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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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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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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花

他去上班了,两个孩子去上学了。她躺在床上,侧过脸,盯着窗帘看。黄色的阳光附在淡紫色的粗布窗帘上,变成两块粉色,灰色的树影子在那两块粉布上摇摇曳曳,像两只鬼对着她招手。一个女声透过窗户玻璃传进来:“有旧衣服——旧鞋——旧包拿来卖……”隔一会儿,同样的声音和内容再次传来:“有旧衣服——旧鞋——旧包拿来卖……”

她仰脸向上躺着,将两只胳膊担在头下面,想着今天要做的那件事。

昨天下午,她特意去澡堂搓了背。那澡堂和她住的小区只隔着一条马路,因是自家房子,一年四季开着。她拎着那个米白色浴篮,篮子里放着沐浴露,洗发膏之类的洗澡用品。秋天的阳光不浓不淡,将她的身影投到马路上,瘦瘦长长,一辆黑色轿车从她那瘦长的影子上碾了过去,她蓦地一惊,倒像那车子撞上她一样。她飞快穿过马路,一脚踩在马路对面站台的台阶上。从前她对这站台有一种莫名的喜欢,站台两侧的绿化带种着两棵香樟树,树影子将站台拢住,让人感觉心安。站台正面和两侧的广告栏上写着她所居住的小区的名字,凹下去的楷体字,石榴红。以前她看那站台字的颜色,只觉得耐看,后来再看,却发觉那颜色像血,有一种惶惶然的凄惨。整个澡堂子里只有她和一个搓背的女人。女人问她要不要用搓泥宝,她闭着眼,条件反射地说不用,随即又张了张眼,说还是用吧。搓背的女人飞快地从身旁的架子上拿了一袋搓泥宝,撕开,涂抹在她身上。女人的两只手在她的身上上下滑动着,她努力使自己放松下来。女人不停地说着话,细数搓泥宝的好处,嗓音逼仄而响亮,像一种玩具娃娃被孩童使劲揉捏时发出的响声,出于礼貌,她时不时应付着说上一句。后来,女人又问她要不要推奶,她迟疑两秒,说推吧。推完奶,她浑身酸疼,心里却比刚进澡堂子时敞亮了不少,就像心中一直堆砌的那团郁堵被清理掉一部分似的。但她知道这只不过是假象,一片海市蜃楼,等她穿过马路,回到家中,那片海市蜃楼会消失,会有更多的郁堵添加到她的生命中来。

过了一会儿,她将胳膊拿下来,向左翻了个身,将胳膊交叉在胸前。没到一分钟,她又向右侧翻过身去,从床头柜上的抽纸包中抽了两张,擤了擤鼻子,随手将包了鼻涕的抽纸扔在地上。后来,她从床上坐起来。她没有去穿昨天穿过的衣服。她穿着睡衣下了床,趿拉着拖鞋,走到衣柜那儿,拉开衣柜门,开始找衣服。她把那件黑色长款西装从衣架上扒下来,扔在床上,又蹲下来在下层翻找。她从下层的一个小收纳箱中找出一个黑色胸罩,从旁边的另一个收纳箱里翻到一件灰色的棉质打底衫,最后又将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从一堆裤子中拽了出来。她把挑选好的衣服一股脑儿抱起来,扔到床上自己睡的那一边。她自己也从衣柜那里走过来。穿好衣服后,她一把扯开窗帘,窗帘上的那两只鬼藏到淡紫色粗布的褶皱里去了。她伸头看了一眼楼下,收旧衣服的女人和她的三轮车就停在她这栋楼的楼下,似乎在等什么人拿旧东西下去卖。她站在窗前看了一会儿,转身向卫生间走去。

她站在洗漱台前,拿那把檀木梳子梳头,她梳得很仔细,从前额上方开始,梳齿贴在头皮上,依着头的形状,略微带着点力,从上往下,慢慢推进,像是在用熨斗熨烫一件名贵的衣服,既小心翼翼又面面俱到。这把檀木梳子是许多年前在上海一条老街的梳子专卖店买的。那时她还年轻,生活对于她而言,还是一座游乐园,里面有旋转木马和摩天轮等着她去乘坐体验。

檀木梳根部的齿子上缠了不少头发,她用两根手指把那些头发捏下来,放进洗漱台下面柜子里的一个铁盒子里——那铁盒子是她专门用来盛掉发的,里面的头发已经占了铁盒子的一大半。梳好头之后,她拿一根新的没用过的黑色橡皮筋把头发绑起来,绑成一个两指粗的马尾辫。洗漱台上水龙头旁边有两只瓷杯,她从那只拿铁色的瓷杯里取出牙刷,往牙刷头上挤了点白色的牙膏,将牙刷头塞进嘴里。她握着牙刷的右手不停地上下小幅度翻动着,先是牙齿外侧,再是内侧。她盯着镜子看,镜子里的人脸上的肉松松垮垮,右边眉头边上那条竖纹几年前就出现了,脸是肿的,眼睛也是肿的,嘴巴两边两条明显的法令纹卯足了劲将她的整张脸往下拉,使她的整张脸更增添了衰败相,就像一碗隔了夜的馊饭。她将一嘴的泡沫“呸”地一声吐在水池里,白色泡沫里掺杂着红色。最近她的牙龈总是出血。她掀起水龙头开关把子,看着那团被血染成淡粉色的泡沫被水流冲散,呼啦啦卷进下水道去。接下来,她开始洗脸,洗得很认真。洗面奶,水,乳,霜,一个不少,一步不拉。洗好脸之后,她对着镜子最后看了一眼。这是她这些天以来第一次把自己收拾得利利索索。

走到门口时,她还是回过身四下看了看,走廊墙壁上挂着的相框中,两个孩子正对着她笑,她面无表情地注视他们几秒钟,换上那双黑色乐福皮鞋。随着“咔哒”一声响,两个孩子的笑容被关在门内。

出电梯时,一对中年夫妻等在电梯门口,彼此认出了对方。那女的是个领舞的,每天晚上拖着一个音响到小区南边的小广场,那儿有一块四四方方的空场地,周围立着几盏路灯,刚好可以用来跳广场舞。舞场的人大部分是本小区的,也有一小部分是马路对面小区的。那群人中多数是中年妇女,她也曾在晚饭后去那个舞场跳过几次,站在人群后面,笨拙地照着前面人的样子做出抬胳膊踢腿的动作。去过几次之后她就不愿再去了,后来再经过那个小广场时,心底便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悲凉升上来。女人对她点了点头,似笑非笑地,说了声:“出去呀?”她“嗯”了一声,回之以同样的动作和表情。女人身旁的男人翻了翻眼皮,面无表情地扬起下巴,斜溜着眼尾,瞥了她一眼。

她没背包,也没带手机,她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显眼的位置。她的手机里有很多照片,有他的,她的,孩子们的,她父母的。她有一个说不上来是好还是坏的特点,她母亲有好几张拍同样姿势和表情的照片,她一张都舍不得删去,直到手机内存不足,她才不得不只留下一张。有一年年冬天,断断续续下了好几场雪,她带着孩子们出门赏雪,一路走着看着,孩子们拿着她的手机不停地拍照,他们不光自拍,相互拍,还要给她拍。那时,她就已经不修边幅了,头发乱糟糟地蓬着,她也不把它们梳理一下,随手把蓬起的头发揪起,拿孩子腕上的一只橡皮筋绕起来,再把羽绒服的帽子盖在头上。黑色的阔大的羽绒服,黑色的裤子,黑色的鞋子,里面的毛衣是米白色的,合在一起凑成一个大大的黑白的她,那是她的人生底色。她不能毁了手机,不能毁了那些照片。她走出单元门,左拐再左拐,往南门走去。

她还是决定去买早餐。小区西北角有一家早餐店,她向那儿拐过去。穿过那些楼栋的时候,她注意到了那些盆栽植物。几盆菊花已经盛开,黄白色的花瓣如丧事上的挽联一样往旁边伸展开去,在那几盆白色的菊花中混着一朵血红的月季,有一种惊悚的突兀感。车库前面的车位上停着一辆黑色轿车,一只狸花猫蹲在车顶上,冷冷地盯着她,对着她“喵”地叫了一声。看到那些盆栽植物,她想起了小时候。那时,她家还在县城下面的一个镇上,独门独院。她母亲对花花草草的喜爱已经达到一种痴迷的程度,家里专门开辟出一个园子,用来种各种花卉。园子里种的最多的大约是凤仙花,到了凤仙花开花的季节,她的几个要好女同学特意来她家摘那些凤仙花。她们喜欢将那浅红色的汁液涂在指甲盖上,再将一双涂了颜色的手晾在阳光下,迎着光看去,那些手指根根泛红,血液几乎要穿过那层薄薄的皮肤渗透出来,那是一种悬脆的美。

这些天她一直在思考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她住在五楼,阳台窗户为了方便晒被子特意留了一个小门,平时拿锁锁上,需要时打开锁就能不受防盗窗的困束。但她不想以那样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她不愿自己死后满脸是血,浑身是伤,缺胳膊断腿的。她也不愿意将自己吊死。两年前,她住的那栋楼有一个中了风的老人,就是拿一根绳子将自己吊死在楼下一棵玉兰树的枝桠上。老人死后第二天,那棵玉兰树就被人砍了。她不愿自己成为邻居的噩梦,也不愿做个长舌头的吊死鬼。她又想到其他的自杀方式,想来想去还是不知道哪种方式最合适,直到她又一次看到河边的那个水榭台。那条河距离她住的小区不远,步行大约二十分钟就到了。以前她也曾沿着那条河的河岸散步,散步时也曾经过那个水榭台。只是那时的她不会想到有一天将要在这个水榭台和它脚下的这条河里结束她的人生之旅。

她在马路上走着,阳光从高空泻下来,像一块大白布从天上拉下来,空气中有一种虚假的真实不停地撞击她身体的各个器官,她感到有点儿恍惚。有那么一两次,她停下了脚步,站在行道树下,开始打量她周围的世界。马路上,车辆不停地南来北往,不时有电动车和行人打她眼前经过。马路旁边正在进行绿化施工,一台黄色挖掘机正在将那些土堆上的土扒拉开,几名带着黄色安全帽的工人在走来走去地忙碌着,机器的轰鸣声,两名工人大声说话的声音不时闯进她的耳朵,空气中飘来一阵阵燃煤和松木燃烧的混合气味儿。她回头看了一眼——也只是看了一眼,然后她还是迈开脚步,朝那条河的方向走去。

一辆环卫车在她前面缓慢行驶着,边刷旋转转动,留下一条条湿纹。她努力不去想接下来的事,尽量使自己的脑袋出于空白状态,她继续往前走着。环卫车的噪声愈来愈大,就在她与环卫车快处于同一水平线上时,它突然停了下来。她向前走了几步,向驾驶室内瞥了一眼,驾驶员是个中年人,身着蓝色环卫服,他低着头,从她的角度看,他的眼睛微闭。她将自己的目光收了回来,继续向桥上走去。桥头那儿有个红绿灯,她停了下来。等绿灯的工夫,她转身向那辆环卫车看了一眼,它仍然一动不动地停在那儿,车子没有熄火,她隐约能听到车子发出的噪音。不时有行人和车辆打那辆环卫车旁边经过,没人停下来看一眼,人们匆匆而过,自觉屏蔽了那辆环卫车。绿灯亮了,她跟着人群穿过马路。

她站在桥上,向不远处的那座水榭台望去。水榭台的栏杆涂了红漆,在绿树掩映的河畔,看上去很醒目。她看到一个穿黑衣服的人在水榭台上打太极拳,还看到两个白色的身影打水榭台旁边的树丛缝隙中一闪而过。她抬头看了看太阳,盘算着等晨练的人走得差不多再往水榭台那儿去。她将两只胳膊担在桥的石栏杆上,看栏杆上的一只只小石狮子。有人将一只蓝色一次性口罩戴在她左侧的那只小石狮子脸上,她站远一点,看着那只戴着口罩的小石狮子,它用那两只空洞洞的眼睛瞪着她。过了两分钟,她侧过脸向红绿灯对面的马路看去,那辆环卫车还在那儿,她看得出来,它没有向前移动过。她向那座水榭台看了一眼,转身往红绿灯那儿走。她走的有点快,没多会儿就走到环卫车旁边了。她和环卫车之间隔着铁栏杆和一段距离,她踮着脚往车里瞅了瞅,驾驶员还是那个姿势,低着头,微闭着眼,身体一动不动。“喂,你怎么了?没事吧?”她对着驾驶室大声问。没人回应她。她四下看了看,一辆电动车朝她骑过来了。“哎,你看看这辆车,它怎么不动了?你看看驾驶员是怎么回事?”她打着手势,指着环卫车,对着离她还有一段距离的电动车主喊。电动车的主人从她身旁经过,莫名其妙地瞟了她一眼,扬长而去了。她急忙摸了摸衣服口袋,才意识到手机丢在家里了。她跺了跺脚,又对着驾驶室喊了几声。就在她打算翻越铁栏杆时,驾驶员突然抬起头来,一只手将手机举到嘴下方,对着手机话筒骂了一句:“妈的,想玩会儿手机都不行!有个神经病老在这儿喊,气死老子了!”

她一时呆在那儿,看着那辆环卫车没事人似的从她身旁驶过,留下一股子浓烈的汽车尾气味儿。她将右手撑在前额上,抬头看了一眼太阳,苦笑一下,转身往红绿灯走去。她过了红绿灯,走上桥,穿过桥,右转,向水榭台走去。她打算先到水榭台再说。

到了水榭台那儿,那个打太极拳的人已经走了,但仍时不时有晨练的人打榭台后面的小路上经过,她在水榭台的一处台阶上坐下来,等待时机。水榭台不大,沿着河岸建造,坐在台阶上能看到河对岸的景象,河对岸没什么人,虽然阳光照着,树叶也还是绿色,但仍难掩萧索。她将目光无意识地投在水面上,阳光照在水面上,闪着星星点点的波光,盯着水面看了一会儿,她感到有点儿眩晕。恍惚间,她似乎坐在了一艘船上,船随水动,她也跟着浮动起来。

“我能在这儿坐会儿吗?”一个声音突然说道。

她打了个激灵,扭过头去,一个胡子拉碴,衣着破旧的中年男人看着她,咧了咧嘴角,试图对她笑一笑。

她从台阶上站起来,习惯性地拍一拍衣服后襟上沾的灰尘,接着又飞快地瞥了男人一眼道:“你坐吧,我——我要走了。”男人的出现打断了她的计划,她下意识地准备离开。

“哎——你能等一下再走吗?”男人的表情有点尴尬,他用手搔了搔蓬乱的头发,他的头发黑中混着不少白,“我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可是我不敢说给我妻子听——我不想让她担心,我想说给陌生人听听——你愿意听听吗?”

她刚开始有点儿害怕,虽然她来这儿就是寻死的,但她不想在死之前再碰上这么个坏人。听完男人的话,她就放下了警惕之心。这事要是搁到以前,她会想这人脑子大概率有病,怎么能把心里话说给陌生人听呢?可是现在她觉得这很正常,还有什么能比向陌生人敞开心扉更自然,更合适呢?她决定留下来听他讲。

她还在刚才坐的那个台阶上坐下来,男人在她身旁——隔着她两米左右的位置也坐下来。坐下来之后,男人的手就向上衣口袋掏去,他掏出一包烟和一个打火机。他从那包烟中抽出一支,点上,将那盒烟和打火机放到脚下的台阶上。她看到他吸了一口烟,腮凹下去,又鼓起来,与此同时,两股烟从他的鼻孔中漫出来,那两小股雾蓝色的烟在阳光下混合,升腾,很快消散在空气中。

“你说人这辈子到底图个啥呢?”男人没看她,又用力吸了一口烟,吐出去。

她沉默着。

男人继续说道:“我今年四十八了,到现在还一事无成……曾经我也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我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上了三年中专,又在广州那边打了几年工,攒了一笔钱,打算回老家干点啥。那时我感觉天和地都是自己的,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儿,就想凭着自己身上的那股子劲儿闯出一番成就。我在老家办了一个养鸡场。养鸡场办得还算成功,我不但没亏本还小赚了一笔。第一次创业成功的经历鼓励了我,对于创业,我更加有信心了。”男人停下来,重重地出了一口气。

她一声不吭地听着,按照男人的叙述,在头脑中呈现出一个想象中的创业男人形象。

“你在听吗?”男人的脸转向她。

“嗯。”她对着男人点点头。

男人又点上一根烟,继续讲述:“到了第三年,我扩大了养鸡场的规模。我已经不甘心只是办个养鸡场了,我想既然能养鸡,那为什么不能养猪呢?既然养鸡能成功,那养猪也一定能成功。在这个念头的指引下,我向银行贷了一笔款,用来办养猪场。谁知从这时候开始,我的人生就开始走下坡路了。那一年夏天,发了洪水,我的养鸡场和养猪场被洪水冲垮了,我眼睁睁看着那些鸡和猪在洪水里拼命扑腾着,被洪水冲走。”男人的语气很平静,波澜不惊,就像是在诉说别人的故事。

“我的养鸡场和养猪场血本无归,银行的贷款也到期了,银行的人天天给我打电话,追着我要钱。没办法,我只好将刚买的准备用来当婚房的新房子卖了还银行的贷款。就在我身无分文的情况下,我的妻子——当时还是我的女朋友,却不顾父母反对,毅然决然地嫁给了我。我连一个像样的婚礼都给不了她,可是她却一点儿也不在意,还是始终如一地对我好。在妻子的鼓励下,我萎靡的精神状态逐渐好起来,我下决心从头开始,这辈子一定要让我的妻子过上好日子。我和妻子合计了一下,决定从小吃车开始。妻子拿出自己婚前攒的体几钱,我们交了学费,跟人学习制作面皮,炸串之类的小吃,又置了一辆小吃车,再次开始了我们的创业。”

“你有一个好妻子。”她忍不住说了一句。

“是啊,能娶到她,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可是对她来说,嫁给我这样的人,也许是她今生所做的最大的错事……我不但没让她过上好日子,还让她跟着我吃苦受累大半辈子。”说到妻子,男人的声音里有一种压抑着的哀伤,“我们每天晚上推着小吃车在小区门口摆摊,各个小区轮换着跑,不管刮风还是下雨,也不管严寒还是酷暑。有时候我们甚至希望天气坏一点,因为这样我们的小吃车生意就能好一点。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妻子怀孕了。我到死也不会忘记那个时刻,妻子拿着医院的B超单兴奋地告诉我她怀上了孩子,我们俩的孩子,我一下子把妻子紧紧抱在怀里,泪流满脸。几个月后,我们的孩子降生了,他是个男孩。当我把他那小小的身子抱在怀里的时候,我觉得世界上没人能比我更幸福。”

她看着男人的侧面,他的侧脸浮现一抹笑容,她看得出来,那是发自内心的幸福的笑。

“随着儿子的降生,我们的日子更难了,妻子在家带孩子,我没日没夜地忙活着小吃车。但是再苦再累我也不怕,因为我有儿子了,他是我生命的延续,为了他,吃再多的苦都值得。又过了几年,我们也攒了一笔钱,虽说不多,但已经够租一个小小的店面了。我和妻子商量着租一个店面,把小吃生意继续做下去。那段日子,我每天都在街上跑,看看能不能找到合适的店面。三个月后,我们终于将做了几年的小吃车换成了面皮店。我们的面皮店生意很好,那时我觉得上天待我真是不薄,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我的野心又开始膨胀了,我甚至开始幻想再过个三五年就能开个像模像样的饭店了。”男人似乎说累了,停了下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听到这儿,她已经预感到接下来一定还有更不好的事情发生在男人身上。她真有点儿于心不忍,觉得听人家揭他自己的伤疤也是一件残忍的事,但她又阻止不了男人说下去。

“就在我满怀希望地对生活充满美好幻想的时候,老天跟我开了一个玩笑——一个残忍的玩笑。有一天,我刚上小学的儿子突然发了烧,一开始我和妻子以为只是一般的感冒发烧,我们去药店买了感冒药和退烧药让儿子吃下去。儿子从小就怕吃药,为了哄他吃下去,我和妻子对他说:‘儿子,吃了药就好了,吃了药就不发烧了,乖,听话。’那几天,儿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听话,一点儿也不害怕吃药。可是一连吃了几天药,儿子的烧不仅没退下去,反而越烧越厉害。我和妻子害怕了,我们带着儿子去了医院。检查结果出来后,妻子一下子就晕倒了。老天跟我们开的玩笑是多么残忍哪!我的儿子竟然得了白血病……我……我……”男人的声音逐渐呜咽得说不下去了。

她在一旁听得揪心,她很想说点什么安慰男人几句,可是她能说什么呢?她只有红着眼听他继续讲下去。

“从得知儿子确诊白血病那天起,我和妻子的天就塌了。为了给儿子治病,我们把面皮店转给了别人,拿出家里所有积蓄,尽我们所有给儿子治病。我和妻子带着儿子去了上海,去找最好的医生给儿子治病。家里那点儿积蓄很快就用完了,我只好给亲戚朋友打电话,找他们借钱。所有的亲戚朋友都被我借遍了,最后实在没办法了,我和妻子只好轮流跪在街边乞讨,盼望着好心人能给我们一点儿帮助。在我们的努力下,儿子的病情终于得到了控制。当我和妻子带着儿子从医院回家时,我们都以为缠绕我们的厄运已经离我们而去了。我们那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只是老天跟我们开的又一个玩笑。它只是暂时给了我们希望,最终却还是要把那点希望再次从我们手中抢走——彻底抢走……”男人的语气和面目突然变得狰狞起来,他对着河水,恶狠狠地吐了一口痰,咒骂道,“可恨的老天爷!”

她沉默着,她明白自己这时候最好保持沉默。

“就在半年前,我的儿子——他已经大学毕业了,他的生命本应该像燃烧的火焰一样,旺盛,充满活力和希望——却因为白血病复发——离开了我们。这一次,他是真的离开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的眼泪流了出来。她看着男人,男人已经泪流满面,他弓着身子,手捂胸口,大声啜泣着,大口呼吸着。

过了好一会儿,男人才平静下来。他抬起袖子揩了揩眼角,对她咧了咧嘴,试图笑一笑。她一见他那样,眼泪又要涌出来了。

“谢谢你能听我说一说心里话……我现在感觉好多了。”男人说着,拾起台阶上的那盒烟和那只打火机,站了起来。

她也站了起来。

男人向台阶上方走去。

“哎,你等等……”她对着男人的背影喊。

男人转过身,疑惑地望着她。

她指了指头顶上的太阳,笑着对他说:“你看,太阳还在呢。”

男人抬头向天上看去,看了两秒钟,也笑了。“是啊,像一朵花儿一样。”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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