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蓝的飞燕草花,震颤着要从枝头跃起,它们每一个的夙愿怕不就是变成飞燕吧?
山的全名叫付山。此刻,山只惦念着花朵儿细长尾巴里甜人的汁水,四处寻觅翠雀儿。
飞燕草,很少有人这样叫,祖母称它为摇嘴嘴,母亲唤作翠雀儿或者鸡爪连,山觉得翠雀儿的名字最好听,所以他记住了“翠雀儿”。
山被匍匐在麦地里锄草的祖母打发到田埂子上玩耍,越是惦记越是难寻越令他垂涎欲滴。
午饭后,祖母从蜂窝下取出她的护膝和铲子。上午回来时她总习惯顺手搁置在大门口南侧第一个蜂窝下的土龛里,那厚厚的毛毡一样的护膝像鸟窝,常有老鼠在里面筑巢。蜂窝是由土坯子和竹背篼用泥裹的,底座竖立着六片坯子,上三片、下三片,中间横着平铺两张,垒成上下两个小旮旯。上头倒扣一只竹背篼,用手腕粗的草绳一圈一圈将背篼缠裹起来,最外面徒手抹一层厚厚的黄泥,泥浆里和的小麦秸秆从里及外由从寸把长、密集如云到蜜蜂身体一般长短依稀可见,从头到脚细致地抹裹一遍,筑成一座结实的蜂窝。
祖母双膝跪在大墙下盘抹泥巴的样子和爬在地里锄草的样子一模一样,佝偻着背,极低地垂着头,两条腿圈缩在肥大的屁股下面,整个人瑟缩成一团。
已成雏形的蜂窝晾晒两日后,祖母再次跪坐在跟前,仔细地扎量了背篼和土坯子中间留下的尺寸,就是上头那个旮旯口的尺寸,然后用她每天锄草的铲子在一张完整的土坯上削呀铲呀,侍弄了一中午,土坯子经她之手,规规整整严丝合缝地嵌入其中,给她当作心头肉的宝贝们一个完整舒适的住处。
在最后这块土坯子上,祖母认真地在上头边沿正当中的地方旋出一个瓶盖大小的半圆形豁口,是供蜜蜂出入的洞口。
山在纷沓的杂草中发现一株飞燕草。着实不易,灼热的日头将飞燕拍打得无精打采,这让山第一眼发现它之后内心荡起的涟漪很快消散。
翠雀儿本来蓝得如宝石般晶莹。
经过半日艳阳过于热烈的抚慰,翠雀儿花上蒙生出薄薄一层分不清是粉尘还是绒毛的白色,整个花朵耷拉着脑袋。
像是吃足喝饱了母乳无忧无虑地躺在热炕上的婴儿。但山不这么认为,他感觉翠雀儿对这般热情的阳光的感触像极了自己对祖母那双结了老茧的手的认知一样。
他已经将嘬着花屁股吸吮那一丝可怜的甜蜜的念头抛诸脑后,不是因为掠过味蕾的感触过于短暂和稀薄,而是他觉得眼前这株翠雀儿跟熟睡中的自己一样,被祖母粗糙的手抚摸自己光滑的脊背叨扰到在极不情愿中苏醒过来,是一件痛苦到无以复加的事情,痛苦过后旋即袭来自己是个可怜人的想法,这种想法猛烈又坚定。
自己是个可怜的人,这种想法像是一种定式,像是一枚烙在自己额头上的印章。
山折返回地头,爬上一棵歪脖子杏树,将一根大拇指粗细的树干折断,他顶着一簇茂盛的枝叶重回到刚才那株翠雀儿旁边,连枝带叶小心地将可怜的花严严实实地遮挡起来。
“山儿,摇嘴嘴,在那里呢。”祖母锄草锄到田埂子边上,她发现了一棵翠雀儿,就朝埂子下的孙子喊起来。
“往前走啊,再往前,往上爬一点儿。”
祖母不时指引着孙儿发现新的摇嘴嘴,却丝毫没影响她手中的活计,她一手揽过庄稼苗子,右手里的铲子毫不迟疑地朝苗下铲去,恰如其分地将跟禾苗紧贴着的狗尾巴草斩断,不伤禾苗分毫。
山在祖母的指引下已经发现了好几株翠雀儿。
但它们都泛着白色,都是可怜的,他依然不想着去嘬它们的尾巴了。
他仔细地将每一株翠雀儿周遭的杂草扒开。等到祖母顺着她计划好的轨迹跪着前行到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山一次次爬上那棵杏树,折下一串一串的树枝,带着叶子和刚成型的极小的杏子,将漫山遍野的翠雀儿掩护起来。
山看到翠雀儿花身上薄薄的白雾,像是婴儿的肌肤,因此他觉得它们同自己一样可怜,但他始终没觉得那棵歪脖子杏树有什么可怜之处。
山感觉脚脖子清清凉凉的,他急于保护自认为可怜的翠雀儿。无暇去享受酷暑中突如其来的这一缕清爽。
姐姐到底年轻,她的手虽然冰凉,但肌肤是柔软光滑的,她用手抚摸山的脊背时,令他感觉痒痒,却又极度舒适,那种瘙痒的感觉恰到好处地掌握在极度膨胀到难以忍受之前的那一线临界的地方。
山感觉冰凉的手顺着自己的脚腕缠绕着往腿上游走,他低头的瞬间,绝望地大喊起来。
“哇……”山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喊叫,同时,抬腿将缠绕在自己脚踝上的蛇踢出去。一同飞出去的还有他脚上的布鞋。
布鞋和蛇越过坡屲下一步来宽狭长的一片菜园子,先后落在崖下的碾麦场当中,发出“噗”“啪”的两声。
那片菜园子下的悬崖几乎笔直,足有五丈多高。
响声惊动了还在午休的母亲,她急匆匆从院子里冲出来。看到山在崖上的埂子里玩耍,她扯开嗓子叫骂起来。
“小兔崽子,你给老娘小心着些。”
“捣蛋归捣蛋,从崖头上跌下来摔瓜你个怂娃。”
“大中午的,不知道稍稍缓一阵子的。”
母亲一路嘟嘟囔囔地叫嚷着,从大门北面离大门最近的蜂窝土龛中取出属于自己的护膝和铁铲,同祖母一道融入庄顶的麦田里去了。
山在母亲的呵责声里已经从刚才的惊吓中逐渐恢复过来。他毅然光脚站在杂草丛中,赤脚自然不敢让母亲看到。当他确定母亲已经屈服在当空的日头里,安静又动作匀称地开始同祖母如出一辙地锄草的时候,他坚信母亲不会再大声叫嚣。短暂的烈日暴晒之后随便吼一嗓子,都会全身浸透汗水,尘土、粪肥、花粉、草绒,随便一点都是人之双目所看不见但确实到处存在的,它们肆无忌惮地钻进袖口、裤筒,同周身的汗水渗透在一起,极尽所能地往皮肤里钻,几乎能听见它们沿着皮肤上的囊孔拼命地逆流而上时喊号子的声音,它们踩踏血管带来的刺痛尤为明显。山小心翼翼地扒拉开眼前的草丛,沿母亲来时的方向溜到大门口。
山猛然间开始怀疑自己被那条踢飞的蛇咬到了,因为他感觉腿肚子有一块刺痛得厉害。
“怎么没昏死过去呢?”
他想弄清楚被那条蛇咬过后会不会中剧毒,至少得看清楚它的样子吧?
即使看清楚蛇的模样,甚至数清楚蛇有几颗牙齿,其实他也判断不了蛇是不是有毒。但趁没昏死过去至少得看清楚它的样子吧!
山猫着腰像偷鸡的黄鼠狼一样往碾麦场中间的大杏树下蹿。为什么要猫着腰走呢?是没穿鞋的脚被大地烫得抽筋?是被蛇咬后血液逐渐开始凝固?是怕被蛇或者那只鞋子发现自己?山也弄不明白,但身不由己地作出一副胆小怯懦的模样来。
没发现那条蛇,自己的一只鞋子明晃晃地倒扣在麦场中央。
被晒得惨白的地面上,半圈灰黑的鞋邦子尤为耀眼,黑得如同一只幽深的瞳孔。
要是平时,自己的那双又旧又破的布鞋,本来黑色的涤纶鞋面脱色成斑斑点点,还有几乎磨破的两个大拇指的地方,像极了肮脏的老母猪的肛门,惨不忍睹。鞋底是同地面难以区分的土黄色。今天却显得格外醒目,惹人喜爱,就在眼前明晃晃地招摇着。山对自己鞋子的思念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他想大大方方地过去取回来,但瑟缩在树桩下的身体愈发紧张起来。
他发现了那条已经被自己认定为仇敌,与之不共戴天的毒蛇。
一条近似于土黄色和灰白色或者两者兼有的带有黑色和褐色条纹状斑点的小蛇,大概有山的一只胳膊的长度,有一根手指粗细,正遛着弯从艳阳底下往悬崖影出的荫凉地带缓慢游走。
蛇左右摇摆着身体往前游动的样子让山认为这是一条很认真很努力的蛇。
它刚从十几米的悬崖上头跌落下来,那“啪”的一声,像是皮鞭抽打驴腚的声音,明显是蛇摔在坚硬的地面上的响声。
蛇行进得费力。山判断它肯定是摔断了骨头,所以才会爬行得如此缓慢。
山顺手折了一枝树梢,蹑手蹑脚地来到小蛇的后头,蛇曲起又尖又小的脑袋,微微摆头,它显然已经发现了山,极快地吸吐几下信子,扭头飞快地朝崖底飞奔而去。
蛇不仅发现了山,而且认出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小孩就是把自己从高处抛下来的家伙。山这样想。它肯定是摔怕了。它随小,但它身体硬朗敏捷又似乎没受到多大伤害。
山又开始忌惮起来。
他站在阳光和阴凉的交界处,挥舞着手中的树干,叶子哗啦啦地响,吓得小蛇蹭蹭地往悬崖上蹦。过于陡峭的缘故,小蛇在原地徒劳无功地蹦了几下,无奈地收回伸直的脖颈一根棍一样顺着墙角快速逃走。
蛇钻进一个小洞内,却大意地将细长的尾巴半截留在洞外。
山手脚并用,拽着小蛇的尾巴,脚踩着蛇的躯干,一寸一寸往外抽。
蛇被拽出来了,山却傻眼了。一手抓着蛇尾,一脚踩着蛇头,一手擒着树干,剩下的一只脚还得艰难地掌握身体平衡。
僵持了半晌,其实是山僵硬地坚持了大半天。终于他坚持不了了,大声的呼喊唤来爷爷,爷孙俩七手八脚把小蛇收进一只玻璃瓶子。
山想提溜着装有蛇的酒瓶向小伙伴们去炫耀,被爷爷阻止了。
爷爷将酒瓶盖起来,栓了一根麻绳,悬挂在碾麦场中央大杏树的一条高枝上。
“蛇已经被你惹怒了,要是瓶子碎了,蛇再逃出来你就要遭殃。”爷爷恐吓孙子。
“它怒了吗?”
“它是不是比你刚见到的时候粗了不少?”
“蛇发怒了就会变粗?”
“对呀!它还会……”爷爷欲言又止。
“还会怎么样?”
“蛇发怒了还会,飞!”
山邀请了几位小伙伴到树下来参观自己的战利品。小伙伴们拿东西扔装着蛇的瓶子,山学着爷爷阻止他们,“小心点,它会飞呀!”
“蛇会飞,吹牛!”
“怕是吹的牛在飞!”
山开始遵照爷爷的说辞维护起小蛇,同伴们败兴而归,独留下他悻悻一人。
山盘腿坐到树下,仰头盯着装蛇的瓶子,瓶子后头是他们家庄顶头的田埂子,他心里渐渐生出一个恶毒的念头。
两天前的下午,云雾叆叇,雷声滚滚,像每个猛烈的雷雨天气一样,又深又厚的乌云从西北角升腾起,没一会儿功夫,云的山峦不堪其重地崩塌,分崩离析,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眼看暴雨将至,大家也就不出山下地了,静静地等着雨过天晴。
爷爷躺在北房的炕头上想起什么,忽悠地翻身下到土间的地上。冲东屋里纳鞋底的母亲说:“山儿妈,你去庄顶头看看山路上下来的水吧,这些天山路被冲得不成样子了。”
母亲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扛起铁锹顺着陡峭的山路往山上爬去。
爷爷扛着一把锄头往山下去了,山站在路口左右张望,最后沿着坡路往上爬。路中间一道小溪一样的渠,时而窄时而宽,浅的地方仅有泥沙流过的痕迹,最深的地方山估摸着能没过自己的整条腿。山跳来跳去地在路中间山水冲出的沟渠上头走,躲避着不让自己失足掉下去是他最大的乐趣。这段平日里走过无数遍的山路,累得山气喘吁吁。快到去往羊三爷家的岔路口时,山远远地看到母亲在卖力地挥舞铁锹,对迎面袭来的尘土不管不顾。
无论是跨越水渠还是从母亲手中夺过铁锹掏改水道,山完全能从中轻而易举地体会到玩的乐趣。
发泄完怒气的云彩在东边逐渐消失,本来骇人的庞大的模样变成天边一道靓丽的风景,湛蓝的天空中刚才带给万物相当恐惧的云彩一时间当真成了不可或缺的美景。
所以,任何人在夏季对雷雨的爱和憎恶会在太阳钻出云层的那一刻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老二,你个短命鬼,把山水改到我的苜蓿地里要弄咋样?”
“老二,要是把我的苜蓿冲毁了,我弄折你的腿呀!”
“老二,你还把路从中间匝断,山水冲毁了路,你从水沟里爬着上山哇?”
“老二,……”
雷声才歇,山突然听到庄顶头传来不亚于雷声的一连串咒骂声。
母亲毫不示弱,早已站在大门外指着庄顶头田埂子边上蹲着的羊三爷开骂了。
“羊三爷,你个老不死的,整条路上的山水改道顺路下来了!”
“你个老不死的,你是想害人性命呀!”
“你想让山洪毁了我的庄,冲塌我家院呐!”
“你个老不死的,怎么这么恶毒呀?”
“你个老不死的,……”
山从北房房门里探出脑袋,看到上房屋脊上头蹲着一个老头,两手环抱在怀里,一只胳膊下斜挎着一条长长的放羊铲,放羊铲的一头杵进土里。老头就是羊三爷,山看着他像极了一只立起来的白肚皮灰蛤蟆,又像立在屋脊后头的神兽石雕。
爷爷不耐烦地从炕头翻身下来,拖着布鞋来到门口,拍着山的脑袋安抚孙子,抬起头满是不屑地说:“羊三儿,吼叫个啥,不嫌臊得慌!”爷爷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低沉浑厚。
羊三爷变本加厉地吼起来。
“老二,你干的是人事不,把个水路改到我的田里?”
“毁了我的田,你家祖坟的草就长长了呀?”羊三爷越骂越难听。
“羊家老老三,水路是我改的。你怕毁了你的苜蓿,就让顺道下来冲我家庄墙呀!”
“你个老不死的,这么歹毒?”
“要害死人了,你个老不死的!”母亲开始跳着脚歇斯底里起来。
“唉哟!”大河对岸的刘庄上,两三个清脆响亮的声音直挺挺戳过来,高昂又颇有韵律。
“唉哟,对岸的老乡来,山塌喽,坡走喽,老汉骂媳妇哟,藏到屋檐下头呐!”
“唉哟,对岸的老乡来,雨停喽,天晴喽,媳妇骂公爹哟,小心说漏嘴了呀!”
“唉哟,……”
“羊老不死的老汉!”山稚嫩的声音才刚出口,紧接着“啪”的一声更加清脆响亮的声音响彻大河两岸,让咒骂声、劝架声、嘲笑声戛然而止。
山感觉半边脸火辣辣地痛,他委屈地望着面目扭曲的母亲,憋屈地捂着半边脸哭诉“那老不死的骂你和爷爷!”
“啪”,另半边脸猝不及防又挨了母亲一记耳光。
“你不能这样说你三爷呀,娃儿!”母亲被气得浑身颤抖,两眼擎满泪水。
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委屈,他认为母亲不分里外、不分敌我,恩将仇报。他感觉自己就像被大河里的浑水冲走,整个人轻飘飘地被颠覆着随波逐流。
下雨前,大地就像被放在烛火正上方上炙烤的另一支蜡烛,灯芯的捻子一样没有丝毫水分。雷雨带来的清凉似乎只有鼠洞里的家伙才能感受到,地表上的万物却要开始迎接更加难捱的一阵子。
闷热,空气中蒸腾着水汽的热,如同在蒸笼里。
下雨前的太阳晒到农夫粗壮的臂膀和坚实的后背上,最多添点黝黑。假如是劳动的新手,烈日会卷起他的皮肤,皲裂得如河滩里暴晒后的淤泥。雷雨过后的难捱与之前的截然不同,雨后短暂的闷热让所有人害怕。大肆敞开门窗,躲在屋内不出门是最明智的选择。连动物们也都躲在圈棚里的阴凉处纹丝不动。
地鼠钻出洞口一探究竟,立即被地表的热浪拍回洞穴。
唯独一窝一窝的蜜蜂开始躁动不安起来。这群成千上万只同类挤居一屋的可怜虫,在这样恶劣的气候下,终于感觉到居所拥挤不堪。从祖母为它们预留的仅有瓶盖大小的出入口,蜜蜂们纷纷爬出来。成日介来来回回的都是忙着采蜜的工蜂,橙黄色的小身体灵活敏捷,忽然间消失,又悠地闪现在洞口。
当蜂窝的洞口出现肥胖而周身黝黑的蜂种,这种黑蜂儿比橙黄的蜜蜂腰圆肚粗、头大,身体却一般长短,大概是因为体型的缘故或者平日不出门的缘故,它们行动缓慢、反应迟顿。出来洞口透气,有的一出门就跌落到地上,有的转悠着自己晃晕了脑袋跌下来,有的被同伴们挤得无立锥之地,一旦跌落到地上,它们很少能再飞起来,最终落得个爬着爬着就溘然长逝的命运。也有能飞起来的,不往远处飞,就在洞口徘徊。
用不了一刻,蜂窝的洞口就被这些又蠢又笨的黑蜂儿堵得交通瘫痪,水泄不通。
应该是蜂窝内连空气都开始变得稀薄了,有更多的蜜蜂蜂拥而出,这可是真正蜂拥而动的景象。
短短几分钟后,数以万计的蜜蜂围着蜂窝盘旋起来。
这是蜜蜂分巢和迁移的征兆。
祖母早已经提着一顶篦篓,守在蜂窝旁开始收蜂了。
收蜂是门技术活,祖母告诉山,首先要学会跟蜜蜂交流,然后要认识每一只蜜蜂,尤其是蜜蜂的王后。
这让山大惑不解,不说学会蜜蜂的语言吧,单说认识每一只蜜蜂怎么可能做得到?
在山的眼中,蜜蜂都是同一张脸,一样的翅膀和尾巴。最令人敬畏的是它们屁股上的针呀,要是被哲一下可了不得,山的整张脸会肿得像个猪头似的。所以,他远远地躲着看祖母跪在蜂窝旁,煞有介事地同蜜蜂谈判。
收蜂用的篦篓是用麦秆编织的辫子织成的形似帽碗的尖顶篓子,山确实偷偷拿它当草帽带过,但是没有帽檐儿,戴着也夹得脑袋疼。
祖母取下篦篓,爬到井口的水桶上吸了鼓鼓一腮帮子的凉水,噗嗤一下朝篦篓内喷洒均匀。她一手牵着篦篓顶头的栓绳,将篦篓的下沿轻轻地靠近蜂窝洞口的上沿,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堆积在洞口的一大团蜜蜂儿。山看得心惊胆战。祖母却像爱抚婴儿一般,不停地抚摸着蜂儿,还在嘴里念念有词,山听不真切祖母的咒语,但他相信那大概就是祖母和蜜蜂交流的语言。
蜜蜂密密麻麻地钻进篦篓后晃晃荡荡,像一大团恶心的黑鼻涕。
终于,它们还是一哄而散。哗啦一声从篦篓里倾泻而下,席卷着朝蓝天飞去。
“收蜂喽!收蜂来!”祖母大声呼喝。
所有躲在屋子里消遣的人们都瞬时钻出来,他们来的时候手里已经拿着铁锹,提着草篮子,背着竹背篼。奔跑的时候,篮子里背篼里的炕灰从缝隙中抖出来,扬起一股股呛人的灰尘。
“风来喽,雨来喽,蜂儿回家喽!”
“嗷,嗷!打雷喽,下雨喽,蜂儿躲着喽!”
“不飞喽,歇脚喽,不要走散喽!”
“嗷,嗷,……”
离巢的蜂群如一张没有重量的网,被随意地抛撒在一望无际碧蓝的天空里,连呼一口气都会使之改变方向。它们忽而向左、忽而向右,一时腾跃着向上,继而又飞快掉头笔直地超地面戳下来,翻滚着,缠绕着,舒张开来,又收缩成一团,变幻莫测如梦如幻。
收蜂的众人早都四散开来,东岭上一个,西沟里两人,北边川地里几个,庄顶的田埂上两个,远远地看着蜂群飘忽而来,收蜂的人从背篼里抓起一把炕灰扬起。站得低的人就得用铁锹扬灰了,炕灰在空中形成一堵灰白的屏障,蜂群被挡了回去,朝另一个方向飘去。
他们扬灰的时候,总是高昂地喊着“嗷,嗷,打雷了”之类的号子。
没有雷声,他们的吼喝像雷声一样奏效。
山终于明白祖母跪在蜂窝前同蜜蜂说的言语了,“风来喽,雨来喽,蜂儿回家喽!”像祖母拍着他的肩膀哄他睡觉时唱的歌谣。
“往西喽,往北喽,不要上屲喽!”山清楚地听到羊三爷的喊声在后山田埂后的隐蔽处响起,看不到羊三爷的身影,随着喊声南边的天空飘起一股炕灰。
随着南山坡上那股炕灰的消散,萌生在山心中那个恶毒的念头也随风灰飞烟灭。
在众多收蜂人的围堵下,蜂群最终消停下来,巧妙地落在一棵椿树的树干上。
椿树的最顶端高过了庄后的悬崖,单树桩子又粗又高,直挺挺地顶着硕大的华盖一般枝繁叶茂的脑袋。山和小伙伴丈量过,椿树的树桩两个人手拉手是环抱不住的。树桩的最上头约么八九米高,蜂群就落在那里。
跟刚出巢的蜂儿不同,落在树上的群峰熙熙攘攘、层层叠叠紧紧地抱作一团,周围飞舞的蜜蜂及其稀少。比鼻涕壮观多了,像是即将生产的孕妇的肚子。
祖母找来一根长长的竹竿,将收蜂的篦篓挑在竹竿一头,高高地举着篦篓缓缓靠近蜂群。
篦篓和蜂群才刚一接触,蜜蜂们就迫不及待地往篦篓里爬去,相互踩踏着,一串一串连接着,一层一层结成网,争前恐后地爬,没一会儿功夫,群峰尽数收进了篦篓里。
祖母像怀抱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小心环抱着这一窝蜂,又不少蜜蜂爬上她的衣襟。
像即将生产的孕妇。
那收蜂的篦篓只有祖母用竹竿撑着,蜂儿才会乖顺麻利地钻进去,要是换作别人,群峰不是纷纷扰扰地离去,让众人再追逐一次,就是趴在树干上迟迟不动。
夜幕降临,祖母已经将收来的一窝蜂安置在她早已为它们准备好的新窝里。
但祖母跪在蜂窝跟前,无声地抽噎起来。
在众人齐心协力收蜂的时候,另一小股分家的蜜蜂却偷偷溜走了,这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
其实在大家扬着炕灰追堵群峰的时候,起初是迁移的一群蜂,后来又有一窝分家的蜜蜂闯进来。两股蜂儿纠缠在一起,只是后来的一群数量少些,致使它们什么时候逃出了包围圈,没有人发现。
直到祖母傍晚时分给蜂窝前的水槽里添水,看到前来喝水的蜜蜂,祖母断定其中一窝蜂已经分家,离去了一半。
祖母怕是真的认识她养的每一只蜜蜂吧。不然她怎么会知道有蜂儿离开了呢?
晚间,祖母还在忙碌她的蜂儿,母亲让我唤祖母吃饭。
祖母已经调整好了心态,正在平静地刷洗蜜蜂喝水的木槽。
“奶奶,这竟然是一棵摇嘴嘴呀!”山惊奇地发现,奶奶置放木槽的石头缝中生出的一株野草结出了暗紫色的花苞。
“假如不开花,山儿还是认不得摇嘴嘴的花儿呀!”祖母抚摸孙儿的头心疼地说。
山想,明天早上这株翠雀儿的花就该盛开了吧,漫山遍野被自己保护起来的翠雀儿也将昂首挺胸地泛起莹蓝的光吧!
同繁星一样。
三十年后。
山在破败的庄墙一角,残留着祖母亲手箍过蜂窝的地方偶然间发现一株飞燕草花,随着顺墙根刮过的暖风摇摆。这时候,山见过蓝色的花已经很多了,有大家熟知的薰衣草、城市公园道路旁最美的装饰鸢尾花、翠绿的小竹子一样的鸭跖草,还有蓝铃花、羽扁豆、风信子,不一而足。但会摇着脑袋吹出音乐儿来的只有祖母口中的摇嘴嘴。
因为祖母操劳了大半辈子而粗糙的手,让一个凭空而来的念头困扰了他的整个童年。这应该不是祖母的过错,而是亲人的爱。山害怕突然间明白了这个道理的自己,往后要为曾经错怪了慈祥的老人而开始愧疚了。
而这种愧疚至少应当能够持续相当于一个童年的时间吧?
山立在飞燕草花旁仔细聆听。
甜甜的飞燕草开花,摇嘴嘴,
蓝蓝的翠雀儿,翅膀扑闪闪地飞!
2024年3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