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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拥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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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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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炕

我小时候睡的是土炕,土炕不耐用,容易塌。人家的炕五六年重盘一次,我家的炕二三年就得重盘一次。那是因为我经常尿床,又总爱在炕上施繙。

最先出现“险情”的总是我睡觉的地方,我婆发现险情后赶紧告诉我爸,我爸找来木板把凹陷的地方垫上。时间不长,凹陷的地方便彻底塌了。炕下面要烧火,显然不能再用木板了。父亲只好更换这块泥基子,家里没备用的了就去邻家借。每到这个时候,我婆便觉得这补丁炕耐不了多长时间,就催着父亲打了重盘。父亲一直拖到夏天,才决定重新盘炕。

盘炕要先准备好需要的材料,主要材料是胡基和泥基子。

抹泥基子

抹泥基子需要的材料是土和麦秸。对土不大讲究,只要干净没有杂质就行,主要是不能有料姜石。麦秸要用给牛铡好的一寸长的麦草,如果没有,农村有的是麦秸积,现铡就是。抹泥基子一般选择在夏天入了伏之后,最好天气晴朗最近不下雨。这样的天气气温高,不淋雨,泥基子容易干透。

在场里担上足够的一堆土,刨开土堆,担水浸泡。等水闷透后再加入适量麦草,用镢拚,用锨擩。直到搅拌均匀,软硬合适没有土糊糊为止。有的土硬,很难搅拌,就得脱了鞋,挽起裤腿,用脚去踩。我们把这一过程叫和泥。以前不明白为什么和泥要加麦草,现在想想 就和打混凝土是一样的,水泥砂浆里面要加钢筋,加上钢筋是为了增加混凝土的强度。

抹泥基子需要的工具是模子和泥抹子,这两样家具我们家都有,几乎村里所有人抹泥基子都借我们家的,也因此抹出的泥基子都是一个样。

入伏后的一个周末,天不亮我就被父亲叫醒,上到窑背上的场里担土和泥。泥和好以后父亲选择了一块平坦的场面,大约15米长,5米宽。盘一个炕需要12块泥基子,我家有2个炕要盘,一次就需要24块,加上要备用的,还有借了别人家要还的,至少得抹30块泥基子。泥基子尺寸是:长1尺8寸,宽1尺6寸,厚1寸半。得抹3排,一排摆10个。计划好地方后放上模子,准备抹第一个泥基子。在模子里撒上䴬子或者麦草,撒䴬子的目的是要把场面和泥基子隔开,到时候泥基子方便搬起来。接着往模子里倒和好的泥。一般都是我倒泥,父亲用抹子摊。摊的时候手要用力擩,要擩瓷夯实。泥不但要摊满模子,还要高于模子,要谷堆,四个角还要更鼓一些。这样砸出来的泥基子结实耐用。摊好后我和父亲面对面一人抓模子的2个角,摇晃着抬模子,模子便和泥胚脱离。横着隔一米距离再摊第二个。第一排10个摊完竖着再隔一米摊第二排,共摊三排。摊完30个泥基子已是汗流浃背,浑身湿透。此时正值中午,烈日高照,是晒泥基子的最佳时间。我们也该回家吃饭了。

父亲掌控着时间,估摸泥胚表面干得差不多了,就拿上2块砖,戴上草帽和我一块上场砸泥基子。父亲把相对较好的草帽让给我,自己则戴一顶不知用了多少年的老旧不堪的颜色黑污的几乎要散脱的没有了边沿的破草帽。

父亲先给泥基模子的边框上㵍上水,然后我俩抬起模子谋量着套进泥胚,好在泥基是个长方形,不分上下,模子也不分反正。套进去后我们一人手抓一块砖,用力猛砸泥胚。各处都要砸到,尤其是边和角。先用砖的平面砸,接着用侧面砸,再把砖立起来用头面砸,后再用平面把泥胚的表面砸平整,中央还要稍微凸起一些,一直砸到出来水为止。抬起模子接着砸下一个。砸着砸着父亲的草帽脱圈了,随着砖头的起落忽闪忽闪的,遮住了他的视线。父亲把脱圈的一边转到脑后,继续砸。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聚集在下巴上,一串一串地被震落,落在泥胚上,砸进泥基里。褂褂(背心)湿透了,裹在身上不得劲,他干脆脱了,光着身子,即使光着身子仿佛和穿着一样。同样的款式,同样的颜色。裤子湿了,他高高地挽起,长裤当作短裤穿。我也学着父亲的样子,脱了上衣,挽起裤腿,只是身上少了“褂褂”。30个泥基挨个砸完,喝口水,接着担水泡土,准备打胡基。

2个小时后再砸一遍,我和父亲的方位还要调换一下,发现有地方没有砸到位的,或者还不够平整的,还要洒些水继续再砸。若是泥基子干过了,砖头砸不下,就得用平锤子来磓。

就这样一天2次,连砸3天。一周后泥基子表面基本干了,可以搊起了,好在事先在下面铺了䴬子,很容易就搊起来了。搊起的泥基子2个以靠,靠成丁子形,数个丁子套在一起,形成了许多佛教的卍万字符。象征着成就、吉祥、如意。这样靠起的泥基通风好,容易干透。遇到雨天要及时苫。有一年,乌云突起,滚隆而来,我们急忙找来雨布苫上,再压上石板。谁知狂风发作,风扯掉雨布,雨布拽倒了泥基子。接着是倾盆大雨,下了近1个小时。泥基子倒成了一窝一窝的水坑。泡过水的泥基子不能使用,只能废弃。接下来得重新再抹。

打胡基

盘炕需要的胡基不多,大约一百多个,家里一般都有,如果没有就去邻家借。在农村,没有的东西都可以借,你借我的,我借你的 ,只要有都很慷慨,毫不吝啬。大家都是相互依存相互帮扶着过日子,没有谁家能把所有的东西制全。你有的我可能没有,我有的你不一定有。什么都没有的,只要有人,可以用力气换。什么米面油,葱姜蒜,萝卜辣子红苕蔓,猪马牛羊,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甚至结婚的新衣服,结婚的像样家具,结婚的新房等等凡此种种,只要农村有的都能借到。不过,胡基的用途很广,隔几年就得自己打一次,以备不时之需。

胡基对土质要求也不严,只要是生土没有料姜石就行。但对水份的要求很严格。过干的土难以成形,打不好胡基;过湿的土容易粘黏,也打不好胡基。最适合打胡基的土是手抓一把,用力一握,松手不黏,且能固定成型。我们东塬比较干旱,土壤干燥。打胡基时先要担水泡土。泡土和砸泥基可以穿插进行。父亲选择好一块地,围成“田”字形状。接着担水泡土。泡土的水和人吃的水是同一窖水,窖水往往都不够人吃,所以,绝不能浪费。闷上三天基本差不多了,就可以打胡基了。

打胡基用的三样家具胡基模子、平头锤子和石垫板,村里有现成的,可以借来用。除了这三样还要准备一笼炕灰。在紧挨着闷好的土旁边铺上石垫板。石垫板向前倾斜20度。在石垫板前垒一小土台,土台上放锤子,锤子下面要垫草圈,草圈上面还要撒些炕灰。放石垫板的角度要合适,不能太陡,也不能太缓。把模子放在石板上,在里面撒一把草木灰,我供土,父亲提锤子,开始打胡基。打胡基有个口诀,三锨,六踏,十二锤。即,供三锨土,踏上六脚,打上十二锤子。我负责放模子、撒草木灰、供土。撒灰的目的是胡基坯好脱模,容易搬起来。撒好灰后我就向模子里面装土,一般要装三饱锨。父亲在装好的土上先踩六脚,后提起锤子在左边下、中、上磓三锤子;右边下、中、上磓三锤子。然后再重复一次,共磓十二锤子。左右两脚扡掉模子上的余土,右脚后跟向后一磕,模子便解开了锁。搊起模子,搬起胡基,双手夹住小跑着去摞。胡基的大小尺寸是:长1尺2寸;宽8寸;厚1寸半。摞胡基是有技巧的,摞不好就会撵狼,像骨牌效应一样倒一地,前功尽弃。赞!

有诗曰:

胡基尺二长,

八宽二厚梁:

三锨六脚土,

十二锤做墙。

又曰:

会打不会摞,

不如定定坐。

所以摞胡基前,先要平好地基,地基要平整,要夯实。胡基要侧着放,这样放不容易倒。一个挨一个,中间留一指宽间隙,利于通风容易干透。胡基摞子不一定很笔直,根据地形,有的还随弯就弯。摞完一层再摞二层。第二层摞时与下面角度要相反,上面一个胡基要压下面三个胡基。二层摞完再摞三层,有的要摞五六层,这样摞省地方,天下雨时也好苫。

等父亲摞完胡基返回时,我已经供上了土,父亲接着打下一个。打胡基没有停歇的空。头顶烈日,汗流浃背,衣服湿透了,穿在身上难受,干脆脱了上衣,挽高裤腿。脖子上始终搭着擦汗的毛巾。汗流如注,顾不上擦,汗水顺着父亲的脸颊流下,聚集在下巴上,随着锤子上下震动,一滴一滴地震落,落在了土坯上,打进了胡基里。

盘 炕

等胡基、泥基都干透了父亲就着手盘炕。盘炕之前要先打掉原来的旧炕,旧炕的胡基、泥基以及炕灰都要清理干净,运送到地里,这些都是上地的好肥料。要保留原来的炕基、炕边的砖和木板。

炕分为炕边、炕面、炕围、炕筒、炕基五部分。盘炕由下到上由里到外,先从炕基开始,旧炕就可以利用原来的炕基,若是新盘炕就要先盘炕基,炕基一般选择两面靠墙(一面靠窑侧墙,一面靠窑面墙),另两面用二四砖砌,大约砌3–4层。炕基长约7尺5寸;宽约5尺。里面填上黄土,用铁锤子(尖锤子)夯实。炕基做好后用胡基立炕围和炕筒。父亲立胡基,我负责铲泥和递胡基。在炕基靠墙的地方立一排胡基;在二四砖上立两排胡基围成炕围。胡基下面要坐上泥,胡基之间要用泥粘接。炕面上要摓3X4块泥基,每4块泥基紧挨的四个角下面要立三块胡基,共立四个点,形成四个立柱。离窑墙胡基一拃距离再平行立一排胡基,做成烟通道。通道一头连接原有的烟囱,一头延伸到第三块泥基处。做烟道也是个技术活,做好了出烟利,热得快,维持时间长。当然做炕围、炕筒还要遵循由里到外的原则,这样好干活不軷作人。

炕围、炕筒做好以后再做炕面。炕面用泥基子摓,长用四块,宽用三块,共十二块。泥基子下面紧踏胡基的地方要坐上厚泥,泥基子之间也要用泥粘接。摓泥基子要从里到外,从前到后。摓时要特别小心,要两个人配合好,弄不好就会坍塌。尤其是最后一块泥基子,比较难摓。记得有一次,摓最后一块,我和父亲抬着泥基向下塌,由于我松手慢,泥基没有摓到位,我急忙用力去掀,结果倒了一滩糊涂。父亲没有责怪我,只是说无论干什么事都要认真、仔细,要协作不能莽撞,有时往往就会前功尽弃。摓好泥基后讲究的人还要做炕边。用二四砖在炕面的边上砌一圈,垒二层,中间留出大约两个泥基的距离铺上木板。木板大约一拃宽,两个泥基的长,原来的木板已经用了多年,磨得光光溜溜。接下来父亲拿起泥抹子开始裹泥。我铲泥,父亲裹,把炕围、炕面、炕边整个裹泥一遍(木边除外)。裹泥炕有讲究,泥厚了,炕结实,热得慢,但也冷得也慢;泥薄了,炕不结实,热得快,但也冷得快。薄厚根据自己的需要而定。裹完麦秸泥再给上面裹细泥。细泥是用过了筛的好黄土和的泥,里面不加麦秸。上一遍面不行再上二遍,二遍不行再上三遍。父亲用泥抹子来回地抹,左右地瞄,直到抹平整抹光滑。

盘好炕以后开始烧炕。烧炕是我婆的活。婆跪在炕筒前给炕筒里塞柴,点柴,点燃后用咯杈顶进去。一天两次,连烧三天,中间还要煨上䴬子。三天后看起来干了,其实只是表面,没有干透。婆给炕上撒上厚厚一层铡好的麦秸,继续烧三天。撒麦秸的原因我猜可能是为了防止炕表面干得太快而形成龟裂吧?炕表面干了,而里面没有干透,继续烧,就可能因为内外热胀程度不同而形成表面干裂。当然这些都是我的想象,也许其中还有更深奥的道理。三天后再检查烧干没有。婆给炕上扣一脸盆,继续烧。一晌时间揭开检查一次,直到脸盆内不再有气溜水为止。

我婆已经去世二十多年了,回忆盘炕就想起了我婆,忘不了她拐着三寸金莲在窑洞里进进出出来回忙碌的情景;忘不了她双膝跪地塞柴烧炕的情景。

烧干炕后再抹炕。抹炕是母亲的活。抹炕要用白土和成的泥。白土具有良好的吸附性、分散性、稳定性和防水性等特点。白土山上的石洞里有,母亲积攒了不少。她把白土用水浸泡,然后用手挼烂,揉碎成泥浆。泥浆不能太稠,也不能太稀。太稠了抹不均匀,太稀了抹不上去,合适即可。母亲把和好的白土用抹布蘸着把炕齐齐抹一遍(木边除外)。一遍干了之后再抹二遍,至少抹三遍。最后还不忘把脚底再抹一遍。不知什么原因,我总喜欢闻白土抹过的味道,总跟着母亲闻不够,停在窑里不肯出来。有人说白土是一种催化剂,涂抹后与空气充分接触,进行着复杂的化学反应,会产生许多有益气体,其中就有氧气。因此闻起来比较舒服。究竟里面进行着怎样复杂的反应?我至今还没有弄明白,期待读者告知。

至此,一家人合作的盘炕就算大功告成。盘炕盘的是栖息之地,盘的是温暖之家,盘的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人只有休息好了才能有好的身体,才能更好的劳动,才能有更大的收益。盘炕工艺是一代一代人的不懈努力、不断更进的结果,是劳动人民的智慧结晶。

前段时间我回了趟老家,老家的大门上锁多年,锁子锈迹斑斑。院子里杂草丛生,蹦出来的野树高过了房顶,密密麻麻,走进院子就像进入了原始森林。厦房已经坍塌,但炕还在,还完好无损,仍保留着婆、大、妈的味道。

随着科技的发展,人类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过去沿用了2000多年的盘炕工艺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新式的瓷砖炕。如今,城里人已不再用炕,换成了床。不管怎样我要用文字把它记录下来,再过若干年,盘炕工艺也许就会彻底消失,到时候没有人知道,但我的文字会保留下来,它会告诉人们。也许未来人类还会重新回到接地气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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