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米西的头像

米西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3/01
分享

乘龙快婿

苏玲玉因为老四心菊的终身大事急得上了火,起了一嘴燎泡。她每隔两三天就要打一次催婚电话,心菊刚开始还正常接她的电话,三言两语地敷衍着。到了后来,她干脆不接了,但也不挂掉,她把手机调到静音状态,让苏玲玉听那持续将近一分钟的“嘟——嘟——”声。苏玲玉一气之下直接去了大上海,当面逼婚去了。

苏玲玉本打算见到心菊就劈头盖脸地骂上一顿,谁让她不找对象还不接她电话呢?心菊明知她妈是来兴师问罪的,根本不给她发火的机会,一见面就一把搂住她,笑嘻嘻地说一听她妈说要来,专门跟公司请了假,带她去看东方明珠。苏玲玉暂时把火压下来,跟着心菊去看了黄浦江和东方明珠塔,又到塔上去绕了一圈。吃晚饭的时候,苏玲玉到底没忍住,还是把催婚的话头挑起来了。

她说:“老四啊,你是存心不让我好过啊,都快三十的人了,连个男朋友都没有,你让我这张老脸在亲戚朋友中往哪儿搁啊?你也别哄我,我这次来目的明确——就是看着你找对象,你什么时候找着对象我什么时候回去,你要是一直找不着,我——我就不走了!”

心菊一听完她妈说的话,眉头就皱起来了,看来她妈这次是来真的了,她也就不得不把话说的狠一点儿了。她说:“妈,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咱们女人的命运要掌握在自己手中,想靠婚姻和男人获得幸福是注定要失望的!你看看大姐二姐三姐,她们倒是结了婚的,有一个幸福的吗?”

心菊的一番话说的苏玲玉无言以对,一想起她那三个女儿和女婿,她的心里就直泛苦水。

苏玲玉自己也是一个苦命人,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爱人却死于一场意外。从爱人离世那天起,苏玲玉这朵本来还能掐出水来的牡丹花渐渐枯成一枝牡丹花标本,夹在泛黄的书页中,干瘪晦暗,鲜少有人问津。

这世上寡妇千千万,哪个不是丈夫尸骨未寒,便有人上赶着贴上来,怎么到了苏玲玉这儿,世道说变就变了呢?其实怨不得世道,问题的题眼在于苏玲玉的闺女。爱人给苏玲玉留下四个闺女,四个闺女,就跟那一棵桃树上结的四颗桃子一样,大小参差不齐,但又极有规律,相邻两个相差都是两岁,看上去倒也齐整的很。

本来苏玲玉在男人眼中是蛮有魅力的一个少妇。一张满月脸,圆而饱满的额头下方点缀着两只丹凤眼,皮肤是极耐看的羊脂白。烫着一头卷发,那一头密集小卷的玉米烫今天披在肩上,隔天又拿一只玉色抓卡松松地别在脑后。就这样一个正当年的少妇,哪个男人看到能不动心?

苏玲玉有自己的打算。她并不准备为她爱人守寡立牌坊,别的不说,单就她那四个闺女,靠她一个人拉扯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原打算找个人搭伙过日子,帮她一起把四个孩子养大,也算对得起爱人了。她也清楚自己的姿色,原本也并不发愁找不到一个可心人儿。可谁承想这世上的男人都是些无利不起早的,非但如此,他们还要权衡利弊,考量再三。苏玲玉的家庭情况显然经不起男人们的推敲考量,她那四个拖油瓶一样的闺女硬是拉垮了她的活色生香的魅力,以至于爱人死后好些年竟没有一个男人愿意把她娶回家。

既然原本的算盘落了空,苏玲玉也只好一个人咬着牙拉扯着四个闺女。有时被生活逼得急了,便忍不住跑到爱人坟前哭诉一番,哭完之后,少不得还要擦净眼泪,该做啥做啥。好在不管日子怎样艰难,四个闺女终究一个不少地被苏玲玉养大了。

四个闺女,名字中都带一个“心”字,另外以花中四君子“梅兰竹菊”四个字分别配之。苏玲玉的这四个闺女也很会长,像是事先商量好了一样,一个像爸,下一个就随妈。大女儿心梅跟她爸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容长脸,双眼叠皮,葱杆子似的鼻子,不大不小的嘴,瓷白色的皮肤,妥妥的一个美人儿。二女儿心兰便自然而然继承了苏玲玉的长相,圆润润一张脸,一双丹凤眼虽细长但不小,眼尾平滑略微上翘,给整张脸增添了不少俏皮与活力。轮到三女儿心竹,爱人的长相自然又占了上风。最小的女儿心菊,虽然刚成年,但那模样中早已刻上苏玲玉的影子了。

对于女儿们的未来,苏玲玉早就在内心盘算过。在苏玲玉看来,女人这辈子就该坐享其成,男人负责赚钱养家,女人负责貌美如花那是天经地义的事。何况她那四个闺女本就美的不可方物呢?在这方面,她自己就是现成的例子。想当年,她爱人还在世时,对她那真是没得说,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什么时候让她操过心?要不是后来爱人出了意外,她相信自己还会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一样,过着风不打头雨不打脸的日子。

苏玲玉的这四个闺女中前三个都不是学习的料,连高中都没考上,成年之后,也只得在家附近的工厂,超市打打工,赚点自己的脂粉钱。好在苏玲玉原本也没指望她的几个闺女通过读书改变命运,她信奉的是“婚姻至上”。苏玲玉知道自己的女儿根本不愁找对象,问题在于找什么样的对象才能保证她们后半辈子不用为生计发愁。非但不用发愁,要是还能比一般人家的女孩儿再多上那么一点子福气,那也不枉她们比那些人家的女孩儿生得齐整些。

其实大女儿心梅刚二十露头就有媒人上门提亲了,但苏玲玉考虑到心梅年纪还小,也不用那么着急攀亲,所以只将那几个媒人随口打发了。过了三四年,心梅到了二十三四的时候,媒人都快把苏玲玉家的门槛踏破了。这时候,苏玲玉才认真为心梅择起婿来。

在那诸多等待挑选的对象中,只有一个青年入了苏玲玉的法眼。这青年姓孙,光看照片就给人一种一表人才的感觉,年轻人自己是县城一所公办中学的教师,家里还开着超市。口碑很不错,家境也不差。无论从哪方面考虑,苏玲玉都觉得小孙配得上自己的大女儿心梅。她打算找个合适机会把这件事跟心梅说了,也好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一天晚上,心梅正要去睡觉,苏玲玉喊住了她。她把小孙的事告诉了心梅,她以为心梅会红着脸答应下来。可是心梅却并没像苏玲玉想象中那样红着脸答应下来,而是表情复杂地沉默着。心梅的沉默让苏玲玉有些难堪,有些不知所措,至少在她们的过往生活中,心梅从没像今晚这样对她的话不理不睬。苏玲玉一时愣在那儿,不知该再说点什么还是就这样等下去,等待心梅开口。

“妈,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事。”心梅终于开了口,可是说出的话却又是苏玲玉没想到的。

“你这孩子——你说得这叫什么话?……这都二十四了,怎么能不考虑这事呢?我跟媒人都说好了,下个星期你和小孙见一面,就把这事定下来……”

“妈——”心梅的声音涩涩的,那声“妈”里似乎饱含着说不出口的苦衷。

“这孩子——今天这是怎么了?”苏玲玉皱着眉头去看低下头去的心梅,一股子针尖般的挫败感戳在心头,让她有些脑火,心里腾出了火,语气不免跟着冲起来,“你到底是怎么了!”

“妈——我——”心梅又叫了一声妈,抬起头来,欲言又止。

光影晃动中,苏玲玉看到心梅的那双大眼睛亮晶晶的,不知是眼泪还是流光。看到心梅这副样子,苏玲玉也不忍心再相逼,只好让她先去睡觉,自己想着等过两天再跟她说说。谁知还没等苏玲玉再和她说,心梅往家里领回一个人来。

那是娘儿俩谈过话之后的第三天上午,苏玲玉拎起提篮,打算去街上买点菜,就在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心梅领着一个男人闯了进来,来人差点和苏玲玉撞了个满怀。苏玲玉抬眼去看那个男人,这一看之下,苏玲玉的整颗心都凉了。在苏玲玉的印象中,她还从没见过如此丑陋的人,来人的那张看不出确切年龄的脸上,眉毛眼睛都挤在一块儿了,跟不舍得分家似的,一个红彤彤的酒糟鼻子赫然立在脸中央,下巴像是没有围栏一样,往前伸出老远。身板瘦弱矮小,只比心梅高几厘米的样子。男人两只手里都拎着盒装礼物,开口就叫:“伯母好!”

苏玲玉愣了愣,放下提篮转身就往屋里走,心梅和那个男人没有跟上去。过了一阵子,心梅一个人进了屋,苏玲玉正一肚子气坐在窗前一把掉了漆的椅子上。

“妈——”

“别叫我妈,你是成心要把我气死!外面那人是谁?你给我把话说清楚!”苏玲玉恨恨地剜了心梅一眼。

“他走了——妈,你听我说。”

“说!我看你能说出什么道理来!”

“妈,我知道你想替我找一个相貌好家底也好的,可你也不想想,这世上的好事怎么能让一个人占全了呢?爸走得早,这么多年你不容易,生活的苦你吃怕了,我也吃怕了。我就想找一个能让我后半生生活有保障的人踏踏实实过日子,钱立人有自己的汽修店,就凭这一条我也得抓住他。”

“人家小孙家里也开着超市呀,人家小孙还是老师,长得可比那个人好看多了,你怎么就看上那个丑八怪了呢?你到底是怎么认识他的?”

“他是小云的表哥,就是跟我一个车间的小云。他去我们厂找小云,我们就认识了——妈,钱立人虽然长得不好看,但他为人实在,对我也挺好。”

“对你挺好的?现在好算什么,结婚后能一直对你好那才是真的好!”

“钱立人说他会一直对我好的,真的——他对我发了誓的。”

苏玲玉现在真是悔不当初,她后悔自己怎么没早做打算,偏偏让那个姓钱的丑八怪得了先机。看心梅那副样子,是死心塌地要跟姓钱的了。苏玲玉不由得在心里长叹一声——女儿大了,由不得她了。可是一想到那个钱立人的那副长相,她就觉得这个女儿算是白养了,辛辛苦苦一口奶一把米好不容易堆砌起来的这样一个惹人稀罕的心头肉最终却要便宜那样一个“怪物”,叫苏玲玉怎么甘心呢?可是不甘心又能怎样?心梅和钱立人的婚礼还是在三个月后举办了。

心梅结婚后,苏玲玉一次也没有去过她的新家,她不愿看到女婿钱立人的那张脸。

一年后,心梅生下了她和钱立人的第一个孩子。得了外孙女了,苏玲玉总不能不去见心梅了。心梅躺在妇产医院的床上,钱立人坐在床边。苏玲玉带着心兰,心竹和心菊进了产房。钱立人一见岳母和几个小姨子都来了,赶紧从床边起身,热情地招呼她们坐下,接着又忙不迭地对苏玲玉说:“妈,快看看你的外孙女,这可是你的头一个外孙女。”

苏玲玉问候了心梅之后,就往她头旁边的小婴儿望去。这一看之下,苏玲玉又是一阵失望。小婴儿躺在包裹里,正在睡觉。但她那张小小的脸蛋还是明白无误地落在了苏玲玉的眼中——一张小型的钱立人的脸。心兰姊妹三个也凑过来看新生儿。刚上大学的心菊说:“哎呀,都说女儿像父亲,我还不信,这下可得到验证了。你们瞧这孩子长得,简直跟姐夫一模一样。你们瞧那眉毛眼睛,鼻子嘴巴……”

心兰和心竹相互看了一眼,彼此都知道心里的想法,但是脸上却并不表现出来,只是笑着附和心菊说:“的确像姐夫。”

晚上回到家,心竹忍不住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可惜了,一个女孩,长成那副模样,真叫人伤心。”

心兰说:“由此可见找一个相貌好的对象有多重要。要不是找了姐夫,就凭大姐的长相,无论生的是男孩还是女孩,都不可能是个丑八怪。”

心竹说:“所以啊,二姐,接下来你找对象可不要像大姐似的,说什么也不能再找长得丑的了,要不然咱们家的好基因都给浪费光了。”

一句话说得娘儿几个都笑了起来。笑完之后,苏玲玉一本正经地说:“心竹说得没错儿,心兰,你大姐这辈子就这样了,你可是有机会的,一定要睁大眼睛好好找。”

心兰的脸红了红,她瞟了苏玲玉一眼说:“妈,眼下就有一个追求我的,我——我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他。”

心兰的话一说出口,娘儿几个都来了兴趣,逼着她说出具体情况。原来心兰上初中时有一个男同桌,名叫吕道伟,那吕道伟也是一个不爱学习的,整天把心思放在怎样捉弄心兰上面。不是在心兰的辫子上绑透明胶带就是往她的书包里放软体虫,弄得心兰不胜其烦。毕业后两人根本没有联系。半年前的一天,心兰和吕道伟在街上偶遇,吕道伟要了她的电话号码,没事就给她打电话。心兰问吕道伟当年为什么总是变着法子捉弄她,吕道伟说因为他喜欢她,不知道该怎么做,为了引起她的注意,他只好变着法子捉弄她。

苏玲玉问:“那姓吕的现在做什么工作?”

心兰说:“他现在自己包工程干,收入还不错。长得嘛——等你们见到他就知道了。”

心菊对苏玲玉说:“妈,赶紧让二姐把那吕什么带回来让我们看看,也好让我们替她长长眼,把把关。”

心竹也说:“对,妈,让二姐把他带回来让我们看看。”

女儿们的急迫心情搅得苏玲玉的心情也急迫起来。这挺像打麻将,第一局输了,就盼望着第二局能尽快摸到一张好牌,好让自己糊牌。

苏玲玉对心兰说:“要不你就抽个时间把那姓吕的带回家让我们都看看。”

心兰一本正经地说:“带来给你们看看倒也不是不可以,就是——你们可不许为难他,尤其是妈。”

苏玲玉指着心兰笑骂道:“你们瞧瞧,还没怎么着呢,胳膊肘就开始往外拐了,真是白养你了!老三老四,你们可别学她。”

心菊说:“二姐,你可得擦亮眼睛,别被那姓吕的轻易迷了心窍,要不然以后有你受的……”

心菊还没说完,心兰的脸就冷了下来。心竹用胳膊肘碰了碰心菊,心菊也注意到了心兰的脸色,收住了话头。

一个周六上午,心兰终于将吕道伟领进了家门。一见到吕道伟,苏玲玉在钱立人那儿没有机会得以施展的岳母对女婿的怜爱之情即如烟花般绽放开来。她不由自主地热情起来,招呼吕道伟进屋坐,吩咐心竹赶紧去买菜,又指使心菊给吕道伟泡一壶新茶,她自己则坐在吕道伟对面,像一位长者通常对待晚辈那样,极其周到地嘘寒问暖。母亲的表现,让坐在吕道伟身旁的心兰忍不住捂嘴偷笑,在她看来,吕道伟拿下她母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但苏玲玉毕竟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她不可能该说的话一句还没说就认下这个女婿了。终于,在客套得有些过分的热情之后,苏玲玉开始切入正题。

“小吕啊,你觉得你目前的收入能养活心兰吗?”

吕道伟有点儿发懵,他没想到上一句还夸他聪明能干的伯母怎么突然就变了画风,甩给他这么一个问题——这么一个让他无法确定标准答案的问题。他知道他该回答“没问题,肯定能养活心兰”,可是他不能明确苏玲玉嘴里的“养活”和他认知中的“养活”是不是同一个“养活”。要知道,“养活”跟“养活”可是不一样的。

这边吕道伟正在心中盘算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才能让伯母满意,那边心兰不高兴了,她撅着涂了厚厚口红的嘴,不停地给苏玲玉递眼色,那双原本俏皮的活力十足的丹凤眼中透着隐隐约约的埋怨之色。但苏玲玉看都不看她一眼,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吕道伟的脸。

“怎么,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么?”苏玲玉对吕道伟笑了笑。

吕道伟像是才清醒过来一样,脸皮微微泛红,笑着说:“不,不难回答。我现在自己包工程,收入并不固定,但是大大小小工程折合算下来一年大概能有二三十万的收入。我不敢说我的收入入得了伯母的法眼,但我向你保证,我不会让心兰受委屈,我会一直对她好,直到天荒地老!如果做不到——就让老天劈了我!”

吕道伟的誓发得太毒了,把一旁的心兰感动得眼睛都湿润了,她飞快地转头向苏玲玉看去,她希望母亲能感受到她的感动进而和她一起感动于吕道伟的承诺。但苏玲玉只是点了点头,说了一句:“我会一直记着你今天说过的话。”心兰有些扫兴,她又转过头来,深情地看着吕道伟那棱角分明的侧脸。吕道伟知道她在看他,也转过头,对她挑了挑眉毛,挤了挤眼,笑了。

因为有了苏玲玉的支持,心兰和吕道伟的婚礼很快便得以举办了。婚礼是在县城一家颇有档次的大酒店举办的,办得花团锦簇。来了不少吕道伟的朋友,都是一帮和他差不多大的年轻人,有的手臂上纹着一条青色的张牙舞爪的龙;有的顶着一头枯黄的头发;有的明明是个男的,却偏偏扎着辫子,打着耳钉……一见到吕道伟那些所谓的朋友,苏玲玉突然有一种上了当的感觉。那感觉就像把心兰送到一艘船上,船已经航行在海上了才得知舱底破了一个洞。

苏玲玉的直觉没出岔子,婚后仅半年,吕道伟婚前那些经过精心掩饰隐藏的致命缺点便一一暴露出来。他的第一要命之处便是赌博。他不是偶尔赌,而是惯赌,赌瘾很大。十赌九输,越输越想捞回来,于是窟窿越来越大。吕道伟的家底儿在心兰嫁过去之前就已经被他败得差不多了,这是心兰嫁过去之后,和吕道伟开始过日子时才知道的。他自己拿不出钱来,便把心思动到心兰身上。苏玲玉给心兰的那点体几陪嫁钱已经全被他要去赌输掉了。他的那些所谓的工程,其实就是帮人家新房子涂涂乳胶漆,吊吊顶之类的,严格说来根本称不上“工程”。因为耽于赌博,活儿来了根本没心思去干,时间一长人家也不再找他了。

家里的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心兰只好跑回娘家找苏玲玉哭诉。苏玲玉也是悔不当初,她怎么也没料到自己看人的眼光这么差,明明是一坨屎,偏把他看成了一个金锭子。现在怎么办呢?这人哪,要是别的缺点还好,就怕沾上赌,一沾上赌,弄不好是要家破人亡的。苏玲玉狠了狠心,对一脸泪痕的心兰说:“离了吧。这样的人——要不得。”……心兰“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苏玲玉知道她舍不得吕道伟,舍不得也得舍,要不心兰这辈子就真的完了。

心兰和吕道伟的婚离得可真不容易。你想啊,像吕道伟这样的人如果心兰和他离了婚,他还能再找着像她这样的人吗?他自己也知道是不大可能了,所以对心兰那是死缠烂打,就是不松口。他一次次当着苏玲玉的面给心兰下跪,竖起两个指头,对天发誓说再也不会去赌了。一开始心兰不听苏玲玉的,还天真地相信他,给了他一次又一次机会,可他要不了几天,就像毒瘾发作一样,又跑到赌场上去了。苏玲玉觉得不能老是这样下去,心兰到底年轻,面慈心软的,下不了狠心,她得替她做决定。最后一次场面有点血腥,吕道伟拿刀剁了左手一根小指头,鲜血洒了一地。可即便这样,苏玲玉也没同意让心兰再次跟他回家。

拿了离婚证一个月后,有一天心兰下班回来告诉苏玲玉:“妈,听说吕道伟去外地打工了。”

苏玲玉坐在窗边那把掉了漆的椅子上,头仰靠在椅子后面垫着的一个靠背上,正在闭目养神,一句话也没说,也不知道她听没听见心兰的话。

心兰的婚姻失败之后,苏玲玉开始念起钱立人的好来。钱立人丑是丑了点,可他毕竟没像吕道伟那样不堪,那样可恶。至少自打心梅结婚到现在,她从没听心梅说过受钱立人的欺负。这么一想,钱立人的容貌在苏玲玉的心中就变得无关紧要了。一旦转变了对钱立人的看法,苏玲玉就愿意到心梅家去走动走动了。因此,除非有麻将场子实在走不开,苏玲玉倒是时不时去心梅家过几天。刚好心梅又怀了二胎,她也希望母亲能多陪陪她。

可是去了心梅家几次之后,苏玲玉就不愿再去了。心兰心竹不知道个中原因,一见母亲有段日子不去大姐家了,就敦促她去看看大姐。谁知苏玲玉一下子就爆发了,她冲着心兰心竹吼道:“你们俩以后别在我面前提那家人!”心兰心竹猜测母亲是在大姐家受了委屈,当下也不再说什么。隔天晚饭后,苏玲玉自己没忍住,还是把事情的缘由说给两个闺女听了。原来,心梅的日子也并不像她们想象的那么随心顺意。家里的一切吃穿用度全是钱立人赚的,因此虽然接连怀孕生产,可心梅在钱家也根本不当家。钱家的经济大权掌握在钱立人自己和他老妈手里,心梅连买件衣服都要伸手向钱立人或婆婆要钱。为了博得丈夫和婆婆的欢心,心梅须得时刻表现自己贤良淑德的一面,不敢大声说话,不敢随便生气;婆婆做的饭,即便没胃口,不想吃,也得硬着头皮咽下去;丈夫的脸色就是决定心梅情绪的晴雨表,钱立人脸上有笑容,心梅的身心就放松,钱立人板起脸,心梅连大气都不敢出。苏玲玉去了几次,钱立人和他老妈脸上的笑容就逐渐消失了,心梅明知丈夫和婆婆是因为自己的妈来得太频繁不高兴,也只好装作不知道,她总不能为了讨好丈夫和婆婆对自己的亲妈下逐客令。本就怀着孕,再加上心中抑郁苦恼,心梅在苏玲玉面前终于装不下去了,把自己婚后受的委屈一股脑儿全诉给她妈听。苏玲玉听完心梅的哭诉,火冒三丈,当下就要去找钱立人和他老妈理论。但心梅拦着她不让去,心梅哭着说:“妈,你要是去找他们闹我以后怎么办?钱立人要是因为这个和我离婚了,我以后就没法活了!”苏玲玉气得直跺脚,她怎么摊上了这么个没骨气的闺女!

心兰心竹听完苏玲玉的讲述,都沉默着。苏玲玉讲完了,也沉默下来。房顶上虽亮着灯,但屋子里沉寂寂的,那令人窒息的寂静挤满了整个屋子,将灯光的亮也遮掩的暗下去了。

第二年春天,心梅生了一个儿子,那孩子却没能验证那句“生儿照母”,依旧是一个小钱立人。

这年夏天的一个午后,苏玲玉打电话给她的牌友周大姐。说三缺一,让她赶紧过来凑数。可是周大姐却说来不了,因为她侄子周发来了,她得在家做饭招待他。第二天下午,周大姐和苏玲玉凑到了一桌。

“哎,周大姐,你昨天说周发来了,他人呢?走了?”苏玲玉把一张二饼摆在一饼右边。

“没走,他这次来买木材,估计要待半个月,现在木材不好买,得下乡跑跑看。”周大姐摸了一张牌说。

“周发不是考上大学了么?怎么买上木材了?”苏玲玉漫不经心地问道。

“哎哟,要说我那侄子,那可真是各方面都没说的。大学毕业后不愿待在大城市上班拿死工资,偏要回家创业,和他爸一起开了一家板材厂,你们知道的,现在板材生意好做得很哪,他那个板材厂红火的不得了,正打算扩建呢,我那侄子,天生做生意的料!”周大姐说到她侄子,嘴都笑得合不拢了。

“我记得周发是个独生子吧?”苏玲玉盯着自己的牌继续漫不经心地问道。

“要不说我这侄子以后不知便宜了哪家闺女呢,独一个,家里的财产以后都是他的。这还不算,我这侄子性格还好,知道疼人呢。”

听到周大姐这样说,一屋子牌友都忍不住“啧啧”称赞。旁边麻将桌上有人大声说:“周大姐,把你侄子介绍给我外甥女吧!”

周大姐盯着自己的牌,头也不抬,笑着说:“好哇!”

苏玲玉急忙打岔道:“周发这孩子我还是小时候见过几次,那会子他七八岁,来了就去找我们家的几个丫头玩。我记得有一次他还在我家吃了饭,还说我做的饭比你做的好吃呢,呵呵。这都多少年没见到了,你让他没事儿去我家玩,心竹上班的那个幸福里超市,最近在重新装修,她在家没事干,正好让周发带着她下乡转转。”说着,又摸了一张牌。

“那敢情好啊……”

“哎呀各位,不好意思,我糊了!”周大姐还没说完,苏玲玉就推到牌欣喜地叫了起来。

第二天上午,周发手里拎着一箱牛奶出现在苏玲玉家的院子门口。苏玲玉把周发让进屋,又对着心竹的房间喊了声:“老三,快出来,你来看看这是谁。”

心竹从自己房间走出来,刚瞟了周发一眼,脸就红了。苏玲玉一看这光景,就找个借口出去了,让两个年轻人自己聊。

周发走了之后,苏玲玉问心竹和他都聊了些什么。心竹扭扭捏捏地说:“妈,你怎么什么都问呢……也没聊什么,他就跟我说了他的情况……然后……他又问了我的情况。”

“他问你什么?是不是问你有没有对象?”苏玲玉紧追不舍。

心竹抿着嘴,忍住笑说:“他问的就是这个。”

苏玲玉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希望佛祖保佑这次是个称心如意的。”

心竹拿手攥着衣角,扭着身子说:“妈,你说什么呢,我可听不懂。”

苏玲玉看着心竹,嗔笑道:“你这丫头,还装呢!”

心竹咯咯笑着跑进了自己的房间。

隔天上午,心竹就坐着周发收购木材的小货车下了乡。此后,周发每次下乡收购木材都把心竹带着。苏玲玉也不问,每天照样和周大姐一桌打麻将。因为两个孩子的关系,苏玲玉和周大姐彼此虽未明说,但心里却都感觉比以往更亲近了。半个月后,周发要回家了,临走前,周大姐带着他,拎着大包小包的礼品上门向苏玲玉提亲。苏玲玉还有什么可说的?欢欢喜喜地答应下来。

心竹嫁给周发后很少回娘家,但电话倒是经常打过来。心竹告诉苏玲玉周发对她是真的好,日常生活中什么都听她的,板材厂的活也不要她做,公公婆婆去板材厂忙活,她只要在家做做饭,拾掇拾掇家务就行了。她还告诉苏玲玉,周发把家里的财务大权都交给她了,周发说她爱买什么就买什么,他不管,只要她开心就行。听了心竹的话之后,苏玲玉的眼睛都湿润了,她觉得老天一定是知道她前两个女婿不行,才送一个周发来补偿她。好啊,她苏玲玉终于摊上了一个好女婿!再去打麻将的时候,苏玲玉就把心竹告诉她的那些话说给她的那些牌友们听,周大姐脸上也跟着沾光,因为心竹嫁的可是她的侄子。于是两个人一起添油加醋夸起心竹和周发来,说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又说他们打小就互相有了意,所以这才能继续前缘……牌友们也都知道苏玲玉的前两个女婿不如意,这下终于得了一个好女婿,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也都做出很为她高兴的样子,附和着说出许多夸赞两位年轻人的话来。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心竹为周家添了一个孙子辈的男孩。这下,心竹更是周家的有功之臣了,再打电话来,心竹生活中的甜蜜几乎要顺着电话线流淌过来。苏玲玉时不时拿心竹的成功来教育心兰。心兰自从和吕道伟离婚后就没再找。苏玲玉让她再找对象就照着周发的模样品性找,可心兰不知怎么想的,就是不愿再找。给她介绍人,她也不看。苏玲玉问她是不是还对吕道伟念念不忘,她冷着脸说她就是一个人过也不会再和他有瓜葛了。苏玲玉知道心兰还因为当年吕道伟的事耿耿于怀,她在内心深处似乎还对吕道伟抱有幻想,总觉得要不是苏玲玉强行把她和吕道伟拆开,或许他们也能过得很好。对于心兰,苏玲玉不想再去过多干预,她不理解做母亲的一片心,苏玲玉也不愿多做解释。自打心兰和吕道伟离婚后,母女俩的关系总有那么点儿疙里疙瘩的,不似以往那么亲密无间了。后来,心兰大概是为了逃避苏玲玉,便南下打工了。

半年后的一天上午,家里的电话铃又响起来了。苏玲玉一听电话铃响就知道一定是心竹打来的。她正端着半碗米准备做饭,连手里的米碗都没来得及放下就快步向放电话的桌子走去。

“喂,心竹啊,又有什么好事要告诉妈妈呀?”苏玲玉故意捏着嗲嗲的声音对着电话说。

“妈——周发让木头砸死了——我该怎么办哪?……呜呜呜……”心竹的声音尖锐而凄厉,像一把锋利的匕首刺入苏玲玉毫无防备的心脏,她手里的米碗“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摔成碎片,碎片周围散落着密密麻麻的米粒,从上往下看,像一朵寡妇头上戴的白花。

“天哪——这——这——”苏玲玉语无伦次,不知该说什么。

“妈,你赶紧来啊,你不来,我——我撑不下去啊!”心竹凄凄艾艾地说。

周发的葬礼办完之后,心竹跟着苏玲玉回了娘家。孩子留在周家了,心竹的公公怕她一走了之,不让她把孩子带在身边。回到娘家之后的心竹整日以泪洗面,苏玲玉也只能拿话好好安慰她,可在那比石头还要沉重的悲伤面前,那些安慰的话语即便再真诚也是轻飘飘的鹅毛。心竹在娘家只待了三天就回婆家了。临走时,她对苏玲玉说:“妈,我和周发虽然只做了不到三年的夫妻,但他对我恩重如山,我要为他守一辈子寡。”听完心竹的话,苏玲玉泪如雨下。她自己就是个寡妇,能不知道寡妇的苦吗?一想到心竹还这么年轻就要油尽灯枯地熬下去,她的心就像是在被一把钝刀反复切割一样。她颤着声对心竹说:“闺女,你可要想好了,寡妇不好当啊,你还这么年轻,不能死心眼儿呀!”可心竹说:“妈,你什么都别说了,我已经决定了。”

心竹走了之后,苏玲玉跑到爱人坟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然而回应她的只有墓园里不时被风吹落的枯叶砸在地上发出的响声。

三个女儿都没嫁的良人,苏玲玉的精气神儿被不幸的现实抽走了一大半,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劲儿了,女儿们过得不好,比她自己过得不好还让她难受。她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最小的女儿心菊身上。心菊和几个姐姐不一样,她是大学生,毕业后留在了大城市,只在逢年过节才回家一趟。也正因为心菊是个大学生,苏玲玉才觉得她更应该找个能配得上她的男人。

“老四啊,你不能因为三个姐姐都没嫁好就对婚姻失去了希望,你和她们不一样,你找的对象肯定也和他们不一样,听妈的,赶紧找一个吧。”

“妈,正因为我的受教育程度比几个姐姐高,我才更不能把自己的终身幸福寄托在婚姻和男人身上。我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人生规划,有没有婚姻和丈夫,我都会过得很幸福,对于这一点,我非常笃定。”

心菊的话无疑在苏玲玉尚未愈合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她理解不了心菊的想法,就像理解不了这个时代的很多东西一样。她突然意识到生活早就超出她的掌控了,她莫名地有一种被时代抛弃了的感觉。

半年后的一天晚上,心菊突然打了电话来,她气急败坏地说:“妈,你猜猜我刚才在街上看见谁了——我看见二姐了,她正和吕道伟手挽着手逛街呢!这个二姐,不知道她怎么想的,竟然又和那姓吕的搅到一起了!”

挂了心菊的电话,苏玲玉一屁股坐在那把掉了漆的椅子上,怔怔地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