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一条流淌的溪河,童年时潺湲,青年时奔腾,中年时练达,老年时归于丰富与安静。
每一段都有一篇自己的华章。
一
1996年8月,我也走上了启蒙老师们走过的路,成了一名小学教师。
我初为人师的学校在联合乡宋安小学,小地名宋字子,村人宋姓人家居多。它的前身是一座庵堂,据说是因为有一个终身末嫁的宋姓姑娘在这里打理香火而得名。改建为小学后,“庵”改为了“安”。
三排火砖青瓦房,加上一个简单的铁栅栏校门,围出一个小院子,就是它的全部。校门外是一块开阔地,充当学校的操场。边上长着几棵粗壮的法国梧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教室、办公室、寝室、厨房,它一应俱全。在当时,它是一所完小,6个年级加幼儿班,教师年轻化,8位老师6位未婚,都住校。
站在中年的堤岸,平静地遥望那段曾经翻腾着青春浪花的岁月——
我们的主任教员是王老师,高个子,白皮肤,说话风趣,善于交际。他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和周围农户及村干部的关系都处得相当好。他特别照顾我们这些初入“江湖”的年轻教师,尤其是我——学校住校教师中唯一的女教师。我还记得刚到校时,他给我安排的寝室在学校最里面,还多次叮嘱我说:“苏老师,你晚上休息无论外面什么情况都不要起来,一定要注意自身的安全。”王老师特别会做饭。每次中心校的校领导到我校检查工作,王老师就会从城里买来各种菜品,然后亲自主厨,做一桌丰盛的大餐,让我们大饱口福。王老师为人豪爽,喜欢喝酒,虽然早已成家,孩子都七八岁了,但他每周也会在学校住两晚,和我们年轻人一起喝酒、聊天、打牌,分享生活和教书的经验。印象最深的一次,就是一天放学后,王老师买了瓶老白干,给我们每人倒上半碗。大家端起酒碗一碰,“干!”仰起脖子一口喝下。然后,又组织脸红脖子粗的我们一起打贰柒拾。我脑袋晕晕忽忽的,都不知出的是啥牌……
冬至来临,年猪声在宋安的人家次第叫起。闻着年猪香,王老师就带着我们去村干部家吃杀猪肉,丰富我们的阅历,教我们为人处事的道理。我在宋安教书三年。三年里,在王老师的带领下,我走遍了宋安村的旮旮旯旯。可惜我情商太低,十足一个呆头鹅。三年来,王老师交际应酬、人情练达的哲学连皮毛也没学会,如今依然。
当时教书的生活应该算艰苦。学校里,幼儿班和1-5年级都包班,六年级两位老师合教。我刚出道,又是女老师,王老师就安排我教一年级,每天6节课。除了备课、上课、批改作业,大家还要轮流做早中晚饭,一天的时间安排得紧巴巴的。这些都不算啥,最难的是要去挑水。学校里没有水井,饮用水要去离学校大约200米的一户人家外挑,途经两根泥巴田坎。虽然农村出身的我力气还算大,但肩膀没挑过担子,扁担压在生嫩的肩上,着实疼,于是改用手拎。为保持平衡,双手左右开弓,各拎一桶几十斤重的水,走在路上。这个画面,除了亲身经历,我还在电视上放少林寺和尚练功时曾见过。天晴还好,下雨更是难上加难。流血大土,天晴一把刀,下雨一包糟,路面又滑又粘。你无法想象,一个20来岁的毛丫头,双手各拎一桶水一滑一倒地在田坎上行进是怎样一幅画画。我时常在想,现在的我手劲那么大,是不是那时练出来的呢?
岁月辗转,奔流不息。99年我调离宋安小学,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晃26年,我竟无缘一次再重临它。前两年,有一次学校组织慰问学生活动时,无意中曾路过宋安小学。虽然车子一晃而过,可我依稀从陌生中辨出了它熟悉的模样:三排火砖青瓦房没变,只是门开在了公路旁,上面挂着一块彩绸横幅,上面写着“xx酿酒厂”。曾经的记忆如井喷般从深处涌出,那些苦中透着乐的日子在脑海中不停闪现,让人心潮腾涌,遐想无边……
二
宋安小学是一所村小,归中心校管。当时中心校是一位女校长,姓余,个子不太高,微胖,发短有点卷,脾气直率爽朗,做事干脆利落,管理严格有方。当时联合小学的素质教育抓得特别好,完全落地、生根、发了芽的。那时候,所有的村小几乎都没有专职老师,民办也好,顶班也好,师范生也好,大多是一个老师教一个班,科科都是你上,拳打脚踢,样样瘟,却也要门门懂,俗称全科教师。但联合乡每一所村小的音体美科目从没有落下过。学生唱了几首歌,画了几次画,体育课上了什么内容,在每期期末,余校长都会带着教导主任汪老师到村小一一对每个班进行现场考查。村小尚且如此,中心校就可想而知了,素质教育更是开展得有声有色。那时还不时兴艺术节的说法。但每个月,校园里的大树小树上总是绳索缠绕,张张悬挂在细绳上的书画浸润着一颗颗童心和希望,放飞着一茬茬人的童年和梦想。它让初为人师的我明白,孩子的成绩和歌声不矛盾,和画画不矛盾,和强健的身体也不矛盾。
和艺体科目考查同时进行的还有对每位老师教学“六认真”的检查。每位老师每期作业本、作文本写了几本,每本写了几次,头发花白却严谨认真的汪主任都会仔仔细细查阅审核,一一登记,然后当场如实向余校长汇报。完成得好,表扬毫不吝啬;完成不好,当场“发飙”也是常事,疾言厉色的一顿“暴批”,奖金也要遭扣……
考试工作也抓得井井有条。每期期末,村小的学生全部都要带到中心校参加考试,一人一桌,考纪严肃,决不掺假。考完后认真组织教师阅卷评比。如果考差了,分数和别人相差太大,不管年龄大小,当众批评是免不了的,奖金也别想了,下来还要找原因,明差距,迎头赶上。所以,无论是素质教育的落实还是教学成绩的提升,在余校长面前,新手老手都不敢有丝毫的马虎和倦怠。
学校还十分注重对青年教师的培养。每期都会组织青年老师上公开课或竞赛课,并请教研室的教研员来听课、评课,给我们指导、颁奖;如果教案写得好,还要推荐发表。我上的第一堂公开课是数学,内容是“20以内的加法”,在中心校借班上课。可能是我太紧张了,抽学生上前板演时有一个学生做错了,我没有纠正就讲了下一个内容。当时听课的王教研员评课时打趣地说:“苏老师的课上得不错,就是在讲课时有个学生演算错了你没纠正,肯定以为我们没看见呢!”那个场景,事过境迁二十多年了,至今我仍记忆犹新。
余校长在工作中是严格的,在生活中却是人性化的。学校的工会活动丰富多彩。每个节假日,不是发慰问品,如洗发水 、床上用品等,就是组织我们开展比赛活动,如打乒乓球比赛、打牌比赛。这种比赛一般不打钱,只比出名次,然后发实物奖品。记得我从教第二年中秋节,学校组织乒乓球比赛,抽到和我对决的是位年轻漂亮的王老师,我侥幸赢了她,领到了奖品——4封月饼。当时那个高兴劲儿啊,真比中了彩票还兴奋。学校偶尔也会组织我们去唱唱卡拉OK,为青年教师搭建交流的平台。一遇到学校老师家里有红白喜事,不管是中心校还是村小的老师都要随份子钱,不多,每人一二十块,然后组织所有老师包车到你家吃酒大碗,给你扎场子,让你脸上倍有面儿。余校长这种贴心的人文关怀,把联合小学经营成了一个温暖的大家庭,既彰显了学校的活力,同时也增进了教师之间的感情。初为人师的我,生活在其间,倍感温暖;工作在其间,干劲十足。
岁月更替,华章日新。后来,由于结婚生子,心中虽有万千不舍,但我仍告别了宋安小学这个温暖的大家庭,调回了中山小学任教。在宋安小学的三年执教生涯,我受益终身,因为它丰富了我的人生阅历,锤炼了我的意志品质,提升了我的教育教学能力。在中山小学从教20余年来,我从来不觉得工作苦,从来不觉得工作累,从来不觉得工作有什么难度,因为这和我初为人师的几年历练相比,根本就算不了什么。真的很幸运,新手上路的我就遇到这样一所好学校,遇到一位如此好的主任教员,遇到这样一位管理严格又不失情怀的好校长,为我以后的从教生涯打下扎实的根基,让我这棵懵懂的小树在教育这条路上茁壮成长,开花结果。
人生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呢?
三
99年8月,我调回了中山小学任教。任教的学校就是我的启蒙学堂——杨庙小学。阔别9年,我又和它重聚,只是感觉不一样了。以前,我是学生;现在,我是老师。人生有时就是一个圆,起点就是终点。“长大后我就成了你,才知道那个讲台,举起的是别人,奉献的是自己。”站在了启蒙老师们曾经站过的地方,轻轻哼唱起这首歌,突然就领悟了“教师”的含义——薪火相传。我由此想到,老师们在平凡的教学岗位上付出的一切不会是徒劳的,只要勤奋努力,我播下的种子也会在自己学生的身上开花结果。
初为人师,能和我的启蒙老师李老师工作在一起,真是无比开心。当时学校还有两个班,一个四年级,李老师在教;一个幼儿班,郭老师在代我的课。产假休完后,我接替郭老师教幼儿班,续写刘老师和李老师合作教书的模式:由我教两个班的语文,李老师教两个班的数学。和李老师相处久了,我才懂得了他——李老师看起来严肃,其实心底宽容——他早巳不是我们想象中的李老师了。内心里,我也不再像学生时代那么惧怕他了,也才明白那次我把水桶撞破他没批评我的原因。从李老师身上,我真正感受到了岁月在一个老师身上积聚的力量——不怒而威。成不了“教育家”,成不了“大先生”,当一个像李老师一样的普通师者不也是很好的吗?
岁月之河,从未停歇。2001年秋天的那个开学季,杨庙小学学生并入中心校,我也调入中心校任教。于是,那段初为人师的青葱岁月就这样随着历史潮流悄无声息地淹没在流年缱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