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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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兴
从古蓟县开始
大兴，是一堆
在史书中
写来写去的地名
油墨洇出
天下首邑的群雄逐鹿
鹿，是一个
不可告人的隐喻
活板印刷的字里行间
窜出火苗
杀伐的兵戈
融化成铭文
从铜鼎锲刻而出
在注解中
邂逅一只毛笔
从简牍缯帛和纸页中
探出金文篆隶的脑袋
笔锋窸窣中
在飞机跑道上
写下两千年的月光
2025.2.18
2、雪天
雪压住四合院的灰瓦挑檐
我站在胡同老槐树下看雪
那些脊兽——龙凤和狮子
只能蹲在屋顶上看雪
雪花反复搅动雪花
城市陷落其中
灰色的天空坠落在
高楼大厦的天际线
公交车上甜美的女生播报
汽车喇叭、斑马线上的足印
雪花打在脸上和伞上的窸窣之声
都叫一群鸽哨衔到高处，更高处
2022.12.4
3、理发
你坐在紫藤花造型的理发椅上
黄头发的理发师小李
正给你系围裙
你从镜子里看了看我
调侃着说：
“黑发是青春的白杨林
白发是城市里的雾霾
花发是这些年远离故乡的孤独”
小李笑而不语
开始挥动剪刀
咔嚓咔嚓
那些绿色的白杨林
那些白色的雾霾
那些灰土色的孤独
就散落一地
还有一些没来得及
落到地上的
粘在你的脸上
脖颈上耳朵上
胸前的围裙上
你用右手习惯性
擦了擦眼睛
那些碎头发
不一会儿就湿了
2023.10.14
4、凉水河
白色的木槿花
在凉水河
比红色的更好看
油绿的白杨树叶哗啦啦响起
盖过了淡青色的水流声
这些在史书中
喷涌了几千年的泉水
比离它很近的莲花河，或者
更远的海河，都要凉快
我从万泉寺簇新的柏油马路
往南赶，经过丽泽天街
从河边走进《后汉书》
和《水经注》的字里行间
七月噪闹：知了合唱
百泉汩汩，喜鹊喳喳
东汉的皇帝刘秀
在这里洗那匹铜奔马
2023.12.31
5、收拾行李箱
有些东西扔出去
再捡回来
就不是物件了
那双掉皮的羊皮手套
还是我回老家时
爸爸送给我的
那一年冬天风尖雪大
路上全是冰
爸爸说“戴上它，
拎皮箱的手就不会冻着”
行李箱在火车大巴和飞机之间
不断调节时差
不断跨越海拔和气压
尼龙拉链拉开一半
我的手就停下了
唯恐那个冬天的风雪
从箱子里飘出来
2023.12.31
6、问故乡
天晴的时候
你总是喜欢坐在
梧桐树下的木条椅上
面对着夕阳
你说，那是故乡的方向
我抬头望去
故乡正隐入大山背后
山里的灰鸽子
飞落老宅的灰瓦挑檐
哦！那北山下
爷爷的的坟头
草都长严实了吧
2023.10.13
7、莲花河印象
不见古人
从莲花河流过的
还是莲花河
古月幽州
不改汩汩流向的
还是莲花河
只是，那些线装书
和王侯将相的嘴脸
早被河水撕得稀烂
接近河水，接近莲花河
我不由压低自己的声音
并把模糊的眼镜擦了又擦
2023.10.15
8、楸树
紫色花
不断向上升腾
每一个花瓣
都藏着昨夜的月光
清晨，喜鹊
在花丛中喳喳叫
乌鸦常会落在树的高处
一群麻雀在枝丫间
打打闹闹叽叽喳喳
一阵风吹来
紫色花摇曳不停
那些隐藏在花瓣里的月光
不会轻易掉落下来
2023.10.15
9、问候
我问候每一条
你曾经走过的小路
而小路沉默不语
我常常假想
路面是一条长长的磁带
在你恰好经过的时候
你的足音振动的信号
能够变作长久的磁信号
如果是这样
我每一次的问候
一定会从记忆的回收站
还原很久以前
你路过时的足印
这时，每一条小路
就像你拄着拐杖
不紧不慢地
看着路边的花草
一边和我说着话
一边朝家里走去
2023.10.15
10、买菜
大清早，菜篮和手推车
在小区北门外排队
庞各庄小王的菜
把满满的大纸箱
一个个腾空
你爱吃的广东芥菜
你爱吃的新西兰奇异果
你爱吃的西葫芦
你爱吃的毛白菜
你爱吃的普罗旺斯西红柿
都还在菜摊上
你爱吃的土豆——
今天不是内蒙古的
而是云南的
你从庞各庄小王这里
曾经无数次地
把各种新鲜蔬菜拎回家
今天是你的头七
我仔细挑选
你爱吃的每一样蔬菜
那些菜也仔细打量我
它们看我的眼神
像你看我时一样慈祥
2023.10.15
11、小路
一只小狗跑过来
在路面上
摁下四朵梅花
那个还不到三岁的广东仔
嘴里叼着奶嘴
咿咿呀呀，蹒跚学步
他的小脚丫
穿着大红条绒的虎头靴
试图追赶前面的小狗
小狗回过头
看了看他脚上的虎头靴
很快就跑远了
传来一溜儿梅花绽开的声音
2023.10.16
12、菜户营西街
一辆公交车麻利地
在马路上转了个大弯
停靠在站台上
其余的公交车
还停在场院里
喜鹊几声喳喳
惊醒打盹的保安
他站起身
快速摸向腰间的警棍
一家饭馆开业了
一个黄头发的姑娘
戴着海蓝色的口罩
白衬衫系一条大红围裙
用南方口音吆喝：
“正宗烤鸭，正宗烤鸭”
对面的张一元茶叶店
新来的茉莉花茶
在电子秤上
正打发一个个顾客
走进炎热的八月
2023.10.17
13、栾树开花了
我俩站在树下
看那一树金黄的繁花
一阵风拂过
花还在树上
树还在花间
凋落在地上的
不都是你的眼神
不都是金黄的栾树花
2023.10.18
14、喜鹊
一只喜鹊从莲花河
月季花丛中一跃而起
象一块黑石头
扎进盛开的花圃
可是它从不和石头一样黑的
乌鸦待在一棵树上
它再一次出现
是在草地里跳着走
它的头和脊背又黑又亮
它的肚子白得象雪
2023.10.18
15、清晨所见
这么多汽车
排在莲花河边上
排气管冒着热气
在前方更远处
马莲道南路十字路口
红灯似乎亮了很久
偶尔响起一声喇叭
第二声喇叭后
会响成一片
绿灯刚刚亮起，这些汽车
缓缓启动，就像一匹蜡染布
晾晒在莲花河上
2023.10.23
16、修自行车的张师傅
张师傅年纪不大
他有一辆电动三轮车
用铁皮改造成货箱
里头装满了他修自行车的工具
他在一棵白杨树下摆摊
几只简易的板凳
每天都坐满了人
张师傅一边忙着修车
一边大声说话
在这些说话的人堆里
数张师傅声音最大
他的口音很重，河北涿州的
有时，他也学着老北京的腔调
有一天，我经过车摊
他大声问好一阵不见我家老爷子了
我突然想起，前一阵儿
爸爸在这里补过他老永久的车胎
“天太热了，刚参加救援回来”
他说着一把扯下头上的红色太阳帽
坐在小破凳上，有点得意
他的头发，象刚被牛舌头舔过
两鬓和额头上一下子全湿了
那顶红色太阳帽不知从哪儿来的
印着一家旅行社的名字
原本他的脸色有点红
扯下帽子，就变得特别黑
“家里别生气，就是福气”
“家和万事兴，你说是不？”
他告诉我，孩子要读研
老婆没工作，家里用钱的地方多
免不了要生气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
声音比平时小多了
语气变得很低
象故乡的炊烟匍匐在地面上
烈日下，他所有的修车工具
在灰色的水泥地上暴晒着
那只黑色气管子的头
在一盆水里迟钝地冒着小气泡
2022.8.19
17、夜色
窗台上，月光扭扭捏捏
将一本打开的书翻动几页
藕荷色的窗帘象海潮涨起
松木窗吱吱呀呀
屋子在发光的地板上航行
梳妆镜反复摇晃
大楸树黑灰色的枝叶
书桌前，你的背影流泻不止
2022.9.3
18、胡同印象
走进胡同，不断接近
青砖灰瓦的四合院
用怯怯的脚步
丈量它的宽度和长度
心跳骤然加快
站在老槐树下
用力站成照片里
发黄的姿势
淡绿的槐花散落一地
我们曾经的眼神
象茂密的树叶
在风中哗啦啦摇响
从头开始阅读
我要把车流人流
和商贩的吆喝声
把掠过青砖屋脊的鸽哨
和隐藏在树丛中知了的
间歇式合唱
都抛之脑后
2022.8.11
19、忆胡同秋月打枣
你抡起一根长竹竿
站在枣树下
你和竹竿的影子
比十月的树荫还长
竹竿的梢头又软又细
随着你手中的劲道
扑向每一颗红枣
先落到地上的
不是红枣，也不是
那些还没有完全红透的枣
先落到地上的
是我们看你打枣的目光
紧接着，是在夏天阳光里
透支了水分的枣树叶
它不是绿色也不是黄色
枣，是最后落到地上的
叮叮当当击打地面
我们的目光和枣树裸遇
现出古月照耀过的躯干
我们踩在满地的树叶上
咀嚼红枣，还有那些
不小心打落的青枣
实际上，那些竹竿够不着
没能打下来的红枣
在看我们的时候
总有点落寞和无奈
2022.12.4
20、庞各庄西瓜
花一千年时间种西瓜
终于结出一颗
“中国西瓜第一乡”的大瓜
周而复始的农事里
甘甜的西瓜
不知慰藉了多少苍生
不见古时月，我却在
古月照过的瓜田里看到
古人传承千百年的技艺
举办西瓜节，招揽天下客
要让庞各庄的西瓜
走向全国，迈出国门
绿皮红瓤黄瓤，还有黑皮黄瓤
新技术，新品种，新口味
早已颠覆你对西瓜的认知
吃一口沙瓤带脆
第二口沁人心脾
第三口吃出回忆的味道
“不是所有的西瓜
都叫庞各庄西瓜”
哈哈，你还别真不信
21、木条椅
有许多蚂蚁
在我们坐过的
木条椅上
爬上爬下爬来爬去
不经意间驮走了
我们的体温
2023.12.3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