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城的809街,一个叫奈曼人家的饭馆。
十几个在奈曼旗下过乡的北京知青,“来到奈曼人家,像来到家!”
1968年8月,一群从北京不同的中学,只有十五六岁的初一学生。
“响应号召”,一腔热血。坐一列火车、汽车和牛车,
辗转两天到达奈曼旗的一个个村庄,一个个集体户。
郭全保、刘奇中、陈明寅、贾振远分到了东明公社;
齐长胜、逯素芳分到了治安公社、李林丽分到了得胜公社;
李学军、姚淑玉分到了八仙筒公社……
不同的村庄,同样的生活环境和生产方式。
谈及下乡的日子,晴空,土坯房,尘土飞扬,荒草、畜粪遍地。
空气中弥漫着畜粪的味道和青草的香味,慰籍着困顿之身。
一年三百六十五斤返销粮,一天三两粮食。
玉米谷子带皮吃,高粱磨成面,糠麸子喂猪;
韭菜炒鸡蛋是待客之道,芥菜疙瘩咸菜、葱蘸酱是平常的日子。
“蘸酱,只能蘸一次,跟老乡学到的最卫生的方式。”郭全宝一脸敬意地说。
春天扶犁种地,点葫芦头;夏天薅苗、锄地;
秋天割地、打场,托坯,垒墙;冬天搓玉米、编筐、擀毡子、铡草……
满手的老茧,爆皮的脸,晒脱皮的肩膀,冻伤的脚……
一年四季“战天斗地”“斗私批修”,一个工分2分钱,“赶马车的工分10分钱。”
窗外的夏天,青蛙在深夜里哭了好久。
躺在地头看云朵,听到四周的是蚊蝇嗡嗡着。
太阳升起来,所有汗水都闪耀一下,变成了温暖的水气。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隐藏了天空的真相,掩盖了大地的裂痕。
喇叭花和向日葵放肆的盛开,太阳以骇人听闻的速度升腾。
知道天很蓝,每棵树都有疤痕,讨厌那嘎嘎地叫着的乌鸦和叽叽喳喳的麻雀。
聆听那白天的蝉鸣和夜里的蛙鸣。
寻觅翩翩起舞的蚂蚱、蜻蜓、蝴蝶。踏碎的蚂蚁,翅膀都是湿的。
鸡犬相闻,牛牟羊咩,自由的公社“分子”。
月光笼罩穹庐,看一匹马在静静吃草。似乎很空荡,仿佛载着一种生活。
电闪雷鸣,割破了夜空的沉闷。
庄稼的锋芒,刺痛了手指,体内潜伏多年的黑暗被刺醒。
金黄色的风,吹透辽阔的田野。带着未愈合的伤疤,在苍穹下挥洒。
收割过庄稼的凋敝,完全不被万物理解的广袤,记不清谷子和俾草的虚无。
在这贫瘠的村庄,风炫耀着干瘪的粮仓,雪归拢凋谢的温存。
把一棵棵小白菜都束之高处,一个个芥菜被腌入缸中,并不淡然的人生。
灶膛里火焰,呛人的炊烟,感叹焚烧的气息。
鼻涕一把,泪一把,咀嚼着夹生饭的日子发出的声响。
填一把柴火,过火炕上的冬天。
周而复始,一直向前行。抑或揪着日月。
在寥寥数年,比庄稼更矮的心灵,一截截半大的垄,憧憬令人心颤的黄。
苦吗,真是苦;累吗,真是累。
那时年轻什么也不知道,不想知道。
只知道,干活会累,想家会哭,在雨雪中走路,在风中的梦会飘。
难吗,不难。郭全宝说,妹妹在陕北下乡,回北京洗脸时,水浅浅的一个盆底。
妈妈说,姑娘这是北京呀。说着泪就下来了。陕北是缺水的地方,妹妹下乡时间长习惯了。
“天上布满星月亮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申……”
忆苦思甜时,喝的是高粱面疙瘩汤,都哭了。
乡里十三村,一个个低矮的土坯房,日照炊烟云环绕。
夜半,煤油灯下,读书看报,吹拉弹唱,排练样板戏,写批判稿,学农业技术……
城市与农村差异的冲击,文明与愚昧的摩擦。
传播着新的时尚和新的文化,带来了新的气象。
淘气吗?李学军讲过,有一个知青,用砂枪打死七只进入仓库吃粮的鸡。
老大娘哭天喊地,那都是下蛋鸡,一家人的钱匣子呀。
风声紧过雨声,雪哗紧过啜泣声,一步又一步,离现实近一点,离孩子般的笑脸远一点。
与其说在青春年少时与村庄和农民是一种际遇。
不如说是命运里的为此苦修一次。
每次回北京,坐班车到通辽,车站蹲一晚上。
坐火车到大虎山,再从沈阳到北京,路上就是三天。
一封封家书,来信收悉,战天斗地,其乐无穷,远方无恙。
几行雁阵,排着春来时的队形,秋天又要向南方转场。不敢眨一眨望向它们的
翅膀,哪怕轻轻地也会挤碎这些蓄满乡愁的稻草人。
结伴一朵霜花或是搭乘一片暮色。
多年以后,齐长胜去大兴安岭当了兵,复员分到通辽;
一起下乡的妻子逯素芳,考上了师范,毕业后又回到公社里教学。
又几次调动,“无非是离爱人近一点。”
郭全宝去了旗建筑公司、姚淑玉在酒厂车间,李林丽去了百货公司。
贾振远后来去了青龙山供销社,陈明寅去了八仙筒供销社。
贾振远、刘奇中开始到了煤矿,后来当了旗电影公司的放映员。
李学军开始到军管会,后来也当了电影公司的放映员、在全旗乡村轮回放映。
李学军说,那时一个月挣22元,到公社给补助六角,村里补助一角,
超过半夜再补助三角。老百姓吃饭不要钱……在电影公司一干就近二十年,满脸的满足感。
从农村到旗里,缩小城乡差别,招工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进城了,虽然小。郭全宝笑着说,那时镇里只有七盏路灯,时明时灭的。
“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
无法与黑暗交融,泥土之路,通向遥远的星辰。
在一部部电影的半梦半醒之间。
吻住乡村的额头,到了再见的时候,不得不说,对与不对,时间是最好的药。
就不用再去追寻源头。只要笑纳了烟熏火燎的土房和粗俗的饭菜。
就当作这里是故乡了。
是自己攥在手心里浸出汗珠的故乡。是忘不了的,根深蒂固的。
一路谨小慎微地呵护生活,收获了爱情和家庭,终究平安抵达。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身体上深埋着那片土地光影的烙印,
皱褶里深藏着那片土地的沙尘,骨子里浸透着那片土地的坚强和善良。
二十二年后,从稚气未脱的青年到了沧桑的中年,能返京实属天助的福气。
历史的转折,也不无遗憾,青春有悔,但无毁。
好似在树枝上辛苦筑巢的鸟,飞来又飞去,飞去又飞来。
一群又一群,一夜一夜地拔高,吃力地回到经年的城市。
有的进了学校,文化宫,企业……后发制人。
走得很慢,定格在苦难的昨天,城市的黑夜也很明媚。
人生有几个二十二年呀,把最好的青春献给了这片土地。
生活的沉重,思念的绪,每一个黄昏下,颜色重叠而倍倍加怀想。
每年都回去看看,那放大了寂寞中的村庄,水泥马路、超市、卫生室、文化室、健身广场……
风是透明的,村庄便也透明了。
繁华的小镇,鳞次栉比的楼宇,美化了的公园、花草、店铺、行人,
众生仰望的一片大地,肥沃的田野间,光芒以最茂盛的姿态奔向人间。
多么神奇,恬荡,听见了胸腔中淙淙的流水之声……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常怀感恩之心,总想着为第二个故乡做点什么。
又三十年,年近古稀。说起下乡,没有语无伦次地,回想当年。
由陌生感顿亲切,眼泪在眼圈打转,声音在胸腔里哽咽。
回味着汗水和苦难洗涤过的往事与晚年的美好。
做一个潇洒的人,往事豁达,后事开明。
今夜在奈曼人家,一杯“奈曼白酒”是一份故乡的深情厚谊,
一首“诺恩吉雅”是远嫁姑娘的离愁别绪。
他们没有忘却下乡的地方,有一座“梁东明烈士之墓”多次祭拜过。
灵魂被喋喋不休的追问,唯有青春无悔,笑中有泪。
而李爱萍跟爱人李学军去了北京,也三十年了;
李军华,从奈曼去北京十几年了,高唱一首《北京颂歌》,一曲以蔽之,融入了城市。
《北京欢迎你》,世事轮回,这是不是一种反哺。
敬一杯酒,献一条哈达,天经地义。
所看到、所感受的一切,唤醒当年故乡的梦中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