、从遥远的某处——我不便说那座村庄的名字,只能隐晦地一笔带过——一路跋山涉水。

我最先混上过客运列车,等查票的时候,我看见一些逃票的人被列车员从厕所或座位下的空档里揪出来,很显然车上的卫生间和座位下的空档也不安全。内心慌乱的我表面镇静,坐在靠窗,拿一张旧车票向列车员一晃,许是他们看我老实本分模样,竟蒙混过去。

那些逃票的人被押向车厢办公席补票,一个胖女人还不服气地嚷嚷着,讲着一堆道理,列车员呵斥:“你逃票还有理啦?”最后所有人都老老实补票。

我摸摸口袋里的钱,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等下一站又查票的时候,我事先躲进餐车,我装做吃过饭的样子,坐在餐台旁,表情惬意地欣赏窗外风景,内心无比焦虑。一个服务生还过来和我打招呼,我紧张地报以微笑,生怕他瞧出破绽将我出卖。所幸他吹着口哨坐到对面一张餐台旁,撑着头看窗外去了。

还有一次,等我赶到站台时,列车已鸣过汽笛,车厢门开始关闭,我看见最末一节餐车的门还开着,一个穿白罩衣的服务生手握着门把,正打算拉上车门,说时迟那时快,我飞快攀上车门往里闯,服务生死命阻拦:“开车了,不让上不让上!”

列车开动,服务生显然怕我发生危险,索性放我进了餐车。满身大汗淋漓的我,喘息着坐到一个餐台旁,边擦汗边看窗外风景。

我留意到一束陌生的眸光从对面餐台看过来。斜对面一个女孩子,见我察觉,慌忙转过头,装作看窗外风景。那个瞬间,我记住了她的眼睛,黑且亮,我想起遥远的村庄,有风的夜里,高天深处倏忽闪耀的星子。

女孩穿着一件方格呢外套,从侧面可以看见里面暗蓝的碎花内衫,车窗的风将她的头发吹乱在脖子的衣领里,她用手捋直,又被风吹乱在衣领里。

但那刻,我根本无心领略异性风情。腹中饥饿让我所有心思全在女孩面前的餐台上,那里摆着三个餐盘,一荤一素一汤,还有半碗米饭。餐盘里的菜每份还有一半多,显然女孩没怎么吃。这实在太浪费,饥肠䃙䃙的我看着女孩面前的残羹剩饭,无比煎熬。

女孩显然不认为我是囊中羞涩的人,更不会想到饥肠䃙䃙的我正觊觎她面前的残羹剩饭,她有些不好意思看我一眼又飞快转过头,我分明看见她的脸红到脖子根。

直到餐车服务生将女孩面前的碗碟扫进小推车,女孩也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我失望地收回目光,继续盯着窗外。

更丢人的是,列车开始查票,我被餐车清理出车厢,这次终于在劫难逃。我被带往列车长办公席的时候,无意间竟与回到座位的那个女孩目光碰撞在一起。这次轮到我脸红到脖子根。但我从她目光中看出,她并未意识到我是被生擒活捉的逃票者。

我将仅剩的一点钱塞进鞋底,谎称身无分文。他们无可奈何,只好放我一马。到下一站,我只好下车。

藏在鞋底的钱我必须省下来以备紧急用度。我的计划是一路向西,翻越那座地图上的雪山之巅——唐古拉,然后到达那座屹立于红山之巅的圣城布达拉宫。

我一个同乡,和家人暴发激烈冲突,将自家厨房一把火点着,闯下弥天大祸后逃之夭夭,半年后形销骨立的他,乞丐般又出现在村口。家人终究还是原谅了他的大逆不道。他每每在湾子核桃树下吹嘘亡命西域的传奇。比如身无分文一路扒火车,比如到牧区做了一段时间代课老师,牧民们还将自家的羊腿送给他,还比如去沙漠帮人摘棉花,雪山、戈壁、草野、海子,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仿佛那遥远的地方,不是流浪的羁旅,而是浪迹天涯的乐园,令人神往。

在一路向西的计划里,我还考虑能找个什么事赚点补贴。比如到偏远牧区给那些失学的孩子补课,或是去沙漠里帮人摘棉花。眼下最要紧的是保住鞋底里的最后口粮。

我独自沿站台的铁轨走着,那里停着一列列货运列车,它们似一根根巨大的网绳,拖拽着时光沉重的网,从遥远来,向遥远去。

我在一处水龙头前喝自来水慰籍着䃙䃙饥肠,生水带着一股子铁锈味,让人难以下咽。一个中年汉子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好心提醒我:“小伙子,这水不能喝的!”

我毫不在乎抹抹嘴唇,这有什么呢?这也不是被饥饿折磨的我该关心的。我没有理会那个多事的好心人,不喝水,难道活活饿死吗?

这世间,死或许并不是最可怕的。比如饥寒交迫,比如疾病痛苦,相比起来,死或许是一种解脱。就像我湾子里那些人,上吊、喝药,一个更是咬雷自尽,他们不是想不开,也并非不明白好死不如赖活着,而是面对精神与肉体的极度痛楚,选择以死了结一切因果。

这些货列的押运人员趁停站打尖,灌开水的、吃盒饭泡面的、坐在站台立柱旁抽烟的……

我悄悄沿着车厢观察,哪一节适合攀爬,且能躲过押运员的眼睛。我从一节装满洋葱的车厢顺手抠下一只洋葱,顾不得将皮剥净便猛啃一口,瞬间,辛辣味呛得我涕泪横流。

我选择了一列装载煤炭的货车,跳进魆黑的煤堆里,粉尘飞扬。不管怎样,我再次踏上西行之路。

假如这些车是沙漠里的骆驼的话,我就是一只歇在骆驼身上的苍蝇,我不在乎!有人嘲笑蝇附骥尾,但那只蝇可是大名鼎鼎的颜渊!

随列车穿越戈壁、穿越胡杨林和土围子的村庄,看着半边屋脊下的男人喝苞谷粥,毛色驳杂的骆驼啃着一篷篷骆驼刺,裹着花布头巾的女人放牧着牛羊,我突然忘记了腹中饥饿,也忘记了流浪的烦恼。


4、我是跟随一只叫“汪巴佬”的狗来到这座小城的。不,确切说这不算一座城,它更像南方的一个小镇,或许连小镇都算不上,只能算一个小集市。因为它只有两条小街。

在那座小站,货运列车停下,它似乎完成了它的使命,因为我看见押运员正和车站做着交接,这意味着,我又得自谋出路了。

那位拉洋葱和蒜苔的司机,满面惊愕地看着从煤车上下来的我,我好说歹说,恳求让我搭乘他的车到前面的小城。

这座小站实在荒凉,四周是无垠的沙漠与戈壁,连个鬼影都没有。远处巨大的沙丘让我心生颤栗,因为我知道,这表面看似细腻温柔的沙丘,时刻会变成风暴里的怪兽,吞噬一切!

许是看我可怜巴巴,司机最终答应了我的请求。

一路上,司机说,四五百里的距离,你注意看,这一路只有一棵杨树,没有人烟。那一刻,我看着车窗外的戈壁,内心一片荒凉。

车只是从小城边绕过,它要去更远的一个城市。隔着好远,我被放下来,那一刻,我看着四周的空旷,仿佛从高空坠入深渊,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这里的荒凉还是瞬间将我最后的心里底线击穿。

光秃的山,遍布枯萎,远处山脊上悬挂的五色经幡,仿佛被风一遍遍吟诵。

一条河从山那边来,瘦弱而寂寥,风淹没了水声,它流动的模样静默而悠远。不过水却异常清澈,以致我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一度产生某种幻觉。我感觉自己倒立在空旷深处,脚下是浮云天底。

我想找个人打听去城区的方向,只有偶尔从路上驰过的卡车,它们蒙着厚重的篷布,行色匆匆。

那时,隔着我十多步的距离,站着一只白毛狗,我看着它,它也看着我。突然,我心里一个激灵,我想起多年前离开村庄远走他乡的那只毛狗,它也是白色的,眼前这条狗不会就是它吧?很快我否定了这个想法,那只毛狗虽狼狈,但毛色整齐,带着它们那个族群的矜持与优雅。眼前这只狗又脏又瘦,一副皮包骨的样子,非常难看。我从它眼巴巴的目光里看出,它应该很长时间没吃过东西了。

我也好长时间没吃过东西了。我们对视一会,我就感慨,它是丧家之犬,而我是浪迹之人。

其实我很紧张,一本书上说,动物盯着人看,极有可能是将人当作它的猎物。这是非常危险的!我已经饿到有气无力的地步,如果对方同样是一只饿疯的狗,后果不堪设想。

我装作镇定自若的样子,不去看它,径直向前走,感觉那只白毛狗跟在身后,我走,它也走,我加快脚步,它也加快脚步,我停下来,它也停下来,我猛回头,它吓得尖叫一声向一旁闪开。

我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对它抡起胳膊,白狗蜷缩身子汪汪叫起来,那叫声后来变作哭声。我垂下手,它停止哭叫。

我假装向前几步,猛回头,发现它又跟着。我远远对着它踢一脚,隔着老远的距离,它竟折着一条腿,惨嚎着一瘸一拐,似乎我那隔空一脚正中它要害。这狗真会装死!

即便如此,它也没有想过逃走,而是和我始终保持着约十步远的距离。我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白狗在不远处也卧下来。它舔䟡着纠结脏乱的皮毛,瘦骨嶙形的肚皮奄奄一息起伏着,很可怜。

我试着走近它,起初它很警觉地抬起身,我努力放轻脚步,表情变得温和,它终于不再有应激反应。

我用一根枯草轻轻触碰它的鼻子,它只是避开,随之我又轻轻抚摸了一下它的头,它默默将头贴在地面任我摩娑。

我们变得熟络,它对我显得亲昵起来。

我看看手腕上的表,时间并不算晚,从山那边斜照过来的阳光带着镀铜色,仿佛将要落山了。这里离城有多远,还是未知。我必须赶在夜幕降临前到达有人烟的地方。

我在前面走,白狗跟在后,起先还保持着距离,后来索性就贴身跟随,再后来,它跑在前面,轻车熟路的模样,我就这样一路跟在它身后。

我想起巴尔扎克《沙漠里的爱情》那只豹,虽然白狗远不及豹的优雅,但不管怎么说,有条狗做伴,心里突然感觉踏实。

不知走了多久,远处的路上,有稀疏的人影。我知道,那里就是小城。

白狗变得异常紧张,它很怕生人,路人匆匆走过的脚步,甚至一个随意盯视的眼神,它都会吓得尖叫起来。它的尖叫就像哭。

我给它起了一个名字:汪巴佬!这是我们村庄的方言,就是动不动爱哭的那种。这条狗也是。


5、在这座小城,早上的阳光还没来得及铺满街道,便已沉沉西坠去。仿佛这青葱的日光一路奔波跋涉,翻山越岭,赶到这座小城时,已是苍颜白发。令人不胜嗟嘘。

我想起流浪的自己,是不是也同这日光般?等到赶往我的目的地时,是否已垂垂老矣?这多么令人神伤?

阳光是从远处那片裸露光秃的山脊后过来的。五月天里,远远看得见山顶终年未化的积雪,白皑皑一片。再向下是枯败的山色,一些骆驼和羊在山上散漫吃草。山脚下碧油的青稞地,与山坡形成巨大的色彩反差。

阳光攀过山脊,似渔夫手里撒开的网,向着坡地、沟壑,向着小城这边笼罩过来。又仿佛一阵荒凉的鸟,悄声掠过小城的头顶和天空。

甚至你感觉它不是在升起,而是在落下,这座小城只是它沉落时行经的驿站。早晨的阳光,仿佛下午四五点钟夕光的模样,一觉醒来,但见窗外夕阳西斜。

“山那边,”旅馆老板娘告诉我,“是坎布拉,那里有河有湖还有高山森林和草甸。”如此说来,阳光是从坎布拉过来的。它是坎布拉的夕阳。

稀疏的阳光从旅店二楼阳台靠近楼梯口的位置透过来,被防盗网上的铁栅切割成细条,一缕缕飘落在过道墙面上。风起小街,细条状光影在斑驳的墙面摆动,仿佛远处山上随风飘动的经幡。

走下楼梯,穿过楼梯口的铁门,前面是街道。

街道很狭窄,如果站在二楼的阳台上,感觉一伸手可以和对面阳台上的人勾指尖。对过是几间简陋的商铺,铺子里见不到一个人,门前的玻璃柜里摆着几包花花绿绿的香烟、几瓶普通玻璃瓶装的低档酒,另外是罐头:一个玻璃瓶水果罐头,一盒鱼罐头,一盒肉罐头,都是铁皮盒装。整个柜子显得空旷稀疏,尤其是柜面上还蒙着很厚一层浮灰,一点勾不起客人的购买欲。

街道很窄,宽处堪堪只够两辆车错过,窄的地方只能等另一辆先通过。行人走着,迎面有车来,得跨上街边的台阶上去让道。街右边与另一条街相交,两条街仿佛两根细弯的钢筋很牵强地铆在一起,成丁字路口,路口那里有一家很大的清真酒楼,站在旅店二楼向右的拐角也能看见。

来到这座小城,首要是先找个地方住下来,给自己寻张侧卧之榻,让自己不至露宿街头。终于寻到这家名叫“青年酒店”的旅馆,住宿很便宜。白底红字的招牌,上面的灯箱破了一个窟窿,字迹斑驳,我想起多年前老家县城的宣传橱窗,玻璃让人砸破,内面灰尘垃圾蛛网还有几只死蟑螂。

客房是四人间,我的床位靠前窗。房间还住了另外三人,他们已入住好长一段时间了,不知道他们来这座小城做什么?旅游?生意?似乎都不可能。这里除了戈壁,还有光秃的山。至于生意似乎更不可能,小城人烟稀疏,商业凋零。

三人里年长者他们叫他老钱,矮个,体型中等,蓄着一截黑胡子,截一顶布帽,声音粗而低沉,嘿嘿笑着,看着城府很深。老钱对床那位,他们叫他老孙,细个子,硬梆梆像一截干枯的树桩,前额很长,相书里说的绝壁头。另一个和我对过,在门边位置,是三人里最小的,不知多久没有剪过的长发,乱糟糟趴在头上,从地位上判断,他像是他们的跟班。老钱总是一会说,小吴,你帮我去楼下买包烟。一会说,你去给我拿两包大头菜,一袋花生米,一瓶酒。小吴一会拿烟上楼,一会揣着酒和零食上楼。

三人有时睡觉,有时围一起喝酒吃花生米大头菜,偶尔老钱会买两个罐头,几个人大快朵颐。不睡也不吃,便打牌,往脸上贴纸条、画乌龟。有时三人一起出门,老钱随身背着他那个黑包,待到大下午回来,回来后就又依旧:睡觉、喝酒、打牌。

考虑到我要在这住些日子,我主动和他们搭话,彼此很快便熟了。但表面还是很客气,这种客气潜藏着陌生人间的戒备。

我想起“汪巴佬”,它去了哪里?我们进城后,我已经饿得眼冒金星。在一个小店前,我看着玻璃柜里的烤饼,金黄酥脆很诱人。犹豫片刻,挑了一个看起来最大的饼,付过钱,接过饼才发现冷且硬,我吃一半,将另一半给了汪巴佬。

汪巴佬吃得很腼腆,根本不像饿惨的模样,我疑心它的牙口不太好,好久才将那半块饼吞下肚。

我记得汪巴佬向另一边的街道走了,之后再不曾见过它。那天吃过饼之后,我有意走得很慢,希望它能跟上来。但汪巴佬却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它呆呆看着渐渐远去的我,直到走出很远,我忍不住回头,远处的汪巴佬变成一个模糊的点,后来那个模糊的点转过身,走了。

我不想管它了,它本来就是一只四处流浪的狗,那么邋里邋塌,我带它进不了旅店,到头来它还得去流浪。


6、旅店偶有背包客入住,他们途经这座小城去往远方。匆匆来,又匆匆去。有天我看见几个穿僧袍的喇嘛,他们背着布包,手里拎着砖茶,住进隔壁间。黄昏时,我听到很低的诵经声,突然想,佛渡众生,佛也能脱我的苦厄么?

喇嘛们走后,二楼又变得空荡荡,只有我们这间客房的四个人。

我很发愁,因为最后的家底又将告罄,如果我还没有想到谋生的办法,最后结果就只能睡马路了。如果汪巴佬在,我就带着汪巴佬一起浪迹天涯。但汪巴佬也离我而去了,那天分道扬镳后,我再未见过它。

对汪巴佬,我的情绪是复杂的。期待遇见它,这样在这座陌生小城有个伙伴,让自己多了一分存在感。又不希望碰见它,估计除我外,它是一条让人厌恶的狗,带这么一条狗在身后,实在有碍观瞻。

我看看房间里的老钱老孙和小吴,他们鼾声正浓。

老钱他们一伙,不知来这座小城做什么,做生意又不太像,因为以我的判断,这里实在没什么生意可做。但他们几乎每天都出去,回来时几个人风尘仆仆的样子,倒下来就睡。有时他们又弄得神神秘秘,好像生怕我听到什么。

有次,我看见他们几个围在一起,老钱从他那个黑包里向外掏,用塑料袋包着的黑褐色膏状物,好多袋。似乎怕我看见,之后又飞快塞进包里。

我对老钱他们的行踪一点没兴趣,也不关心。即便他们是亡命天涯的江湖大盗,但对我来说,他们至今没有表现出恶意。好和坏,善与恶,是相对的,我只能用俗世的思维来理解。我所面临的困窘让我无暇他顾。

我决定去外面碰碰运气,比如餐馆洗盘子或是打荷,甚至扛粗活都无所谓,能活下来就行。或者,我也能如我那个同乡,到偏僻之地去寻个误人子弟的事,那样也能混饱肚子。

我满街乱转着,但这座城实在太小,小到你有可能和前一刻的自己撞个满怀。我从那座酒楼前经过,里面一个包间正在酣饮,食客们满面红光,有人蹲在椅子上,像一只跳起来的猴子,捋起袖子声嘶力竭吆喝着划拳。

饥饿煎熬着我的肚腹,我颓丧地走到城边的那条河边,那条河便是我来时看见的那条河。流向哪里,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它会流向很远,一直到无垠之海。

河岸铺满鹅卵石,被河水冲刷得白亮,整条河都显得很干净,河水清澈,这个时候的阳光洒在河面上,似天涯孤客倒映水中的影,带着异域的苍凉。我忽然想起村庄的那条河,此刻应是山风起兮芦荻萧萧。曾经的触手可及,那时却遥不可及。

我在河边沙滩随手潦草着那两句经典段子:把你的名字写在白云上,被风吹走了;把你的名字写在沙滩上,被浪带走了……

抬头看看天,我知道,夕阳已老,但时间尚早。沿着河水流来的方向走,不知走了多久,那时天色开始变暗,我走上一道山坡,坡地上一大片青稞地,绿油的青稞让焦躁不安的心稍稍平静。

我坐在地埂上,看远处静静吃草的羊,几只㧌牛和驴混在羊群里,它们像静止的画面,很长时间过去,始终保持着吃草的姿势,在原地未曾移动。我甚至怀疑它们是安放在坡地上的道具,为这荒凉增加些生命的底色。

不远处的那道垭口上,裸露着苍白的乱石,斜挂的经幡在风中飘动,风从垭口吹过来,我听见风中隐隐有转经筒的轻声,或许是我耳朵的幻听,这地方除了这些安静的牲畜,遍地枯萎,满目荒凉,不见半个人影。

向着垭口走去,等我靠近那些白石,突然,我瞪大眼睛,不远处一只狗,用友善的眼神看我,我认出那正是失联好些天的汪巴佬!

我正要召唤汪巴佬,才发现不远处一棵胡杨树下,那里站着一个女子。女子转过头,她惊讶地看向我,我也愣住了,是她?这情节一度让我误以为,自己走进了影视中那种媚俗的邂逅套路里。

看她惊讶的表情,我一度以为我认错了。直到她抢先开口。

“怎么是你呀?”

“我也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见你!你家就是这里的还是……”我想起火车上的尴尬,脸红了一下,但很快被我掩饰过去。

汪巴佬跑过来,一会看看我,一会看看她,大概也懵了。

“是呀!”她大方地承认,“真的好神奇,我还以为我们擦肩而过了,不想竟在这里遇见!”

我看着她,又看看汪巴佬说:“这是你的狗么?”

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是哪来的,爬山时遇见,它就一直跟着我了,我去哪它去哪?怎么?你和它也认识?”

我想起和汪巴佬那一路的狼狈,吱唔着点点头:“它也跟过我,我还给它取了名呢?”

“什么名字呀?”

“汪巴佬!”

她皱着眉,突然捂嘴笑:“真难听!”转头对着汪巴佬:“你听听,你的名有多难听!”

汪巴佬莫名其妙看着我们,眼神很无辜,我们被逗得大笑。

我看看汪巴佬,它比之前显得有精神多了,显然它跟对了主人,有了一日三餐,再不用四处流浪食不果腹了。

“这一片就是坎布拉,我家就在那边!”她抬起手指向垭口另一边,风掠过女人镶花边的袖口,“那边有一个小村子。”

旅馆的老板娘告诉过我,我知道坎布拉,阳光就是从这里爬过那座山抵达小城的,只不过,等它赶到小城时,它便老了。我努力瞪大眼睛,想看清那一缕阳光来自哪里,沿着脚下这片荒凉,直到很远的地方,我看见一大片海子,看不到边际。它在那片湖水深处?

“那边有一大片海子,还有石林和牦牛群,有没有兴趣,什么时候我带你去走走?”

我爽快答应。她突然问我:“你为什么会来这里,能待多久呢?”

这个问题对我来说确实是一个问题,我不知该做何回答,因为我是一个流浪的人,一个流浪的人无论出现在哪里都没有为什么,至于能待多久,这个问题一下又触发我内心的焦虑,最后的家底行将告罄,如果还找不到解决的办法,我只能浪迹街头了。

“你遇到什么困难了吗?”她显然发现我的情绪不对劲,“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你尽管说,我看我能不能帮到你!”

在异乡,向一个偶遇的女孩求助,这让我有乞嗟来之食的羞耻。我赶紧否认,转移话题,叙说自己的宏大计划:“一路向西,翻越那座地图上的雪山之巅——唐古拉,然后到达那座屹立于红山之巅的圣城布达拉宫。”

“真的吗?”她兴奋起来,“我陪你一起去!”

或许有人觉得女孩的话唐突冒失,但却让我突然感觉一阵温暖,异乡,我有了相识。

就在那棵树下,我们站了许久,直到夜色落在我们头顶上。

我们在垭口上分别。

“我时常来这里小坐,”她看着将要转身的我,“有时间你也来!”

我很郑重地点头:“一定!”

走了很远,我还看见一人一狗,它们的身影变得模糊,我再次回头的时候,才看见汪巴佬跟在她身后向着垭口另一边走了。

遥远异乡,有汪巴佬,有她,我突然有了一种归宿感。

对了,她让我叫她小婕。


7、小吴一定是看出我的窘迫。因为从他眼神里看出怜悯和同情。

浪迹天涯客,谁没有难以启齿的潦倒时刻呢?我想起很多年前,村庄易老太常挂嘴边的一句话:一分钱难倒英雄汉!非落魄至极便难有体会。小吴能看出来,老钱和老孙更不用说,他们是老江湖。

那天老钱坐在小桌前,和老孙划拳行酒令,他们吃着大头菜,老钱还差小吴去买了一个狗肉罐头。老钱吃着肉罐头,喝着烧酒,不停地啧舌。

“真香,狗肉滚一滚神仙站不稳,实在是香!”他的脸颊开始赤红,活像猴子屁股。

老钱一定让我也尝一块,我谢绝了。虽然我看着大快朵颐的几个人忍不住潜液,但做人的矜持是要有的。

几个人吆五喝六划拳,我看见小吴输多赢少,连着空口喝了两杯白酒,面孔像被酒精催熟的生番茄,眼见得红到耳根子了。

好在他们没有继续闹下去,桌上的一瓶肉罐头几包大头菜还有大半瓶白酒,大概只够他们半饱。几个人躺在床上,借着酒劲天南海北。

老钱看着我说:“我一看你就是个读书人,你晓得吧,我隔壁就住着一位大学教授呢,按理说教授应该有大学问的对吧?有天我从字典上翻出一个生僻字,我有意拿这字去请教,哪知他看了半天竟不认得!”说到这里老钱就很得意,“这样一比,我也觉着我的学问不差!至少这个字我认得,他不认得!”

老钱的话很好笑,但我不想和他辩论,这样会让大家下不来台。老钱说,你包里带了很多书,能拿给我看看么?我点点头,将书递给老钱,老钱装作很认真的样子将书从头翻到末,将书还回来,又扶扶眼镜,一本正经说:“我觉得你应该在这里找一份体面的事去做,你不适合做那些粗人的活!”

老钱的话让我内心又开始变得焦虑,眼下的我还有得选择吗?许是老钱也从我的表情里看到了落魄,老钱安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老钱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让老孙也看了我一眼。我感觉自己像被众人围观的杂耍猴,很难堪。但表面上却装得一脸轻松。

老钱说:“我们吃饭时认识一位领导,好像是什么主管……我记不清了,哎小吴,你还记得么?”见小吴摇头,老钱自告奋勇说:“要不我带你去见见他,兴许他能帮上忙!”

老钱的话让我心底刹那燃起希望的火苗。

中午时候,老钱说:“走,一起去吃饭吧!这几天我怎么没见你吃东西呢?”

我有点难为情,我们不过萍水相逢,素不相识,受人恩惠实在无从回报,譬如一饭之恩,那是古人拜将封侯之后的美谈,古人以千金报,我却不能为老钱他们做什么。

老钱几个穿好衣服说:“走吧,一起吃饭!”

楼下就就有一家酒店。才走出楼梯口,便听见酒店里吆五喝六的划拳声,老钱差老孙看看有没有空座,老孙将头伸进玻璃门,跟着又缩回来,向老钱吐了吐舌头:“全是大脑袋!”

老孙说的大脑袋我也能听懂,也不知他是怎么看出那些全是官员的。想想也是,对老钱几个老江湖来说,这种眼力见要没有,早晚得折了!

我们到了丁字口那家酒楼,几个人坐下,老钱拿过菜单对我说:“小兄弟有什么忌口没?”

我赶紧说随便,老钱也不客气,照着菜单点了几道菜。

这顿饭是这些日子我吃得最饱的一顿,我心里不由对老钱他们充满感激,放下碗筷还对老钱说着谢谢。老钱说谢什么呢?出门在外遇见便是缘分,一顿饭么!

小吴和我坐在旁边,老钱和老孙还在喝酒。

老钱说:“我们得往城外走走了,老在城里也没什么生意!”

老孙看看我,欲言又止。老钱说:“你看啥?放心吧!人家是个老实人,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到处乱说的!”说着转头看看我,我赶紧点头表态。

老钱他们说什么其实我也听不明白,他们到底做什么生意,我之前也好奇,但我现在已是泥菩萨过河,哪还能瞎操心!

大约是喝了太多酒,老钱几个回到旅馆,倒头便睡。看看时间不早,我也正要昏昏欲睡。

突然老孙一轱辘从床上爬起来,呼啦闯出门。老钱和小吴也被惊醒,看着被尿憋醒的老孙,老钱说你往哪跑,这个时候楼梯肯定上锁了。

卫生间在一楼,老孙急了,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冲到走道围栏边。我想起走道下方正是那家酒店的大门,这要是让酒店老板知晓,那还得了!刚要出言阻止,老孙那厢已向着楼下开闸。

老孙尿毕回房,几人复沉沉睡去。我被老孙的举动吓坏了,这么大动静,下面酒店老板可不聋子,等天明老板瞧见自家玻璃大门从天而降的那一道尿线,不被气炸才怪!

果然还没过多久,便听到窗外传来“砰嗵”一声巨响,我惊得跳起来。老钱几个也醒了,借着走道的灯光,我看见一块拳头大石块砸在窗栏上。幸亏玻璃窗装了钢筋防护网。

楼下愤怒的吼叫:“给老子滚下来!有种就滚下来!”不停向着二楼扔石头,大大小小的石块砸在墙上、门上、窗栏杆上,发出砰嗵砰嗵,很吓人。我甚至怀疑气疯的老板会冲上来杀人!

那个暴跳如雷的人影被二楼的灯光斜拉到街对过的墙面上,恨不择人而噬。跟着我们又听见二楼的那道铁门发出巨响,气疯的老板开始砸楼道铁门要闯上来,大概是铁门一时砸不开,又被猛烈摇撼着。

老钱老孙也傻了。老钱远没有之前的从容,慌里慌张地说:“这里不能住了,我们明天赶紧搬家吧!”

天明时,老板娘一脸愁苦,手里还捧着碗大块石头过来。

“你们昨晚干了啥?他们用这大石头砸楼梯口的铁门!”她捧起石块让我们看。

房间里静悄悄,所有人都不出声。

老板娘离开,老钱还在说:“赶紧搬家吧!”又看看我,“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搬走?”

这家旅馆是最便宜的了,无论如何,我不会换旅馆。我摇摇头。老钱说,要是他们晚上找上来可怎么办?我说,应该不会了吧。

我的估计没错。因为我们从楼下经过时,看见一个中年男子正横眉怒目,但仅止于此,没有更进一步动作了。

老钱几个终于也没有搬走。

而我也庆幸他们能留下来,这样至少有几个熟人,况且我心里还惦着老钱给我的承诺。


8、小吴说,另一条街的尽头有一家面店,里面的干拌和烙饼真好吃。

小吴轻车熟路,领我去了那家面馆。我抬头看一眼,想起我和汪巴佬就是在这家面馆前分别的。想起汪巴佬,我就想起山垭口,山垭口的白石堆,那棵树下的小婕,那个叫坎布拉的地方。

小吴请我吃了干拌,我吃光一大碗拉面,连同拌面汤也喝光,很满足。吃过面,却发现桌对面的小吴不知什么时候跑到柜台那里了。他胳膊支在柜台上,和老板娘搭讪着。我看出小吴很明显是没话找话,女人年可三四十,穿着绣花边衫子,粉白丰腴的一截腕子从袖口露出来,头发梳得很整齐,向斜里扎了一个堕髻,弄得很妖娆妩媚。

一会女人进了后屋,小吴有些失神地眼睁睁盼着女人出来。看小吴失魂落魄的样子,我明白,这家伙的魂被那女人顺手牵羊了。

老钱老孙他们也一起来这家小面馆吃面。我随老钱他们来过一次,老钱请我吃饭,我想着也该回请一次,囊中羞涩,我只能请他们吃干拌,说实话,这家面馆里的干拌是我吃过最好的干拌,以致若干年后我还一直念念不忘,因为我实在没吃过更值得我回味的干拌了。

老钱他们象征性客气了一下,也不推辞。

吃着干拌,老孙竟端着碗坐到柜台那里,边吃边和老板娘聊得热火朝天。我注意到一边的小吴,胡乱朝嘴里扒拉着,吃得心不在焉。老钱仿佛什么也没看见,还连着对我夸赞这家干拌味道真不错。

老钱不失时机的赞美让我内心的不安稍稍消弭。突然柜台那边传来一声尖叫,我们转过头,老板娘正满面通红,伸手作势要拧老孙胳膊,被老孙躲开。

原是老孙吃着干拌,偷偷捏了老根娘的胖脸。老板娘见老孙躲开,嘴里骂句:“要死的!”愠怒着揉自己面颊,向后屋去了。

我偷眼看看小吴,小吴嘴唇哆嗦了一下,表情很不自然,似察觉到我的目光,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吃干拌。

小吴想什么我大概是明白的。老钱也未必不知道,老孙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我猜老孙知道,但没有当回事,毕竟,小吴在他眼里就是个生瓜蛋子。老板娘怎么看都是情场老油条,和老孙一样!

出店时,我请大家吃烙饼。尽管小吴一再强调这家店的烙饼很香,而我也认为青稞面烙饼是真香,小吴的话没半点水分。但老钱和老孙都婉谢,我从他们的面部表情读出,他们吃干拌不过是不想拂我面子。

老钱说,吃饱就不要再吃东西了,人一生吃多少食物都是有定数的,早吃完早走,所以得悠着点。老孙不屑,剔着牙向地上啐一口,人活着不就为吃喝玩乐么?不吃不喝,阎王一冷戳!

老钱说得有没有道理我不肯定,但我知道,我们每个人在上天眼里都是待宰的猪,就如人养猪,追求投入与产出最大化。如果超出成本就得不偿失,人就会将猪拖出去宰掉的道理一样,想来上天也是深谙边际效应法则的。

老钱说,不如趁这个空档,我带你去和上次给你提过的那位领导见一面吧。

老钱到底还记挂这事,我赶紧表示谢意。我想平白无故去和一位领导见面,怎么也要准备点什么吧?最后老钱说什么也不用,你就随身带包烟吧。

我去旁边摊子摸着口袋挑了好一会,等拿烟过来,老钱看见烟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只说,我这里也带着烟,一会还是我给他递烟吧。

老钱带我们几个走到一个院落,院子外摆着一溜花草,这是一家单位的办公区。老钱和门卫说几句,门卫便放行。

穿过一道拱门,向内就又有几幢小四合院,老钱带我们走进靠里的一间。那位领导正在院子里打太极,见到老钱,也不吃惊,招呼我们到客厅坐。

老钱和那位领导寒喧几句,领导说:“你上次带的货也不行啊!一点也不行!”

老钱赶忙说:“下次,下次一定保证品质!”

领导就看看我们几个,老钱指着我说:“我这个小兄弟,是个读书人,你看有什么地方没有?能给这位小兄弟安排一下么?”

领导抽了一口烟,摇摇头:“现在不行,这样,你看下半年吧,下半年有些地方要用人,等下半年吧!”

老钱为难地说:“那太久了!”

领导犹豫了一下说:“要不,我打听一下,看牧区那边还缺不缺教师……估计难,现在人都满了,我打听下再回复你吧!”

这件事便说到此为止。他说打听一下,这让我心里多少燃起一丝希望。

老钱说,你们去外面等一会,我和领导说点事。

老钱和领导说什么,我们不打听也不感兴趣,我心里想着那人最后的承诺,心情便放松许多。


9、我想起汪巴佬,确切说,汪巴佬只是一个让自己想的由头,我想的是树下的那个叫小婕的女人。

那天我很早便直奔垭口,离着很远我就看见汪巴佬,它在坡路上窜来窜去,小婕领养了它,它从此有了归宿,它是幸福的。

我和小婕坐在那棵树下,我们看远处成片的青稞,绿色正覆满山坡,季节正在回暖,我相信用不了多久,这片荒芜之地将变得生机勃勃。

“你不用怀疑,”小婕似乎读懂我内心所想,“用不了多久,山是绿的,水是绿的,就连风都是绿的!”

我点点头,但有些遗憾:“只可惜这里的阳光,似乎永远都是落山的模样!”

小婕说:“当你每天看着太阳东升西落,譬如生命之朝生而夕坠,会不会有人生如梦的感慨?在这里,我看惯了夕阳,也看淡众生,不悲不喜,无嗔无怨,能放下世间执念,享受夕阳的温暖与慈祥,哪怕是最后的短暂的,我觉得挺满足!”

小婕的话太佛性,我突然问:“你有男朋友没?”

小婕显然有些猝不及防,愣了好一会才摇摇头:“不是谁都可以的!”

有?没有?摇头代表什么?而且那句话也让人有些捉摸不透,不是谁都可以的,是没有?还是有但不接受?

这个问题确实太私密,我换个话题:“你真打算陪我一路向西,翻越那座地图上的雪山之巅——唐古拉,然后到达那座屹立于红山之巅的圣城布达拉宫?”

小婕看着我,眼神很坚定地说:“确定!”

其实那只是我的一个梦想,人世间太多的梦最后都醒了。

“我感觉你现在遇到难处了!”小婕看着我的眼睛,“能不能告诉我?”

我有些难堪,但还是将我们去拜访那位领导的事告诉她。小婕听完后深思片刻说:“我也认识一个人,他或许能帮你……只是,我该对他说你是我什么人呢?他不会随便给人帮忙的呢!”

小婕的话让我一下没转过弯,我随口说:“你就说我是你表哥!”

“表哥!”小婕尴尬地笑了一下,“我有没有表哥他太清楚了,这理由肯定不行!这事先让我好好想想怎么和他说。”

还没等我再开口,她便转移话题:“如果有时间的话,我带你去那边转转!”小婕指着山垭口的远方。风掠过女人镶花边的袖口。

那边是坎布拉,阳光就是从这里爬过那座山抵达小城的,一大片海子,夕阳下,湖水幽蓝,仿佛头顶那片湛蓝的天空也一同溶进这片水域。四周连绵的雪山,在日光下闪耀着圣洁的光芒,山映湖中,交相辉映,分不清究竟哪里是山,哪里是湖。远处,成群的牦牛、山羊悠闲地吃草,给这片宁静平添了几分生动。

“那边有一大片海子,还有石林和牦牛群,有没有兴趣,什么时候我带你去走走?”

不远处的汪巴佬似乎听懂了我们的对话,兴奋地在坡地上窜来窜去。

我向着它叫:“汪巴佬!”

小婕皱着眉:“好难听!能给它取个好听的名字么?……唉,还是叫汪巴佬吧!它习惯了,我也听习惯了!其实,我也叫它汪巴佬!”

我们大笑起来,汪巴佬莫名其妙看着我们笑,它咧着嘴,似乎也想笑。

小婕说,有时间你就来这里,即便你不来,你也会感知到我,因为阳光每天都从这里去往你那边。到时你仔细体会一下阳光,是不是很温暖就知道啦!

那天分别时,我走出好几步,身后小婕说:“你等等,我有件礼物要送给你!”

小婕从侧身口袋里掏出一把匕首,我愣了一下,小婕说:“不奇怪,我们这里人人都带着匕首,因为这里随时有可能会遇见狼和别的动物,随身带着可以防身!”

我接过匕首,木质刀鞘贴合着深蓝织锦,上面是银色金属丝镶嵌而成的写意山水。远山落日,长河孤舟,河边苇絮纷飞,倦鸟归巢,仿佛在诉说时光的苍凉与幽远。

匕首古铜色吞口,精致的木质刀柄,色泽深沉,神秘而古朴。刀柄的末端,镶嵌着一颗小巧璀璨的红珠子,闪烁着诱人的光芒,为这把匕首平添了几分华丽与庄重。指尖抚过,隐隐散发着温润的光泽。细长的刀身,镌刻着繁复而神秘的花纹,像是某种古老的符文。匕首在昏暗的天色下闪着幽光,那团光包裹着刀身,仿佛烈焰包裹着寒冰。

这种感受真的太神奇。

小婕说,喜欢吗?

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我实在太喜欢了!


10、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 那天,老钱带我去见的那位领导说老钱的货不行,老钱做什么生意的?我也没见老钱有什么东西可以贩买贩卖,哪来的什么货?

我还发现一个秘密,老孙时常单独一个人出去。老钱看着鬼鬼祟祟的老孙,一副见惯不怪的样子,翻个身复沉沉睡去。

只有小吴,对老孙的行踪表现得有点焦躁不安。

不知道老孙独自出去干什么,肯定不是蹓蹓弯或是买点小东西这么简单,因为老孙每次出门都到天很晚才返回。

直到有天,一个小女孩可怜巴巴又无比紧张站在门前,探头探脑向内里张望,却不说一句话,我有点莫名其妙,刚想询问,床上的老孙看见小女孩,一骨碌爬起来,飞快套上衣服。小女孩见状转头下楼,老孙跟过去。

我有点明白老孙干什么去了,但不肯定。因为我发现小吴的眼里正喷出火。

那个小女孩我隐约有些印象,好像就是我们吃干拌烙饼的那家面店见过。

一整个下午,小吴焦躁不安,躺在床上辗转返侧。

走道上响起脚步,小吴像一只猎犬警惕地竖直耳朵。

老孙嘴里哼着歌,一脸满足地走进来,老钱看一眼老孙,很隐晦地笑笑,老孙双手枕在头下,衣服也不脱就躺到床上。

老钱说,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没吃饭呢。老孙很得意,吃不吃饭无所谓啦,吃饭有嫖婆娘爽么?妈的我告诉你嫖婆娘真他妈爽!

原来老孙出门就是那种事。我隐隐感觉有种不安,看向小吴,小吴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握着一只餐叉,这是他们几个吃肉罐头的餐具。他将餐叉握在手心,大拇指顶着叉柄,狠劲折过去,餐叉弯成弧形,然后他将餐叉翻转过来,大拇指再次顶着叉柄,狠劲反向折过去,又将餐叉掰正。因为使劲,小吴的指关节青筋暴跳,很吓人!

老孙还在那里肆无忌惮向老钱分享他的心得。似一条吞食饵料的鱼,唼喋有声回味无穷。

“我跟你说,我对什么都没兴趣,吃饭喝酒划拳哪比得上嫖婆娘……”老孙的前额被窗外的光照得油光闪亮。

老钱头枕着手臂,咳了一声问道:“那个小姑娘怎么能寻到这里来?”

老孙伸长脖子表情很猥琐:“我都告诉她先等两天等两天,那娘们比我还急,派个小姑娘来送信。今天先好好休息,明天我要让她……”

老孙的话还没说完,突然我感觉眼前一花,一道黑影仿佛展开翅膀的巨大蝙蝠,飞快向老孙的方向猛扑过去。

我和老钱惊得张大嘴巴,那边老孙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小吴劈头按在床上,小吴手里握着餐叉,嘴里恶狠狠道:“我他妈整死你!让你嫖婆娘让你嫖婆娘,你说,你是不是把她那个了,是不是那个了!”

老孙猝不及防被小吴结结实实掐着脖子,连咳带喘,脸胀得通红,声嘶力竭吼道:“个龟儿子的你他妈疯了?你给老子松手!”

小吴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肯定已经失去理智。老钱缓过神,也从床上跳起来嚷:“小吴你发什么神经?赶紧松手,你这样会把他掐死的!”

小吴恶狠狠的声音:“你说你是不把她那个了!说不说,不说老子用叉子捅死你!”

小吴手里的餐叉死死抵着老孙的咽喉。我和老钱都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好言相劝,先放了老孙,有什么话好好说。

小吴根本不理会,手里餐叉用力,老孙痛得大叫。老钱说:“你这么掐着他喉咙管子,他就想说也说不出来吧?”

老钱的话果然管用,小吴松开手,但餐叉还紧抵着老孙的咽喉。

老孙满面通红咳嗽着,表情异常愤怒:“你他妈……”

小吴的手又一次掐紧老孙咽喉,老钱赶紧劝解:“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老孙挣扎着说:“好,你松开,我说,你说哪个她?老板娘?妈的你想哪去了,老子非得找她?难道她店子里就没别的婆娘?”

小吴将信将疑:“你确定?”

老孙羞愤无比:“老子只说这么多,爱信不信!背你妈的时哦,你个怂包蛋,你莫不喜欢上老板娘了吧?喜欢你明说呀,你跟老子较什么劲?有种你也把她弄上床,你个没种的玩艺,你敢偷袭老子!”说着话,老孙跳起来反击,也要和小吴拼命。

我和老钱赶紧将二人拉开。

老钱将小吴推到床边,也很生气:“老孙他玩他的,跟你有毛关系?你个瓜娃子!我还不晓得你偷偷喜欢上那婆娘了呢!没发现你还这么闷骚!有贼心没贼胆?你在这里和老孙倒有能耐斗狠耍横了?你喜欢那婆娘还不晓得人家婆娘心里头有没有你呢?这不是一厢情愿剃头挑子一边热么?”

小吴蜷缩着身子窝在床上,脸对着墙一声不吭。

老孙冷笑:“那婆娘现实着呢!要钱你有么?穷光蛋一个就别丢人现眼,人家要穿金戴银山珍海味,跟着你一日三餐喝西北风么?对了,你不是喜欢她么?我告诉你一个讨她欢心的法子,你给她买一条金项链送过去,说不定她一动心就成了呢?”

老钱对老孙摆摆手:“你别瞎误导他了,他个毛孩子,懂个锤子!”斜眼撇向小吴:“那婆娘是有夫之妇,浑身骚气,也只有你这样的生瓜蛋子上当受骗!你怎么就惦记上了呢?是火得灭了,是草得斩了,还得斩草除根,真是瞎胡闹!”说着转向我:“小兄弟,你是文化人,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我只好笑着附和。偷偷看一眼小吴,我知道,自己的隐私被当众抖落出来,又被无情嘲讽一番,估计小吴那时羞愤到想死的心都有了。


11、我和小婕走在小城的那条街道上。她是随坎布拉那边的夕阳一起过来的。山垭口风的气息还缠绕在她镶花边的袖口上。我们并肩走着,汪巴佬在我们身边跑前跑后,异常兴奋。

小婕说要带我在这座小城到处走走,小城这么小,有什么可走的呢?站在街的一头,如果中间没有建筑物阻挡,街道另一头便尽收眼底。但小婕说这种形式算是尽一下地主之宜,这句话看似调侃,却是认真。

起先我们走大路,后来我提议,让她带我去小巷深处走走,那样的地方,一个外乡人能看到异域最底层最质朴的风情。

索性就一直向前。无拘无束的我们,二人一狗,仿佛这荒芜天地间的过客,向着我们要去的方向,我不觉得孤独,因为在心里,突然就多了一个人,不萧疏也不拥挤,不沉寂也不喧嚣,不炽烈但温暖,所有的事物刚刚好。

我们不说话,汪巴佬也保持静默。

一户人家的边上,竟有一处苹果园,我们隔着篱笆注视那些果树,

夕阳残寒,远野萧瑟,苹果树却已在悄然间萌动,枝间叶芽正在绽放,嫩绿的叶片怯生生打量着这片荒凉之地。它们紧紧簇拥在一起,似在互相取暖,又仿佛在积蓄着力量,只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便要冲破束缚,肆无忌惮让季节的温暖扑面而来。

不知走了多久,走了多远,等我们反应过来时,我们已经走出这座小城。竟不知不觉间来到那个山垭口。

我们坐在一片青稞地埂上,看远处羊群似高天泻下的白云漫过坡地,一个中年男子骑在牦牛背上,手里弹着冬不拉。

爱你爱你我真的爱你,找个画家我来画你

爱你爱你我真的爱你,找个画家我来画你

把你画在那吉他上哪么,抱着吉他我抱着你

把你画在那吉他上哪么,抱着吉他我抱着你

……

牦牛远在山那边了,冬不拉的弹唱仿佛在天边,弦音缥缈,我似乎看见小婕袖口里的那一缕风涌动起来,它向着山那边吹过去。

小婕说,等过些日子,天气暖和起来,我陪你去坎布拉,去看海子,去看万壑千峰,去看山顶白云下的羊群,去看你一直以为的夕阳过来的地方,我要让你知道,这里并不是你所看见的荒芜。阳光、温暖、青绿,它们其实就藏在你无法窥见的荒凉深处——你所看见的荒凉,那只是我们的一个障眼法!对了,我的村庄也藏在它的深处。只等有一天,它们就如同那缕阳光一样,从山那边覆过来,你信不信?

我当然信!因为汪巴佬看我们的眼神就像看温暖的火焰,它瞳孔里闪烁着光芒。

我们起身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下来,风变大,在我耳畔带着尖厉的呼啸,小婕得赶紧回家,我得赶紧返回,小婕说这里会有狼,即便她不告诉我这些,凭我东拼西凑的常识,我大概也能想到这一点。

昏暗的暮色里,小婕似乎感觉到我的焦虑不安。她紧紧握着我的手,甚至半个身子偎在我胸口,小婕说,我们要是能永远这样该多好!

我不太明白小婕的话,但我没多想。

小婕说,你带着那把匕首没有?

我点点头。小婕说,那就行,剩下的就交给你了,我也交给你了!

我笑起来,未必真的会遇见狼,这只是一种可能。而且我们所在的山垭口离小城并不算太远,狼断不会出现在人烟稠密的地方。

小婕说,你其实是一个挺靠谱的男人,和你在一起心里感觉很踏实。

小婕的话有点莫名其妙,像她这种年龄的女孩,假如表达情愫,正常男女之间这种话实在老套,这种老套带着人情世故的老练,其实一点也不动听。

我们突然变得轻松,却又感觉有种惆怅。这种感觉不只我有,我想小婕肯定也有,因为我看见她的眼神带着怅然若失。

我想送小婕去那边,小婕说,你送我去,你怎么回来?

我以为小婕在有意试探我的勇气和真诚,便肯定告诉她,我一定要送她到山那边。小婕笑起来,好啦,那样我不放心你!等下次,我带你去看海子的时候,你再送我。

幽暗中,看着小婕走下山垭口,她走了几步又回头:“别忘啦,你答应我的,让我陪你一路向西,翻越那座地图上的雪山之巅——唐古拉,然后到达那座屹立于红山之巅的圣城布达拉宫!”


12、老钱和老孙出门去了,这次他们没带小吴。或许是因为前几日小吴和老孙那件事,彼此间有了隔阂和戒备?但老钱说是留小吴看家,这哪算什么家?而且有什么可看的?

老钱老孙他们可能觉着带小吴不方便,小吴是一根筋的愣头青,老孙不过就是找个相好,被小吴这二货疑神疑鬼生出一场事端。如此看来,老钱的三人组合其实也是个东拼西凑的散摊子。这三人是如何凑在一起的,着实令人费解。

将近中午的时候,小吴突然说,我请你去面馆吃干拌和烙饼吧。

我本想拒绝,但腹中饥饿,象征性客气一番,便顺水推舟。其实我心里明白,小吴哪是想请我吃饭?他是想借机见老板娘是真,独自去又有些难堪,所以就扯个请我吃饭的由头,拿我当个幌子。

小吴果真是个生瓜蛋子,象老板娘这种年纪的女人,阅人无数,混迹酒桌肉宴,早练就金刚不坏身,活脱脱就是情场老油条,小吴的腼腆生涩在她眼里根本就乏味且可笑之至。有个段子怎么说来着?十八的女人,你讲故事哄她睡觉;二十八的女人,不用讲故事她陪你睡觉;三十八的女人,她讲故事哄你睡觉!对这种女人拐弯抹角躲躲闪闪纯属多此一举,如果换成老孙那种老江湖,早已废话少说单刀直入了。

而且就那种见惯风花雪月激情随意泛滥的女人眼里,小吴这种毫无人生阅历的小男人丝毫提不起她们的兴趣。

果然小吴碰了老板娘一个不硬不软的钉子。我坐在桌旁吃干拌,小吴自顾将面搁在桌上,自己却跑到柜台那里,红着脸和老板娘搭讪。老板娘冷冷地看眼小吴,又冷冷的低下头去按计算器,小吴讷讷地开口,嘴唇里不知发了个什么音,老板娘很不耐烦地说:“说什么呢?婆婆妈妈的,大点声行不行?”

老板娘的粗声粗气让我也吓了一跳。这女人实在太不给面子了!

小吴胀红着脸回到桌上,心不在焉开始吃他的干拌,我将汤也一并喝完,抹抹嘴对小吴说,我到外面等你。

我这样说的目的是不想让他当着我的面尴尬,同时也暗示小吴吃完面赶紧走,这种女人还是拉倒比较好,何必自寻烦恼!

但事情远不是我想的那样,估摸着小吴应该吃完面的样子,门里突然传来一个冰冷的字:“滚!”那是老板娘的声音。随即我看见小吴狼狈而出。

我没有看小吴的表情,用腿后跟都能想像,肯定比哭都难看。

回到旅馆,小吴一声不吭,自己匆匆上楼去,我想,他此刻就窝在他那张床上开始痛苦纠结了。

我在楼梯口站了好一会,稀疏的阳光从楼梯口的隔栅透过来,一缕缕飘落在过道墙面上。我知道,它们是从山垭口那边飘过来的,是从坎布拉那边彳亍斜照过来的。山那边是一大片海子,夕阳下,湖水幽蓝。四周连绵的雪山,在日光下闪耀着圣洁的光芒,雪山幽水,交相辉映。远处,成群的牦牛、山羊悠闲地吃草……那个叫小婕的女子,手握着鞭子,站在云朵似的羊群里,风在她镶花边的袖口缭绕……

我回房间时,小吴正酣睡。大概是被这无厘头的激情弄得心神疲惫。好端端少年头颅里的美好,让老板娘肥腻的手指无情掐灭。可怜的小吴!

小吴一定是趁我回避时对老板娘说了什么,大概是表白!不仅无法撩拔老板娘的中年狂,反倒这些幼稚的鬼话无异虎狼之词,让老板娘那口吐芬芳的一个“滚”字电闪雷鸣,这一记惊雷将小吴劈得肝胆俱裂狼奔豕突。

我做了一个梦,在小城的深巷,我和婕不期而遇,我们并肩走在巷子里,巷子两旁竟有浓密的树,灯影斑驳,我们谁也不说话,就那么一直向前走,我们将要走到那个山垭口,我看见风挟裹着阳光,似一道流动的金色从山梁子漫过来,金色的风吹动着山垭口的经幡,吹动着地上吃草的羊群,那些白色的云朵动起来,风起云涌,我发现婕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远处,她正随那些云远去,消逝……

半夜的敲门声将我和小吴惊醒,我们迷迷瞪瞪坐起来,雪亮的手电光将我们又晃得睁不开眼。

“把证件掏出来,快点,不要乱动,只掏证件!”我这时才看清,屋里进来好几个警察,一个举着手电的警察正吩咐我们。

我意识到出事了,赶紧掏出证件,警察拿过去进行验证,又将证还回来。那边小吴的证件也验证过。接着又开始检查我们随身携带的物品,看见桌上矿泉水瓶,一个警察拿起瓶子递给小吴,命令道:“喝一口!”小吴喝了一口。

随身物品,水,都没问题。另几个警察开始在整个屋子里搜查,一个戴眼镜的向着他们的头摇摇头。

最后,小吴被带走了。

警察单单带走小吴,这意味着老钱和老孙肯定出事了。因为我看见旅馆老板娘也跟在警察身后,警察肯定已经从老板娘嘴里打听清楚,小吴和老钱老孙他们是一起的。我只是后面才住进来的。

小吴走的时候回头看我一眼,眼神惶恐不安。


13、我的猜测果然没错。老板娘告诉我,老钱和老孙被抓了,小吴和他们一伙,估计也危险。但仅仅过了一天,小吴便放回来了。

小吴说自己被警察带过去问话,又做笔录,但问题不大,所以放回来了。

我问老钱和老孙呢?小吴也摇摇头,他并没有见到老钱和老孙,但知道他们被抓了,现在什么地方,自己也不清楚,更不敢打听。

事情到了这个时候,我便问小吴,知道老钱和老孙他们到底干什么被抓?

小吴叹口气,其实他们也不告诉我,但我知道,他们两个在偷偷贩卖烟土!

什么?我大吃一惊,这可是天大的事,贩卖烟土这可是要掉脑袋的!我这时才想起来,老钱那个随身带的包里,一袋袋黑褐色的东西,肯定就是小吴说的烟土。

我有点想不明白,只听说过白粉,烟土?这个年代竟然还有这种东西?我知道所谓烟土其实就是从罂粟里初提取的物质,如果再次提纯便是道上说的所谓白粉。实在没想到老钱和老孙竟做着如此勾当。现在基本能想明白他们为什么跑到这个鸟不拉屎的荒芜之地来,我突然想起那天老钱带我去见他所说的那个领导,那人嘴里说什么老钱带的货不行之类的话,现在也想明白了,那人要么是个瘾君子,要么在和老钱做着交易。

小吴看我一脸惊诧的表情,好久才说:“我是真不知道他们干什么,不过我听老钱说过,那些烟土全是假的,只是想骗点钱!”

小吴的话让我觉得这件事有反转的可能,如果老钱他们只是以假货冒充烟土,那么犯罪性质就没那么严重。但话又说回来,偏偏冒充烟土,这说明老钱他们肯定和道上有沾连,警方定不会轻易放了他们,一定会顺藤摸瓜,从他们身上排查更多线索。

一整天我们都没出门,小吴似霜打的茄子,窝在床上发呆。现在老钱和老孙都不在了,我感觉他像被遗弃的孤儿,很可怜。

连着几天,老钱和老吴没半点消息。我们知道,他们两个大概率是折进去了。

我身上没钱,现在小吴身上也没钱了。所幸小吴那边老钱还在的时候,床位续订了很长时间,但吃饭就是个问题。

我去面馆买烙饼,小吴再也不肯跟去。现在的小吴在老钱他们被抓后,仿佛一夜间丢了靠山,失掉了所有锐气。

坐在旅馆的床上,小吴吃着我带回来的烙饼,好久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我们得想办法去哪弄点钱!”

小吴的话让我心情又一次焦虑起来。怎么办?老钱给我牵的那根线我本也没做过指望,而况现在形势急转直下,老钱老孙被抓,估计那个人也跑不了。小婕说过她可能会帮得到我,但被我婉拒,怎么办?再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我就只能露宿街头了。

我去过山垭口几次,奇怪的是一次也没遇见过小婕,她太忙?或是出门了?或是别的原因?我有点胡思乱想起来。那一次我走到山垭口,希望见到小婕,和前几次一样,荒芜的梁子上,只有我,只有风,只有那些吃草的羊。

我颓丧地坐在地埂上,看着青稞地边两只小驴吃草,其实这两只驴我每次来都见到,它们一点不怕人,走近了也不躲开,很蠢萌。

这些羊和驴从始至终都在这片坡地上吃草,似乎从未有过主人。如果是无主之驴,如果将这两只呆萌的驴顺手牵走,如果……

我被我自己心里冒出来的这个念头吓了一大跳。饥寒生盗心这个词竟在如此机缘巧合之下被我刻骨铭心体会!

我为自己的及时清醒而暗自庆幸,走下山的时候,我回头看看坡地上那两只险遭拐卖的驴,奇怪的是,不知什么时候,它们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揉揉眼,难道之前是一个幻觉?

不能继续困在这座小城了,我得离开,去另外的地方,另想他法。

我决定去车站查询车次和发车时间。

站很小,旅客就显得很拥挤,才走进售票厅,里面乱哄哄一片,一个穿保卫服的中年男人,一手握着三节棍,一手牢牢揪住一个年轻人的头发,那年轻人半边脸上鲜血淋漓,中年保卫将年轻人的头狠狠揪下去,血顺着年轻人的脸颊向下流淌。保卫揪着年轻人向门外走,嘴里呵斥着:“我看你还偷不偷!还偷不偷了啊还偷不偷了?我叫你偷!叫你偷!”手里三节棍一下一下向年轻人头上抽去,最后连三节棍都染上血。

我很同情这个小偷,就在之前,就在那个山垭口,我深刻体会了一次什么是饥寒生盗心。我内心涌起一阵后怕,如果我去偷驴被抓,后果会不会也是这样?那一刹那,我想恳求保卫放过这个年轻人,他实在太可怜!

当我走近仔细打量这个满脸鲜血淋漓的小偷时,我惊得说不出话来,天,这不是小吴吗?

我跟在他们身后,起先后面还跟着许多看热闹的,再往前走,看热闹的也散去。我远远尾随着,令我意外的是,保卫揪着小吴竟走到那个面馆前,顺手将小吴用铁链拴在门外的立柱上,自己进店去。

我看看四周无人,悄悄摸近,小吴抬起肿成一道缝的眼看清我,我示意他别出声,看看锁链,竟然没锁,只是在立柱上打了一个结,我飞快解开链子,拉起小吴向着远处的荒坡地跑。保卫从面馆里追出来,大声喝斥着,我们什么也顾不得,专捡沟壑小路奔逃。

不知逃了多远,天暗下来了,我突然发现小吴竟不知去向。而我自己却置身在一片废弃的建筑工地上,那里堆放着许多一人多高的巨大涵管。

风从远处的荒芜吹来,很冷!我钻进一根粗大的涵管,这里勉强可以抵挡冷风的侵袭,又困又乏又紧张,不知不觉倒头睡着。

迷迷糊糊我被人摇醒,我以为是小吴,仔细一看,涵管外站着好几个人,我意识立马清醒过来,这是遇到夜晚扫街的混混了。这种混混白天不出门,专等后半夜人迹稀疏时便满街转悠,寻落单的人打劫。

一个小混子在我身上口袋里掏了一遍,什么也没有,很失望。

我心里很紧张,其实婕送我的那把匕首就在侧身裤兜里,我一只手紧紧攥着匕首,随时准备反击。不知是混子们粗心还是他们当我是一个流浪的乞丐不值得仔细搜寻,竟没发现那把匕首。

最后那个年长的混子还宽大为怀,拍拍我肩膀:“流浪不容易,继续睡吧!”

等一伙人走远,我不敢再睡。即便不再遇到混子,可是这种地方如果狼来了,那可怎么办?无论如何,我得返回小城,返回旅馆。

小吴逃去哪里,我顾不得了。


14、小吴是在黄昏的时候回来的。

在这里,我已经能从阳光的颜色分辨哪是白天,哪是黄昏。初来时我看到的阳光只是夕阳的模样。但现在我能从夕阳里看出颜色的差异,黄昏时的阳光,仿佛古旧的铜器,上面布满着斑驳锈迹,带着苍凉色彩。

小吴头上伤痕累累,一只眼睛肿得眯缝着,我走道边老板娘那里要来热水,让小吴将头上的血迹洗净。我将剩下的一个烙饼递给他,他默默接过去啃了一口。饼已经冷了,变得很硬,我想起来这座小城时和汪巴佬平分的那块饼,和眼前这块一模一样。

小吴就着桌上的热水艰难吞咽了几口硬饼子,又默默将剩下的小半块饼放下。他坐在老钱的床前,一只手撑着腮帮子,脸朝向窗外,不知在想什么。许久就又回到自己床上,还和之前一样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窝在床角落里。

我坐床边看着小吴,很想问小吴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这种事其实不用问,彼此都心知肚明,所谓问,不过就是用问的方式表达关切。

不管怎样,这是一件很丢脸的事,尤其在我面前,之前跟在老钱老孙他们混的小吴显然是有优越感的,一夜之间本末倒置,无论如何让人很难以接受。这我能理解。算了,这种事说多了无非都是浪迹天涯的伤心事,不要问,也不提,这是最好的结果。

小吴突然翻身坐起来朝向我,看着我愣住的表情,小吴苦笑了一下。

“你知道的,我只是想办法去弄点钱!”他叹了口气,眼睛在老钱他们桌上床上扫了扫,我知道,他是在找烟。但现在啥也不剩。

“我猜你肯定也没钱了吧?”他看着我,见我表情凝重的样子,接着说,“我知道你肯定没钱了,不然也不可能到处想办法找事做,也不会请老钱他们去那里吃干拌!”

我苦笑了一下,这种尴尬到头来还是让小吴给抖了出来。

“如果再弄不到钱,我们都会饿死在这里,要不就去做叫化子!”小吴显得很悲伤。

“可是那样……也不见得能弄到钱的!”我这么说算是将小吴那件事有意遮掩一下。

小吴深深叹口气:“想想还不如回家去放牛,从小听人讲抓小偷的故事,不成想有天自己成了故事的主人公!”

小吴的话让我也很感慨,我想安慰他,我也差点一念之间误入歧途。我们之间的区别就是一个越过那道界,一个止步于那道界之外,如果那道界只是一根线,那我们之间的距离只是一根线的距离。如果把我和小吴换成另外一组概念:君子与小人。那么,我想告诉你,这世上君子与小人的距离,其实只是一根线的距离!

“其实,”小吴惭愧地垂下头,“我还有一个很自私的念头,想想真的好蠢!老孙说让我买一根金项链送给她……我真的好蠢!”

我愣了一下,小吴行窃的动机竟带着这种复杂情愫!临到这种时候居然还想着去讨好那个冷若冰霜的女人?这家伙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不撞南墙不回头!那种将逢场作戏演绎得风花雪月的女人竟将小吴这种生瓜蛋子癫得五迷三道。

“我算是看透了!”他表现得好像成熟持重幡然悔悟的模样,“不是自己的求也求不来,是自己的赶也赶不走,我不想她了,算啦!”

我感觉这家伙话里话外还带着不甘心,冷冷道:“你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他呆呆看我一会,没有问我为什么不是一路人,即便他问,我也无话可说。不是一路人就不是一路人,看破说破其实已经没意思了。何必多问?

“我想我姆妈了!”小吴突然转向床角,蜷缩成一团,将头埋进被子里,声音带着哭腔,“我想回家,我想我姆妈做的发糕和麻糖,我想回家!”

好久之后,小吴坐起身:“我要回家了!你回去么?我们一起想办法离开这里!”

回家!回家?突然我想起来,我是一个流浪的人,一个流浪的人怎会有家?无家可归亦或有家难归?何处是家又何以为家?

看着我茫然而惆怅的表情,小吴很不解:“你还不想回去么?没钱了你打算怎么办?还是回家吧,就在家里耕田种地吃糠咽菜那也比在外面居无定所四处漂泊强,当初老钱他们让我随他们一起出来赚大钱,谁知……唉,一场空!”

小吴躺在床上,嘴里还在喃喃着:“我要回家……回家,……我知道你想要在外干大事……干大事哦,我要回家!”

屋子里安静下来。我看着窗外的漆黑,我知道,明天,那抹夕光又将从那个叫坎布拉的地方,沿着那道山梁漫过来。


15、小吴是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确定,但我确定,他一定走了。

我回来的时候,房间里空无一人,直到天黑也没见小吴人影,第二天醒来,对面小吴的那张床铺原封未动,显然不曾有人躺过。这样看来,他确定走了。

我心里为他而感到慰藉,终于他可以回家。不管怎样,正如他所说,不必四处漂泊居无定所,可以吃他姆妈做的发糕和麻糖。一想到小吴终究是有家可回,我的心情便无比沉重黯淡,我还得流浪,还得向着我并不知道的遥远地方。

我去过山垭口几次,但我始终没遇见婕,也没看见汪巴佬。

小吴走了,我也得走了。是的,我得离开这里,但在离开之前,我还是想见小婕一面,因为对我来说,和小婕之间还有着未曾兑现的承诺:

一路向西,翻越那座地图上的雪山之巅——唐古拉,然后到达那座屹立于红山之巅的圣城布达拉宫!

我不想就这么走,即便小婕当时只是一时冲动的表达,但对我来说,这是我们之间的因果,因之缘起因之缘灭,不必心生怨嗔。

黄昏时,我正打算下楼,突然上来一个小女孩,我想起之前给老孙传递纸条的那个女孩,细看,并不是一个人。

女孩看见我,匆匆将手里的一张纸条塞给我,不及问,便匆匆转身飞奔楼下,等我赶到楼梯口,女孩身影已消逝在街道拐角。

忐忑不安打开纸条。

“千万不要再到我们见面的地方来!如果有人去找你,一定说不认识我,什么也不知道!”

这两句没头没尾的话让我心情骤然紧张,不用猜,这是婕传递的消息。婕肯定遇到什么麻烦事了!肯定!对了,她是怎么知道我住这里的?我们从认识到现在,她从未问,我从未说。而且她如此直接将消息传递给我,这说明什么?婕其实早已知晓我的行踪!她在追踪我?我吓了一跳,又摇摇头,婕不是那种人!

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婕遇到麻烦了!

不行,刀山火海我都得去一趟山垭口!

我走得飞快,那抹苍颜白发的夕阳似乎被我远远甩在身后。

远处山垭口,我似乎看见风,看见风中吟诵的经幡,看见青稞地,青稞地边云朵似的羊群,还看见汪巴佬,它站在梁子上的风里,尾巴翻转,不远处那棵树下,小婕在翘首等我。

突然,前面迅速冲出好几个人,他们从不同方向截断我的去路。

一个人手里还握着一把枪,我感觉心猛地一沉,抢劫?手伸进侧身裤兜攥紧匕首。

这些人从不同方向步步逼近。为首一人从口袋掏出证件:“我们是警察,不要动!我们要搜查!”

什么?警察!我大脑一片空白,这什么情况,怎么回事?我怎么会惊动警察了?我一时不知所措大脑一片空白。

“你不要紧张,按我们说的话做!双手举起放在头顶,抱头!一动不要动!”

我赶紧举手抱头,嘴里不断说:“你们是不是抓错人了?我什么也没做,什么也不知道呀!”

“让你不要紧张!你现在最好什么也不要辩解!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我们会调查清楚!”

一个便衣从我身上搜出那把匕首,领队的便衣接过仔细辨认一番,又点点头。接着领队的便衣将匕首递到我面前:“这是什么?”

“匕首!”我心中暗道不好,小婕说这里几乎人人都随身佩戴匕首防身,难道她在骗人,我于是将匕首来由陈述一遍。

便衣说:“你要对你自己说的话负责!这里可以佩戴匕首防身不假,但这把匕首却非同寻常!”

我完全懵了。小婕送的什么给我呀!怎么招惹这么大的事!

我被带回派出所做笔录。

一个老警察走进来说:“赃物已经文物部门鉴定证实,这把匕首的刀鞘正是丢失的那件文物!她已经交待全部事情经过。”转过头冲我:“与你无关,你可以走了!”

到此时,我还是懵的。她已经交行全部事情经过?她?小婕?我感觉一阵天昏地暗!

那位老警察拍拍我肩膀,用嘲讽的语气教训道:“年轻人,凡事不要被激情冲昏了头脑,那可能是一个美丽的陷阱!这个叫小婕的女人就是一个文物走私贩,她是中间情报牵头人,那把匕首是普通刀具,但刀鞘却是一件珍贵文物,她是有意将文物与普通刀具结合,再让你这个不知情者拿着它,神不知鬼不觉偷运出去!”

原来是这样!

“你们在火车上认识的吧?”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见我点头,又显得老谋深算的样子:“你被她利用了!年轻人啊!”

“她就住在山那边一个村庄里,对,就是坎布拉那边!”我想证实一点。

“村庄?坎布拉那边?那边哪来的什么村庄?她告诉你的?”他表情严肃起来,很干脆地说:“告诉你,那边没有村庄!”

“还好你不是同谋,不然……”他看着我,神色严峻!

听着这位老警察的话,我头上汗出如浆,感觉坐如针毡,心中无比羞愧!

“这是那把匕首,还给你吧!”他将一把没有刀鞘的匕首放在我面前。

“有一点她没有骗你!”老警察揶揄的看着我,“这里地处荒芜,有可能会遇见狼或其它危险,身上要带一把刀防身!考虑到你可能还会在这里逗留,这把刀你带着吧,至于离开这里后,到别的地方会当成管制刀具没收,所以劝你如果离开这里,就主动上交。”

我拿着这把没有刀鞘的匕首,又一次仔细打量它,虽然失去了那把价值连城的刀鞘,但这把刀未曾有半分默然,还是初见时模样:细长的刀身,镌刻着繁复而神秘的花纹,像是某种古老的符文。匕首在昏暗的天色下闪着幽光,那团光包裹着刀身,仿佛烈焰包裹着寒冰。

多年后,我的朋友们见到这把匕首,不觉惊叹,太漂亮了!可是它为什么没有刀鞘?

它为什么一定需要刀鞘呢?是的,这把没有刀鞘的匕首,犀利锋芒,洒脱自由,它不需要隐藏,也不必隐藏!

那天黄昏,我从派出所出来,带着这把匕首又一次来到那道山梁。突然,我看到汪巴佬,它竟一直就在那棵树下,见到我,它冲我摇摇尾巴。

我轻轻抚摸了一下它的脑袋,可怜的汪巴佬,这意味着它又一次变成了流浪狗。

我看看山那边,那个叫坎布拉的地方,我想起那个梦:风挟裹着阳光,似一道流动的金色从山梁子漫过来,金色的风吹动着山垭口的经幡,吹动着地上吃草的羊群,那些白色的云朵动起来,风起云涌,我发现婕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远处,她正随那些云远去,消逝……

我一时欲哭无泪,我不知该想她还是该恨她,但似乎都谈不上,没有开始怎么会有结束?这只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

那天晚上,汪巴佬跟着我一直走到我们最初来这座小城的那条街道上,我摸摸口袋,找出一枚硬币,还去那家店的玻璃柜前挑了一只烙饼,冷且硬,我吃了半块,将另半块给了汪巴佬。

吃过饼,我向前走,和当初一样,汪巴佬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它呆呆看着渐渐远去的我。我忍不住回头,远处的汪巴佬变成一个模糊的点,后来那个模糊的点转过身,走了。

我知道,明天,我得离开这里,在我身后,夕阳会从坎布拉那边漫过那道梁子,似一阵金色的风,吹过小城的天空,吹过那片荒芜之地,吹过一只流浪的白狗,还有那个远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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