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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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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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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盛开的季节

在桃花岭,几乎每户人家都有一个桃园,桃花盛开的季节,桃花岭的人们大多在桃园里忙活着,忙着施肥,间花,除草。一个晌午,桃花岭的人们照旧在各自的桃园里忙活着。忽然,不知谁喊了句,你们看那是谁?桃园里的人们纷纷直起腰来,他们的脸都转向第一个人手指的方向。从远远的坡上走下来两个人,一男一女。那一男一女分明是朝着桃花岭的方向走来。

“咦,能是谁哩?”一个男人疑惑着说。

“看那男的走路姿势,倒像是徐家老二呢。”另一个男人说。

“哎,徐老大,你瞧那男的是不是你家老二?”第一个男的对着十米开外的桃园喊。

徐家老大没有吱声,也没朝这边看,他依旧弓着腰全神贯注地给桃树除草。

“咳,这个徐老大,明摆着还记着当年徐老二离家出走的事呢。咦,跟着徐老二的那个女人是谁?难道是他在外面找的媳妇?”第二个男人嘟囔着说。

“徐老二能找着媳妇?那咱们桃花岭就没人打光棍喽!”一个妇女笑嘻嘻地说。

众人听到这话都笑起来。

就在这些人说讲玩笑的工夫,那一男一女渐渐走近了,两个人手牵着手,他们的脸无比清晰地呈现在众人面前。男人确凿是徐老二无疑,他那张又黑又黄,胡子拉碴的脸这么多年就没变过。衣着也还是那样邋里邋遢,好像几个月没洗过似的。虽然徐老二离开桃花岭好几年了,但突然出现的他并未给桃花岭的人带来太多惊奇,倒是他身旁的女人引起了这帮人的关注。人们纷纷将目光投射到徐老二身旁的女人身上。人们最先注意到的是她那张脸,那张脸是典型的鹅蛋脸,但不是饱满的鹅蛋,就像是发育不良的鹅蛋,窄窄尖尖的。两条弯弯的眉毛下面,那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里盛满了不安和忧惧。脸色是蜡黄的,但黄中又隐隐透着白,脸上还有几道细细的划痕和污迹。她原应是短发,但看起来有段日子没剪了,正处于短发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阶段。她上身穿一件黑色波点半新棉袄,下身穿一条黑色厚打底裤,将腿裹得紧绷绷的。最后,人们估量了一下她的年纪,大约三十岁上下的样子。

有人开始嬉笑着和徐老二打招呼:“哟,这不是老二嘛,你可有好几年没回来了。”

徐老二的脸上挂着笑,那笑里颇有些衣锦还乡的味道,明眼人看得出来那笑里隐含的味道是他身旁的女人带给他的。

“可不是么,在外面厮混这么多年,也该回来成个家了。”徐老二笑眯眯地说。

“这是你媳妇?”一个妇女指着那女人问。

徐老二不答,看了女人一眼,只是笑。周围人都恍然大悟似地“哦“了一声,他们脸上的神色很奇怪,仿佛看到一块破瓦片被供奉在神龛一般。

“你叫什么名字?”另一个妇女对着徐老二身旁的女人大声问。

女人像是受了惊,她的手紧紧攥住徐老二的手,低着头,身子使劲往徐老二的身后躲。徐老二对那些人摆摆手解释道:“她脑子受了刺激,时好时坏,说不了话。”

周围人又一起“哦”了一声,那表情和语气,像是看到破瓦片被人扔出神龛一样,解气的很。

“原来是个傻子,我说她怎么会看上徐老二呢!”

“还以为徐老二走了狗屎运了呢,原来是个傻子!”

看着徐老二领着女人走远了,这群人笑嘻嘻地议论着。

十米开外的桃园里,徐老大像是不知道这边发生的事一样,忙着除草,间花。等他忙完桃园里的活计之后,他扛起锄头往桃园门口的窝棚走去。

在桃花岭,每个桃园门口都搭着一个能遮风避雨的窝棚。窝棚的主要作用是看桃子所用。每到桃子成熟时,总会有一些外乡人在夜里潜到桃花岭偷桃子,这时候就需要有桃园的人家昼夜看守。窝棚里通常放些干粮,干草,被褥之类的东西,能垫吧一口,睡个囫囵觉就行。

徐老大把锄头靠在窝棚门口,走进窝棚,从水桶里舀了一瓢水,咕咚咕咚喝下肚。喝完水,他一头倒在地上的干草堆上。他闭着眼,想眯一会儿,可是脑子总是不听使唤地想到他的胞弟老二。

徐老大名叫徐富,徐老二名叫徐贵,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别看这兄弟俩名字取得挺好,非富即贵,可他们命里天生不带富也不带贵。他们的娘在生下老二徐贵后没几天就得了产褥热,死了。老爹呢,在徐贵十三岁时也因肺癌去世了。他们的爹去世之后,这日子就靠兄弟俩自己折腾了。徐富比徐贵大七岁,已经成年,对于过日子心中自然已经有了谱。他带着尚未成年的兄弟像桃花岭的其他人家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别人刨地他们也刨地,别人撒种他们也撒种,别人施肥他们也施肥,别人除草他们也除草,别人间花他们也间花……总之,不会过日子看别人的,再加上徐富天生心思深沉,细腻,这兄弟俩的日子过得倒也不比桃花岭双亲俱在的人家差多少。

五年后,媒人给徐富介绍了邻村的一个女子,女子名叫小翠,因从小生了佝偻病,导致严重鸡胸和罗圈腿,这也是她二十七八还没嫁出去的主要原因。小翠见徐富第一眼就看上他了,她红着脸,忸怩作态。她的样子却把徐富吓了一跳,徐富当下就找个借口跑回家了。谁知道小翠却是块橡皮糖,一旦沾上就再也甩不掉了。她三天两头往桃花岭跑,一到徐富家就不走了,非得徐富把她送回家不可。徐富没办法,只好向媒人求助。媒人呢,却劝他想开点,像他这样的家庭还想找个仙女不成?好歹是个女人,关了灯都一样,零件好使就成。在媒人三番五次的劝说下,徐富再看小翠时,似乎也没那么难看了。半年后,徐富把小翠娶进了家门。结婚之后,果然像媒人所说的那样,小翠虽说白天看着不是那么赏心悦目,可是到了晚上,灯一关,被子一蒙,那滋味儿可比仙女还美。徐富对小翠,也逐渐上了心。

徐贵这人,和他的大哥徐富不一样。徐富的肠子是个弯弯绕,徐贵呢,是一根肠子捋到底。徐贵还有一点也和徐富不一样,徐富有个七窍玲珑心,而徐贵的脑子天生少根筋。桃花岭的人都说徐富的爹娘真是偏心,把好的都传给了徐富,却把上不了台面的都给了徐贵。徐贵自打老爹去世之后就一直跟着徐富过,在他看来,徐富不光是他的大哥,还是他的老爹,是他的老娘,是他的主心骨。这么多年,徐富说什么就是什么,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让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他不知道他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在他的心里,大哥徐富有的就是他有的,他该做的就是把自己当作这个家的一份子,去干,去拼,去苦,去累,去为这个家创造财富。这是大哥的家,也是他徐贵的家。

桃花岭的人见徐贵还是像以前那样死心眼,一心一意地给他大哥家干活,都劝他,徐贵,你大哥已经成家了,那个家里已经没你什么事了,你该为自己的将来打算打算了,别死心眼子!可是徐贵只觉得桃花岭的人在逗他玩,他大哥,那可是他在世上的唯一亲人了,他不为他干活为谁干?他们是一家人,虽说现在大哥成家了,可他们还是一家人。只要大哥在,他们就一直是一家人。

又过了几年,徐富找媒人给徐贵说亲,也看了几个女子,奈何没有一个看的上徐贵。就这样,徐贵的亲事耽误下来了。这期间,小翠生了一个男孩,刚生下没多久就夭折了。徐富深受打击。这时候,桃花岭人又开始在徐贵面前嘀咕,徐贵呀,你是真傻呀,你瞧瞧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你大哥家的活是不是都是你干的?你为你大哥家吃尽了苦,受尽了累,可是你得到什么了?连个媳妇都没混到,你还不趁着年轻为自己打算打算,等到以后干不动了,谁问你的事?

这次他们说的话徐贵听进去了,他当天就跑到徐富面前,气呼呼地说,这么多年他受够了,他再也不想被人当猴子耍了,他要出去打工,以后谁挣到的就是谁的!徐富还没来得及跟徐贵再说道说道,徐贵就转身走了。当天下午,徐贵就背着包裹离开了桃花岭。

在徐贵离开桃花岭后的第三年,小翠也因病离开了人世。从那以后,徐富的心思愈发深沉起来,他似乎成了哑巴,不管在哪儿,也听不到他说一句话。桃花岭的人都说,老徐家祖坟没选对地方,以致后代不顺,子孙凋敝。

躺在干草堆上的徐富换了个姿势,翻身的时候,身下的干草发出悉悉窣窣的声音。徐富从身下扯了一根干草,放进嘴里嚼着。刚才在桃园,他们说的话他都听见了。他也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扫了徐贵和那女子一眼,那女子的样子像一根木棍在他的心上轻轻敲打了一下。他的心有点疼,还有点痒,说不出来的感觉,又疼又舒服。

徐富从干草堆上爬起来,用手拍掉屁股上粘的干草,扛起锄头,往二里开外的家中走去。一路上,碰到几个村子里的人,他们不和他说话,他也不和他们说话。一路上,他想着自己的心事。他在想徐贵和他带来的那个女人能上哪儿去呢?徐贵没有别的去处,他只能回他们共同的家。他们那个家,有三间堂屋,还有两间偏屋和一间锅屋。

徐富扛着锄头站在院子门口,院子里的两株桃花似乎比往常显眼了些。桃花岭到处是桃花,与桃园里的大片大片桃花相比,院子里的这两株桃花实在算不上什么,放在平常,徐富压根儿不会看它们一眼。可是此刻,这两株桃花却像那女人的两只眼睛一样拽着徐富的目光。就在徐富盯着那两株桃花发呆的时候,徐贵和女人从偏屋走了出来。

“大哥回来了。”徐贵的脸上溢着笑。

“嗯。”徐富的目光落在徐贵身后的女人脸上,心又被那根木棍结结实实地敲了一下。

“这是我媳妇,她原来的名字记不起了,我给她重新取了一个,叫桃花。”徐贵脸上的笑容难以抑制地往上泛。

“哦。”徐富将肩上的锄头靠着墙头放下,转脸又说道,“你和……桃花住堂屋吧。”

“还是你和嫂子住堂屋吧。嫂子呢?怎么没看到她?”徐贵四下张望着说。

“你嫂子……两年前死了。”徐富说完,径直朝堂屋走去。

不多会儿,徐富就抱着他的衣服被褥从堂屋出来,走进偏屋。

不到一个星期,桃花岭的人就把那个女人的情况摸清楚了。据徐贵自己跟村子里的人说,桃花是在十几岁的时候,在上学路上被人贩子从大城市拐卖到一个山村的,人贩子把她卖给当地的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光棍。老光棍没事就打她,她被打怕了,就找个机会逃跑了。结果夜里在火车站又被几个地痞流氓欺负,后来她精神就出了问题,一直四处流浪。有一段时间,她一直在徐贵打工的工地附近流浪,刚好被徐贵遇上,徐贵给她买过几回饭,又在她精神状况好的时候跟她聊天,她的情况也就是徐贵那时候打听清楚的。后来,她可能觉得徐贵是好人,就总是跟着他。徐贵干脆就把她带回桃花岭了。

打听清楚桃花的情况之后,桃花岭人都动了恻隐之心,觉得这女子真是可怜,如今能跟着徐贵也算是苦尽甘来。徐贵虽说长得丑了点,脑子少根弦,但总不至于打她骂她。这样一想,再看徐贵和桃花时,那眼神中便不自觉有了怜悯的味道。

徐贵和桃花的日子也像模像样地过起来了。徐贵到底是三十几岁才有女人的人,把桃花疼得跟宝贝疙瘩似的。每天早上,徐贵给桃花打好洗脸水,拧干毛巾,给桃花洗脸。又帮她把头发梳好。等他们洗漱收拾好,徐富的早饭已经做好了,于是一家三口人坐在饭桌旁开始吃早饭。吃饭时,徐贵总是怕桃花吃不饱,还要帮她添第二碗。中午和晚上,家里要是做了鱼啊,肉啊之类的荤菜,徐贵便把荤的不停地往桃花碗里夹。每到这时候,徐富的脸就绷得紧紧的,一言不发地往嘴里扒拉米饭。到了晚上,徐贵早早地就带着桃花上床歇息了。有时徐富半夜出来小解,故意打堂屋墙根走过,总能听到屋子里传来床板吱吱呀呀的响声,就好像睡在上面的人一刻不停地在翻身。

没事的时候,徐贵和桃花也像村子里的其他夫妻一样,一前一后到田里或桃园里转转;有时他们也会到村头的小桥头坐坐。桃花岭的村东头有一座小桥,村子里的人没事都喜欢坐在桥墩子上,东家长西家短地嚼嚼舌根子。

坐在桥头的人一见徐贵带着桃花来了,都嬉笑着和他打招呼。他们说:“老二,回来有段日子了吧,也该怀上了吧?”这时候,徐贵就笑笑,挠挠头说:“还没,应该快了吧。”有人便不怀好意地说:“这事你大哥有经验,你得多问问他。”众人便都哄笑起来。徐贵也知道人们拿他开涮,便红着脸,不再吱声了。桃花的状态也比刚回来时好了不少,她也听得懂这些人说的不是正经话,她的脸上便又浮现那种不安和忧惧的神色了。

徐富不知从哪里得知那些人拿徐贵和桃花开涮的事,就让徐贵不要再带着桃花去人多的地方了。可是徐贵却觉得他大哥是嫉妒他有媳妇,而他自己没有。徐富越不让他去,他却偏要带着桃花往人多的地方去,就像是把桃花当一件物品向大家展示一样。有两次,桃花不愿跟他一起去,他却硬是拽着她一同去了。

桃花的头发变长了,已经能扎起来了。她现在也能收拾自己了,把头发扎成一个短短的,低低的辫子,缀在脑后,背影看上去,像个中学生。她脸色中原先的黄渐渐隐退了,那藏在黄中的白却像春天的草芽,一旦露了头就疯长起来。脸型是妥妥的鹅蛋脸了,饱满的,标准的鹅蛋脸。这样的桃花很难不给徐贵长脸,他也很难将这样的桃花藏在家中。

桃花岭的一些男人对这样的桃花垂涎三尺,这些男人中也包括徐富。每天晚上对于徐富都是一种煎熬。他一个人躺在偏屋的床上,桃花的身影在他的头脑中挥之不去。他将被子的拐角塞在嘴里,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泪水沿着他的眼角滑落下来,渗入枕头中。

桃园里的桃花落了,小桃子结出来了,等桃子长到鸡蛋那么大的时候,桃园就需要人看守了。从桃子需要人看守那天起,徐富就住到了桃园的窝棚中了。至于吃饭,有时候他回家吃,有时候徐贵在家做好了饭给他送过来,等他吃完了,再把筷子饭盒带回去。

徐贵每次来给徐富送饭都带着桃花,他一手攥着桃花的手,一手拎着饭盒。桃花不进窝棚,她每次都是站在窝棚外面的桃树下等徐贵。吃饭的工夫,兄弟俩也会拉上几句。徐富说等园里这茬桃子卖了钱,让徐贵带着桃花到县城去逛逛,买两身衣服,到时候再给他俩办一场像样的婚礼,这就算圆满了。徐贵听了徐富的话之后,非常高兴,他忙不迭地跑到窝棚外面,将他大哥的打算跟桃花说了。桃花竟也笑了起来。

一天晌午,徐贵和桃花刚吃了午饭,正要去给徐富送饭,家里养的猪突然撞开猪圈的门跑出去了。徐贵急忙将手里的饭盒交给桃花,他去撵猪。那猪也是圈得久了,一旦出笼就跟撒了欢似的,一会儿工夫跑得没影儿了。徐贵问桃花能不能找到自家的桃园,桃花点点头,徐贵又问她能不能去给大哥送饭,桃花又点点头。于是,徐贵让桃花独自拎着饭盒去桃园给徐富送饭,他自己去找猪了。

徐富正躺在窝棚的干草堆上想心事,窝棚里的光线突然暗了下来,他转脸向窝棚门口望去。桃花的脸背着光,显得有点灰暗,但脸上那两只黢黑的眼睛里却闪着洞穿灵魂的幽光。徐富心上的那根木棍杂乱无章地胡乱敲着,他慌乱地从干草堆上爬起来,向门口的桃花走去。

他从桃花手里接下饭盒,刚转身又转了过来:“你进来坐坐,等我一下吧。”

桃花站着没动。

他端着饭盒走到干草堆那儿,一屁股坐下,打开饭盒,吃了起来。

桃花的脚动了动,又停下来。过了一分钟左右,她向窝棚里面走来。

徐富看她走过来,往里面让了让,给她腾出些地方。

桃花在徐富对面坐下来。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徐富的脸。

徐富匆匆抬头扫了她一眼,又匆匆埋下头往嘴里扒拉饭。

她仍是盯着徐富的脸。

徐富能感到对面那两只摄人心魄的眼睛。他停止咀嚼,像是下了决心一样,抬起头,和桃花的眼睛对视。

他感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后来,他扔了手里的饭盒,站起身,把桃花按倒在干草堆上。桃花刚张嘴叫了一声,他就用手捂住她的嘴和鼻子。桃花嘴里发不出声音,身体拼命挣扎。徐富用一只手捂住她的口鼻,另一只手按住她的两只手臂和上半身,他的整个身体压住她,使她动弹不得。刚开始,桃花的身体还在试图扭动,渐渐地,她没了动静。

窝棚里静悄悄的,桃园里也静悄悄的,周围的一切都静悄悄的。徐富从桃花身上滚落下来,他浑身是汗,衣服全都湿透了。他向桃花看去,她一动不动地仰面躺着,双目圆睁,像是要用眼睛把谁吞掉一般。桃花的样子把徐富吓得清醒过来。他用胳膊支撑着身体,凑近桃花的脸,那明显就是一张死人的脸,惨白,僵硬,黯淡,狰狞,仿佛生前遭受千刀万剐之刑。

徐富如遇鬼魅般地向后退去,他的眼泪流了下来。他伸出手,对着自己的脸使劲扇了几巴掌,接着双膝跪地,将头重重地叩在地面上。几秒钟之后,他猛地抬起头,坐直身子,他扫了地上的桃花一眼,飞快地从地上爬起来。

他将桃花的尸体拖到窝棚的最里面,那儿有几块防水雨布,是下雨时盖窝棚顶部所用。他将尸体放下,然后扯起那几块雨布,将它们逐一盖在尸体上。盖好尸体之后,他站在窝棚中间,环顾四周。吃了一半扔在地上的饭盒和洒在地上的饭粒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拍了自己脑袋一下,从干草堆上拾一把干草。他将那把干草蜷成笤帚模样,用它把地上的饭粒收拾干净,又将饭盒拾起来,将那些饭粒装到饭盒里,一并扔到雨布底下。

做好这一切之后,徐富走出窝棚。时值正午,阳光从天空泻下,那无处不在的光亮晃得人心焦。他四下看了几眼,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几声鸟鸣从桃园深处传来。他又走进窝棚。

徐贵赶到桃园窝棚的时候,徐富正躺在干草堆上呼呼大睡。他的呼噜声比平时还要响亮。徐贵喊了几声,徐富才慢悠悠睁开眼。

“大哥,桃花呢?”徐贵焦急地问。

“桃花?我怎么知道桃花在哪儿?”徐富揉了揉惺忪的双眼。

“哎呀,桃花给你送饭来了,你没看到她么?”

“我连桃花的影子都没见着,到现在还饿着肚子呢!你怎么让她给我送饭呢?她那么个人……”

“我正打算给你送饭,咱家猪跑出来了,我就让她给你送,我去找猪。她没来么?这个桃花,跑哪儿去了。”

“你也真是,她脑子不好,你哪能让她送饭呢?我哪怕晚一点吃也饿不着啊。你还是赶紧去找找吧,她那么个人,跑了也不一定。”

“不会的,桃花不可能自己跑掉的,她离不开我,我知道。”徐贵说着,转身跑了。

徐富望了望远去的徐贵,又转过头,看了看盖着雨布的地方。

徐贵将桃花岭前前后后找了几遍,也没见着桃花的影子。桃花岭的人都听说这件事了,有两个人对徐贵说,看到桃花拎着饭盒往桃园方向去了,但她肯定不是去送饭的,那么个女人,就不是能安稳过日子的人,她肯定又跑了,老二,你还是别找了。可是徐贵不信这些人的话,他沿着带桃花回来时走的路,一路找,一路喊着桃花的名字,往桃花岭外走去了。

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徐富在窝棚门前的两棵桃树之间挖了一个深坑。深坑挖好之后,他将雨布下的尸体拖到窝棚门口,再将尸体扔进深坑里,将饭盒也扔进去,又用土将深坑盖上了。做好这些之后,徐富坐在窝棚门口,点起一支烟,看着那两棵桃树之间空空如也的空地。从此刻开始,徐富和窝棚门口深坑中掩埋着的尸体开始了独特的相处和交流模式。

第一个夜晚,徐富先是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后来他索性点了蜡烛,坐起来。他坐在烛光里,向门口望去,烛光的微弱光圈投在那两棵桃树的枝干上,使黑黢黢的枝干上透着点昏黄来,光圈铺在两棵桃树之间的空地上。徐富睁着两只眼,盯着那空地,一动不动地坐着。也不知坐了多久,一阵困意袭来,他的两只眼睛时不时合上,又时不时被他强行打开。再一次合上之后,他倒在那堆干草上。

徐富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他睁开眼,窝棚里很亮,说明外面阳光明媚,是个好天气。他像往常那样,从干草堆上一跃而起,打算舀水洗漱。当他向窝棚门口看去时,他手中的水瓢“啪”地一声掉到地上。他蹲在水桶前,双手掩面,哭了起来。

徐富洗漱之后,回了家中一趟。徐贵不在家,他找桃花去了。徐富推开堂屋的门,走了进去。堂屋中间摆着一张饭桌,饭桌上摞着几只碗,最上面一只碗的碗口上担着几双筷子。他和徐贵,桃花三个人平时就在这张饭桌上吃饭。他的目光从那几只碗上挪到桃花的座位上。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固定的座位,上了桌子只坐自己的位置。他盯着桃花的座位发了会儿呆,便挪动脚步向卧室走去。

卧室的窗帘没有拉开,屋子里显得昏暗逼仄,还有一股难闻的气味。他走到窗前,一把拉开窗帘,刺眼的光线使他本能地闭上双眼。他转过身,睁开眼,目光落在窗户对面的床上。床上有些乱,被子揉得皱巴巴的,徐贵和桃花的几件衣服堆在床头,两只枕头也并排靠在床头。卧室的地面上,瓜子壳,零食垃圾袋和卫生纸扔得满地都是。徐富走上前,把床上的被子和衣服叠起来,又到外面拿了笤帚把卧室的地扫干净了。

徐富把堂屋收拾干净之后,站在门口,最后看了一眼空荡荡的堂屋,将堂屋房门锁上了。他回到自己居住的偏屋,简单做了点饭吃过之后,又向桃园走去。路上碰上村上的几个人,他主动和他们打了招呼。平常他是不和他们说话的,可现在他却想和随便什么人随便说点什么。那几个人都问了他同样的问题,桃花是不是跑了?徐贵能把她找回来吗?他皱着眉头,对那些人摆摆手,表示自己不知道,也不想谈这个话题。

走进桃园之后,他没有进窝棚。他将手背在身后,沿着桃园的围栏,将整个桃园前前后后巡视一番。他穿着厚外套,身上被太阳晒得热气腾腾,一粒粒汗珠从额头上冒出来,顺着鬓角滚落下来,可他却没有脱下厚外套,反而将外套的扣子扣得严严实实。

他将整个桃园转了一圈又一圈,转累了就倚着桃树坐下来。太阳已经西斜,他将脸对着太阳,徒劳地想挽留慢慢消退的日光和暖意。

天色终于暗下来了。徐富从桃树下慢慢爬起来,他用手拍拍屁股上的尘土,才发现脚已经麻了。他一只手扶着桃树的枝干,试着挪动一下脚步,一阵针扎似的麻痛感从脚步传遍全身。他只好双手扶着桃树枝干,尽量减轻脚步的压力。过了好一会儿,麻痛感消失殆尽,他转过身,向窝棚踱去。

他的脚下似乎有千斤重担,每迈出一步都要耗费他很大的决心和体力。他伸手抹了一把额头,一手的汗。他将手上的汗往衣服上揩了揩,定了定神,继续向窝棚挪去。窝棚似乎总也走不到,他停下来,喘了口气。尽量不去看窝棚前面的那两棵桃树和那两棵桃树之间的空地。可就像是怕什么来什么一样,他越是不去看那两棵桃树,那两棵桃树的影子却总在他的余光中出现。黑乎乎的两团影子,一出现在他的余光里,他的眼前便立刻浮现桃花盯着他的那两只眼睛,黑黝黝的,闪着幽光。一阵风突然吹来,一股骇人的寒凉之意瞬间爬上他的脊背。他的头皮一阵发麻。

远处的村子里传来几声狗的叫声,狗叫声给他增添了胆量。他故意将脚下的地跺得“啪啪”直响。他一边跺着脚一边大步往窝棚走去。他踩着两棵桃树之间的空地进了窝棚,进入窝棚之后,他的表情轻松下来。这没什么大不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他大大咧咧地往干草堆上一倒,翘起二郎腿,甚至哼起了小调。他没有点蜡烛,月亮升起来了,月光将整个桃园渲染得朦朦胧胧,那朦胧的光线从窝棚的门口透进来,窝棚里也不是那么黑。他决定什么都不想,好好睡一觉。他闭上眼,努力将头脑里的想法摒除出去。没多会儿,窝棚中响起他轻微的鼾声。鼾声渐渐大了起来。

窝棚门口那两棵桃树的影子随着月光移动,桃树黑乎乎的影子从窝棚门口伸了进来。突然,躺在干草堆上的徐富“啊”地惊叫一声,直挺挺坐了起来。他大汗淋漓,嘴巴大张,大口呼吸着。他扭头朝窝棚门口看了一下,吓得从干草堆上跳了起来。他壮着胆子又朝窝棚门口的黑影看了一眼,这下他可以确定那黑影不是人,也不是鬼,它只是桃树的影子。他瘫坐在干草堆上。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桃园里的桃子成熟了。桃花岭热闹起来,人们都在忙着摘桃子,卖桃子,有城里人带着孩子进园来摘桃子,也有水果贩子开着三轮车来批发桃子。

徐富也像桃花岭的其他人一样忙碌起来。徐贵始终没回来,他一个人忙里忙外,既要摘桃子,卖桃子,又要自己抽空回家做饭。日子因忙碌而充实起来。他没时间想别的,最初的那些令他心惊肉跳的日子到底还是过去了。他白天忙得脚不沾地,到了晚上一头倒在干草堆上就睡着了。夜里他的睡眠也很好,不再被噩梦缠绕,继而惊醒。

桃园里的桃子卖完之后,桃花岭的其他守园人都搬回家了。桃花岭几十亩的桃园,只有徐富还没离开窝棚。

一个雨天,徐富坐在窝棚门口,看着雨水不停地打在两棵桃树之间的空地上。雨水越积越多,渐渐在那片空地上积起一个水坑。徐富起身,走到窝棚门口,蹲在那片空地上,用手将水坑里的水舀了出去。然后,他回到窝棚,拿起靠在棚脚边的雨伞。他将雨伞撑开,放在那片空地上。他返回窝棚,仍旧坐在门口,看着雨点打在雨伞上溅起的水星,听着雨点打在雨伞上发出的“啪嗒啪嗒”声,脸上泛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

有两晚上,他也曾回到家中,躺在偏屋的床上,他像是丢了魂,辗转反侧,反而找不到在园中那种踏实的感觉。他又搬回了园中的窝棚。桃花岭的人都说徐富桃园里的桃树肯定成了精,变作女妖精,勾了徐富的魂,要不然徐富怎么舍不得离开他的桃园呢。

天气渐渐凉了,桃树的叶子黄了,落了,桃园的地上覆上一层厚厚的桃叶。徐富每天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倚靠在窝棚门口的那两棵桃树下,一边晒太阳,一边想着心事。他用手抚摸着身旁的那片空地,亲昵地对着那块空地说话。喜鹊在桃树枝头渣渣叫着,他的心情很好,冲着喜鹊打了个响指。喜鹊受到惊吓,“喳喳”叫两声,飞走了。他对着身旁的空地笑着说:“你瞧,喜鹊被我赶走了。”

冬天来了。桃树光秃秃地立在寒风中,桃园里一片沉寂,一片萧索。北风将盖在窝棚顶部的防雨布吹得“哗哗”作响,窝棚里四处漏风,寒风呼啸着从窝棚的缝隙中钻进来,像锥子一样扎进徐富的身上。他将窝棚里的干草加了又加,把家里的三床被子都拿来了,身下铺一床,身上盖两床,可夜里还是冻得上下牙齿直打战。

桃花岭的人都说徐富的脑子和桃花一样出了问题,哪有脑子正常的人大冬天不住家里住窝棚的?人人都说老徐家真是可怜,到如今,家里连一个正常的人都没有了。

不管桃花岭的人怎么说,徐富仍旧住在桃园的窝棚中。他买了一个生火的炉子,把家中的米和面都搬进窝棚,连吃饭都在窝棚里了。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家了。

一天傍晚,天色阴沉,没多会儿,雪花就飘了起来。徐富坐在窝棚门口,身上披着一条被子,他将被子紧紧裹在身上,只露出一个头来。他望着远处,雪越下越大,指甲盖大的雪花你争我抢地从半空中坠下来,落到地面上。先落下来的那些雪花已经化成了水,紧接着落下来的雪花又盖在那些还没来得及融化的雪花上。地面渐渐白了,黑黢黢的桃树枝干上也渐渐堆满雪花,黑色的枝干上擎着一抹白,在昏暗的天色中更添哀凉。

天越来越黑,但因为下着雪,四下却又不是那么黑。徐富还没吃晚饭,他一点儿胃口也没有,什么也不想吃,动也不想动,就想这样坐着。门前空地上的雪也渐渐堆积起来,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块空地和它上面的雪。

“雪可真白啊。我喜欢雪,我喜欢白的东西。”他对着那块空地喃喃说道。

“是时候了,该有个结果了。”他又说道。接着,他站起来,裹着被子,向门口那块空地走去。

第二年春天,桃花盛开的季节,从远远的坡上走下来一个人。桃花岭的人们都在自家的桃园中忙活着,有眼尖的村民指着远处的那个人对其他人说:“咦,你们看,那个人不是徐老二么?”

“唉,他还不知道他大哥被活活冻死了吧。”一个男人说。

“我到现在还忘不了他那个样子,跪在窝棚门口的雪地里,像个雕塑。”另一个男人说。

“我就说吧,老徐家的祖坟没选对地方,造孽哟!”一个妇女尖着嗓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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