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帖
人间四月是从一场细雨开始的。晨雾未散时,檐角的铜铃便叮咚作响,像是春天在叩门。我总记得这样的时刻——推开窗,空气里浮动着泥土翻松的腥甜,混着远处不知谁家院落里的梨花香,丝丝缕缕缠上人的衣角,连呼吸都变得柔软起来。
巷口的樱花树是四月的标点。起初只是枝头凝着几点胭脂色,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渐次晕染开来。某日晨起忽然望见满树云霞,粉白的花瓣在风里簌簌地落,竟比下雪还要寂静些。有穿校服的女孩蹲在地上捡花瓣,轻轻夹进课本里,大概是想把春天的片段,都藏进青春的扉页。
菜市场的早市在四月格外鲜活。卖青杏的老妪挎着竹篮,青溜溜的果子上还沾着晨露,旁边是新摘的蕨菜,蜷曲的芽苞像未展开的画卷。卖花人的三轮车总被围得水泄不通,洋桔梗开得正盛,浅紫、乳白、嫩黄,层层叠叠堆成小丘,买花的人指尖抚过花瓣,仿佛触到了春天的肌理。最动人的是卖艾草的老者,草叶上的绒毛在阳光下泛着银光,他说:“四月艾草祛湿最好。”话音未落,艾草的清苦便漫出来,混着市井的烟火气,成了四月特有的味道。
护城河的水在四月涨了些,岸边垂柳的枝条垂到水面,新绿的叶子扫过涟漪。常有老人坐在石凳上钓鱼,钓竿静静斜倚着,人却在看对岸的玉兰。玉兰开得盛大,皎洁的花朵立在枝头,像一群停驻的白鸽。水鸟忽然掠过水面,惊起一圈圈波纹,倒影里的花影便碎成了闪烁的星子。
傍晚的风最是温柔。夕阳把天边染成蜜色时,风便挟着柳絮来了。那些雪白的絮子漫不经心地飘着,落在少女的发间,沾在自行车的车筐里,有时竟会钻进纱窗,停在案头的宣纸上。我常对着这样的情景发呆,想起古人说“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其实哪里是无才思呢?这漫天的轻盈,原是春天写给人间的情书。
深夜里,枕着蛙声入眠。小区的池塘不知何时热闹起来,青蛙的鼓噪混着蚯蚓钻土的沙沙声,倒显得夜色愈发静谧。偶尔有细雨敲窗,滴滴答答,像是春天在耳边私语。这时候总想起乡下的老屋,四月的夜里,祖父会在天井里摆一张竹床,教我数银河里的星星,而祖母的蒲扇摇啊摇,把流萤和故事,都摇进了童年的梦里。
人间四月,原是这样的好时节。它不像三月那样乍暖还寒,也不似五月这般浓艳热烈,它是春天最温柔的章节,是时光里的一首小令。当我们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匆匆行走时,不妨慢下脚步,去看看枝头的新叶,闻闻泥土的清香,听听花开的声音——原来春天从未远离,它就藏在四月的每一缕风里,每一片光里,每一声心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