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往年村里每家都种李树,不多,一棵二棵,在房前屋后。独湾子易家李树最多,禾场旁的斜坡上有李十余棵,成树林。
在易老太家的禾场旁,至今残留记忆里的事物大概只有这几样:禾场斜坡下的麦秸垛,斜坡上的李子树林,李林旁的一棵泡桐树。
栽树很随意,房前屋后看着合意处随手栽下。李树如此,这棵泡桐亦如此。
那一场春雨后,绚烂的李花仿佛冬日未及消融的积雪,蓬松轻盈,将整个湾子都照亮了。远远望去,整个村庄人家,房前屋后仿佛栖落着天空的云朵。每一朵李花都如蝉翼般精致,花蕊纤细精巧,带着淡淡的鹅黄色。它们或三五成群,徘徊在枝头缱绻低语,意若绵绵。
风从斜坡上,有时也从屋后的竹林吹过来,满坡的李花摇曳,落花在风中轻坠,沿着那一溜树脚,从易家婆的屋脊一直向着禾场下的小路,李花纷纷扬扬。走过的人头上身上都飘落着花瓣儿,鼻息里是李花混合远野青草的味道。那走在落花里的人,仿佛心灵也被洗净尘埃,在李树下住脚,待一阵阵风过去,待一阵阵花落下,贴着脸颊,落进他的前胸口。
直到很久之后的一天,他随手拿过那件外套,轻轻抖落一阵,一些早已枯萎的花瓣从衣服夹层飘落。他看着花,突然明白,那年的李花谢了。
李花谢了,李实初生。村湾里的孩子都跑到树下仰脖眺望,那些青涩的果实,让他们心生向往。也从这时起,他们所有行踪都和这些李树关联。比如每次经过李树,都要停下来向着浓密的枝头观望好一阵。比如他们将躲猫猫从村场草垛旁转移到李树下。比如什么也不做,他们躺在树下的草地上,头枕胳膊,任树叶一片片落在他们的面颊上。
易老太有时会站在屋檐下看着李树许久,又看看树下那些快乐的孩子,自言自语:“这些树还是老头子在世时种的呢!往年子结得厚,满树都是,吃也吃不完,就埋进米糠放进坛子,一直吃到冬月。”
走过去,李子还那么大,走过来,李子还那么大。青涩似一只蜗牛向着成熟缓慢爬行。
孩子们等不到李子成熟,便迫不及待偷尝。当他们呲牙咧嘴走出树下的时候,易老太柱杖站在不远处,眼里充满无奈:“你们不能等它熟么?多糟蹋呀!”
无数次,我想起《世说新语》里王戎不取道旁李的故事。人问之,答曰:“树在道边而多子,此必苦李。”取之,信然。
遗憾的是这位王戎,仕后苟且求容与时舒卷,混迹官场投机钻营。《世说新语》载:“王戎有好李,卖之,恐人得其种,恒钻其核。”又刻薄铿吝若此!其人空乏其智,与道旁苦涩之李何异?
不取道旁李,未必只是智者的认知,应该还有仁者的自律。曹植《君子行》云: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智者之外,犹须君子!
青涩的李子让孩子们感觉很无味,他们以树为界,在李树两边互为攻守,那些未及成熟的李子漫天飞。
秋天的时候,李树上早已空空荡荡。
屋檐下的易老太柱着杖,空荡荡眼神看着空荡荡的枝头喃喃自语:“树老啦,往后再不会结李子的!”
易老太一语成谶!翌年,秋天,树上空空如也。再往后,李树只开花,不结果。
“它是一只老母鸡,生不出一只蛋啦!”易老太太有时会想起这一溜李子树,发着感慨。
李树长势变得颓糜。有人发现那些李树从底部树干开始,几乎被虫蚁蛀空。李树还在年年开着花,看得出来,它似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在强颜欢笑着。所有人都知道,这些李树早已千疮百孔,它们的生机正在悄然流逝。
易老太有时柱着杖来来到李树下,她努力瞪大眼想看清这些李树的模样,但是徒劳,她只能看见模糊一团的树影。嘴里还在喃喃自语:“多少年了,树也老了,再不会结李子的!”
她不知道的是,面前这些李树正在走向凋零。
那些李树什么时候消逝的?仿佛一夜间。又仿佛那里本就空无一物。本来无一物,何处若尘埃。
人们走过空荡荡的斜坡,他们似乎想起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起。关于那一溜李子树,他们甚至感到疑惑,那里曾经有过李子树吗?
和那些李子树一样消逝的,还有柱杖在屋檐下的那个老太太。就在几年前,她走了。
走过的人想不起这些李子树,也想不起那个背影佝偻的易家老太。
易家斜坡上李树消逝的那几年,村里许多人家的李树也相继消逝——被伐或枯萎。人们对李树早经失掉兴趣,如果想吃什么水果,他们就去集镇,应有尽有。
李树绝迹。很久以后,他们几乎忘掉了所有关于李树的记忆,比如易家斜坡上的李林,比如他们自家房前屋后的李树。
在李树还未消逝时,泡桐和李树仿佛同一世界的两个种族,面对家族兴盛的李树,那棵泡桐孤零零,显得很突兀。李叶葳蕤娇小,桐叶硕大宽厚。李花开时,泡桐亦开。李花夺目似繁星耀眼,桐花团簇似满树风铃。绚烂璀璨的李花泡桐花,宛如时光画卷中一场盛大而又梦幻的花事,照亮村庄,照亮从斜坡走过的人,也照亮彼此。它们在斜坡上互不打扰,静静生长。
站在泡桐树下,仰头望去,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花瓣洒下,每一朵花都浮现出一道金色的光晕。野风拂过,桐花悠悠坠落,似一场丰硕的花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芬芳,那香气不浓烈,却清新脱俗,仿佛阳光、风与远野交织的气息,斜坡上走过的人,任一朵桐花坠在脖颈,远野的风催促着他的脚步,于是匆匆地悄悄地走了。
易家幺叔强调那棵树是他种下的,从一棵筷子粗细的小树苗就种下的。
易家幺叔对这棵泡桐的表述,事实上是向所有路过斜坡的人宣示对这棵泡桐的主权,谁也不要打这棵泡桐的主意!
人们时常见易家幺叔提着他的黄铜水烟壶,坐在泡桐下的土坡上,一片泡桐叶落在他的衣襟上,一朵桐花又落在他衣襟上,坐在泡桐下的易家幺叔,任由衣襟上落满桐叶和花朵,抽烟发呆,不抽烟还发呆。
村里泡桐稀少,泡桐是做家什的上等料子,比如弯椅子、箍蒸笼、箍甑子。别的树料箍出来的蒸笼甑子笨重,时间稍久便开裂变形,泡桐箍的蒸笼和甑子轻巧灵便坚实耐用。
人们每次走过这棵泡桐,便会不由自主停下来,奓开拇食指量一量树围。
又长粗了,量的人后退一步,仔细打量泡桐,这棵泡桐箍得一副蒸笼呢!还有人觉得,其实这棵泡桐箍一个甑子更合适。
易家幺叔隐隐不安,感觉那些人正对这棵泡桐心怀不轨。多数时候,他就在这棵泡桐树下坐着抽水烟。但说归说,没谁真的想要去染指一棵有主的泡桐。而且家家户户有蒸笼和甑子,实在犯不着为一棵泡桐惹是非。
易家幺叔并不缺蒸笼和甑子,但他始终强调,他一定要再箍一副蒸笼或甑子。
后来泡桐树下被码了草垛,来树下闲坐的人便多了。夏秋歇荫凉,冬春晒太阳,人们在草垛下天南地北张家李家,泡桐下很热闹。
有天,泡桐树下乱攘攘围了很多人,树下草垛旁,两个人正扭打成一团。近看,正是易家幺叔,另一人却是村长。村长还背着一杆长管猎枪。两个宿敌在泡桐下狭路相逢,这一场对决在所难免。
村长将易家幺叔的黄铜水烟壶撇在一边,黄嘟嘟烟水流了一地,几只鸡正刨着那只被风刮到远处的烟叶袋。易家幺叔也乘势扯下村长栓在腰间的火药筒,抡起胳膊掷出去,黑火药和铅子儿似一阵雨从火药筒里泼撒出来。
村长气急败坏揪住易家幺叔胸口,易家幺叔也狠狠揪住村长脖领,两人都胀得满面通红青筋暴跳,奋力想将对方撂倒。
村长想从易家幺叔菜地借过,他要去打两只兔子,易家幺叔怎肯答应?
“让不让过?”
“不让!”
“让不让?”
“不让!”
“不让,老子就把这棵泡桐砍了!”
“你敢砍我的泡桐我就和你拚了!”
“谁证明这泡桐是你的?写你的名字了还是你叫它会答应你?”
“混账逻辑!我从筷子粗栽起的!”
那场决斗后好长一段时间,我开始关注起那棵泡桐。无数次从远处打量,它还在斜坡上,和那些李树相伴,开花散叶,却又显得孤零零。
几年后李树消逝。光颓的斜坡上,形单影只的泡桐更其落寞。看不出它在长大,只知道它还活着。甚至从远处路过,不看那道斜坡,我就知道,那里是有一棵泡桐的。
斜坡上的泡桐已成为一种习惯性的存在,它只是时光里一个无足轻重的参照物。
多年后,我还从远处路过,我知道,那个斜坡那里是有一棵泡桐的,你看或不看,你想或不想,它就在那里。直到有一天,我决定认真看向斜坡那里的时候,才发现,那里早已空空荡荡。
那棵泡桐呢?什么时候消失的?这个念头只是刹那浮现便被放下,这不是我该关心的问题,那棵泡桐是有主人的,它的主人是易家幺叔。主人决定了它的存在与不存在。正如这世间的众生,众生皆有命,宿命决定了众生的来时与归处。
每次走过那道斜坡,心里还是止不住的惆怅,我想起《乐府》里那几句:“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旁。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李树泡桐,同为草木,应是同气连枝的兄弟。想来那先于泡桐消逝的李树,它们或许是代泡桐遭虫啮而僵吧!泡桐或是有知的,它的孤独与落寞正是对李树的深深眷念与愧疚。
人们从斜坡走过,有时会停下来一会,他们似乎在努力想起什么。这里曾发生过什么吗?或者存在过什么吗?似乎有,似乎没有。
易家幺叔去世的那个黄昏,全村人都来做最后送别。人们围坐在易家天井屋,泪眼红肿的易家幺叔侄女出来招呼客人,她们抬着一只饭甑子,有人突然想起来,这不是斜坡上那棵泡桐树箍的吗?
我突然想明白一个道理,这世间万物,殊途同归,莫非虚无。正如那些曾经的人,他们都不过是那道斜坡上的李树和泡桐,似乎存在过,似乎本来无一物。多年后,偶尔想起,甚至会怀疑,有这个人吗?或许这个人本就不存在。比如易家老太,比如易家幺叔,比如我的父亲和母亲,比如那些陆续离开的人们。
很多年后,我从村巷走过,远远地经过那道斜坡,我突然问身边人,还记得这里从前有很多李树,还有一棵泡桐?
那人眺望斜坡许久,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或许想起来了,或许遗忘了。
2、坡地的灌丛被簇密的葛叶覆着,野风吹过,满山喧嚣,灌丛上似翻起一片细白的浪。
随处可见的葛花,开满山谷,如繁星点缀。
野风带来幽谷葛花的香,那个背着竹篓的人不紧不慢,偏着头,迎向风的方向,他在用鼻息聆听风中的花香,又似在品尝风中花的味道,脚步踉跄,竟有微醺之态。
背着竹篓在灌丛的葛藤下摘葛花。头顶一串串葛花似流苏垂下,丰美绚烂,馨香的花缕似九天神女温软的指尖,拂过面颊。心神荡漾着甜美幸福。
暮春浅夏,菜园青黄不接,葛花填补了餐桌的空乏。山上往来人,多是顺手采过葛花的。放牛的时候,路过一丛葛花,顺手采满荷包;打柴的,从葛藤缠绕的树下走过,仰头,一树葛花,顺手也采一点吧。就连赶路的人,走得乏了,在一处山湾里歇脚,风里飘来细细的香,转头四顾,坡上,那一蓬葛花开得鲜亮灿烂,不觉心动,也就采一些带走吧。
家家餐桌上,凉拌葛花、炒葛花,一盘葛花陡然让苍白贫瘠的饭桌平添几分丰饶颜色。我父亲吃着炒葛花,禁不住也感慨:“这花悦目养心,宁息开胃,真是色香味俱佳!”
葛花漫山遍野都是,随手可得,一点不稀罕,却一点不轻贱。家里来客了,也炒一碗葛花上桌,客人看着葛花面色欢喜:“咦,你们还上山采葛花啦!这花香,好看,好吃!”主客相宜,喝着浑浊的酒,吃着葛花。随处可见的葛花,在主客的心里绝非滥竽充数。
一道葛花变换着花样,凉拌、清炒,殷实人家,葛花炒肉,葛花烧仔鸡,据说是小村里的名菜。这菜城里餐馆是做不出来的,而且也闻所未闻,因为他们不知道葛花是什么。不知道,怎么做?自然也就做不出葛花食材的菜肴了。这些菜出了村庄便算绝迹。
我母亲也变换花样做葛花,葛花清汤,调上玉米粉,汤带着花香,素朴的餐桌竟带着暮春和浅夏的淡雅,葛花氤氲,桌边的母亲似回到那年铅华时光。
葛花汤并不美味,不过聊胜于无。不如凉抖葛花和清炒葛花下饭。
邻居老太告诉我们,葛花不能多食,吃多了会闷头。葛花叶也会闷头吗?但后园青黄不接,葛花实在是那个季节山林恩赐的美味,我们还一如既往采葛为菜。
暮春采葛,便让我想起遥远时光深处采薇的人。采薇菜薇,薇亦作止。那采薇的伯夷叔齐,求仁而得仁,又何怨?暮春采葛,那采葛的我们,一日三餐,悦目果腹,又何怨?
客人来了,有咸菜有去年的腊肉还有一碗幽幽细香的葛花,这是村庄的盛宴与繁华,主人的心无可挑剔。筷尖上一瓣瓣葛花,一粒粒细香,是那年老屋檐下的十里芳华,萦绕在村庄的岁月深处。
幽谷葛花能开到夏末,那时节子规啼尽野芳零落,家家户户后园丰盈,田梗地头,黄瓜豆角辣椒茄子,一应蔬果疯长,没人再吃葛花了,属于葛花的使命完成,寂寞幽谷,偶尔只有风吹来它的淡香。
母亲还会采葛花,葛花焯水,晾干,做成干菜,用塑料袋仔细装起来放入阁楼,待冬天和来年的春天后园枯竭时,葛花可以让我们挨过青黄不接。
冬日炊烟升起,空气中飘来萝卜白菜的青涩味,还会有葛花甘甜的味道,那甘甜中隐隐有野芳的细香,还带着暮春的煦暖和布谷的碎声,我至今不忘。
吃葛花的时候,顺带捋一筐葛叶,喂猪。葛叶不似花,从春生至秋杪,如果田间地头猪草不好挖了,就去打葛叶吧,随便哪里都能找到。
人食葛花,猪吃葛叶,葛藤也不浪费。上山打柴,随便寻根葛藤将柴捆拢起来,手抓着葛藤一扭,柴捆便牢实,放在屋檐下,如果哪天忘了这捆柴,待到想来,捆扎的葛藤还结结实实。后园篱笆院子坏了,去坡地里寻一些葛藤,将篱笆编织起来,修葺的篱笆即便风吹日晒雨淋,至少能用好多年。山里的苞谷红薯地要搭守秋的棚子,还是用葛藤吧,随处可得信手拈来。棚子紧固牢实,无惧风吹雨打。那坐在棚子里的守秋人,似镇守雄关险隘的勇士,时刻准备击溃来犯之敌。风起幽谷,秋虫如潮,守秋人入睡,他做了一个梦,梦中他的苞谷和红薯大丰收,胳膊粗的玉米和磨盘大的红薯装满粮仓,绿豆豌豆在风车里车了一筐又一筐……
葛藤的用处无处不及。村里和邻村为山界纷争,两方冲突不断。有天,村人将邻村越界者擒获,就地取材,用葛藤将窃贼捆成一颗粽子般押解回村。未几,邻村也将村里越界的人抓获,也就地取材,用葛藤将窃贼五花大绑。由是两村以岭为界暴发群体冲突,双方出动青壮年在分界线上激烈械斗。事件惊动县当局,紧急派人调查处置,两村村长同时被免职。纷争最终不了了之。
多年后,村里小石头——那时已是老石头——还指着自己胳膊上一道疤痕回忆,那是当年葛藤捆扎后留下的。不过他早已放下那段荒唐恩怨,毕竟往事成空,谁还提那回事?而且他也靠着挖葛根做葛粉挣了钱,到后来自已开始种植葛根,生意越做越大。
老游击队长王治国每忆及山中弹尽粮绝往事。那年冬,大雪,县侦缉队进山缉捕,他们被迫退入深山,弹尽粮绝,有人想到了葛根。“真是运气!”王队长每提及仍欣喜不已,“那一片山谷,竟挖出好几堆葛根,我们将葛根切片嚼烂充饥,才没被饿死!”
葛粉是我们梦寐以求的珍馐。上山的父亲和母亲,有时会带回一背篓葛根。这意味着我们大概率会有葛粉吃。
葛根宜肥硕者才可以打出葛粉,而肥硕的葛根要看运气,不是所有葛根都能打出葛粉。挖葛人需要从地上的茎蔓来判断地下的葛根大小,这需要丰富的挖葛经验。往往地上枝叶繁茂藤蔓纵横,等劳心费力挖出来,却大失所望,瘦弱的根茎让人白忙活一场。有经验的挖葛人,几乎不用看地上根茎,只从藤蔓叶片大小便可判断是否有挖掘价值。
挖葛无疑是辛苦的。走山串岭,穿林越壑,一天下来往往空手而还。能挖到肥硕的葛根,实在需要极好的运气。专门上山挖葛,不止耗时费力,且可能一无所获,实在不划算。所以挖葛就是顺带的事,上山偶然遇见,就挖了。这种不期而遇,仿佛有情人的相逢,意料之外却又冥冥之中,无比欣喜。仔细想来,这世间一切皆缘,人与人,人与物,莫不如此!
打葛粉也是体力活。刨皮、清洗,将粗大的葛根捶碎,纱布包裹打粉,滤浆,每一道工序都要付出体力与辛劳,直到一大筐葛根,最后变成沉淀在面盆里的一小团葛粉。
上天静静看着这个世界,世间生命的顽强不息在打葛粉里得以佐证。他看见了,那些在泥土上奔波的人,和那些在浮土里刨食的鸡,本质上无所异同。那些鸡从早到晚,在禾场、草堆、田埂刨食,不过就觅得几粒秕谷。那些人,他们辛劳奔波在山间,在地头,所获不过譬如一小团葛粉。
他们和它们,顽强坚守着这片泥土,生生不息。
若干年后,条件好起来,人们开始注重生活品质。有养生功效的野生葛粉更是身价倍增。外商专程来村里下单收购野生葛粉,价格不菲。村里家家上山挖葛,那几年,山野沸腾,到处是挖葛的人。但野生葛资源有限,未几,枯竭。为逐利,有人便在葛粉里偷偷掺杂面粉,事发,外商取消订单,葛粉再无人问津,从此沦落风尘。
喧嚣的山村寂静下来。
父亲和母亲很痛恨那些为逐利而失信的人。“人性的贪婪,见小利而忘大义!为了眼前那点蝇头小利,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到头来反害了自己!”每提及,父亲摇头叹息。
无人收购葛粉,便无人上山采挖野葛。这或许也是好事,能让有限的野生资源得以休养生息,让山野恢复往日生机。
时常想起那个冬日黄昏,火塘屋里,母亲从柜上的竹筛里拿出那团葛粉,每人一小块,放进瓷缸,开水冲调,汤匙盛起丝滑透亮的葛羹,顿时满屋生香。多年后,我想起古书所载远古黄帝所食玉膏,莫非也如那年我瓷缸里的葛羹?
回老屋,陪父亲后园散步,父亲指着后园山脚那处乱石堆说,那里有棵葛藤,地上的茎有小胳膊粗细,是可以挖出不少葛根的。
只是说说,我想,还是让它安静生长在那里吧。父亲去世后,没人想起老屋背后那棵长在乱石堆里的葛藤。多少年过去,那棵老葛,它还在吗?(本节首发《生态文化》)
3、夕光落在半山腰那片低矮灌丛上,灌丛折射着淡灰色,光无法穿透那些枝丫的缝隙,昏暗模糊的灌丛里,黑果子树似枯瘦坚硬的骨胳,倔犟孤僻生长着。
名黑果子树,却没人当它是一棵树,它本就是一棵灌木。长不成树的黑果子还被先生们用以暗讽屑小之辈和不成材者。
陈先生是这样说:“吊儿郎当不务正业,好比山上的黑果子树,终不成气候!”
村小学的向先生更其痛心疾首:“有些人天生不成器,就是一棵黑果子树!”
在黑果子灌丛钻来钻去寻找走失的牛,低矮的黑果子树黑压压一片横七竖八,钻进黑果子树丛的人,在这些匐伏山林深处的灌丛里,突然感到生活的卑微与无奈。黑果子树匐伏在山石之下,我匐伏在泥土之上,面朝黄土背朝天。那种莫名的颓丧与惆怅情绪,夹杂着饥饿疲惫让人禁不住满心迷茫。
走累了,在黑果树丛里寻块石头坐下来,什么也不去想,恣意放松,山风似一泓水漫进黑果树丛,涤净四肢百胲的尘埃污垢。屏息静心,仔细打量这片枯瘦的灌丛。石头上覆着厚厚的苔藓,长尾蕨和兰草沿石墙葳蕤生长,脚踝陷进落叶,身体长进灌丛下的泥土里,灵魂似萌生的芽,从脚下的落叶破土而出,超越头顶的树林和野风,从高天俯瞰这片灌丛。
黝黑的灌丛,寂静无声。
目之所触,黑果树粗糙黝黑的皮肤包裹着干硬沉重,仿佛它曾经的丰满与青葱在岁月的苦难里化为腐朽,剩下时间的骨头,将生命寄存在枯瘦里苟活。
山里每种树有每种树的用途,粗放些的搭棚子做椽檩,精细些的打桌子弯板凳,不堪为材的就做劈柴生火做饭,黑果木不知道做什么好,就连做柴也嫌麻烦。除了做锅铲把外,人们发现了它的唯一用途,就是放牛棍,硬且不易折损。村小学遂受启发,择其直且韧者做教鞭,老师们握着黑果子教鞭颇威严。
湾子有绰号木人者,读书闷头耷脑,被黑果木教鞭抽肿手背,其父欲找学校理论,老师手持黑木教鞭痛陈其敝,木人父亲张口结舌,无奈之下当老师面又将木人痛扁一顿。
黑果木教鞭和黑果木放牛棍,对比鲜明且形象。牧铃越过村河,他们挥舞放牛棍在风里疯叫:“走喽,教书去啰!”
父亲爱下棋,家里有象棋一副,极爱惜。不意竟失一“卒”,父亲深为痛惜,以大衣纽扣代之,但终觉缺憾。又用木板制作一个圆状替之,毫不趁手。遂想到用黑果木做一颗棋子,这次终于感觉满意。这副棋一直伴随父亲走到生命的最后。
父亲下葬后,我们想起来,他这一生酷爱下棋,为什么没有将那副棋让他一起带走呢?我找遍了屋子,在一张老式书桌的抽屉里,那副棋用塑料袋包裹着,旁边放着那本残缺不全的线装书,还有母亲生前用过的顶针和纳鞋锥子。父亲大概已预感来日无多,他想将它们放在一起,让它们成为时光的见证。
打开塑料袋,我看见那颗已被父亲磨蚀得溜光圆滑的黑果木棋子,它早将自己已融入这副棋中,随遇而安做着小“卒”。这颗棋子或是父亲给自己的暗示:与世无争,平淡生活。
村里上年纪的人每说起那个饥荒岁月,便会想起黑果子树。
瓜薯麦麸粗糠野菜,有什么吃什么。后来野菜也吃光了,人们上山采树叶,光吃树叶哪能行?人们就想起黑果子树,将黑果子树种子采下来晾干,磨成面,是那个时候的美味。
村里严禁私人上山采摘,所有山上黑果树种子由村里统一采收,统一分配。
草盛林深,偷采黑果子便难免。有老妇铤而走险上山偷黑果子被人告发,村长带人上门将黑果子没收,老妇被勒令游村示众。偷窃者胸前挎着竹篓,竹篓里装着偷来的黑果子,手提铜锣,边走边敲,自诉罪状。
被纳入村庄重点管控的黑果子,在那个时代迎来了属于它的辉煌时刻。
黑果树的果实,未熟时红色,成熟时黑色。看起来像一粒硕大扁平的谷子,其实叫作种子更合适,我尝试过成熟的种子,虽甜腻,却绝不可口。老子说,美之为美者,斯恶也。想来这世间的美味,源于饥饿的痛苦亦或是难得之货吧!
多少年过后,黑果子重又回归平静与寂寞。
尝试将黑果子树做柴烧,灶火艰难啃噬着黑果木,灶口里浓烟翻滚,呛人的味道令人禁不住皱眉。
有一年,村小卖部竟破天荒收购黑果子树。无人问津的黑果子树居然能换钱!村子里又一次喧嚣起来。黑果子树硬且沉,论斤估两很划算。山上的黑果子树哪都是,一时间男女老少全都上山砍黑果子树卖钱。
小卖部那台大磅秤摆在村街的大禾场上,村民们扛着黑果子树摩肩接踵络绎不绝。村街大禾场堆满黑果子树,一直高过旁边的屋顶,磅秤便摆到黑果子堆上去,卖黑果子树的人得扛着黑果子树爬上黑果子堆,远看巨大的黑果子垛上,一堆人在上面拥挤,场面蔚为壮观。
黑果子大概自己也不成想到,它又一次迎来生命的高光。
收购黑果子树做什么用呢?村小卖部掌柜透露说,大概是工厂收购回去做工具把。这么多黑果子树,得做多少工具把呢?人们不胜感叹。
一车一车的黑果子树被拉走,村街的大禾场很快又空荡荡。这一次后,村小卖部再未收购过黑果子树。这也是记忆中黑果子树唯一一次被赋予身价的黄金时代。
又一次,黑果子树回归平庸与寂静。没人记得黑果子,他们从黑果子树丛里穿过,却熟视无睹,不会想起黑果子的种子做成的饼,也不会想起黑果子树曾换过柴米油盐。
有人认为武松打虎的哨棒是黑果子树做的,因为只有黑果子树结实且趁手。两个村人在禾场里发生争执,情绪激动,顺手从屋檐下的柴堆里抽出一根黑果子树,向着对方砸去。结果是一个头缠绷带,另一个被派出所带走。黑果子并不知道自己是这弥天大祸的帮凶。
有天,村里来了一个外地年轻人,他带着一台很奇怪的机器,机器摆在红姐家的禾场,专车锅铲把铁铲把镰刀把。车把子最好的材料就是黑果子树,外表弯曲粗糙的黑果树被机器一车,直溜光滑,手感细腻。
村人纷纷上山寻找合适的黑果子树,红姐家的禾场人来人往,人们扛着黑果子树过来,怀抱着车得细腻光滑的锅铲把镰刀把铁铲把,一个个兴冲冲。村人家里的锅铲镰刀全都换上崭新的把,很喜庆。
母亲也车了一堆把,各种各样,我问母亲,这么多把,得用到什么时候?母亲将把收藏到柜子里,宝贝一样,嘴里说,慢慢用。直到母亲去世,家里的锅铲镰刀这些物件也没换过一次把。黑果木做的把实在耐用,牢实坚固,不蛀不朽。
只是那当年的人却已不在,顿生物是人非之感慨。每看见母亲收藏的黑果木把,便难免想起往事。
车把的年轻人走了,红姐也跟着走了。不知她是喜欢上那个年轻人,还是那个年轻人车出的锅铲把呢?这世间姻缘有时因人而一见钟情,有时因物而旁生情愫,问世间情为何物,似乎永远没有一个正解。
黑果子树无意间做了一回人间月老,按古人之“作伐”解,黑果子树无疑当得起这“媒人”称呼的。大概是第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因为这之后,没人再记起黑果子树。
很多年后,我回村,从山脚走过,看见那棵荆棘丛里的小灌木,它粗糙黝黑弯曲瘦小的身躯,又一次唤醒我沉睡的记忆。
4、深夜,冷雨。
这是暮秋浅冬的夜。屋外漆黑深处,山雨打落在远野枝梢的碎响,浑沌空蒙。沉重的雨脚在村河溅起的喧嚣。冷风掠过檐角的尖啸,惊醒蛰伏身体里的温暖,它像一只胆小的猫逃逸。黑夜里的人起着冷颤。
堂屋靠墙的条龛上,一盏铁皮油灯,昏冥的灯火摇晃跳动着,主妇用竹签轻轻挑去灯芯上灯花,一粒暗红的弧,沉入脚下的幽黑。灯光刹那清澈,照亮整个屋子,堂屋正中的方桌上,已摆好碗筷,在等候晚归的人。
门外的禾场那边,响起“啪哒啪哒”声,从雨夜深处归来的人,满身疲惫拖着沾满湿泥的胶鞋,身后一溜湿漉漉脚痕。他们将手里的小马灯挂在天井屋的墙上,又小心将灯火拧灭。摘下斗笠,脱下湿重的蓑衣,一并挂到墙上。
冷飕飕的穿堂风险将灯光淹灭,双手拢紧灯口,豆大的火苗似行将溺毙的人,挣扎着逃离渊薮,堂屋里重放光明。灯火在灯芯上摇曳生长,人影夹杂什物影似风浪里颠簸飘摇的舟子,他们怀揣温暖的梦想努力向着岸的方向。
热腾腾饭菜端上桌,全家人围桌而坐,主人看着桌子正中,眼里溢出兴奋的光:“还有橡子粉呢!”
主妇回应:“前些日子上山捡的橡子呢!”
碗中的橡子粉晶莹似褐色的玛瑙,不忍触碰。终轻轻下箸,细腻绵密的橡子粉,犹带未及消褪的山间野气与生涩,旋被舌尖淹没。一丝淡淡的清甜开始在唇齿间萦绕,一口热饭,一口橡子粉,温暖如初生的春草,在身体里恣意生长,覆满每一寸肌肤。
我在山里吃的第一口橡子粉,就在这样的冷雨夜,在这样油灯照亮的餐桌上,主客围桌而坐。主人劝酒的瓷杯里,浑浊的苞谷酒在昏暗里荡漾闪光。我们吃着橡子粉,主妇还特意在橡子粉淋上麻油,拌上葱蒜。又端来她亲手做的辣萝卜。
飘摇的灯火里,他们的影子被风刮到对面的墙上。黑夜从屋外的深野淹没过来,那些飘摇的影子,那明灭的灯火,消逝在身后久远的那个夜里。
我走出那个漆黑的深夜,我看看身后,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那些人,那些事,还有橡子粉的味道。
很多年后,我想起还在那样一个冷雨的夜里,灯火昏暗的方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还有一碗淋着麻油的橡子粉,多么好!
父亲和母亲尝试过做橡子粉,最终放弃。
制作橡子粉实在繁琐。去壳后的橡子仁反复浸泡,再次去掉种仁上的表皮,仅这道工序便无比耗时费力。去皮的橡子仁切碎,放清水中浸泡,每天换水,直到水变清无涩味。之后入石磨,随着沉甸甸的石磨缓缓转动,橡子仁在磨盘间碾成粉浆。纱布过滤沉淀,始成橡子粉。不成想,小小的一碗橡子粉,须得历经千淘万漉之辛苦!
秋野,落木萧萧。漫山橡子掉落。人们也开始上山捡拾橡子。落叶没过脚踝,耳际山风如潮,橡子坠入落叶的声响,仿佛时间沉入深野的沙,又似远天的星子,它们在云间成熟掉落,粒粒分明。
村里小卖部收橡子的柜台也在秋天开秤了。没人知道那装满背篓的橡子,在主人心里洋溢着凡间烟火味,那意味着一家人小半年的油盐酱醋。背着橡子走进小卖部,出来时变成手里的几张零钞,但那也足够了。买一斤盐,或是一瓶酱油,或者再去村酒坊打上一斤浑浊的苞谷酒,走着路上的人,脸上挂着满足的笑。
年年捡橡子,却无人做橡子粉,橡子粉繁复的制作过程让人们放弃了口腹的奢望。
捡橡子,卖橡子,简单且获利。底层百姓的认知源于朴素的生活,正如他们始终无法理解繁华背后的虚幻。
孩子们也从橡子里找到乐趣。挑选鼓溜饱满的橡子,在橡子顶端插上一根细竹签,成了一只小陀螺,手指一捻,橡子陀螺飞速旋转,趁人不备,一只鸡飞快冲上来叼走陀螺。于是再做一个。鸡再叼走,就再做一个。
庄子或许对橡子有着更深刻的认知。《庄子》盗跖篇里说:“昼拾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这让我想起传说中的“巢父”其人,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而逃去。尧又召为九州长,由不欲闻也,洗耳于颖水滨。时其友巢父牵犊欲饮之,见由洗耳。问其故。由诉之。巢父曰:“子若处高岸深谷,谁能见之?子故浮游,欲闻求其名声,污吾犊口!”牵犊上流饮之。
这位巢父之巢居,或在橡子树上?在巨大的橡子树上筑巢而居,上可采橡实、遮风雨,下能阻毒虫、避猛兽。巨大的橡子树上,安居着上古奇士。
我大胆猜测,庄子本人也捡过橡子,且熟稔橡子粉的制作流程。不者,庄子何以对橡子情有独钟?《庄子.齐物论》有这样一个故事: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
养猴的人对猴说早上给三颗橡子晚上给四颗橡子,猴子们很不高兴。养猴的人于是说,早上给四颗橡子晚上给三颗橡子,猴子们开心极了。
想起那些朝令夕改的官僚们,愚众生甚于狙公之糊弄众狙也!我山中的橡子,不过是朝三暮四者指缝中的泥沙,使之若草芥,弃之如朽土。
唐诗人皮日休有《橡媪叹》:“秋深橡子熟,散落榛芜冈,伛伛黄发媪,拾之践晨霜。移时始盈掬,尽日方满筐,几曝复几蒸,用作三冬粮。”至少看来,在诗人笔下这个时代,橡子还是小老百姓赖以为生的一种粮食。
查阅过许多资料,知道橡子在过去漫长的岁月中,世界各地的先民们皆以之为食,比如成为美洲和欧洲人灾荒时的重要食物来源。橡子含有丰富的淀粉,含量达百分之六十左右。既可食,又可作纺织工业浆纱用的原料。
如此说来,当年村小卖部收购橡子或许只是工业用途?不为美味的橡子粉吗?
我吃橡子粉很少,村人吃橡子粉也极罕。但将橡子用做浆纱的原料,无论如何于内心深处有些许失落和缺憾。总有暴殄天物之忧愤。
有一年,小卖部收橡子,也收橡碗子。橡碗子是橡子头上的帽壳,看着就似在橡子胖嘟嘟头上扣着顶小小帽子。成熟的橡子掉落,橡子从帽子里脱开,仿佛从母体脐带分娩的婴儿。
上山看见橡子捡橡子,看见橡碗子捡橡碗子。橡子可以吃,橡碗子收去干什么呢?人们很好奇,小卖部的掌柜也不知道,不过他透露说有可能是去做橡胶,可以制造轮胎的。看着村路上驰过的汽车,村民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棵橡碗子和汽车有什么关联呢?
多年后我刻意查阅关于橡碗子的相关资料才明了,有关橡碗子制造轮胎的传闻原是以讹传讹。这说法大约源于橡碗经过浸提、蒸发、干燥后,成为栲胶,烤胶辅助制革,这或许与橡碗子制造轮胎的说法沾上点皮毛吧。确切说法是,橡碗子是一种传统的天然染料,主要用于纸质文物修复配纸的染色做旧,以达到“修旧如旧”的修复效果。
很多年后,小卖部早已不收橡子和橡碗子,也不再有人上山捡橡子和橡碗子,橡子和橡碗子成为时光深处的记忆,偶尔,那个坐在村巷青石上的老妪会突然说起橡子还有橡子粉,她自说自话的声音很快被风淹没。
橡子树上的橡子年年摇落,无人问津。橡子树也不再有人叨扰,与野风相伴,静静生长。
湾子里的陈先生说,北山灯笼岭上的橡子树有的竟长到合围粗细。“这些树会成精的!”他肯定说,“魅就是树木成精所化。”
相信树成精的还有唐家婆,不过她认为那棵最粗的橡子树是她的顺儿,顺儿是唐家婆的儿子,患有癫痫,挑水时掉进村河淹死。唐家婆指天对日说顺儿给她托梦,他的魂附在灯笼岭那棵最大的橡子树上。
有人想做一副棕床,看上那棵橡子树,唐家婆拚死阻拦,那人只好放弃。从此也就再无人打那棵树的主意。
唐家婆有时还会带上香烛供品去祭拜那棵最粗的橡子树。
有外地人来北山烧过几年炭,也不去碰那棵最大的橡子树。烧炭的走了,又来烧石灰的,烧石灰的走了,捡拾野果的人来,捡拾野果的人走了,树林里剩下经年不息的野风。年复一年,风过处,落叶没径,人迹罕至,兽雀生长。从那片山下过,野风似落潮,在耳畔消歇。
村里高木匠说,橡子树沉重笨拙,易开裂变形,并不合适做家具。这一点,人们深有同感。
人们对橡子树的无所需求,使得橡子树得以避世墙东。似乎《庄子集释》中所载之栎社树,以其无用而享天年。不止北山橡树茂林深壑,村东南磨子岭上橡树林同样郁郁葱葱。
冬日叶落,万木萧条。人们在磨子岭的橡树林里耙枯叶、打树蔸,阳光在萧疏的枝间闪耀,他们在山间欢叫着,隔着树坡向山脚村河的冰面上扔石子,风划过头顶树梢,他们于是聚拢在橡树下唱着不知名的歌。
村长外地考察回来,带回一项信息:种香菇。而种香菇的重要原料就是橡子树。头年试种,香菇行情看涨。人们激情汹涌,山上伐木叮叮,成片橡树林被砍伐。人们起初对橡子树有所选择,要求树干挺直,粗细均匀。随着橡子树需求越来越大,山上的橡子树越来越少,人们顾不得挑选,粗的砍完了就砍细的,树干笔直的砍光了,盘根虬枝的也不放过。很快村东磨子岭童山濯濯。村里紧急对砍伐进行限制,但无济于事,尝到甜头的人们早已迷失在眼前的利益里。
不知道唐家婆那棵附着她儿子魂魄的巨大橡子树去了哪里?或许那棵大树早已香销玉殒,而那个蛰伏的灵魂从此流落荒野,无家可归。
老屋背后的坡地上长有一棵橡子树,没人知道它从哪里来。或许是风中掉落的一棵橡子在坡地上生根发芽,我们注意的时候,它已胳膊粗细。秋天的时候我们坐在这棵小树下摘扁豆,寂静的夜里,安卧在树下的老牛,脖子上铃铛发几声轻响,隔着窗纸,我们能听见老牛在树下的反刍声。
它在那边坡地上日生夜长,自由自在。不经意间看它,又长粗了,枝叶芃芃。有天,我们在坡上另一棵栗树下捡板栗,才发现它竟不知何时已悄悄超越这棵老板栗树梢,似一个追风少年,正蓬勃生长。
母亲还在它的树下摘菜,父亲抽着烟看着这棵橡子树若有所思,他觉得它应该长成和山中那些橡子树一般粗,枝叶遮没整个坡地,那棵垂垂老矣的板栗树将黯然失色。
不几年,橡子树开始结橡子,青涩的橡子挂满枝头,很热闹。
离开村庄后,每次回老屋,总会走上坡地,走到那棵橡子树下站一会,站在高高的坡地上,目光越过屋脊,一直到村路那边。头顶忽起喧嚣,风掠过橡子树巨大的枝梢,让我想起来,在这寂静的村庄,并不显得孤独。
母亲去世,父亲独居老屋。有时我陪他在后院小坐,都不说话,只听见坡地上的风声,野风摇撼着橡子树,几片叶子掉落下来。父亲一个人往坡上那边去,烟叶子辛辣呛人的味道从橡子树下飘过来。我听见他在树下的咳嗽声,知道他在树下,目光越过屋脊,正看向远处的村路。
父亲开始清理后园,按他的设想,要伐去那些无用的杂树。对坡地上这棵橡子树,父亲突然有了某种决断。橡子树越长越高,枝梢已覆向坡下的禾场。
“这棵树再留下去怕对这屋子有害的!”他突然生出的看法让我无比吃惊。
“你看这坡上的土质很松软,如果哪天橡子树倾倒下来,后院屋角都要被压倒!”他罗列着自己的理由。
我据理力争:“橡子树隔着后园有这么远的距离,即便真的倾倒下来,也够不着后院屋角呀!”
事实也正是如此。父亲默不作声。关于伐倒橡子树的事也不再提。
临离开村庄,我特意嘱咐父亲,这棵橡子树一定要留下来。留下来的理由是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我们看着它长大,它似乎也目睹了老屋最后的变迁。又或者,因为心底对这棵树怀有某种眷念?曾经树下的老牛,曾经树下的母亲,曾经树下的我们……
再回老屋时,习惯性抬头看向坡地,那里空空荡荡,仿佛时间里一个巨大的空白与创伤。
橡子树不在了!
父亲终究还是伐倒了这棵橡子树。
我感觉有种莫名悲哀。这世间万物的结局无所不同,没有谁能逃过最终的宿命,都将殊途同归!
这棵橡子树在我心里,不止是一棵树,和它关联的还有曾经的老牛,远去的母亲,还有一息尚存的老屋,还有那些走过树下的人。我们看着它长大,它也见证老屋最后的变迁。
我想起但丁《神曲》里的那些树,它们犹带血肉之躯:我听见处处发出哭声,却看不见哭的人。于是我把手稍微向前一伸, 从一大棵荆棘上折下一根小枝子,它的茎就喊道:“你为什么折断我?”它被血染得发黑后,又开始说:“你为什么撕裂我?难道你没有一点怜悯之心吗?我们从前是人,如今已经变成了树,假如我们是蛇的灵魂,你也应该比方才手软些呀。”
许多个无人的深夜,忽然想起老屋,想起老屋坡地上的橡子树,似乎就听见风中掩泣声,这是那些被无情砍伐的草木吧!它们的灵魂犹在这村庄上空悲鸣流浪。
是的,我相信我老屋坡地上的橡子树,还有漫山的树林,它们是带着前世生命的记忆化作一棵树的。
《神曲》里这样描述:它落在树林里,并没有给它选定地方;而是命运把它甩到哪儿,就在哪儿像斯佩尔塔小麦似的发芽;它长成幼苗,然后长成野生植物。
怎么不是呢?世间生命皆如一粒种子落在泥土上。树如此,人亦如此,万物如此。落在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比如这棵随风而来的橡子树,比如那漫山遍野的树木,比如老屋檐下的母亲,比如同在屋檐下的一头老牛、一只老猫、那些鸡和鸭……
世上的每一个灵魂终将回到泥土,我们也不过是这泥土上四处漂泊的树木,和万千树林一同凋落腐朽,回到泥土的怀抱。
如果那天,我们能看见头顶的天空,看见风吹远野,看见笼罩的阳光,我们应该心生喜悦,因为我们还站在这片泥土上眺望远方,如同那棵曾经的橡子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