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冬至。
天空冷灰灰的。
寒气如一缕缕无形的丝线滑过脸庞,冰冰的凉凉的,冷。嘴里鼻里,一呼一吸,呵气成烟,一道道白白袅袅,消失在寒气中。手,不知何时皴裂出一道道细细浅浅的刻痕,变得粗糙。脚,也开始僵冻起来了。
隐在绿意中的银杏树换上了一身金黄舞衣,茕茕站立在一片苍暮中。一阵风过,它轻轻抖起盈盈水袖,无数叶儿飘飘悠悠,斜斜落下,泥地变成金黄的油彩。那换成一身绛红衣袍的,是水杉。夹在两排水杉树间的水泥道,也变成了绛红色,迤迤逦逦伸向远方。
细雨湿流光。淅淅沥沥,不知是雨是雪还是风花,飘飘洒洒了好几天。冬阳儿终于露出了脸来,冷灰灰的世界一片金灿灿。手暖了脚暖了,耳垂传来丝丝酥麻之感——冬至近,冻疮也来光顾了吗?
早晨,有时霜来了,有时雾来了,一片白蒙蒙。——日头也醒得迟了。天冷自冷着。头上戴起了帽子,手上套上了手套,脚上穿起了棉鞋。哈一哈气,搓一搓手,跺一跺脚,还是冷。手中的笔不听使唤了,本子上写出的字歪歪扭扭……
路边,主人家寻来一口废旧的大铁锅。秋天里挖的木根树桩也被大家搬出来。它们在大铁锅中摆好阵势。火苗燃起,小孩儿,青年人,中年人,老年人,都聚拢来。一双双手伸向火苗。红红的木头红红的火苗映着一圈红润润的手红润润的脸。
田埂上的草,一日比一日衰黄,在风中瑟瑟。茶田里,花开了,白瓣黄蕊,千朵万朵,藏匿在枝叶下。茶花招来了勤劳的小蜜蜂,也招来了远方的养蜂人。帐篷边,一个个蜂箱一溜儿一溜儿摆在了空地里。蜂箱口,蜜蜂进进出出忙碌着。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中年男子也在忙碌着。
日头越来越短。晚饭时间提早。暮色里,是三五成群散步的人儿。走着走着,天不知不觉黑沉下去——日头快短到了极致。偶尔相遇一团朦胧的人影。仔细一瞅,都是相熟的人。
“出来散步咧!?”
或打个招呼,或点头致意,或融入人群。大家边走边唠嗑。夜色中,路边的太阳能电灯张开了睡眼,把水泥路照得亮堂堂的。路上,一道道模糊的人影,随着灯光拉长,变短,随着灯光清晰,模糊。路边,幢幢小洋楼的窗户里也溢出黄蒙蒙的灯光来。听不见虫吟和鸟叫,听不见鸡鸣和狗吠,周围静悄悄的。渐渐地,细语声也隐了,只留下一路细碎的足音。
夜越来越深,冬意越来越浓。
冷也快冷到极点了。
二
一念风起,一念冬至。
冬阳慢腾腾爬上天空,消融了晨霜。
天,蓝得纯净,蓝得透明,蓝得可爱。
厨房的灶壁黑漆黑漆的。
灶壁前的火塘里,星星火光忽明忽灭。一缕缕灰白的轻烟打着卷儿冲破塘里堆叠的桔子皮、桔子枝、桔子叶向上冒着,袅着,散着。
厨房里弥漫着烟香。
挨灶墙壁的横梁上,钉着一排排齐展展的钉子。钉子的半截没入木头,半截钉面露在外面,和灶壁、墙壁、横梁一样,都是黑乎乎的。钉子是光阴的见证。房有多少年,梁有多少年,灶有多少年,它就有多少年。钉子是闲的,它不像锅灶那样日日忙碌。一年十二个月,它总得要闲上七八个月吧。每年的冬腊月,它才迎来最繁忙的时候,挽起浓郁郁的年味。闲着,寂寞着;忙着,快乐着。鸡、鱼、鸭、兔,都曾是它的好伙伴,但最默契的,还是猪——猪头、猪尾、猪舌,猪心、猪肚、猪肠,五花、二刀、宝勒……猪身上的各个部位,都是它亲密的挚友。火塘里,烟一日日向上飘卷着,不分白天黑夜的缠磨。钉子睁着一双老眼瞧着,看着它的这些朋友如何慢慢失去曾经的白嫩、红润、油腻,收敛成黝黑、干瘪、劲挺,变成和它,和横梁、墙壁、灶壁一样的黑颜色。
灶的另一边,常年立着一个煤炉,灰身圆体,肥面小脚。上面搁着一口大钢筋锅。锃亮锅身,黑柄锅耳。一阵阵热气从锅盖的边沿溢出,一缕缕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它和火塘里的烟香缠在了一起,融在了一起。
炉旁的灶台上,放着一个不锈钢大盆。盆里,堆满了已切好的大半盆羊肉。每一片,肥瘦相间,莹润剔透,光泽盈盈。旁边的小盆小钵里,红辣椒、青芫荽已切好,莲花白、萝卜菜已洗净,味精、豆腐乳已摆正。
它们在静静等待着。
一阵车嚣人喧。白发黑发碰在了一起。
钢筋锅里的汤移了一部分到了饭堂电磁炉上的小锅里。嘀——,一首热腾腾的序曲开启。锅里香气四溢,汤面浮蒙着一层浅黄浅黄的油色。不久,锅里开始翻滚,汤锅中心变白,浅黄的油面溢到锅边堆成了一个黄圆晕。一勺勺羊肉加入了锅中,和汤一起沉浮,一浪又一浪,一浪再一浪,不停地循环重复。看着看着,心也热腾起来,和着汤锅一起驱赶着冷寒。暖融融的屋里,飘着暖融融的香。——冬香呵!
雪白的瓷碗,小的,大的,摆上了桌,和蘸料,装肉汤,盛米饭。先来一口热汤。端起碗,轻轻吹开油面,喝一口,烫!但烫才暖嘛!口里暖和了,胃里暖和了,全身都暖和了。一股子热气,从碗里进嘴里最后到了心里。一双双筷子在汤锅里忙碌。一块块肉菜被夹进蘸料碗,再夹进米饭碗,汤肉饭菜,又辣又香,撑得肚儿滚圆不说,全身也开始热腾腾起来。好酒的男人,杯儿早就满起。吃一块肉,呷一口酒,滋——,人生能几何?今儿且呵呵,全在肉香菜香酒香中!
脸上,细汗微出;锅里,热汤翻滚。
寒风起,冬至到,羊肉开始居家起来。
浅喜暖望,碗盏交杂,序曲落幕。
三
汤喝过几碗,肉菜上过几巡,酒饱饭亦足了。
冬阳儿正好,金黄金黄的,满院坝都是。
掇一把竹椅儿,或拾一个方凳儿,晒起了冬阳儿。风来了,带着一股子暖意,轻轻的,柔柔的,抚触着脸颊。身上的羽绒服也热乎起来,随意拍打拍打,方方块块里包裹的羽绒更蓬松鼓凸。
黑白相间的小猫咪不知何时蜷曲在了凳旁,慵懒懒的。它也来蹭冬阳儿。旁边的鸡笼里,公鸡、母鸡不时把头伸出竹篾条缝,啄食着木槽里的鸡食。大门口,小狗狐儿懒洋洋趴在窝边,一对长耳朵耷拉着,那根毛茸茸的尾巴不时甩打几下。院坝边,橙子沉甸甸的,春见圆滚滚的,橙黄橘红,挂满了翠绿的枝头。
旁边是一个土耳瓜架。昔日青葱繁茂的一架绿屏不见了,阔大的叶、莹润的藤全蔫耷耷地伏在架子上。藤上残吊着几个土耳瓜,青色的皮,老硬的刺。菜地里,一畦畦青菜、白菜、莲花白、萝卜却正当盛时,全绿莹莹地站着。
前面是一坝刚建成的高标准农田。新翻的土,新筑的埂,冬阳下黄澄澄的,油亮亮的。不时,几只白鹭展翅从上空滑过。
眯眼望着头上的天。它还是那样蓝,像一块无边无际的绸布,没有一丝儿褶皱。冬阳儿还旺着。蓝瓦顶白磁砖全笼在金亮亮的光中。鼻间,不时嗅到一丝若有若无残留的香,冬香……
冬至,是思念,是团圆,是温馨,是美好,是一抹幸福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