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水井
作者:杨本堂
高科家是爷爷那代逃荒过来的,正赶上土改,在小刘庄分了房子分了地,从此扎下根。高家是独姓,要想在小刘庄戳住门户,靠勤忙恳作是不行的,振家风还是读书,爹发誓,卖裤里子也要供出来个读书人。
三个丫头是赔钱货,早晚要嫁出去。大儿子过了读书的黄金季节,爹在高科的头上看到了黎明的曙光。
爹认为高科长得一付异相,南北脑袋,像个香油梆子。爹爱听大鼓书,说《施公案》里的施公就长着这样的脑袋。
高科入学那天,漂亮的女老师拿出染了颜色的粉笔,把四支红的和四支绿的加在一起,问他是多少。他仔细数了一遍,说是六个。
女老师摆摆手说,“回家吧,明年再来。”男校长小声说,“收下吧,今年新生少,凑个数而已。”
学校是原来的关帝庙。小刘庄是明朝时期骊城卫的千户所,关帝庙修得相当恢宏。正殿三间供着关老爷,左边站着关平,右边站着周仓。正殿左右四间偏殿,供着五百罗汉铜佛。前殿两间,供着观音菩萨,下首站着善财童子。解放那年,推倒了泥像建了学校,四个年级,两间一个教室,正殿的三间隔开一间做了办公室。
前殿是一年级的教室。
老师给派了位,高科和月月是同桌,两个坐一条长板凳。这是高科求之不得的,心里偷着乐。月月是班里最好看的小姐姐,银盘大脸,走起路来一蹦一跳的,辫子上的两个蝴蝶结前后飞舞,像追逐着一朵牡丹花。
老师对月月说,高科学习不好,你多帮助他。高科写的字除了仰着就是趴着,像一群醉汉东倒西歪。月月纠正他,把着高科的手。高科的目光从幽深的眼窝里射出来,不盯着笔也不盯着本子,嘻嘻笑,直盯着月月的脸,月月的小手又柔软又有温度,“唏哩”一滩口水淌在本子上。
进入二年级,课程要求超出了高科的智力极限,做算术题的时候,两把手已经不够用了,只好借助于两只脚,脱下鞋,把两只脚放在板凳上,掰完手指头掰脚趾头,再把掰过脚趾头的手放在鼻子上闻,这才转过身来写上答题。
脚丫的酸臭味钻进月月的鼻孔,月月忍无可忍,猛地站起来,“报告老师,我要换位”还没说出来,长板凳也站立起来了,高科一个后滚翻,脑袋磕在地上,出来一个血包,无端的油梆子脑袋又长了半寸,本来就紧绷绷的帽子只好从后边剪了一剪刀。
女老师给高科调了位置,最后一排的东南角上。一人一位,一张课桌一条长板凳,单吃横睡,听不听讲没人管他,交不交作业没人管他,只要他不影响别人学习就行。就这样他陪完了三个二年级,男校长调到了教育局,漂亮的女老师升了校长,月月升学到了城里的完小,日新月异,万物都在变化,唯有高科没有变化。
“为啥总是让我们家的孩子蹲班。”高科的爹来学校兴师问罪了。女校长淡淡一笑,回答说,“是高科同学智力的问题,特别是数学,局限在二十个以内,不信回去你考考他。”
爹破天荒地砍了一斤猪肉,妈揉了二斤面,包起了煮饺子。妈把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来,让高科先吃,目的是实施智力测试,考考他的智力是不是真的有问题。一年吃不上一顿饺子,何况这么多的肉,高科敞开肚皮,风卷残云一般,一百多个煮饺子只剩下十几个破破烂烂。
“数了吗,吃几个?”爹站在旁边问。
高科打了一个响亮的饱嗝,“十八个。”
“爹呀,你是我的亲爹。”爹气得脸煞白,嘴唇哆嗦着,“糟蹋了我的一斤肉,糟蹋了你妈的半天工,你才吃了十八个,一百多个饺子哪儿去了,难道喂狗了?”
家里的顶梁柱,爹妈心中的夜明珠,期盼中的曙光,像泡影一般瞬间破灭……高科发现爹的头顶上冒着烟,眼睛里喷着火,两只拳头攥得嘎吧响,知道事态严重,“哧溜”躲到了妈的身后,寻求妈的庇护。
“再打,就更不识数了”
“唉……”爹一下子泻了元气,松了拳头。
高科的笨,成了人们调侃的话题。有人说他妈生他的时候不顺,脑袋出来一半正赶上嗓子痒,咳嗽一声,夹成了油梆子脑袋不说,还夹坏了大脑组织的数字系统。
高科又去上学了。
照顾家长的情绪,高科升了三年级。又一年升入四年级。
四年级的教室是正殿的老爷庙。高科的位派在东南角,正是周仓的位置。上课是最难挨的时光,老师讲课他听不懂,又让他装哑巴。他只好横坐在板凳上,靠着墙掰脚丫粪儿。这个座位他一坐就是四年,久而久之,墙靠光了,靠黑了,靠麻了,“哗啦”一片墙皮落下,露出了里边鲜艳的壁画,里边的人物是给关公扛大刀的周仓,画面是周仓最风光的“水淹七军”。
高科也有风光的时候。学区开运动会,是他高举着旗带队入场,他个子最高,健壮如牛;每逢庆典,他胸前挺着大鼓,走在最前面,“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小鼓手和号手都走在他的后面;全学校的人,谁也不能把一担水从半里外担到学校,做到气不长出面不改色,唯独他能。
四年级要换新老师,当女校长把新老师带进教室的那一刻,高科惊讶得叫出声来。
月月。
月月开始点名,点谁谁站起来,以便认识。一个个十一二岁,稚嫩的声音。当点到高科的时候,答了一声“到”,老声老气的声音震得教室嗡嗡响。月月看着他,脑袋还是那样的脑袋,有过之而无不及,脖子上突出了喉结,脸上长出了堆堆粉刺,嘴巴上的胡子像初春的韭菜拱出了地皮,眉毛更浓,几乎连在一起,显得眼窝更深。
讲课的时候月月不敢看高科,她很难为情。
下午自习课,教室里鸦雀无声,偶尔响起翻书的刷刷声,纸和笔摩擦的沙沙声。月月手拿着教鞭,在课堂上走动,随时回答学生提出的问题。月月转到东南角,看到高科撗坐在板凳上,正专心致致掰着脚丫儿。
还是老样子。
“怎么不写作业?”教鞭敲打着光禿的课桌。
“人家是三朝元老,不用写作业。”前排的同学回过头来说。
“都五朝元老了。”
“老校长。”
同学们调侃着,高科一声不语。月月想,他既然在四年级蹲了这么多年,一定有所长进,想考考高科。
“二十五加二十四是多少。”
“十九。”前排同学抢先答出来,故意引导他。
高科抬起头,自信地说,“谁不知道是十九?我早算出来了。露灵头。”
哄堂大笑。月月强忍住笑,教鞭敲打着桌子说,“同学们静一静,写作业,写作业。”
压水井的出现,结束了小刘庄学校担水的历史。同时也让高科失去了展示成年雄性的机会。五年多学校的生活用水都是他从村外担进来,每次把水担进校门,会迎来那么多羡慕的目光,那么多赞许的声音,那也是他腰杆挺的最直的时候。冷不丁不担水了,心里有说不出的空荡,像小猫在挠心,像洪水中抓不到东西。
他的眼睛一转不转地盯着压水井,越看越生气,怎么看都像漠视他的存在,在骂他没用的东西。没人注意的时候,他几次试图把压水井从地里拔出来,结果像扎了根一样纹丝不动,反而白搭了一串响屁。
月月带着四年级同学参加城里升学考试,没带高科。
新学年开始,高科又来上学,被女校长拦在门外,“你四年级毕业了。”他不知道什么毕业不毕业,这些年就是这么混过来的,他理直气壮,硬往里闯,又被月月拦住。
“高科,你长大了,应该进化成青蛙了。咱俩一块儿上学,我师范毕业又来教你,说明你不是上学的料。你爹也老了,帮你爹挣工分吧。”
高科恶狠狠地吼了一声,含糊不清,不知道说的什么,忿忿地离开了校门。
这一年的六月特别热,炽烈的太阳像个炭火盆罩在头顶上。刚下过雨,地上的泥晒成了薄薄的卷儿。校园门口的柳丝一动不动地低垂着,那些好听的鸟啼声不知道哪儿去了,留下了知了声嘶力竭的吼叫声。
下课铃一响,孩子们跑出了教室,“哗哗”压起了水,洗脸,洗胳膊,冲大腿……
突然,高科扛着大旗带着人闯进了校园。
高科爬上瓦房脊,抡起大镐,钉下了龙头。紧接着敲瓦檐的毁门窗的一拥而上,凡是带有莲花、龙凤、异兽图案的都属于被砸烂之例。一刹时碎瓦残砖,遍地狼耤。
高科又带人进了四年级教室。
高科摘下帽子,抹了两把油光光的梆子脑袋,拽了拽红胳膊箍,往手上吐了两口吐沫,对准黑板一大镐刨下去,“哗啦”黑板劈下半面,露出了“桃园三结义”,又一镐,露出了“三英战吕布”……另一拨人进了办公室,撕下锦旗,推倒了间墙,刨下墙皮,露出了“华容道”、“单刀赴会”……原来关帝庙壁画共三层,第一层画于明洪武十三年,第二层画于明万历二十年,第三层画于清乾隆二十七年。三层壁画痕迹全无,只剩下伤痕累累的坯墙。高科一伙人退去的时候,已经下午四点多。
女校长瘫坐在地上,月月搬来一把椅子,让她坐下。她这才回过神来,对着压水井自言自语,“不打压水井就好了,还让他蹲在四年级。”
月月 “哗哗”压着水,孩子们洗着脸,洗着身上的尘土。“高科是蠢,蠢人容易冲动,蠢人一旦冲动起来,破坏性难以想象。”
女校长叹了口气,她不知道高科应不应该原谅,倒觉得自己不应该原谅。
灰尘弥漫在空中,弥漫在强烈的阳光下。孩子们渐渐忘却了恐惧,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玩起水来,一瓢水泼向空中,出现了一道彩虹。孩子们惊叫着,跳跃着,一瓢一瓢泼过去,天空出现了无数道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