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听丈溪寨有传说中的斩龙脉遗迹,深秋的一天,我邀上皂溪村干部,进村一探究竟。
原丈溪村支书,新的皂溪村副支书钟芳学在电话里说,丈溪平辉组梁系能,对当地历史文化有些研究,他又是县山歌学会会长,在县城老晃城开有兽医门店,你去邀上他一起来。这天上午,我来到他的门店时,一个墩厚壮实的侗家汉子站在门口等候,他说学书记昨天电话我了,今天陪你进丈溪。
一路上,系能作起了自我介绍,今年56岁的他,1987年初中毕业,1990年去广东东莞打过工,后来父亲生病,他不得不放下比较优厚的打工报酬,回寨照看父亲。那几年时间里,没有别的生财门路,丈溪山大林多,只有砍柴烧炭,每年烧三四万斤炭,虽然那时炭价六十至八十元一百斤,收入不多,开支也还过得去。后来他又和人开过重晶石矿,拉起队伍在乡镇、县城搞房屋装修,直到2011年学习了兽医技术,开起了这间畜牧技术服务部。十几年时间,就在县城为两个儿子买了两套房,两台小车。
说话间,我们来到了新晃县城南部三十六公里的扶罗镇街上,进街不久,他把车停在“乡村人家酒席批发市场”前,说这是我们丈溪上溪组向万保家开的超市,我去买点水果糖点,回家看望母亲。
我忍不住问他关于斩龙脉的事,他说你莫急,等到进寨就会看见。明朝正统年间,贵州、湖广暴发农民起义,丈溪寨雷氏三兄弟也揭竿而起,被镇压后,朝廷认为是此地龙脉作怪,派人前来浇铜斩龙脉,并凿通山脊,溪河改流,形成小潭。原来丈溪出石灰石,烧石灰算一项不错的收入,“平辉”地名就来源于坪地上有石灰之意,那时还算富裕之地,传说有人家冬春还曾用晒席翻晒过银子,斩龙脉后,丈溪人就没有好日子过了,一直在交通阻塞的大山里挣扎,去最近的扶罗、贡溪、中寨、李树等集镇,距离都在十二公里上下,翻坡架岭走的花阶小路。
从扶罗集镇南去原丈溪村部,有十公里远。深秋的阳光已无多少热度,照在溪谷中,山岭上,仍给人以融融暖意。翻过高高的丈溪坳,只见岭上树木现出这个季节才有的老成,那些依然青翠的,是杉树松树青冈木荷樟树楠树,那些已变黄变红的,则是白麻栎红麻栎枫木树,有的细杂木,干脆脱掉叶子,光杆子立在林中,远望去,细如插在山中的牙签。进丈溪这公路硬化于2008年,前些年开重晶石矿,重车碾压,路面没一丝损坏,我不由得赞叹,你们这公路修得好哩。这公路不修好点,对不住丈溪人民,也对不住丈溪的先人,从皂溪村部上车的芳学说。公路没通之前,丈溪人去哪里都要翻山过坳,最远的黄坡小组到扶罗集镇,要走三个半钟头,光上、下丈溪坳,就要一个半钟头。因为大山阻隔,山路崎岖,我们丈溪做什么都不方便,困难年代喂的预购猪,要四个汉子分两班才能抬得出山,后头跟着一个挑小半桶猪潲的人,路途这猪要拉屎屙尿,快到集镇上时,把猪从担架上解下来喂吃些潲食,过秤时才不缺斤少两。系能边开车边介绍,讲到交通不便的历史,确实还让人心酸流泪,我家上坎有个大我两岁的族中哥哥,七岁那年,进山找野果充饥,中了毒,大人发现背去扶罗医院救治,才翻过丈溪坳出去点,还没有到柱溪寨,孩子就不行了,夫妻俩暗自流泪,又把孩子背回来。
硬化这条进丈溪的公路时,搅拌场设在八公里外的云溪村,村里安排,每个小组每天派三名妇女,包饭到搅拌场监督砂子质量,水泥数量,硬要达到七角(即0.7立方米,小推土机一斗)砂子拌一包水泥的比例才行。承包硬化工程的包工头讲,方圆几十公里,怕只有你们丈溪人最讲认真。
从丈溪坳下到半山腰,山湾处有一栋两层的红瓦砖房,房子外是一排长约三十米的猪牛栏舍样棚子,系能说,我去看看这家喂的牛看。原来这是丈溪岩坳组村民向开玄办的黄牛养殖场,常年出栏黄牛、山羊几十头(只)。系能每次过路上下,都习惯性地进来观察牛羊健康状况。前年观察时发现牛身上出现了枣子大小的肿包,是结节病表现,及时进行了打针治疗。如这肿包生在牛肠子上,那牛就必死无疑。梁师傅来了,快进屋坐,开玄听见停车声,忙迎出门外。坐就不坐了,看你牛看。系能熟练地打开牛棚大门,进了牛栏间,抬头望了望窗户通气情况,低头瞄了瞄地下牛粪积结情况,用手掌贴着牛头察体温,还双手掰开牛嘴巴,看牛舌子状况,转出棚来,对开玄讲,情况正常,天气冷了,注意及时清扫牛粪,垫些稻草。
从牛场下到溪边,溪边农田里,青绿绿一片,种的多是油菜、萝卜菜、白菜、山奈、石昌蒲、毛慈菇和喂牛的饲料草。车子转过一个山湾,忽见前方一座小山岭从右边高山上下来,往左斜斜伸入溪谷中的田坝里。从田坝岭尾往上百余米处,有个宽三四米的凹口,一条白练从凹口出来,形成五六米高的小瀑,直下小潭。系能说,那就是传说中的斩龙脉遗迹了。1990年夏天,系能结婚后的第二年,他和村里三个小伙子抬来一架柴油动力抽水机,准备抽干斩龙脉的这个小潭,无耐抽水机马力不够,始终抽不干,我问当时抽水干什么?他神秘地笑了笑,想把以前用作斩龙脉的黄铜取出来,恢复龙脉,看我们丈溪村能不能过上用晒席晒银子的日子。
沿溪上行,丈溪寨沿一条小溪分布,小溪发源于东南方向,流向西北方向,溪两边高山峻岭,山势陡险,溪水最窄处仅丈余宽,故名丈溪。溪谷平地宽数十米至两百余米,沿溪上下四五华里远的山谷中,散布着九个自然寨子,山上森林茂密,山脚田野阡陌,木屋炊烟袅袅,鸡犬之声相闻,称为“侗家九寨沟”,再自然不过了。前方公路左边,田畴间,有五六户人家,其中一栋砖房比较显眼,从建筑风格和新旧程度分析,那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建筑,一个侗家老人左手提小竹篮,右手握一把镰刀,刚从外边回家的样子。那是系能八十九岁的老母亲,平时在县城居住,秋天时候要回丈溪来,她舍不得山上越来越多的那些野生的板栗、茶籽、油桐果。系能指着房子说,这是1990年代中期用自己打工积蓄起的砖房,全村这是第二栋,第一栋是有海外关系人家,接受亲戚的钱修的。
坐在柴火熊熊的火铺上,我们和芳学聊起了丈溪寨这些年的发展变化,他深有感触地说,丈溪原是一个行政村,2016年合乡并村时,与毗邻的云溪村皂溪村并为新的皂溪村,新皂溪村2017年被国家民委授予第二批“中国少数民族特色村寨”、2023年被国家住建部授予第六批“中国传统村落”称号。这些年来,特别是公路修通以后,丈溪发展很快,有劳动能力的人,绝大多数外出务工、开店、办厂,积累了资金,在寨里修了砖房,在镇上、县城甚至外地买了商品房,多数人家买了代步小车,我忙插话,你统计下,全村修建和买房的有多少户,买小车的有多少户?他扳着手指头,一个寨一个寨,边数边记。九个寨子160余户600余人,将近一半的户修了砖房或买房,有三分之二的人家买了小轿车,除了上学和陪读的以外,其余400多青壮年劳动力外出打拼。一些人家在银行的存款,早超过了晒席晒银子。系能补充道,外出的有从事办超市、经营服装、从事医药销售、开办木材加工厂、家俱店、房屋装修、工程建设、家政服务等行业的,也有出去租地搞种植业养殖业的,多数人是进厂当了普通工人。留守寨子里的人员这些年相继办起了牛羊养殖场、家庭林场、中药材种植、香料植物栽植、观赏兰花盆栽等经济项目。谈话间,不时传来过往汽车的“嘀嘀”声,他俩能凭声音判断出车子是进寨还是出寨,甚至还能听得出是哪个人的车子声。
见有人在寨子对面山湾里挥锄劳作,我们走近一看,是老寨组钟芳元在中药材地里锄草。儿子外出打工,他和老伴守屋,陆续种植了三十多亩中药材,品种有石菖蒲、淫羊藿、地苦胆、谢干、车前草、木樟子、金樱子、附子、白芨、毛慈菇、黄精等十几种,其中黄精面积最多。他停下锄头憩气,和我们聊了起来,种田只够吃饭,种点中药材换零用钱,为年轻人减轻点负担。
这是下溪组的一户人家,从公路往坎上走五六十米干净整洁的水泥入户便道,侗家传统木屋边,立有一遮阳棚,棚里堆放了几百钵兰花,户主向开育,五十开外年纪,典型的山里人相貌中,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文雅气。这是哪来的兰花?就是从附近大山里挖来的。转过屋角,一排根雕摆在屋檐下,造型各异,显着朴拙。兰花、根雕工艺品经营许可证,就挂在窗玻璃下。木屋柱子上,大门边、窗户边挂着自制木板对联,上边刀刻的字体掘朴幼雅,开育谦虚的说,我文化不高,对联写不好,刀刻得也不好。仔细一瞧,对联内容多是描绘乡村山居美景的,“溪涧流水家门过,身在凡间胜九天”,“闲来常坐夕阳下,轻煮时光慢煮茶”,意象如山谷之风,随意吹送,难讲究对仗,更莫求平仄。
丈溪这些历史性的变化,是不是那斩龙脉不灵验了?我打趣地说系能。他莞尔一笑,那是哄人的了,以前生产力落后,官府压榨,农民当然反抗。现在党的政策好,路通了,水架了,电讯进寨了,丈溪人有一股吃得苦下得蛮的劲头,日子没有过不好的。就比如我们兽医行业,县城、乡镇有三十来家药店,县内县外有几十家养猪场、养牛场经常联系我去防疫、治病,有时半夜三更一个电话来,翻爬起床,开车就走。没有吃苦精神,没有优质的服务意识和过硬的技术本事,是搞不好这行的。那你还去取那传说中的浇铜,恢复龙脉没?发癫的人才去这么做,既然是一个传说,就让它保留在那里,成为丈溪的一个古今故事。
是啊,山野里哪有龙脉,明清两朝四处斩龙脉,也不见得有效,两朝照样消烟于历史。但人世间却有龙脉,这龙脉就是民心,为民谋福利者得民心,可以保得家国平安。
从丈溪寨回县城路上,系能特意放慢车速,哼起了一首侗家山歌:感谢党恩和政府/政策扶持丈溪人民乐悠悠;不是龙脉来护佑/红旗高举力争上进享洪福。
听得出,这哼唱声中,有感激,有惬意,有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