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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秀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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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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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槐树下:出走与归来

那天清晨,太阳一副醉酒后欲醒未醒的模样,空气中飘荡着初夏时节难得的清凉味道。从中条山下的永济、明时平阳府治下的蒲州县出发,我开始了这次非同寻常的旅行。

这次旅行的目的地,是被称为槐乡的洪洞。我要去看望的,是一棵在世界华人眼中具有特殊含义的大槐树,它是乡愁的象征,根祖、故土的代名词。明成祖永乐二年,公元1404年,距今620年前的那个秋天,当我的先祖王业贤一步一回首地踏上东迁之路时,最后出现在他视线中的,就是这棵大槐树,还有树上的老鹳窝。

620年前,先祖王业贤从大槐树下出走;

时隔620年后,我再次回到大槐树下。

山东,山西;出走,归来。

一百年,二百年,三百年……六百年。

以如此辽阔时空跨度为背景的回归,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让心情如黄海浪涛般起伏翻腾,让双眼不时发潮泫然欲泪。

“要问家乡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鹳窝。”这首民谣,很小的时候就和姐弟们一起唱,只是当时不知那遥远的汾河滩地上飞起落下的是鹳鸟,我们按自己的理解唱成了“老鸹窝”。唱起这首民谣的时候,我们打打闹闹,我们嘻嘻哈哈——年少不识愁滋味,彼时的我,全然不知这民谣产生的历史,全然不知这民谣背后的眼泪与心酸,不懂这世间有太多的阴晴月缺酸甜苦辣,当然也无法体会这民谣中离别的无奈与思念的绵长。

620年前的那个秋天,您,我的先祖王业贤,从蒲州县东北方向百余华里之外的平阳府万泉县出发,开启了彻底改变您人生轨迹的那段旅程。

您当时没有意识到,此次迈出门槛走向他乡的第一步,不仅改变了您和家人的命运,它还有另外一层意义:汇入明初那段浩浩荡荡移民历史的那一刻,您成为了历史的一个注脚,并因此引起了620年后您的第二十二世女孙对您远行背影的久久凝视。

确切说来,这个您,应该是你们——您和您的妻子邵氏、儿子继,您的大哥敬贤、妻子康氏及晟、晏、景三个侄子,您的二哥孝贤、妻子杜氏和起、兴、整三个侄子。

你们离开万泉老家的时候,最后出现在视线中的那座山,在方圆广阔的一片平野中突兀而立,无所依傍,独立天地之间,因此被称作孤山。据说,这孤山是全世界最高的孤山,被列入世界吉尼斯之最。让我惊奇的是,这个“孤”字,竟如此准确地预示了您和兄弟们下半生的命运——留在山西老家与离开山西老家的兄弟四人,从永乐二年的秋天开始,彻底告别手足相守的温馨和美,无数个辗转难眠的深夜各自孤守床前白晃晃的一片明月光。

动身上路的那一天,您的母亲,在小弟和姊妹搀扶下,一直送你们哥仨到村口拐弯处的那棵大槐树。槐树是晋南几乎随处可见的家常树种,槐、怀,多么温暖的字眼,从此它却成了离别的象征。你们兄弟三人偕同妻儿,齐齐跪在父母面前。年近半百、双鬓染霜的母亲,身体还算硬朗,她没有撩起衣襟去擦眼角的眼泪,不,她的眼泪,全流在昨夜的衾被一角了。你们的父亲,那个信奉耕读传家、略通文墨的王老汉,曾不止一次叮嘱她:孩子们此去,有种种不得已,不过也不全是坏事;路途遥遥,归期难卜,孩子们心里不好受,千万不可当着他们面落泪,让孩子们揪着心上路。

在出生的那一刻,你人生的剧本其实已经写好,你此生的任务,就是按照剧本的安排,把剧情一出出演下去。此次旅途中,和我同行的运城晚报副刊中心主任张建群女士,曾感慨万端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

人生逃不脱命运的追逐。业贤先祖,当您和您的大哥二哥620年前走向大槐树的时候,当我在这个暑热的季节走向大槐树的时候,我想,这都是我们人生剧本的情节之一。

如果去远方就是我们人生的宿命,如果远方的土地向我们发出神秘的召唤,昭示它与我们之间那命中注定的缘分,那么,遵从命运的旨意,勇敢踏上陌生的旅程,可能是最恰当的人生选择——记得在一本书上曾读到这样一句话:相信命运抛掷我们人生的方向,让时间时间,让语言语言。

业贤先祖,隔了六百多年的光阴,我看到您的目光,渐渐少了悲切与伤感,多了淡然与笃定。

人生的意义,首先在于活着,有希望地活着。关隘重重,山水迢迢,前路茫茫,坎坷与曲折前路的尽头,那条名作希望的小青鱼,是人生的诱饵,也是动力,给我们双腿灌注前行的力量,赋予我们征服高山大河的勇气。

2022年6月,一位十分有心的王氏后人,整理出了《王氏祖先由洪洞移民迁出始祖表》,发到了网上。文中列出了近二百个自洪洞迁出的王氏先祖名字,王业贤与两位兄长的排行、迁出迁入地信息及其妻儿情况,详细完整地列在其中。

这信息让我再次确认,万泉王氏三兄弟,是举家迁移。

著名作家李骏虎曾写过一篇文章,题作《传说为肉信史为骨的大槐树移民故事》。他认为,作为旷日持久、范围广大的迁民垦荒国策,大槐树移民是一项改变中华格局、影响到数百万人的国家行动,“那些有关移民的家族原籍、传奇遭遇、姓氏变化、异地融合等传说或者说野史轶事,就像生发、附着在信史骨架上的血肉,浑然一体,不可分割,成为这场中华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大规模移民的生动记录与写照,这部背井离乡的血泪史,同时也是造福中华的垦荒史和意义深远的文化传播史”。

自上世纪末作为新移民落户晋南后,每年回娘家几乎都要穿越曾经的明初移民迁入区,沿途所见,更让我由衷感念移民们的贡献:广阔的黄淮冲积平原上,高楼鳞次栉比的城市、昼夜不息的人流车流、大道旁迎风起舞的花草树木、阳光下黄金般灿烂的千顷麦浪,它们是一座座无言的丰碑,也是一首首壮美的诗行。据统计,鲁西南地区百分之七十以上的村庄,为明朝移民以后所建。此地今日种种繁华,当有明初移民们筚路蓝缕的创业之功,当中原文明陷入暗昧之时,是他们将文明之火重新引燃。

显然,先祖们辗转千里抵达他乡的那一刻,迎接他们的,不是这满眼的繁华热闹。出现在他们视野中的,是瑟缩在寒凉秋风中的遍地枯草,还有草丛中受到惊吓后急急夺路而逃的野兔野狐。

620年前的那个秋天,历史就这样不由分说,将兄弟三人裹挟进这场轰轰烈烈的移民大潮。

在学校的课堂里,我从历史课本上学到的历史,是一个又一个堆砌成厚厚史册的历史事件,是一个又一个光辉夺目名垂千古的名字。接触大槐树移民的历史后,我慢慢意识到:这样的历史书写撮其概要简明扼要,却失去了历史细部的生动丰满。真实的历史,不应只是金戈铁马的宏大叙事,也不应只是群星闪耀的名人天空,大地上那些如野草一样卑微的草民们,他们同样是历史的参与者与书写者。这些草民,可能是农民,可能是手工业者,也可能是贩夫走卒。他们以家族谱牒、民间传说等不为正统史家所接受的野史形式,走进了历史,也丰满着历史。在那个遭受种种钳制的时代,草民们以野草般的坚韧顽强生存,以土地般的博大承受苦难,以日复一日的劳作创造财富,以对苍天后天的虔诚敬畏文明传承血脉,他们的身影与活动,构成了历史生动细腻、平实厚重的另一面;他们以平凡人的温情,以家族世代情感的累积,以普通人朴素执着的道义坚守,让历史回归人的血肉之躯与生民大义——今天是明天的历史,从当下的生存境况中,我们可真切感知历史丰富而不单调、丰满而不抽象的特性。

当写有兄弟三人名字的移民名册下达的时候,我的先祖王业贤和两个兄长,明白漂泊他乡是此生再也无法逃脱的命运,经历了无数个夜晚的思前想后、左思右想,安置了年迈父母、家中幼弟,他们选择了兄弟三人同时举家东迁——老朱家有言,移民亲兄弟不能同居一村,所幸王氏三兄弟落户的三个村庄相距不远,相互间距不超过三十公里,日常联络尚可维系。

移民一般是在秋后进行的。明朝永乐二年的秋天,万泉县张虎村的王氏三兄弟,我的先祖王业贤和自己的两个兄长,各挑着一担行李,凄然动身了——依照老朱家不通情理的规定,他们只能撇下家产,类似“净身出户”一样地上路。

他们的第一站,先要达到洪洞县广济寺前的移民管理机构,领取川资凭照,办理移民的一应手续。广济寺前,那棵树干要七八个人合围才能抱住的古槐,浓密的树叶正日渐萎黄,无情朔风掠过枝头,诀别大树的片片黄叶,忽忽悠悠、失魂落魄般在空中飘飞,散落天际……

公元2024年6月20日正午,暑热正盛,火辣辣的阳光化作一根根无形的金针,刺疼着人们的肌肤。我随同山西省女作家协会采风团的作家们,走进洪洞大槐树寻根祭祖园。

大槐树,我来了。我在心底说。

大槐树,早已不是那棵大槐树。

说到底,大槐树也还是那棵大槐树。

据说,从汉代开始,这棵大槐树就生长在汾河岸旁贾村广济寺的山门一侧了。广济寺始建于唐贞观二年,位于洪洞城北郊,经不断扩建至宋时而全盛,殿宇巍峨,香火旺盛,一条南北官道从树荫下通过,寺旁建有驿站,是个通达四面八方的便利之所。相传苏三起解太原时,老解差洪洞人崇公道,同情她的遭遇,曾在槐下为苏三卸枷。明朝初年前后半个世纪幽怨难诉的移民故事,也发生在这棵大槐树下。民国版《洪洞县志·古迹》载:“大槐树在城北广济寺左,按《文献通考》:明洪武永乐间,屡移山西民于北平、山东、河南等处,树下为集合之所。”

可惜,如今不仅那座香火很盛的广济寺不见了,广济寺山门左侧的那棵大槐树也不见了,二者均消逝在汾河那场异常凶猛的洪水波涛中。这场洪水爆发的时间,当地文献记载是清顺治八年,公元1651年。

先祖王业贤记忆中的大槐树不在了,可大槐树深埋土壤深层的根脉留了下来。在明代大槐树的东侧,我们看到两棵古槐。靠南侧一棵是第二代古槐,为第一代古槐东旁根系衍生;靠北侧为第三代古槐,为第二代古槐干枯后北旁根系衍生。如今第三代古槐枝叶繁茂,生机葱茏。

老鹳亦恋巢,乡愁好栖息。亿万大槐树移民后裔的乡愁,绵绵无绝期,承载这绵绵乡愁的大槐树,最懂他们对根祖家乡的情谊。这精神图腾一样的古槐,是永远屹立在移民后裔心中的神树。

原来的大槐树遗址处,如今被一座上书“古大槐树处”的碑亭代替,青石碑额有“纪念”二字,碑阴记有迁民事略。碑亭左侧,是为到此寻根的大槐树移民后裔提供茶水的茶室,门额悬挂“饮水思源”牌匾。

站在“古大槐树处”的碑亭前,遥想六百多年前古大槐树下移民折枝泣别的那一幕,在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中,我极力辨别着,哪一张是先祖王业贤的面孔呢?我脚下的土地,他曾经踩过;他和家人的话语,曾经在这里的空气中传播;这里的风,曾经拂过他的肌肤我的黑发。我特别希望看清先祖王业贤脸上的表情——这表情想来不只是悲苦愁闷,是呀,一味悲苦愁闷,于事全无帮助,又何必呢!再说,过去已在身后,全新的、陌生的将来,正向他大踏步走来,他必须全力以付应对:即将开始的东迁之路上怎样与两位兄长一起照顾好一大家十来口人?抵达曹县后两手空空又该怎样解决一家人的吃喝居住?迁入后的生活无异重生,在陌生的他乡又会遇到几多难题?要活下去,活得更好,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那些艰难困苦,该来的就来吧,让咱们过过手,看看谁能制服谁。

翻阅了一些资料,得知大槐树遗址的兴建,竟与菏泽也有着不解之缘。兴建大槐树移民遗址的第一功臣景大启,是洪洞贾村人,光绪年间以典史之职在山东菏泽等移民迁入地为官,作为槐乡人,他得到了移民后裔的关照,同时也为移民后裔浓浓的乡情感动。景大启晚年回到家乡后,一心筹建大槐树移民遗址,并得到了两位同样在外做官的洪洞人的资助,一位是刘子林,一位是贺柏寿。至民国三年,古大槐树处碑亭、茶室、经幢、长廊及牌坊等主要建筑建成。牌坊上“誉延嘉树”“荫庇群生”及石碑上“古大槐树处”题字,皆出自贺柏寿老先生之手。

明代建筑风格的祭祖堂,形制巍峨,有“天下民祭第一堂”之称,供奉着从洪洞迁出的一千多个移民姓氏。在第5号供橱第一排的正中位置,我顺利地找到了王氏先祖的牌位,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

回家后在手机屏幕上随意浏览,当翻到祭祖堂的远景照片时,我不由得愣住了:祭祖堂上方的一道道流云,以祭祖堂为中心,向移民们曾经重点迁移的正东、东北、东南方向,如车轮辐条似地辐射;每一道流云,皆形如两端带头的箭矢,像是出走,也像是回归。

景区解说员告诉我们,大槐树寻根祭祖园照壁上的隶书“根”字,为著名书画家张仃老先生题写,“根”字的最后一笔,象征了移民外迁时久久不愿落下的沉重步伐和移民后裔纷至沓来的脚步。如果这“根”字的书写,是人的主观情感寄寓,那这流云图想要告诉我的,又该是什么呢?莫非,这大槐树寻根祭祖园上空的流云,也懂得亿万移民及后裔们浓重的乡愁?

“树有根,根在泥巴里。人有根,根在心窝中。”诉不尽的乡愁,是没有年轮的树。

不老的洪洞大槐树,游子心头不老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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