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初中三年时光是在中山中学度过的。
这是一所普通的乡镇初中。在那个时代,实行的是精英教育,小升初是要考的。中山中学每个级招三个班,180人左右。小学毕业考试,语文、数学、综合三大科,总分340分,由高到低录取,只有近一小半的学生才可以升入初中继续学习。剩下的,用农村的说法 ,就是升入“农业大学” ,回家务农了。那时候的农村,家长对待孩子的教育问题,意识普遍不高,觉得读不读书无所谓,子承父业“修地球”也挺好,家里还多了一个劳动力呢。
时间定格在1990年8月31日。一个13的女孩,穿着一双凉鞋,1米29的个子背上一个旧帆布书包,黄发卷毛,黑脸黑手,缩头缩脑跟在父亲身后走进了那扇神秘的大门。因为早就从父辈们的聊天中听说,这所学校出过共产党,播过革命火种,举过红色大旗,轰轰烈烈闹过革命……
当时中学的面积其实很小。校门前是一棵古榕,干粗皮糙,枝繁叶茂,伸向各个方向,远看如一朵大绿云,足足遮盖了校门口的空地。据说这棵古榕是明朝时候栽种的。粗略一算,竟有六百来年的历史了。绿叶丛中,隐着藏着不少红布条,旧的新的。绿风荡漾,就现出条条红影来。
古榕前面是一幢教学楼,一楼一底,每层三间教室。我被分在二班。初一初二,我就在二楼中间的那间教室上课。教学楼左前方是厨房,右边是操场。穿过教学楼底的过道,后面是一个幽深的小院坝。里面种有桉子树、香樟树、紫薇树、桂花树、梧桐树等。
那棵紫薇树印象最深。它体矮型小,细细的枝,小小的叶,隐在两边的香樟树中,可高年级的学哥学姐都说它是学校第二“高龄”的树,有一百多岁了。我们觉得很不可思议。夏天,娇小的它还会开出一咕噜一咕噜粉白娇柔的花朵来。更奇怪的是,它还没有树皮,树干又白又光滑不说,据说轻轻挠一下,它就会怕痒似的颤动枝叶,所以大家都叫它挠痒树。我们好奇又不相信,下课没事总会跑去试一试。用手轻轻一挠,眼睛全神贯注地盯着它的枝叶,咦,枝叶花果真在颤动哎,真的好神奇!
紧挨院坝的操场边还长着一棵法国梧桐,它的枝干好粗,要两三个人才围得过来。它也要掉皮。有的是自己掉的,有的也许是被我们日日厮磨擦掉的吧。
院坝左边是一列小青瓦房的教师宿舍,院坝右边也是一列小青瓦房,有两间教室,间杂几间宿舍。院坝尽头是新修的五间平房教室,青瓦灰墙。教室最右边尽头有一个小渔塘,渔塘边生长着一丛翠竹。清凌凌的水面映着天光云影,映着青竿长叶,也映着我们烂漫的笑容。初三重新分班后,我们就迁到这里来上课了。上学的日子,总和它日日相伴。
二
报了名,入了学,分了班,领了书,就正式开始我的初中生涯。
想当年,农村娃上个初中真的挺不容易。初中不住校,都是走读。我的老家在杨庙,学校离家的路程大约十来里。上辈的记忆里,是有一条二尺见方的石板路的。路上走过马帮,响过驼铃,也有行人沓沓的脚步。不知什么时候,那条石板路消失了,变成了一条亮堂堂的绛红色泥路,天晴一把刀,下雨一包糟。也增加了一条公路。上学就多了一个选择:可以走公路,也可走小路。公路从村口弯到中洪路,是泥巴路;中洪路直达中山,是碎石路。公路比小路宽,好走,但路程几乎要远一倍。当时没有代步工具,上下学都靠步行。所以,无论大人赶集还是孩子上学,基本上都选择走小路,鲜有走公路绕的。从家到学校,和大人一样快走差不多也要40来分钟。那时候没有手机手表,广播就是我们的时间。每天早上六点,村里的广播一响就翻身起床,自己做饭,吃完饭收拾好厨房,然后背上书包去上学,早去晚回,风雨无阻。天晴还好,下雨可就惨了。如果雨下得不大,绛红色路面就是“硬头滑”,穿的胶鞋因为鞋齿早被磨平了,走在路面上就像溜冰一样。一路跌跌撞撞来到学校,不知摔了多少跟头,浑身脏兮兮不说,裤子一大半也湿了。遇上大雨天,那就更惨了。路面全是水花,鞋里全进了水,穿着走就像在划船。有时雨太大了,只有把鞋脱了提着,把裤角挽起来扎高,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向学校。到了学校,裤子就像从水里捞起来一样,也没有换的,只好坐在教室里缩作一团。身体,成了衣服的烘干机。
上学路上还要途经辛安子,那儿有一条河,叫殷河。河上有一座桥,两块石板铺就的桥面。桥的地势较低,每次下大雨,洪水都会翻过桥面。记得那是一个六月,夜里大雨如注。早上,雨还在哗哗下着。吃过早饭,我如常背起书包撑起雨伞冲进了雨幕,向学校奔去。到了辛安子,河水已漫过桥面怕有半米深,但一天两次的途经让我清楚桥面的位置。我像平常一样向桥走去。但殊不知,湍急的洪水把桥头冲了一个大坑,但河水浑浊,我根本看不见,一不小心就陷进了坑里,人没在齐大腿深的洪水里,一个趔趄差点被洪水冲跑了。伞也歪在了一边。我怕读书迟到了,定定神赶紧爬起来,抓好伞,把书包带子往肩上提了提,然后摸索着走上桥面。到了学校,我简直就成了一个“怪人”,毛发垂泪,衣裤全湿,满身绛红,虽是六月天,仍冷得直打哆嗦。胆小懦弱的我还不敢告诉老师。幸好当时班上一个家住学校附近的同学向老师报告了,还带我去她家换了身干衣服。身暖了,心也暖了。那一身温暖的记忆呵,一存就是三十多年……
雨过天晴,绛红色路面又成了“粘胶”。胶鞋踩上去容易,可要提起来就要费一把力了。“滋咯——”,仿佛要把鞋底粘掉一样。如果穿的是软底泡沫凉鞋,把鞋子扯坏那是家常便饭。没走多远,鞋上就粘满黄泥草叶,体积膨大了一倍不止,重得提不起脚来。只好到路边折些树枝刮掉再走。走一路,刮一路,费时费劲费鞋。每次回到家,人都要累到虚脱。遇到赶集日子好些,因为走的人多,“粘胶”路被踩出了脚板印,就好走多了。后来,部分家境好的同学买起了加重自行车骑车上学,我们羡慕得不得了。又后来,又有人又买了轻便自行车,我们更羡慕了。谁要是有个赛车,那简直就是学校的风云人物。自行车一多,好处也多了——可以搭车走公路啦——坐在自行车后面也真是拉风得很!
当时的生活条件也不好。家境好的学生可带饭菜到学校交点蒸饭费解决午餐问题;家境差的学生午饭都没得吃,读书就只能唱“饿楼冈”了(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意思)。早上7点半左右吃完早饭去上学,一直熬到下午七节课放学走回家后才吃午饭,那至少是5点以后了。回到家,父母干活去了,厨房里虽有留的饭菜,但要自己烧锅热。饿到极致,也顾不上体面斯文。放下书包急匆匆冲进厨房,从甑里舀上一碗冷饭,一阵狼吞虎填填肚子,然后再说烧锅热菜热饭的话。我们那个年代的人,十之八九都患有胃病,那是被活生生饿出来的。至今犹记,走路饿肚读书三年路,那个中滋味,那幕幕场景,仿佛仍在昨天。
人饿了,什么都吃,路边的野果常常成了我们充饥食物的首选。什么桑葚,地瓜,点谷萢儿,桐麻瓢儿,酸鼻子,梨枣子等等,无一不曾裹得腹来。也曾摘过路边的胡豆,也曾刨过地里的红苕,也曾爬过房前的梨树,也曾钻过屋后的蔗林……现在回忆起来,那样样种种,酸苦青涩,无一不是珍馐美味,存留在青春的记忆里。当然,最惬意的时光,还是约上三五好友,奢侈地花上一两毛零花钱买上一二两瓜子,边走边嗑边谈笑,不知不觉就回到家了,把饥饿也忘了……
那条弯弯曲曲的上学之路,连接着曾经飘过红色的校园,连接着青春岁月,连接着未来无尽的远方。
可远方在哪里?一个孤陋寡闻的农村女孩又哪里知道呢?
三
初中学习比小学难。一是科目多,二是要学英语。初入学,大家都觉得英语是一本“天书”。因为刚接触,又没有学习方法,音标什么的也全不会,那么多单词短语句子的发音短时间里根本记不住。怎么办?我们就在单词下写汉字。stand up就是“使单打”,sit down就是“蛇当”,sister就是“射死兔儿”……汉字无法标注的又用拼音标注,然后照着汉字拼音念英语。现在,每每忆及此可笑的学习场景,我就想起台湾著名作家林清玄的散文《从人生的最底层出发》里讲到他们初中刚开始学英语的情景。只受了几个月短训就上岗的英语老师也是教他们用汉字来记住英文单词。today就是“土堆”,yesterday就是“也是土堆”,而tomorrow 就理所应当地变成了“土马路”……
在所有科目中,最喜欢数学。上课认真听,不用写不用记不用复习,高分就不在话下,还考过满分记录。也喜欢思考数学难题,有时想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简直达到忘我的境界。每每解出难题,那种豁然开朗的智慧感、成就感让人特别满足,特别幸福。当然,学习也有伤心事——唯一一次为学习流泪,是在上劳技课时。当时老师在上面吹他的兰草,我不喜欢听,就偷偷拿出作业来写,结果被老师发现,把我的本子收缴了,心里是又着急又害怕又紧张,眼泪不由自主流了出来……
毕竟十三四岁,稚气未脱,难免有调皮的时候。初一时,我的同桌是一个男生。他活泼开朗,愛说爱笑,喜欢唱歌,是班上“小虎队”成员之一。但他上课特别不守纪律。坐在前面第二排,他要转过去和后面门角落里的同学搞怪,要么讲话,要么做鬼脸,要么递眼色。有一次,他又转过去“搞白差”了,我忍无可忍,就把他桌上的书拿来悄悄放在抽屉里,他开小差太投入竟然没发现。这时,讲课的老师走到他面前,问他的书呢,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结果不言而喻,他被老师狠狠“修理”了一顿。从此,课堂上他安分了不少。初二时,我换了一位同桌,还是一个男生,和我一样,人很黑,整张脸都黑紫紫的。他比较老实,动手能力强,经常送我一些手工制的新奇玩意儿,我们也处得不错。有一次课上,我无意往窗外一瞥,突然发现一片树叶好像一个勺子,就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同桌,嘴巴往窗外一努,意思是让他看。他刚伸起脖子往窗外一瞧,就被逮了个正着。老师怒不可遏:“xxx,你是长颈鹿吗?脖子伸那么长!”我把头埋得低低的,脸红到脖子。唉,都是我惹的祸……
学校的老师也令人难忘。教英语的陈老师注重口语交际,课上课下都鼓励我们用英语和他对话;教语文的郑老师操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一口乡音的我们听来,既觉希奇又很羡慕;刚参加工作的黄老师教数学,一遇到老教师来听课,脸总会红成苹果……但全校师生最喜欢的,还是年轻的姜校长。他个子不高,一张国字脸,一双睿智的眼睛上挂着一副眼镜,一头黑发剪着偏分式。调皮的男生不知受了哪部电视的影响,在私下里亲切地称呼他为“小山东”。那时的他,三十出头,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
姜校长既是一个思虑周全、乐于助人的好长者,也是一个学识渊博、关心学生的好老师,更是一个敢作敢为、担当创新的好校长。后来,在老师中曾传过他的一些奇闻趣事。据说,经常他在前面走后面有老师跟着的时候,不禁意间,他的口袋里会飘出一张红票子。老实的,会捡来还给他,结果就受到他重用;不老实的,贪入了自己腰包,结果就失去了前途。我读初中时,姜校长没有教我,但他给了我许多关心和帮助。中考前,他专门找了数学资料让我练习;中考时,怕我考不好,又让我单独住宿他家,静下心来沉着应考;我中考分数上中师线后,他又安排老师辅导我面试……当年我能考上师范,当上老师,既和当年培育我的老师分不开,更和姜校长的关心分不开。润物细无声。他们如涓涓细流,让我这个懵懂无知的少年从模糊青涩中渐渐辨出了远方的模样。
也许是缘分使然。我后来找的爱人也是中山中学的一位老师,我和他在学校的婚宴也全是姜校长一手操持的。他把办婚宴所需的东西在洪雅帮我们买好,然后用摩托车载到学校来,请厨师到学校伙食团操厨,忙前忙后。爱人和他同是新庙人,所以,无论是在生活还是在工作上,姜校长都特别关照他,并一再语重心长地教育我:“苏万娥,你要支持杨万胜的工作哦!思想要进步,不要拖后腿。”姜校长,他用言行诠释了一个谆谆长者、师者的本色。后来,姜校长因车祸英年早逝,令人唏嘘不已。永远怀念姜校长!
三年的时光倏忽而逝。在故乡那条绛红色小路上奔走的黄卷毛丫头,手脸依然黝黑,个子却猛长,从1米29窜到一米6啦。她走着跑着,跑着走着,不经意间,就到了那一个蝉鸣的六月。
人都不喜欢分别,但分别是一种必然。
永远记得,那一天骄阳似火。操场边,古榕下,绿荫里,老师端坐,学生或蹲或站,“咔嚓”——时间定格——我们的青葱岁月,我们的花样年华,我们的美好时光,我们的初中时代,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