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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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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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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棍儿哥》作者:杨本堂

棍儿哥

棍儿哥瘦高个子,拱着肩,脖子向前伸,后脖梗能平放一碗水。由于瘦的原因,身上的蓝布褂子显得肥大,不系扣子,敞开怀,风也戏弄他,忽啦啦像弯弯的棍子上飘着一面旗。

棍儿哥结婚早,虽然比我大几岁,却是五个孩子的爸爸了。棍儿嫂能生育也能干,生孩子从来没找过收生婆,比鸡下蛋还容易。成活率也高,生一个保一个。这不,挺着大肚子又要生了,棍儿哥要在家陪她两天,她说,“干活儿去吧,生孩子用你干啥。”这天早上棍儿哥干活儿回来,媳妇儿头上包着花头巾正在做饭,他进了屋,喊孩子们快起来,他挨着个拨拉脑袋……嘿嘿,又多了一个。

棍儿哥骑着破自行车,天不亮就出去,顶着星星回来,他学会了锥鞋。他不去生产队上工,走的是资本主义道路,只能偷偷摸摸。

必不可少的是批判会,棍儿哥是活耙子。棍儿哥站在台上,头上的电灯引过来成团的蚊虫,他的身上有破鞋的味道,回家来不及洗,蚊虫喜欢臭哄哄的味道,专围绕在他的身上转。他一边驱逐着蚊虫,一边接受着批判。 棍儿哥是个油条,嘻嘻地满不在乎,站在台上,不像是作检查,好像是作报告。

“你为什么不参加生产队劳动。”

“一天挣不来一包火柴钱,孩子多,没钱吃啥穿啥。”

以我为首的小光棍们开始起哄,“为啥生那多孩子?”

“家穷,没被盖,俩人一个被窝。”

“老实交待,俩人一被窝怎么就生孩子?”

“肉挨肉亲不够。”

“棍儿哥交待的深刻不深刻?”

人们一边大笑着一边喊:“深刻……”

批判会变了味儿。

今天批判这个,明天批判那个,把人们都弄烦了。批判会解决不了吃饭问题,人们巴不得早点儿散会,早点儿回家睡觉,所以让棍儿哥捡了便宜。再说了,说不定哪一天批到自己头上,谁也不想干下井投石损人的事,都想给自己留条后路。

棍儿哥没去锥鞋,他下地干活了。他知道顶风作案的后果,等风声过去再说。

垅太长了,从家门口一直到洋河沿。

棍儿哥有一杆精致的锄,细锄钩,小锄板,杨木把,二斤七两重。棍儿哥锄地不看苗,扬着脸嘻嘻哈哈扯西游,棍儿哥是有名的草上飞,锄过去了,草也站起来了。

镑到地头,已经过了半晌,人们筋疲力尽,把锄一扔坐在大柳树下抽烟。烟是家种的旱烟,有大叶青,有小叶红,有黑汉腿,是用手卷的那种,没人抽烟卷儿,因为烟卷儿花钱买,都抽不起。 棍儿哥也锄到地头了,抽嗒了几下鼻子,嗅着烟味儿朝我走过来,搓着两只手说,“卷一支,尝尝你的烟。”棍儿哥一惯抽碰烟,没有烟没有纸没有火,伸手牌的三等烟民,而且烟瘾大,看见别人抽烟就馋。

他接过卷烟纸和烟口袋,我告诉他这烟有股香味儿,就是没劲儿,你多卷点儿。 他卷了一支手指头粗细的烟,我给他点了火,他贪婪地猛吸一口,突然挺直了虾米腰,两眼瞪得鸡蛋大,猛地一口烟雾喷出来,咳嗽得涕泪俱下。

人们兴灾乐祸,捂着肚子笑。

烟是我爹种的黑汉腿,是最硬的烟,又辣又呛人。我有意调理他,这招也够狠,但是棍儿哥并不恼我,反而夸这烟有劲儿。我认为他不是大度,而是脸皮厚。

大杨庄十个生产队,我们第七队最穷,谁当队长也搞不好,所以落下了“烂七”的名声。生产队长选了一个又一个,谁也干不长,有的干一年,有的干半年,顶多的干两年,今年铁蛋干了八个月就撂挑子了。

这次没选队长,大队干部任命。棍儿哥怎么也想不到会任命到他的头上。他明白大队干部的用意,第一断了他锥鞋的道,割断了他的资本主义尾巴;第二别人都干过生产队长,轮流也该他了。他喊了一声苦,认下了。

怎么搞好这个“烂七”,棍儿哥愁得遍地走。

站在北山头的制高点,他兴奋得像哥伦布发现了美洲新大陆,一片三亩大的撂荒地就在脚下,今年旱得草都没长出来。他要把地开垦出来,压上白薯吊子,明年搭薯炕生秧子。今年薯秧子贱,明年一定贵,他当过薯把式,有这个优势。

棍儿哥发动全体社员,各处去打白薯蔓,一天的时间就打了一万多棵。

棍儿哥的愿望实现了。卖薯秧这天棍儿哥来找我,说我心眼儿多,帐盘清,让我跟他去卖薯秧,还说卖完薯秧请我下馆子。下馆子是天大的诱惑,我满口应承下来。

我赶着老牛车,车上满载着装薯秧的篓子。老牛瘦得像棍儿哥,悠哉悠哉不文不火也像棍儿哥,怎么吆喝也得由着它的性子。起大早赶晩集,到昌黎西下壕的时候快罢集了。

车刚停下,买薯秧的就围了上来,都是生产队的买主,整篓整篓地买,片刻功夫就卖光了。

价钱好,卖得也快,棍儿哥的嘴乐得瓢似的,慷慨地一挥手,“走,下馆子去。”

我们把车停在东风饭店门外,走了进去,这是县城的大饭店。我们找个空位坐下,服务员问我们吃些什么,棍儿哥说先歇会儿,来壶白开水。

我和棍儿哥抽着卷烟,会计脖子上挂着大书兜子,里边鼓馕馕装满了钱,两把手捂着,生怕被人抢走似的。起早三点钟起来,肚子饿得“咕咕”叫,饭店肉香的油烟味促动着我的食欲,恨不得棍儿哥马上拿过菜单来点菜。

今天是大集,吃饭的人多。有吃烩饼的,有吃包子的,有吃油条的,大多吃的经济实惠,一饭一汤……棍儿哥的目光一扫而过,落在了靠南窗的一桌。

桌子上一男一女,对面坐着,都在二十多岁,旁边的椅子上放着两个大红包袱。桌子上足足的六大盘,有鱼有肉,还有酒,酒是葡萄酒。棍儿哥看得流了口水,屁股一抬挪到对面桌,离得更近。

看样子是准备结婚的小两口,进城来买东西。姑娘齐肩小辫,大眼睛,有红似白的脸,可能第一次和男人吃饭,有些放不开,低头吃着米饭。

“吃菜呀,趁热吃。”男的说。

“吃呢。”女的说着夹了一个小小的菜叶。

“吃肉。”男人给夹了一块肉。

“别夹了,我自己来。”

“鱼还没动筷呢,吃鱼。”

“我不吃鱼。”

女的放不开,男的也放不开。这个阶段的男女就是这样,女的装得像仕女,男的装得像绅士。有谁像棍儿哥,盯着人家目不转睛,像个大流氓,属猪八戒的,看见漂亮女人就迈不开步。

女的放下筷子,说吃饱了,男的也不吃了,两个人拿起了红包袱要走。棍儿哥站起身,扫一眼满桌的酒菜,搓着手问,“二位同志不吃了?”

两个人理也没理,棍儿哥像个指挥员,把手一招,“弟兄们,过来吃。”

天哪,他就是以这种形式请我下馆子,我们成了丐帮,他是帮主,我们成了要饭花子。以后又跟他卖了几回薯秧,都是这样,不过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今天这个饭店,明天那个饭店。虽然饭也吃了,生产队的钱也省了,但是我仍然瞧不起他。

……

五十五年后。

我被女儿接到了市里。

市里的生活很不习惯,每天见不到一个熟人,在楼里要把我憋疯。我坐公交车去了公园,正当仲夏,风送花香,游人如织,我信步走着,看看下棋的,看看跳广场舞的,突然被唱皮影戏的吸引住了。

枝头鸟叫那千般韵,

你看看它

尾儿也是摆

头儿也是摇

吱吱喳喳哨的套路高

唱的人是个老头,背对着我,拱着肩,伸着脖子,唱得有板有眼。我最喜欢皮影戏了,特别是《五锋会》里的“观路景”,我能从头唱到尾。我凑了过去,坐在石凳上,闭上眼睛,合着拍哼了起来。

有游蜂翅慢摇

浪蝶寻花忽上忽下飘

莲叶浮萍如宇盖

荷花开放俏又娇

池内的金鱼沉水底

河中的飞禽抖翎毛

……

我哼得如醉如痴,突然一个巴掌拍在我肩上。我揉揉眼睛,“棍儿哥。”自从他来市里儿子家,算来三十多年没见了,但是大模样没改,只是头发全白了,变胖了。他乡遇故知,金榜题名时。我们激动得落泪,拥抱在一起。他问我还走不走,当我说不走时,他拍打着我的肩说,“想你呀,这回好了。”

棍儿哥又搓起手来,我以为他要烟,刚要掏烟,被他拦住了。棍儿哥掏出一盒“玉溪”,给我一支,他一支,一边点着烟说,“戒不了,还是少抽点儿好。”说罢咳嗽起来。他掐灭了烟,像又想起了什么,“对了,哥还欠你一顿馆子,大半辈子了,像欠你的债,今天正式请你,走,就在对面街上,几步就到。”

我知道他说的意思,盛情难却。

走进饭店,店里的人见棍儿哥都点头微笑,看来他是店里的老主顾。我们上了二楼,进了雅间,服务员过来点菜,棍儿哥点了我爱吃的红烧鱼和溜肥肠,又点了两个炒菜两个海鲜,我说吃不了,拦也拦不住。又问我喝酒不,我说不喝,他说要不少喝点红酒。

我们吃着,喝着,说着,有说不完的话,从小时候说到老,怎么一眨眼一辈子就过去了。说到伤心处就哭,说到高兴处就笑,哭的时候泪雨滂沱,笑的时候天真浪漫。

我们俩有点醉了。

棍儿哥说吃完把小五叫来,开车带我去他家,老婆子也想家人,去看看老嫂子,别看老母猪似地下了那么多崽儿,身板子硬着呢,重孙子带大了一个又一个,最大的都上初中了。“这回在我这儿住几天,住够了让小五开车把你送回去。”

我们下了二楼,过了收银台,走出了饭店,我突然想起来,棍儿哥老毛病又犯了,我一把拉住了他。

“棍儿哥,你还没买单呢。”

“我五儿子的饭店,我买啥单。”

我抬起头,果然门楣上正楷大字写着:老五饭店。我喝了酒,脸上火辣辣的,回过头来看着棍儿哥。棍儿哥挺了挺虾米腰,拍着胸脯说,“咱家的饭店。”




文章围绕“棍儿哥”展开,讲述了他不同时期的经历,具体如下:

 

1. 早年家庭与谋生:棍儿哥瘦高,结婚早,是五个孩子的父亲,妻子能生能干。他为养家学会锥鞋,因走“资本主义道路”常被批斗。批斗会上他满不在乎,回答问题幽默,让批判会变味。

 

2. 成为队长与发展生产:所在生产队“烂七”很穷,队长频繁更换,他被任命为队长。为搞好生产队,他发现撂荒地,发动社员打白薯蔓,种薯秧获利。卖薯秧时他请“我”帮忙,卖完带“我”下馆子,却在饭店捡别人剩菜吃,“我”因此瞧不起他。

 

3. 多年后的重逢:五十五年后“我”被女儿接到市里,在公园听皮影戏时遇到棍儿哥,他来儿子家已三十多年。两人激动相拥,棍儿哥要还“欠”的馆子,在饭店他点了很多菜,两人边吃边聊,回忆往昔。吃完出门“我”提醒他没买单,他说饭店是五儿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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