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去成都讲课,是早上八点多飞机,晚上十点就到机场通过安检候机。凌晨一点,按摩椅的皮面沁着微凉的温度,像一块被月光浸过的鹅卵石。我把帆布包垫在颈后,仰头望着大兴机场的穹顶,那些银白色的钢结构骨架在灯光下舒展,像极了倒扣在人间的半片银杏叶,脉络里流淌着永不疲倦的光。
值机大厅的喧嚣在暮色里退潮,只剩下零星几个旅客蜷缩在充电区,手机屏幕的幽蓝在脸上投下浮动的影。远处的商铺早已拉上卷帘门,“24小时便利店”的灯箱却固执地亮着,像枚嵌在夜色里的琥珀。我数着天花板上渐次熄灭的灯带,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第一次出差,在绿皮火车的硬座上熬通宵,怀里紧紧抱着装课件的牛皮纸袋,生怕里面的燃气安全手册被压皱了角。
按摩椅突然发出轻微的震动,是定时程序启动了。机械臂隔着衬衫揉按肩胛,力度生硬得像个不太熟练的学徒。我闭着眼却睡不着,行李转盘的传送带还在空转,发出单调的“咔嗒”声,像某个失眠者反复数着的绵羊。候机楼的玻璃幕墙外,跑道灯连成一串珍珠项链,偶尔有航班起降,尾翼的红灯划过夜幕,像谁用火柴擦亮了半片天空。
凌晨三点,穿橙色工作服的清洁工开始擦拭地砖。她们推着静音清洁车,在座椅间轻盈地穿行,像一群深夜里的啄木鸟,啄食着地面上的面包屑与疲倦。我坐起身接热水,饮水机旁的电子屏正在播放安全宣传片,熟悉的燃气管道示意图闪过,忽然想起明天要讲的案例——成都某小区因为软管老化引发的事故,那些被熏黑的厨房照片,此刻在候机楼的冷光里竟有些模糊。
候机厅的风从自动门的缝隙里溜进来,带着春夜的湿润。我摸出手机,相册里存着女儿上周画的画,歪歪扭扭的房子上飘着七彩的炊烟,旁边写着“爸爸讲安全”。指腹划过屏幕时,按摩椅的定时器“叮”地响了,惊飞了停在值机台上的麻雀——不知它何时从哪扇未关的窗飞进来,此刻正扑棱着翅膀,撞向映着星空的玻璃幕墙。
五点的晨光开始给穹顶镀上金边,按摩椅的皮面渐渐有了体温。陆续有早班机的旅客拖着行李箱经过,有人在我身边的空位坐下,羽绒服上带着外面的寒气。我看着自己投在地面的影子,和周围人的影子重叠又分开,忽然觉得每个在机场过夜的人,都是城市夜航里的一颗星,带着各自的轨迹与故事,暂时停留在这枚银杏叶的脉络里。
当第一缕阳光真正穿透玻璃,照在安检口的金属探测器上时,我收拾好帆布包,里面的课件在夜里被压出了几道折痕。路过便利店时,买了杯热气腾腾的豆浆,塑料杯壁上的水珠滴在手腕,竟比按摩椅的温度更暖些。远处传来航班开始值机的广播,像某种温柔的催促,而我知道,那些在深夜里被机械臂揉按过的疲惫,那些看着行李转盘空转时闪过的思绪,都会在踏上讲台的那一刻,化作关于安全的絮语,融进成都早晨的烟火里。
大兴机场的夜,是半片永不闭合的银杏叶,收留着赶路人的星辰与梦寐。当我走向值机柜台时,晨光正沿着钢结构的骨架流淌,像一条金色的河流,载着每个即将起飞的人,去向各自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