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泰生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河东村,那里的岁月质朴而温暖,像一首舒缓的民谣。自小,阿泰便对文艺表演怀揣着炽热的喜爱,仿佛那是他与世界对话的独特方式。
读小学时,学校的祠堂是他梦想开始的地方。祠堂里,陈旧的木梁散发着古朴的气息,阿泰与文艺宣传队的队员们就在这里排练。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洒下斑驳的光影,他们在光影中穿梭,学习着戏里的一招一式。到了节假日的夜晚,月光如水,老师领着他们到村里各个生产队表演。偌大的晒谷场上,熊熊的篝火跳跃着,火星子欢快地往上蹿,社员们围坐在一起,嗑着瓜子,欢声笑语在空气中回荡。阿泰在台上认真地表演,每一个动作都活灵活现,惟妙惟肖。当听到乡亲们夸赞“阿泰真会演戏”时,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心里像吃了蜜一样甜。
那时,文艺宣传队的节目多是《沙家浜》《红灯记》《红色娘子军》等八个“革命样板戏”的片段或歌曲。有时,也会有拿着系着两条鲜艳红绸带竹板的“快板”表演。为了熟记台词,阿泰每天天刚蒙蒙亮,就坐在家门口大声朗诵,比背诵《语文》课文还要认真。清晨的空气清新而湿润,他的声音在宁静的村子里格外清晰。隔壁民办教师永华哥瞧见了,总会走过来,轻轻地摸着他的头,眼里满是鼓励:“阿泰,你这么努力,将来一定会有出息!”后来,永华哥把这事告诉了校长,在全校师生大会上,校长表扬了阿泰。阿泰站在台下,脸微微泛红,心中满是自豪与鼓舞。
每年元旦,公社的全社中小学生文艺汇演是阿泰最期待的时刻。那一天,他不仅能在千人大礼堂的舞台上尽情展现自己的表演才艺,更让他向往的是晚餐时那顿难得的美味佳肴——由猪肉、豆腐、葫子、大蒜烹煮成的烩菜。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这道菜的香气仿佛是幸福的味道,深深烙印在阿泰的记忆里。
有一年,为参加全县小学生文艺汇演,阿泰被选中参加集中培训。汇演当晚,阿泰身着特制的小列车员大盖帽和制服,手提一盏纸糊的红色信号灯,昂首挺胸地站在台上。灯光洒在他稚嫩却坚定的脸上,他开口唱起《红灯记》中李玉和的唱段《浑身是胆雄赳赳》:
临行喝妈一碗酒,
浑身是胆雄赳赳。
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
千杯万盏会应酬……
他的歌声清脆而有力,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台下的观众被他的表演深深吸引,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大家纷纷赞叹,阿泰活脱脱就是一个“小李玉和”。这个节目荣获了一等奖,阿泰也被评为“优秀演员”。那时的阿泰,心中怀揣着一个炽热的梦想,长大后要考县采茶剧团,成为一名专业演员,跳出“农门”,吃上“国家粮”。
然而,命运的齿轮悄然转动。阿泰读五年级时,学校的重心转向读书和考试,文艺宣传队渐渐被冷落,最终解散。阿泰望着空荡荡的祠堂,心中满是失落,但他对文艺表演的痴迷丝毫未减。村后的小树林成了他新的舞台,那里绿树成荫,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形成一片片金色的光斑。阿泰在树林里自编自导自演,他幻想着有一天,自己的梦想还能再次绽放光芒。
读中学时,阿泰遇到了赣南师专音乐系毕业的陈天华老师。陈老师才华横溢,吹、拉、弹、唱、舞,样样精通。阿泰对他崇拜不已,一有时间就往陈老师的房间跑。在陈老师的指导下,阿泰学会了自制和吹奏竹笛,二胡也拉得愈发精彩。在一次学校文艺晚会上,阿泰精心打扮,身穿一件灰色长衫,头戴一顶破旧礼帽,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扮成江湖艺人瞎子阿炳的模样。他坐在舞台中央,灯光聚焦在他身上,周围一片寂静。当他拉起二胡,《二泉映月》那如泣如诉、优美悲恻的旋律缓缓流淌出来,仿佛带着无尽的沧桑与哀愁。全校师生都沉浸在这动人的旋律中,演出结束后,台下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从此,同学们都仰慕地称他为“阿炳哥”。
高考那年,阿泰满怀憧憬地报考了恩师读过的赣南师专音乐系,专业成绩顺利通过,可文化分却差了些,他落榜了。后来,他又去报考县采茶剧团,却因非城镇户口被拒之门外。深夜,阿泰独自一人站在院子里,仰望迷茫的夜空,繁星闪烁,却仿佛都在嘲笑他的失败。他不禁长叹一声,两颗酸涩的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
演艺理想接连受挫,阿泰无奈回到乡下,成为了一名“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村民们的生活逐渐富裕起来,精神生活的需求也日益增长。乡里组建了农民业余文艺队,阿泰毫不犹豫地加入其中。在这里,他遇到了河西村的漂亮姑娘玉梅。玉梅有着一副清脆悦耳的金嗓子,宛如夜莺般动听。在一次全县农民业余文艺汇演中,阿泰拉着二胡为玉梅伴奏,玉梅深情地演唱《二月里来》:
二月里来呀好风光,
家家户户种田忙。
指望着今年的收成好,
多捐些五谷充军粮……
他们的表演配合默契,歌声与二胡声交织在一起,宛如天籁。这个节目荣获了一等奖,后来又代表县里参加全区农民业余文艺汇演,再次斩获一等奖。在成功的喜悦中,爱情的种子也在他们心中悄然发芽,两人陷入了甜蜜的爱河。
当玉梅将有对象的事情告诉父母时,却遭到了他们的坚决反对。父亲皱着眉头,一脸严肃地说:“现在是讲谁挣了多少钱、谁发了多大财的时候,一个大男人沉迷于演戏有什么出息!”母亲也在一旁附和:“你不和他断绝关系,我们就不认你这个女儿!”为了拆散他们,玉梅的父母勒令她退出文艺队,还托媒人把她介绍给了石坝村村支书的儿子。村支书的儿子比玉梅大五岁,经营着村里唯一的砖瓦厂,家境很殷实。
出嫁前的一个晚上,玉梅约阿泰在秋草衰黄的河畔见面。晚风萧瑟,吹过河边的芦苇,发出沙沙的声响。星光昏暗,河水在夜色中呜咽低吟,远处的树林里传来猫头鹰凄厉的号叫,仿佛也在为他们的爱情悲歌。“阿泰,我们今生无缘再爱,来世再续姻缘吧!”玉梅眼中满是泪水,声音颤抖地说。阿泰紧紧地搂着玉梅,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哽住,说不出话来,只有泪水默默地流淌。在这悲伤的氛围中,玉梅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献给了初恋情人……
阿泰的心受到了重创,不久便离开了乡农民业余文艺队。他南下深圳打工,在电子厂的流水线旁,他挥洒着汗水;在文化公园门口承包自行车停车场时,他辛苦地忙碌着。终于,他赚取了人生的第一桶金。他用这笔钱入股投资自行车轮胎厂,十年后,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和智慧,独资创建了“乐韵牌”自行车厂,成为了身家亿万的大老板。在深圳,他买了豪宅、豪车,娶了漂亮的媳妇,生了一对可爱的儿女,过上了令人羡慕的生活。但他始终没有忘记家乡,热心公益事业,还专门设立了“艺术奖学金”,鼓励家乡考取艺术类院校的学子。
一天上午,阿泰正在总经理办公室审阅报表,女秘书领进一个面容清秀的小伙子。小伙子一进门,便亲热地喊道:“阿泰叔!”阿泰疑惑地抬起头:“你是?”“我叫筱东,是我妈叫我来找您的!”“你妈?”“我妈叫玉梅。”“玉梅?!……”阿泰惊讶地从紫檀大师椅上站起身来,桌上的茶杯“砰”的一声被碰落在地,摔得粉碎。
原来,玉梅嫁给村支书的儿子后,起初生活衣食无忧。但后来,家公去世,丈夫的砖瓦厂因“退窑还耕”停办,她自己又患上了晚期乳腺癌。为了治病,家里花光了积蓄,还背负了沉重的债务。临终前,玉梅看着走投无路的儿子,爱怜地说:“去深圳找你阿泰叔吧!……”
阿泰的双眼瞬间红湿,他快步走到筱东身边,拉着他的手说:“孩子,你就跟着叔干吧!”
多年后,阿泰年纪渐长,把公司交给了儿子打理,筱东成为了儿子的得力助手。阿泰带着妻子回到内地乡下老家,在一座风景秀丽的小山下盖了一座别墅。别墅周围,青山绿水环绕,花草树木繁茂。平日里,他在院子里养鸡、种菜、栽花、逗鸟,享受着宁静的田园生活。闲暇时,他会拿起二胡,拉上几段,唱起年轻时唱过的老歌。其中,他自拉自唱最多的,便是当年和玉梅合作表演过的《二月里来》。那熟悉的旋律响起,仿佛又将他带回了那段青涩而美好的时光,玉梅的笑容、他们的爱情,都在记忆中缓缓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