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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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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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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园记

父亲的花园

我家大门口,有羽毛球场那么大的一块空地,父亲夯筑了土围墙,把它辟成花园。花园里栽了两株牡丹、三丛芍药,有段时间,也种过萱草、米兰花和爬山虎。另外,还有一棵山杏树、一棵毛桃树和一棵酸梨树。所剩不多的空间,又见缝插针地种了几窝洋姜,它们都开花,也算是观赏植物。1980年代初,农村生活还比较困难,人们忙于生计,顾不得闲情逸致,即使这样简陋的花园,村庄里似乎也没有第二个。大家都说父亲是个讲究人,是个爱美的人。

每年冬天,我们扫了院子里和打谷场上的雪,都会倒进花园墙内,给土地养墒。春种完成后,有一小段农闲时间,白天大概还有重要的事去做,我记得每次都是在黄昏来临之前,父亲拿上农具,跨进花园墙去忙碌起来。他先是用铁锹翻了地,掺进炕灰和粪土,然后用耙子掠去土里的杂物,把地面整理得松软又平坦,再在花树下刨开蓄水坑。父亲让我们到泉上抬水,先浇透了树坑,再一瓢一瓢地往地上泼水。浸渍过的土地,散发着动物粪便和腐植质的味道,意味着园里的花木将要开始新一季的生长了。

陇中气候寒旱,我家又住在一个吃北风的南山咀上,真正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到了农历三月,杏树枝上率先长出一簇簇花苞,就是不见花开,等得人焦急。忽一日放学回来,看到向阳的杏枝上开了几朵小花,我兴冲冲地凑近去闻、去看,像面对一张张稚气未脱的小脸蛋。不几日,花儿就全开遍了,粉嫩粉嫩的,美得像人间尤物。父亲经过花园的时候,嘴里哼着小调:“三月里来三月三,桃花未开杏花绽,蜜蜂儿花心上站……”从正月里闹花灯开始盼望春暖花开,已经好久好久了,越是来之不易,越觉得弥足珍贵,怎不叫人欣喜呢?

杏花只比桃花早开了三五天,但它还是抢了小园的头彩。紧接着,梨花也开了,铺天盖地,花香四溢,朴素的小院浓妆淡抹,招来许多蝴蝶和蜜蜂。有时候下过一夜春雪,赶早出门去,看见父亲在轻摇花枝,我问为什么?他说让雪掉下来,春天的花儿就不会冻伤,夏天就会长出果实,秋天就可以治治馋虫,我便赶紧上去给他搭把手。父亲高兴了会奖赏我:“去,拿把凳子到花园里看书去,这里空气好得很!”我还没翻过花园墙,他又一遍遍地叮咛:“小心踩坏了地上的苗苗!”花园里倒不是读书的好地方,想起父亲唱过的秧歌调、讲过的古今,还有我看过的那些与后花园有关的秦腔剧情,虽然眼在书上,但心在别处,思绪神游。

四月八到五月端阳之间,牡丹花绽放了。先是零星的几朵,像盘子那么大,紫色的花瓣上,有黑色的斑纹,金黄色的花蕊上,蜜蜂和蝴蝶起起落落。不久全盛开了,两株牡丹树变得像两个花丘,花香一直弥漫到地头、村道和放羊的山坡上。有乡亲路过,想讨几枝花带回家去,父亲手拿着剪刀,在花前走来走去,几次三番下不了手。最后狠下心,剪几枝含苞待放的,又亲手点上煤油灯,燎过新鲜的切口,说这样花期会更长些。那时我不懂“赠人玫瑰,手有余香”的道理,只觉得父亲给人送花,是一件优雅的事情,并因此与乡邻的关系处得极为和谐。

牡丹花落败,芍药花才慢慢地开放。我们把千层的芍药叫绣球,它的花相比牡丹显得小而紧凑,但更繁密、更鲜艳,花梗直、绿叶翠,长得亭亭玉立,但香味远不及牡丹浓郁。也许是因为农忙,也许是因为花看得久了,好像被我们遗忘,现在想起它们在风中摇曳或在阳光下静立的样子,觉得甚是寂寞。有时候,父亲会把风吹在墙外的花瓣顺手掬起来,撒进花园里,我不解其意,母亲也说:“闲来无事瞎折腾”,父亲从来都不分辩,谁也知道,他是个忙人,是个闲不住的人。后来我读到“飞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时,似乎才明白父亲的用意。

父亲的花园里,秋天几无花。当一株爬山虎顺着父亲绑的绳子爬到高房的窗口时,已经秋意渐浓,出门需要加一件单衣了。虽然洋姜也会开花,但花瓣土黄,不够明艳,又向下垂着,显得散淡而无精打采。大雌牛经过,会把头伸进花园,吞吃洋姜叶子和花瓣,父亲说少了叶杆,正好长果实——大雌牛一年下一头牛犊,是我家的功臣,父亲宠着它——我们也乐得送个人情,任它大快朵颐。父亲在桃树旁种过一丛萱草,叶子长得像吊兰,它开一种鹅黄色的荷包样的花,花儿倒是好看,但总是萎在地上,不够显眼。我们拿它的叶子炒过几顿菜,说不上有什么风味。

有那么两三年吧,酸梨树靠墙的一侧竟然在梨儿成熟后又开一波花,腊白腊白的,花枝一直伸展到草房的瓦片上,麻雀儿啄来啄去。对于这样反常的现象,父亲很是不安,他为自己多病的身体担忧,为打工在外的我哥担忧,也为一家人的生计担忧。他几次探问读过古书的伯父,伯父也不知道,只是说:“好着呢,好着呢!”梨树开花的最后一个秋天,我初中毕业考上了一所中专学校,父亲很高兴,经常眉开眼笑。他和我伯父背着花园墙抽着旱烟晒太阳的时候,我听见他们议论:“原来是个吉兆啊!”

有一年我放暑假回来,父亲忧心忡忡地问我,你认识墙角那几株散种的花不?我说:不是米兰花吗?他说:一个亲戚送的花籽,说叫什么菊,可是有个秦安货郎说种这种花儿犯法,因为割破花托会流出白色的汁液,凉干了就是大烟。那时候没有手机和网络,我没见过罂粟,也不确定这种花儿是不是和罂粟一样属于禁种植物,没法回答父亲。几天后,村主任路过我家门口,父亲热情地请他进来,又说起那些花,村主任也说不准。父亲就当着他的面拔掉,把它塞进烟熏火燎的火炕里。我说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父亲说,他不能影响了我的前程,也不能连累了给他送花的人。

屈指算来,父亲离开我们已经十三年了。这期间,我哥又按照父亲生前的意愿,将家里的房屋翻修了一遍,父亲的手迹,只剩下这个小花园。后来我哥把家搬到了公路边,这里人走屋空,大门紧锁。因为无人料理,花园的围墙坍塌了几处,花树一年比一年矮,花儿一年比一年少,花色一年比一年残淡。一场春雪在清明节前飘临,我知道它融化后,会滋润田野,滋润父亲留下的花园,可是,它会不会冻伤花园里的杏花、桃花和梨花,使它们错过一季?

母亲的菜园

母亲的菜园,总是搬了又搬。离家远了,折耗很大,不但牲口糟蹋,路人顺手牵羊摸瓜摘菜的事情也难保不会发生。离家近了,到处是大树,大树底下不长草,何况是种菜呢!

大集体时代,有限的自留地都种了粮食。母亲在门前的一块小沟里开荒,平整出半分地,那里避风、阴湿,菜长得水嫩水嫩,但遇上一场大雨,山洪就把菜地倾覆,把菜埋掉。无奈,她把那块地让给父亲种旱烟,又在两沟之间一块舌尖形的台地上开荒,差不多有十多个平米,那里风大、地干,杂草也多,起初真是草盛菜苗稀。后来,她反复锄草,动员我们提水浇灌,终于把它打理成了一块像样的菜园。

每年二、三月,待麦子长出来,母亲的菜园也返青了。割一把新葱,炝了浆水,看到那一抹新绿,就让人胃口大开。到了三、四月,割了第一刀韭菜,炒了韭花,下着吃面条、吃团饭,味道极鲜。再过些时日,等第二刀韭菜下来,母亲时不时烙一盆韭饼让大家吃,那才是人间美味。夏秋之季,吃菜就不算什么新鲜事了。到腊月里杀了年猪,做臊子面的时候,汤里和些老菜瓜,风味更佳。特别是过年的时候,我家就有包包菜炒肉吃,既省肉,又吃得可口。

今天看来极普通的菜,那个时候却很稀罕。这么说吧,那年月,很多家庭上顿下顿都吃杂粮面的浆水饭,餐桌上除了碗和筷子,就只有一个盐碟,能有个老咸菜和辣椒罐罐,就算很不错了。父亲爱吃下饭菜,社员们调侃他,说他让母亲“即使用狗尿骚草,也炒上个菜吃!”我不知道这话父亲到底说过没说过,是在什么场合下说的,但母亲挖野菜、种菜园,想方设法给我们找菜吃却是事实。

庄间的婶婶阿姨,很多人到春天了,就向母亲讨要菜籽。她们来了,明着暗着夸赞母亲,说什么母亲是大户人家的女儿,见多识广,会操持家务,会务园子,只要有炕大的一块地,就能种出菜来,只要有一撮盐,就有咸菜吃。母亲总是说:“今年记着留下菜籽,免得明年还要给人家说一大堆好话!”到明年,有些人还来要,母亲又从瓦罐里,或是从针线笸箩里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小布袋,抓上一小撮,包个纸包送给她。

土地包产到户后,种菜就方便多了。我家门前有两台梯田地,母亲先是选在第一台的地头做菜园,结果树木遮阳又吸水,菜总是长不好,她又挪到第二台,足足有半亩地,虽然远了点,但那儿地肥,这才固定下来。那时候还没有地膜技术,母亲的菜品很单一,我屈指数了一下,也不过十来种菜:葱、韭、薤、蒜总是主打,菠菜、芫荽、豆角补个空,包心菜、胡萝卜和菜瓜各有一小畦,还有什么呢?一时想不起来。

那时候,姐姐已经会做饭了。每隔三两天,母亲从地里回来,又要一头扎进菜园,借着月光,侍弄半晚上。我经常光着脚丫,去叫母亲吃饭,母亲一边说马上马上,一边塞给我一个很小的胡萝卜,说等等,再等等。母亲回到家里,偶尔会唠叨一阵:“张家的那死老汉又摸我的瓜,摸个瓜不要紧,你摸上一个大的回去还能吃一顿,他倒好,摸去我的一个瓜娃子。”父亲说:“摸上个瓜娃子估计你发现不了么。”母亲说:“我的那瓜娃子都是有数的。”

韭菜散种,最喜灶灰。母亲出了灰,提一篮到地头,均匀地撒在韭菜地里,如果等不到及时雨,就挑一担水泼洒,很久都能闻到一股烧柴味。葱有那么两三垄,一般是先用菜籽在别处种出来后,再移植过来。垄下埋了粪肥,葱叶长得又高又壮。薤和蒜都种在地皮,据说下面的土质要硬,块茎要能晒点太阳,这样既能长大,又能保证味道浓烈。包心菜一窝一窝地种,还留下蓄水坑,每隔三五天要浇水。老菜瓜喜欢板结地,不需要锄草——母亲这样讲,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科学道理。

每畦菜地之间有一条小路,但母亲不让我们走,怕踩坏了瓜秧,她就在那里搭个架,种上豆角,多少有点装饰的意思。至于菠菜、芫荽,也就是墙角种上那么几撮,够吃就行。种白菜、甜菜和胡萝卜要看天时,如果雨水好,洋芋地里都能套种,若是干旱,就得在菜园边上另辟一块,好顺便浇水施肥。

母亲的菜园,简直就是一块艺术园地,条块结合,纵横穿插,疏密有致,偶尔还留点白。她即使用木棍搭个菜架,也是极简,极稳固,又极美观,当藤蔓攀爬其上,给人一种随心所欲自然天成的感觉。可惜我没学过绘画,不能把它画出来。每逢节日,我的姑姑、姨姨们来做客,都要看看母亲的菜园。母亲便带上菜刀和簸箕,摘了菜就给她们每人分一些。迎来送往中,喜笑颜开。

父亲为了母亲的菜园没少操心。我家椭圆形的围墙外,有一小块三角形的地头,父亲在那里筑了一个淖坝。每次下大雨,他都要拿了铁锹守候在那里,把路上的雨水引进去,等放满了,又把水口堵上。这样,到菜园干渴的时候,我们就提了水桶去浇水,一来图个省事,二来雨水要比泉水更有利于蔬菜生长。我们也尝试过漫灌,但那点水杯水车薪,流不过半个园子。

“瞎瞎”最爱光顾菜园,一旦侵入,如果任它闹腾,不出三五日,就会让菜园肚皮朝天。父亲是捕“瞎瞎”的高手,他从鼠洞里扣出一把壁土,仔细分析“瞎瞎”的走向,在它的前途埋下弓箭,专等来犯。“瞎瞎”中了箭,父亲把它挑回来,剔去肠肚,用黄泥裹了埋进火炕,不一阵就能吃上它的肉。看着父亲吃得津津有味,母亲总是笑他得意得像个将军。我们馋得流口水,但父亲不给,担心吃了生病。

我嫂子进门后,母亲不再上灶,也不再侍弄菜园,顶多是搭个帮手,锄一下园中的杂草。有了地膜后,嫂子也种辣椒、茄子、西红柿,比母亲的菜园丰富一些。父亲去世后,我哥把家搬到了公路边,开了个小卖部,嫂子新的菜园我再也没有见过。我回乡去看娘,经常会买些菜,冬春季节,家里没有新鲜菜,皆大欢喜。夏秋之际,嫂子说家里的菜多得吃不完,回头又给我装些她种的菜。母亲在我面前赞叹:你嫂子是种菜的把式!

母亲老了,经常不出门,只有风和日丽的时候,才会在门口转悠一下。有一年,运输风电叶子的大卡车要经过门口,铲车在转弯处拓展了一下路,事后多出一小块闲地,平平整整。母亲忍不住又在那里撒了些葱籽,一地散葱长得十分茁壮。我每次回去,母亲都要割一大把,让我下着葱吃馍馍、吃洋芋,她知道我和父亲都好这一口。我只吃了几口,母亲还劝我吃,我只好说:“最近老是胃疼,葱是发物,消受不住。”母亲听了很担忧,我后悔没说句善意的谎言。

(《二园记》,首发于《散文百家》2024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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