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折柳
朋友远行,我去送他。
几杯薄酒入口,眼眸潮湿起来。转过头,看向窗外,却瞥见几棵柳树迎风披拂。便想起了“折柳”,想起了那著名的“阳关三叠”。
古人送别,总是在客舍,总是在柳下。送别的人,折一枝柳,捧一杯酒,送上福,纤纤折杨柳,持此寄情人。远行的人,深深一揖,衣袂飘飘,山高水长,不再回头。那些人,披一路风尘,怀建功立业之雄心,走进历史深处。
不知道折柳送别的习俗起于何时,只知道这种送别的方式被唐代诗人们挥洒得淋漓尽致,万千风情。从长安出发,骑马或伴着驼铃,去往阳关古道上,匆匆,又匆匆。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关山冷月,多么孤寂与苍凉。他们还是携千里风霜而来。
塞外,也是一个可以闻折柳的地方。
春后适于送别,因为可以折柳,可以用“留”的寓意,迟滞那远行的脚步。
那些匆匆的脚步,那些俊茂的身影,还是渐行渐远了。高适如此,岑参如此,王昌龄也是如此。几百年的大唐王朝,贡献了繁华盛世,也涵养了一代人不羁的精神和磊落的胸襟,留给我们一个个无法忘怀的背影。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自信,雄心,似乎就是盛世风骨。
我站在塞外,看桃花谢了,柳色青青。这样的春天,似乎就是李白闻折柳的日子。有了那些义无反顾的别离,才有了大唐盛世。
朋友远去了,就像唐朝那些神采飞扬的人。
我们折柳送别,走出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繁华盛世来。
2、招魂幡
添上最后一锨土,用铁锨拍拍,坟头看上去更规整一些。拿几张纸放在坟头,压上一块石头,将招魂幡插在坟前。白纸撕成的幡,丝丝缕缕,低垂,一动不动,像缀满了哀思。我和父亲站在旁边,看着那座新起的坟茔。那个我叫做爷爷的老人,就安静地躺在里面,从此与我们阴阳两隔,无缘再见。
泪水又流下来。
父亲说,爷爷并不孤单,有那么多亲人陪伴着他。
我看过去,十几座坟茔错落在半山坡,一排一排,横竖成行。阳光下,就像一座很大的院落。一个很大的家族,因为血缘,生生死死,终将在一起。
在世间坎坎坷坷聚聚散散了一辈子,最终还是以这样的方式相聚,这就是叶落归根,魂归故里,就是血缘的关系。大伯看着那个幡在坟前低垂着,不飘摇,有些着急。幡不动,怎么招幡呢。父亲看看天上悠悠的白云,不太肯定地说,再等等,会有风来,血缘亲情,那些故去的亲人,不会孤零在外的。
爷爷早年打拼在外,一生漂泊,魂归故里安卧于亲人中间,是他最终的愿望,那些先他而去的人,怎么会拒绝呢。
柳树枝条轻轻飘摇了一下,有人轻声说,有风来了。
大家热切地看向那招魂幡。
丝丝络络的白幡摇动起来,一下,两下,然后就不停飘摇,飒飒有声。
人们热泪盈眶。跪下,双手合十,默默祷告,魂兮归来。
下山了,在山下回首。
那些坟茔隐于山坡之中,成为泥土的一部分。唯有那支招魂幡,立着,飘来荡去,翩翩招魂。
3、进山
回迁房定下来,手里还有些钱,老韩的心里就有了盘算。
周日,儿子女儿回来,吃完晚饭,坐在他面前。老韩抬头,看了他俩一眼。
有事?
儿子喝口茶,放下茶杯。
您手里还剩下几十万拆迁款?
怎么,有想法?
不是……
老韩黑了脸。什么都甭惦记了,我有打算。一儿一女陪着笑脸,您别多想,我们就是随便问问。
一大早老韩开车进山,开着导航,钻进了羊草沟。越往里,山越高、沟越深,路越来越难走了。老韩紧握方向盘,心里有些紧张。在这深山里,日子怎么过。块中午的时候,终于看见了那座房子。
土坯墙,房顶上的灰瓦片有些破损了,瓦缝里长出一些野草来,在风中摇曳。石头砌成的院墙,坍塌了一段。看见了那个老人,瘦高,矍铄。正给圈里的老黄牛添草。
停下车,站在大门口,他低声唤着,老班长。
那老人转身,抬头,眼里闪出光亮。揉揉眼睛,几步来到门口,两个年龄相仿的老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老班长招呼老伴倒水沏茶,拉着他的手坐在床头,有千言万语要说。看着老班长这窘迫的日子,老韩心里一阵发酸,掏出一个信封递过去。
老班长,我那房子拆迁了,给了一笔拆迁款,剩了些,留给你。
老班长慌了,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有钱。
老韩的眼睛湿了,哑着嗓子说,没有当年你给我的转业费,就没有我那房子,这钱你不收着,让我怎么能安心。
老班长捧着沉甸甸的信封,喃喃低语,这么多年了,你还记着。
4、一盏煤油灯
天黑了,母亲就燃起煤油灯。
母亲坐在炕上做针线活,我和弟弟妹妹围着煤油灯写作业。
煤油灯洒下一片昏黄的光来,朦胧、柔和、温暖。
我们几个的鼻子眼都是黑的。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相互取笑。说你是狗鼻子,他是熊猫眼。母亲眯着眼,缝补着我们的衣裳,一边看着我们笑。
几次搬家。旧房搬进新居,农村搬进城里,平房搬上了楼房。
旧傢什几乎都丢弃了,唯有那一盏煤油灯,被母亲擦拭得干干净净,放进一个盒子里,保存着。进城的时候,妹妹说,一盏破煤油灯,又不是古董,带着干啥,扔掉算了。母亲的眼圈就红了。我们赶紧把煤油灯拿到楼上。母亲把擦拭干干净净的煤油灯,放到橱柜显眼的地方。无事的时候,母亲就把煤油灯取下来,放在桌上,看着,出神。
母亲病了,很重。
看着围绕身边的儿女,她虚弱地说:“我要去见你们的父亲了。”我们泪眼相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母亲指着那盏煤油灯说:“点亮,你们的父亲会来接我。”
煤油灯洒下一片昏黄的光来。
我们几个鼻子眼都是黑的,眼睛红着,满脸泪花。
母亲躺在床上,像是睡了过去。灯光洒在她的脸上,淡然、恬静。
在农村,人去了,有点长明灯的习俗。
舅舅说,就把这盏煤油灯点亮吧,灯是你父亲买的。
现在,那盏煤油灯仍旧放到橱柜最显眼的地方。
那盏古拙的,陶土制作的煤油灯,在每一个特别的日子都会点亮,发出一片昏黄的光来。
5、钉子户
城中村拆迁了,老贾成了钉子户。这是最近几天最大的新闻。拆迁不算新闻,嚷嚷好几年,新闻已经成了旧闻。老贾成了钉子户,才是新闻。
那么老实厚道的一个人,怎么就成了钉子户?
那天路过那片拆迁片区,就去看看老贾。
房屋都已经拆得差不多了,只有老贾的房子还在,孤零零的,像是一个碉堡。院子堆放着锈迹斑斑的钢筋,拆扒下来的破木头,还有一些橱橱柜柜。显然是那些拆迁户扔掉的破烂。老贾早已推门出来,让我进屋坐。
没等我开口,老贾的脸上就现出羞愧的神色。老哥我让你见笑了,成了钉子户。抽了几口烟,把自己隐藏在缭绕的烟雾里。
是啊,为什么?
我家的情况你知道,我不敢签字拆迁啊。老贾的眼里含了泪。
老贾家共七口人。老贾扫大街,老伴操持家务。大儿子在外面摆了一个修自行车的摊位,媳妇在超市打工,两个孩子一个上小学,一个读初中。小儿子游手好闲,因为没有房子,三十好几,也没有媳妇。
拆迁了,一切就都好起来了,怎么不敢签字呢?
老贾长长叹口气,你是不知道啊。
他掰着手指给我算。拆迁款一百多万,给了两套两居室指标。前两天那个混小子不知道从哪里领回来一个女的,说是要房子结婚。大儿子一套,二儿子一套,谁都容不下我们两个。一百多万,也就够两套房钱。你说,老房子拆了,我们老两口不得睡马路吗?
我不知道说什么。
走出很远,回头看看,那房子像钉子一样钉在废墟中。
6、小酒馆
楼下的小酒馆又换店主了,叫做“吴家小酒馆”。
三两好友相约到小酒馆坐坐,也想看看谁在这时候还接手一家小酒馆。小酒馆内部还是原来的模样,只是换了一茬人。
在靠窗的桌子坐下。立刻就有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过来,斟茶,递菜谱,轻声柔语询问。脸上现出微笑,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看着我们,清澈而迷人。小张羞怯低下头,不敢与那迷人的眼睛对视。老杨扯扯我的衣袖,努努嘴,那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已经是晚饭时间,小酒馆里的食客并不多,有些冷清。我看着站在面前的老板娘:“生意不是很好”?她点点头,脸上笼上淡淡的愁容,轻轻一叹。却又微微一笑,没关系,能撑下去。我的心莫名一颤,不知是因为她微微一笑,还是那句轻柔的话。
疫情期间,多少家小酒馆都倒闭了。她接手的这家小酒馆也是开业不到半年时间,赔了不少,才转兑给她。她哪来的自信,能够经营下去呢?我们不禁有些为她担心了。
轻柔舒缓的音乐中,她坐在我们的对面,与我们对饮,说她的经历。原来的剧团解散了,演员出身的她,除了美貌,没有其他特长,又不想白白耗费青春。主持、服装、美容、电商,一路折腾下来,然后就是这家小酒馆。她直视我的眼睛,美貌不是我的优势,信心才是。几杯酒下去,她的脸颊殷红,愈见妖娆。她眼里闪着泪花,笑着,像闪烁的星。
灯火阑珊了,人影稀疏。我想着那美女的话,心情也好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