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忘了是哪部电影里说,有人,就有希望。和这个类似,我好像还见过有个高人曾经说过,有人,就有了一切。人,带来的不仅是衣食住行,情感和大小社会交集,还有这些行为、这些文化差异、这些情感碰撞、这些喜好相同或迥异的百舸争流,在一座城里,终会汇集到一个地方,形成阅尽千帆的心乡安处。
这个地方,不仅商业繁华、人声鼎沸,而且胸襟阔达、海纳百川。这个地方不仅是地标,而且更是本地文化的舞台。所以尽管一轴双城的现代大同里,可以挑选出很多璀璨之地,但是如果论起大同味道的市井文化、城市拼图来,红旗广场,才是几代人的大同记忆主画面。
红旗广场是学名,还有很多老大同,管这里叫西门外广场。红旗广场呈现的是时代印记,西门外广场烙刻的是方位坐标,自打辽金元时期,崇佛的契丹、女真、蒙古人朝拜华严寺带来此地的兴盛,明清至今,西门外就因商贸和打尖换乘的交通而繁华熙攘。1969年修建外观酷似人民大会堂的大同展览馆,西门外这片巨大而熙攘的市民交汇聚集之地也因此以“红旗”为名。红旗广场与西门外广场,就好像下寺坡与仿古街一样,其实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代表着一个意思。红旗广场中央的雕塑,出现过神兽凤凰,那是因为源于对这座城起源的美好传说;也曾经出现过一代枭雄的君主,那是因为,在这片土地上,他曾经锐意改革,不仅提升了军事战斗力,还把彼时还不起眼的大同囊括怀中,从此,大同因要塞而名。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不仅仅是历史课本里必学必考的科目,也是大同历史上,从春秋战汉的纷争中破茧而出的蝶变之翅。
红旗广场上的雕塑,也为这片阔达之地楔入了本地人的城市灵魂之根,外来者认知这座城市的文明与精神之眼。沿着清远街顺流而下的文脉气息与城市烟火,在这里浓烈叠融,繁华倾城,软红十丈。
红旗广场的南面有一座邮电大楼,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邮电大楼的外观带有浓郁的时代特色,端庄大气、气势恢宏,所以邮电大楼与广场一高一低相应成忆,成为世纪之交前后二三十年里无数人心目中的大同地标、城市灯塔。1981年12月,大同市邮电局在广场南侧,建设大同邮电综合楼兼通讯枢纽中心,安装二千门纵横制自动交换机。1983年8月建成,邮电大楼楼顶上四面挂钟表盘,起初是东方红乐曲对应钟点数报时,后来就是逢整点钟响。虽然现在回头看大楼整体仍带着浓浓的前苏联风格,但在那个时代,这座楼仍是代表大同最开拓进取的门面和形象。
邮电大楼里面,是当时代表着最现代化通讯科技和最全类别的业务。一楼大厅向西的一排柜台,是收发电报的,向南一排,是申请安装电话的,向东一排,是信件投寄和邮票售卖的,中间还有一排,是五六间小木房子,打长途电话的。这个构造形式,可能是统一规划,后来我去北京西单的电报大楼,复兴门的长途电话大楼,珠海的邮电大楼,都差不多一个模样。在那个睡狮猛醒的改革开放初年,通讯业务,不仅是老百姓沟通往来的情感纽带,更是“电话一响,黄金万两”的商机生意,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传呼机、大哥大也是从这里走进千家万户。在邮电没有分家、电信没有分家、联通、网通、移动、铁通还没有出现的日子里,邮电大楼里的繁忙,不分三教九流,不分寒暑冬夏。
我的邮电大楼记忆,也是那一代人的。
我的第一本集邮本儿是在这儿办的。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开始集邮,经历了懵懂从信封上剪好看的画纸,到攒钱买了集邮册,省下早饭钱买自己喜欢的邮票,再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终于有了集邮本儿,可以全年一套不缺地完整收藏纪特票。从家里街坊的废信封到火神庙街邮电所、大十字街邮电所的邮友交换、单张购买、邮票地摊儿上捡漏儿或者打眼,直到邮电大楼才完整画圆。
我家的第一部电话是在这儿办的。起初大同的电话号码只有四位,接线也是人工接线,号码升到5位时开始引入程控设备,以前都长一个样的黑色或者红色拨盘式电话机开始被米色程控按键式电话机取代,上世纪八十年代个人可以申请装电话,但是过程曲折,不仅得有钱装,装一部电话大概在三五千块钱,还得靠一点运气,需要正好有空余的号码可以分配给你,在四五位电话号码的时候,机关单位、驻同机构以及部分的领导私宅电话几乎是“恒久远永留存”的,几乎没有什么拆机空出号的可能,那就只能等扩容;好容易扩容有了号码,如果你家附近装电话的个人和单位特别多,对不起,这个号段暂没办法接纳新增用户;如果你家附近装电话的个人和单位特别少甚至没有,对不起,你得另加钱先从埋电线杆子开始把电话线从左近的号段分线盒引过来,几十米一根电线杆子,从线盒到家,每一米,都是钱。我家的第一部电话是2分局的,从“20”到“22”,从“22”到“24”,然后号码中间加“2”加“0”,5位号码生成6位,生成7位,后来,有线电话机因为要装宽带网络才能跟着留在家里,再后来,当光纤代替了同轴电缆,光猫代替了调制解调器、ADSL,有线电话机和邮电大楼一样,消失在时间里。
那个时候邮电局每年还出一本电话号簿,其实就是“电话黄页”,供单位个人查询用。在还没有意识到个人名字、住宅、电话号码是隐私的时代里,家里装了电话,就会登载在这本号簿上。放寒暑假的时候,我们会翻着这本号簿找同学家长的名字,然后打过去约其实在学校都不怎么熟的同学出来一起玩儿,接通的那一刻,通常的开场白是:“猜猜我是谁”。
我第一次拍电报也是在这里。几分钱一个字,刚好那时候开始学文言文,一封给武汉小伙伴发去的电报言简意赅意味深长,几毛钱的一张纸上,字字别有深意。
1989还是1990年来着,邮电大楼里有了传呼机业务,起初是数字机,别在皮带上一低头就能看见一连串数字,可能是电话号码,也可能是固定短语,就跟谍战剧式的,赶紧掏出个传呼台发的小本子来对照,呃呃,是“老地方见”。后来是汉字机,起初只有一种,但是后来无论怎么更替,这一种都成为那一代心中的经典机型,摩托罗拉汉显,小板砖儿。紧跟着一两年,第一代大哥大也在这里开始发售,号段是“90”,正好和当时香港电影里的手机一模一样,最初的一百台都没见宣传就卖完了。一台模拟机,售价大概是三万八,每个月打不打都得五十块月租费,通话是双向收费,接打都是一分钟五毛,打长途另加,在外地接打另加漫游费,好像是一分钟六毛,即便是后来开售了“139”号段的数字通讯手机,这个资费都没怎么变,一直到新世纪开始升级2G、3G才慢慢出现了套餐模式。
2002年电信分家,邮电大楼改成了网通大楼,我第一次从南边的大门进去从一楼到顶楼转个遍。再后来因为采访,因为互联网登记备案等等和数据局的业务联系又来来停停了很多次,富有时代感的水磨石地板和楼梯扶手,古老的电梯,密集而杂乱的服务器机柜和排线,是邮电大楼在最后的时光里落寞样子。
2016年8月18日17时40分,邮电大楼钟表正式停摆。8月20日,邮电大楼进入拆迁阶段。9月25日,邮电大楼拆除完成。
邮电大楼唯一能证明自己曾经的物件,现在在平城记忆馆。在这里有座大钟,四面都有表盘,这座大钟正是红旗广场南侧邮电大楼的构件。
曾几何时,邮电大楼是比云冈石窟的露天大佛更上相的网红打卡地。无论它的北面是三刀耸立的凤凰雕塑,还是圆润滚滑的石球、立马端坐的赵武灵王雕像,邮电大楼顶端的大钟都帮你默默定格了那一张张甜蜜的、腼腆的、欢乐的、冷峻的留影时刻。芳林新叶催陈叶,流水前波让后波。上海世博会的时候,提过一个口号,叫,“城市让生活更美好”,邮电大楼仿佛就是这样,为城市而来,因城市而离去,后来的人未必、也不必知道西城墙脚下曾经有过什么,但是作为和邮电大楼有过过往的人们,不能忘记那些曾经。
红旗广场的北面,是展览馆。
大同展览馆建于1969年,是承载大同一段时期记忆,体现特定历史阶段建筑特色与成就,有着独特代表性的标志性建筑。外观正面及两侧入口为圆型柱廊,主体四层,两翼三层,全部设4.5米高的半地下室。外观正面为夹层四廊,层高7.2米,饰以浮雕,中央大厅为两个层高,300座会议大厅层高8.5米。厅内为厅柱,葵花向阳灯饰。展览馆两侧墙壁上分别有“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岁”和“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红色标语,富有时代特征,展览馆以类似首都人民大会堂的宏伟气势,成为很多年里大同市各类政治集会和社会文化活动的重要场所。1972年,展览馆西侧部分改建为当时大同最大的商业场所红旗商场,在此后相当长时间内,门类齐全、货丰价廉的红旗商场在大同人心中有着重要地位,红旗商场于大同人,就像北京王府井的百货大楼于北京人,浸于生活,融于习惯,刻于记忆。小到针头线脑,大到冰箱电视,小学生的“一道筋”“二道筋”“三道筋”,中学生的白网球鞋,姑娘的灯芯绒布褂,小伙的涤卡裤子,知识分子的的确良衬衫,工人师傅的袖套和红蓝铅笔,炕箱上摆的座钟和电子管收音机,立在餐桌边上的红人造革皮面的电镀折叠椅子……红旗商场包办了大同人的日常,红旗商场也见证了一个又一个新组建小家庭的置办齐备,甭说吃喝拉撒的大件儿,就是挖耳勺儿补袜子修鞋都行当齐全。
20世纪90年代末,国营的红旗商场终结历史使命。
展览馆的后面还有防空洞。小的时候,找到掩藏很好的洞口,和小伙伴们各持手电牵手下行,按照之前的记忆和我们自己用粉笔画出的印记,很快就能走到红旗商场的下面,听着上面缝纫机呼噜噜的转动声,听着裁缝组的大妈大姐们毫无察觉地拉家常,特别有一种三四十年代从事地下工作的谍战感。再多走一点,就可以走到老大同三中的下面,风琴声,合唱声,男女孩子嬉笑声,毫无阻碍地从通风口、从排水口传来,我觉得那时的我们,就像《花样年华》里梁朝伟吐露心声的柬埔寨暹粒吴哥窟树洞,收藏了时光和秘密,无人察觉。
1979年12月,市图书馆搬到了展览馆一层东厅,经过了短暂的整理后,于1980年初开馆,这时这里的馆藏增加到了10万册,市图书馆在这里度过了16个年头。我的第一张借书证,是在这里办的,当时是同在一座楼里的大同市少年儿童图书馆到各个小学给学生们办阅览证,结果一走进这座楼,我就喜欢上了更多书籍的“市图”,又找母亲要了5块钱交押金,办了一张“市图”的借书证。那时候是借阅没有现在方便,在没有电脑大数据检索的年代里,读者过来后,是进不去书库里的。办理窗口外面的大厅里,有着一排排的木架,木架上按照目录插放了很多卡片,每张卡片都代表着一本书,上面写明了书名、作者、出版情况等等的信息,这本书详细信息都在这卡上,拿着这张卡片和借书证,工作人员会按图索引找到书籍,在书籍扉页上的一个小纸袋里还有一张信息卡片,工作人员填写了借书证信息后就算办理完成,可以带着书回家了。
我借的第一本书,是讲印度神猴的神话故事书,看完以后头一歪,这不就是孙悟空吗?这一节的疑惑终还是在工作后渐渐解开了谜团,2005年和全国晚报的同行们重走西游路,一路过楼兰穿塔克拉玛干,玄奘的西行与佛教的东传过程中,不同人物不同细节的相融与叠加,神话与演化,是解答儿时疑问的第一张拼图;2014年漫步吴哥,感受暹粒“高棉的微笑”里通王城、圣象台、女王宫、崩密列那些残存的石像上勾画的“搅动乳海”“大黑天”摩诃迦罗传说,是解答儿时疑问的第二张拼图;2016年在泉州的东西塔下,听古稀的老人指点着塔身高处的浮雕讲解神猴由来,是解答儿时疑问的第三张拼图;什么时候拼出答案,是时间问题,给你探寻的好奇,是“市图”的神奇。
1996年初,“市图”所在的展览馆东厅被征用,租给了上海的豫园商城,市图书馆面临漂泊的命运。2007年和2009年,大同市图书馆、大同市博物馆分别搬进展览馆,使这里成为集博物馆、展览馆、图书馆三馆于一体的现代化综合场所。2012年6月,为同时兼顾名城保护与历史建筑保护,大同展览馆开始进行平移,历时两年多,于2014年12月9日完成整体平移。
一南一北的邮电大楼与展览馆,合围出红旗广场的轮廓,也映射出红旗广场的气质。
红旗广场上,见证了太多的重要时刻。旅游节、纪念活动,以及春节鸣放礼花焰火、踩高跷、划旱船,曾经何时,大同重大的活动、集会、群众活动都在这里开幕,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笑脸相映神采飞扬。红旗广场,亦庄亦谐,老少咸宜。
打把式卖艺的,挑担子串街的,耍猴的卖大力丸的,拉洋片的摆小儿书摊的,卖麻糖杏干儿大碗儿茶的,都喜欢在红旗广场打开场地。这里,是最繁杂和包罗万象的市井江湖。红旗广场是小孩子、青年人、老人们都爱汇聚在一起的终极所在,拍电报的、打长途的、集邮的,打台球的、遛弯儿的、消夜的,搞对象的、照全家福的、合影留念的,逛累了歇脚儿的、看展览的、读书的,北冰洋二层上喝汽水儿的、一层唱卡拉OK的,往西门外转乘公交的、往红旗商场或者后来的百货大楼集中采购的,红旗广场是相约的地点,红旗广场是分手的终点。刀一般的凤凰,滚珠一般的石球,沉默的赵武灵王立马雕像,是红旗广场最视而不见又最回首清晰的标点。
广场是一座城市最重要的公共空间,这里,是城市道路枢纽;这里,是城市中人们进行政治、经济、文化等社会活动的场所。红旗广场就是昔日大同城的脊柱,暗藏着大同这座城最重要的一条神经元,这条神经元连贯发散到全城,这条神经元时常痛并快乐着,有事的时候我们来这里,没事的时候,我们也来这里。这条街上不仅有文化有娱乐有生活需求有吃喝拉撒,还有人,我们亲近的我们熟识的,我们点头之交的我们斜睨相对的,我们陌生的我们忽视的,这些人在这条街上一起呼吸,一起凑成了如清明上河图一般的大同旧模样,一起勾画各自生动的大同脸谱,演绎人生百态,静看云卷云舒;这里,还是建筑下有故事、风雪中有情感、阳光里有温暖的心灵归处,记录风云变幻,笑对花开花落!
(原载《平城》2024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