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间城的风总是带着些盐碱地的涩味,混着槐花的甜,在九河下梢的洼淀间打个转,便漫进了青瓦白墙的胡同里。我常想,故乡的轮廓原是模糊的,像被雨水洇开的水墨画,唯有那些细碎的光影与声响,如同画中浓墨点染的苔痕,在记忆里愈发清晰。
一、老宅的窗棂
老屋坐落在城西南的巷子里,门楣上“耕读传家”的砖雕已被岁月磨得发亮,却仍能辨出当年的笔锋。祖父总说,这房子是“碱洼地里长出的骨血”——地基用苇箔垫了三尺高,墙缝里嵌着晒干的河蚌壳,连窗棂都是用运河里捞起的老榆木打的。春日里,我常趴在雕花窗台上看邻家阿婆晒槐花,竹匾里的花瓣像落了一层雪,风过时,总有几瓣飘进窗来,沾在祖父的《诗经》上。他便笑着指给我看:“‘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咱河间可是毛公传《诗》的地方。”
院子中央有口老井,井台边生着一丛骆驼蓬,灰绿色的叶子总带着层白霜,像是被时光敷了层釉。夏日暴雨倾盆时,井水会漫过井沿,与胡同里的积水连成一片,我们便赤着脚在水里跑,看蜻蜓点水时荡开的涟漪,惊起躲在砖缝里的泥螺。那时不懂,为何盐碱地上偏能长出这样坚韧的草木,直到多年后在异乡看见沙漠里的骆驼刺,才突然想起老井边的那丛绿意——原来故乡的草木,早把生存的智慧刻进了基因里。
二、洼淀的褶皱
河间多洼淀,大的如野狐淀,小的像散落在田间的镜子,到了雨季,便连成一片苍茫的水泽。祖父常划着小木船带我去采鸡头米,船桨破开浮萍时,能看见水下的游鱼甩着金红的尾巴。“洼淀是大地的褶皱。”他说这话时,船正经过一片衰败的苇塘,枯苇在风中簌簌作响,却有几只水雉踩着苇叶掠过,惊起一串水珠。那时不懂这句话的意思,直到看见洼淀在旱季龟裂成龟甲,又在雨季涨满春水,才明白故乡的土地原是会呼吸的,每一道褶皱里都藏着生命的轮回。
秋日的洼淀是金色的,芦苇荡翻着波浪,碱蓬草染红了滩涂,像大地打翻了颜料罐。父亲常带着我去拾荒碱——洼淀边的盐碱结晶,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银光。我们把它们装进麻袋,卖给镇上的作坊,换得几枚硬币,便去桥头买个驴肉火烧。火烧外酥里嫩,夹着卤得发亮的驴肉,咬一口,汤汁顺着指缝往下滴,摊主大爷总会多给半勺焖子,笑着说:“吃饱了,不想家。”
三、冬夜的炉火
河间的冬天是带着哨音的,西北风从渤海湾刮来,在胡同里打个旋,便钻进人的衣领。母亲总在煤炉上煨着陶罐,里面是新收的红枣粥,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炉火映着她的脸,把发丝染成金黄,炉台上烤着的山药渐渐裂开,溢出甜香。这时祖父会戴上老花镜,在煤油灯下抄录族谱,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与窗外的风声、炉子里煤块的爆裂声,织成一张温暖的网。
除夕守岁时,胡同里的孩子们会举着苇杆扎的灯笼奔跑,火光在雪地上投下摇晃的影子。老人们说,这是“照虚耗”,要把晦气都赶跑。我总跟着堂哥去运河边放河灯,冻红的手捏着纸船,看它顺着冰水漂远,像一颗落进时光里的星。那时不懂何为乡愁,只觉得故乡的冬夜,连寒冷都带着踏实的温度——因为知道,无论跑多远,总有一盏炉火在等你回家。
四、时光的盐粒
离开河间那年,我在老屋的砖缝里藏了粒盐碱结晶。如今它躺在我异乡的书桌上,像一块凝固的月光。这些年走过许多地方,见过江南的小桥流水,看过塞北的大漠孤烟,却再没见过比河间更生动的土地——它教会我,真正的故乡从不是地理的坐标,而是藏在记忆里的千万个瞬间:是老井台的骆驼蓬在风中摇晃,是洼淀里的水雉掠过苇叶,是冬夜里母亲煨着的那锅红枣粥,是祖父念《诗经》时窗台上落下的槐花瓣。
前些年回河间,看见老宅的砖雕被重新描了金,老井填了水泥,洼淀边盖起了整齐的楼房。桥头的驴肉火烧摊还在,只是摊主换成了当年的孩子,他熟练地切着驴肉,问我:“要焖子不?”忽然就想起祖父说的“洼淀会呼吸”,原来故乡的变迁,就像盐碱地上的草木,在岁月里枯荣交替,却永远带着土地的魂魄。
此刻写下这些文字,窗外的风正掠过城市的高楼,却带不来那缕混着盐碱与槐花的气息。我知道,故乡早已化作时光里的盐粒,默默腌制着所有关于它的回忆,让每一次想起,都带着微微的涩,却又回甘。或许,这便是故乡的意义——它永远在我们的血脉里,在我们不经意间想起的某个瞬间,轻轻说一声:“回来吧,这里有你未写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