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麻
古药书上,天麻有很多名字,最出名的是“赤箭”,以至于古时有人不清楚药用究竟是根还是茎,而常用其茎。前几年,在渝东北开县的一字梁上,我见过它的茎,肉红色的独枝,挺直,似箭,难怪古人被误导。天麻之名,大概在宋代才出现,为治风神药,天神所赐得名。
天麻根不是常见的须根,粗大,如芋头、洋芋,我们喊这种为“蔸蔸”,照理说不应该觉得它非药用。宋人沈括先生在《梦溪笔谈》中也说,《神农本草经》上明明写了“采根暴干”,怎么还用茎呢?明代李世珍先生补充:“沈公此说虽是,但根茎并皆可用。”《神农本草经》是最早的中药学著作,书上还说,除五种灵芝外,赤箭是神仙调理养生的上等药。沈老先生因此又叹息,现在的人只用来治风症,实在可惜。今天,沈老先生大可不必再摇头了,我们已懂,常用天麻炖老母鸡,为的就是滋补身体。
天麻如很多中药一样,炮制后才可用。炮制,就是加工成药的过程,用火、水或水火共制,目的是加强药性、减除毒性或副作用,另外还便于服用和贮藏。我在渝鄂界山七曜山上避暑时,看见山民晒天麻片,有意过去和他搭白。山民说,天麻稍微煮一下后再切片,这样营养成分流失少。但最好是蒸。要煮,得用米汤,这样晒干后的天麻切片色泽好。这位山民晒的是人工种植天麻,个头大,干后呈琥珀色。
以前,开县一字梁挖药人周老头的炮制方法简单:天麻洗干净后,先在煮竹笋的水中烫一会儿,再放进米汤里浸泡“抽一杆叶子烟”的时间,不切片也不破开,直接在太阳底下晒干。或者用麻绳穿起,挂到火塘的“梭担钩”上也行,要不了几天就炕干了,然后可以拿到供销社收购门市去卖。周老头瘪嘴摇头说:“那玩意儿吃鲜的有股马尿臊气,不好吃!”1960年冬天,我当干部的岳母在三峡深处骡坪镇驻点,有天碰到一个农民卖鲜天麻,那么穷的地方,又正是饿肚子的年月,根本没人买。岳母买下了,一块钱,煮了半鼎罐,吃起面噜噜的像洋芋。岳母说她当时买天麻是想帮那农民,帮一点算一点。
周老头感叹,你老亲娘(岳母)捡便宜了。冬天的天麻最好,还没生茎,只在土里长蔸蔸。但不好挖,因为茎没长出来,发现不了。它的茎靠蔸蔸的营养生长,长得越久,天麻质量就差,到了七八月份,基本上就空心了。天麻周围一般生长着牛奶子树、花杆树、麻柳树,我们就在周围找。特别是枯死的麻柳树根附近,最容易长天麻,我们就在那一块儿挖。牛奶子树、花杆树是土名,学名分别为秋橄榄树、化香树。
周老头小时候有一次去砍柴,发现一株刚冒出苗子的天麻,但没锄头,只带了把镰刀。一个挖药人说可以借他锄头,但这根天麻挖起来后,窝子归他再挖,看下面还有不。周老头只得答应,不然一根也得不到,下面还有没有也难说。结果窝子下面挖出半撮箕,虽然个头小,可全是还没长茎的好天麻。挖药人“懂经文”,蒙蔽了周老头。从此,周老头也开始专门挖天麻。一字梁属大巴山南坡支脉,海拔二千米左右,名种野生药材多,他都挖来卖,但最值钱的还是天麻。
开春后是挖天麻的最佳时机,挖药人低头弯腰,不停地在草丛中慢慢寻找它冒出的茎苗。眼看花了,辨别不清,有时一天都找不到一窝。天暖和些后,太阳当顶,茎苗经受不住照晒,蔫了,藏到草丛枯叶中更难找到。逐渐地,大家有了饱饭吃、也开始吃得好了点后,认识到天麻的价值,挖的人越来越多,天麻就越来越少。挖天麻是一种缘分,说明白一点看各人的运气。有一次,周老头和几个挖药人一道进山挖天麻,一条林中小道弯弯拐拐,一直可通到相邻的城口县城,不知多少人走过。小道上有一块石块,踩一下,动一下,活摇活甩的,前面的人都没在意。走在最后的周老头低头看了一下:怎么只这一块是活动的?这一看,运气来了,石块边有一个黑乎乎的拳头大小的东西,有点像山芋,表面被踩后磨破了一点皮,原来是一个天麻。挖起来足足六两重,卖了三百块钱。越大越值钱。
一起在周老头家聊天的村主任小周说,前几年他和表哥去城口办事,走过一个山坡后遇上三个挖天麻的,就坐在路边休息,和他们闲聊,抽烟,喝了一瓶矿泉水,前后不到二十分钟时间,便起身赶路。刚走不远,身后传来一阵叫唤:“坐到天麻了也不晓得。”小周和表哥停步,转过身看,挖药人站在他俩刚休息的地方,原来表哥屁股坐倒了三根天麻苗。
对有经验的挖药人来说,挖天麻刨开的土要回填转去。天麻属腐生草本植物,那些泥土中很可能含有菌种,第二年会长出新天麻来。
船底苔
“船板上有好东西!”老桡胡子冉白毛先冒出这么一句后,开始摆来龙去脉:我才当闷甑时,有个热天发痧,头昏胸闷,打不起精神。船上的头籇三十来岁了,是忠县人,心善,对我好。他手蘸了水,抹在我前颈项上,然后弯起中指和食指,提起颈项肉皮子使劲揪,揪了左中右三处。一路揪,一路冒起血印子,不一会儿就是乌黑乌黑的了。这叫“揪痧”。
喝了口浓茶后,冉白毛继续摆:“接着,他跳进水里,在船底板上抠了一坨青苔,熬水给我喝。喝了两道,就松活了,夜饭我吃了一大钵。”冉白毛一口的行话土语,我听得懂——闷甑,是只供饭没得工钱的学徒;头籇,船工工种之一,站在船头探水路,用现在的话说属技术岗位。
船底板青苔也叫船板青、船底苔,李时珍老先生说:“水之精气,渍船板木中……故服之能分阴阳,去邪热,调脏腑。”在国家中医药名词术语成果转化与规范推广项目中,由船板青与酥油饼末制成的中药“海仙丸”,主治诸伏热,头目不清,神志昏塞。
“有次我们船在涪陵等到装载,头籇穿得周吴郑王的,一大早上坡去了。擦黑时被人抬了转来,扔在坡上乱石堆,船主不准上船,怕死在船上。听说头籇上午在烟馆过足瘾后,又跑到妓院去逍遥。快活完,一摸,身上的钱没得了,不知是在街上被小偷偷了,还是遭窑姐悄悄摸了。妓院老板喊人把他打了一顿,然后弄到太阳底下晒了一下午,后来怕出人命,找人抬下了河。”冉白毛摸黑去船底板抠了坨青苔,熬了水,给头籇灌下。但没救回来,当晚就死了。冉白毛叹一口气,“伤重了,又晒啷个久,船底板青苔也不管用。”
了哥王根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参加新县志编修时,一次座谈会上,湛老先生摆龙门阵:“民国时我们县城治安好得很,只有一个偷儿,累教不改,把他捉到三漩沱沉了水,以后再也没人敢偷东西了。”湛老先生为“黄埔十六期”学员,是民国时县民众自卫大队长,做了三天代县长后起义,迎接解放。那时整个县城人不多,又少于流动,互相都认识,知根知底。即是不熟,起码也挂得住相,偷东西这种“脏人”的事,大多数人不会去做。湛老先生摆龙门阵时出“牛棚”不久,是我们县政协副主席。从这些情况来分析,这龙门阵的可信度比较高。
后来陆续又听过这偷儿的故事,是其他人摆的。他偷东西多次被捉,每次被打得惨。不知过去大家为何特别恨偷儿,因为普遍贫穷,禁不住偷吗?除了拳头、腿脚相加外,也用扁担,狠心的会把扁担抡起砍。偷儿一声不吭,咬住牙,身子踡缩着,一直护着胸、腹,为的是不受内伤。打完后,人群散去,小偷或被抬起手脚扔至河坝、城外。等四下无人时,他解开裤腰带,拿到嘴边,咬下一节,嚼烂,手接一抔自己的尿,吞下。尿有散瘀血的作用,不要头尾部分。过了一会儿,感觉不是先前那么浑身疼痛了,再找根棍子杵起,一拐一拐离开。说他家里另藏有特效“劳伤药”,不管多么重的跌打损伤都可治,并不留后遗症。要不了多久,像没事人一样,这小偷又出现在县城的街巷、茶馆,“踩点”来了。
知情人说,他裤腰带是剥的一种树皮搓成的绳子,要云南、贵州一带才有这种树,叫“了哥王根”,是中药,服下后立刻止痛。但也不能多吃,否则会中毒,表现症状为恶心、呕吐、腹痛。如果恶心、呕吐,就干脆吐出来,喝浓茶和多喝冷开水解毒。中毒症状如是腹泻,就喝浓米汤。
小时候听姑爷说,偷儿被打得狠,次数多了还是要伤身体的,听他们咳嗽就知道,只咳“半声”,就是想咳而咳不痛快的那种。关于“劳伤药”,姑爷说得更神秘,小偷、强盗都有,止痛救命,叫“磨三转”。土碗翻过来,在碗叾叾里倒一口酒,把这药和酒磨三转后喝下,就没事了。土碗叾叾粗糙,磨药效果极佳,但一定只磨三转,超出半转,就会被毒死。
《黄帝内经•五常政大论》中说:“大毒治病,十去其六;常毒治病,十去七……”我想,“磨三转”与这话的意思差不多吧!
译成白话是:大毒之药,病去十分之六,不可再服;一般的毒药,病去十分之七,不可再服……
瓷瓦子
岳母的侄儿请他去家里吃饭,炖了只老母鸡。岳母感冒了,不愿去,鸡是发物,担心捂寒。侄儿说,我炖鸡时放了瓷瓦子的,不会有问题。瓷瓦子是川江人的土话,即瓷片,细瓷碗打破后的碎块。吃了饭回来,岳母当晚就开始咳嗽,医了一个多月才好。她说,放了瓷瓦子还是不管用。老话说“咳嗽吃鸡,神仙难医”。这起码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过去,川江民间老百姓炖鸡的时候,一般要放晒干的紫苏根、枝,年龄大一点的人至今保持这个习惯。紫苏祛寒。放瓷瓦子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妻子告诉我,小时候,她外婆每次炖鸡都要放瓷瓦子的。当年,小细娃儿吃饭用搪瓷碗或木碗,读书后是土陶碗,大人吃饭才用细瓷碗,很少打破。家里没瓷瓦子的话,炖鸡时就放一只瓷调羹在里面,也是一样。这是开县民间的做法,上至九十多岁的老者,下至四五十岁的中老年人,都晓得这事,做过,或经历过。为什么要放瓷瓦子或调羹?而不是竹片、木片,或铁块呢?他们却说不出道理来。
《本草纲目》上说:“古人以白瓷代白垩用。”白垩即烧制瓷器之土,主治多种病症,其中与“炖鸡放瓷瓦子”沾得上边的是治“卒暴咳嗽”,就是急性咳嗽。取白垩、白矾各一两,研粉,用生姜汁调糊状,做成梧桐籽大小的药丸,睡前喝姜汤吞服二十颗。
白垩是土块,不能入锅,炖鸡便用瓷瓦子代替?这解释连我自己都不太相信。我又揣摩,瓷器经一千多度高温烧制而成,性热,可袪寒?因为上古时候的医学家岐伯说“寒者热之,热者寒之”。《神农本草经》也称:“疗寒以热药,疗热以寒药。”
老桡胡子冉白毛说,瓷瓦子可治肚子痛。准备一碗干净的冷水,把一块瓷瓦子丢进煤炭火中,拉风箱烧大火,瓷瓦子烧得通红后,用火钳夹出,迅速丢进碗里,“嗖”的一下,冒起一股热气,然后把碗里的水喝下。
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我见过父亲把瓷瓦子捶成一些细颗粒,让鸡啄食。父亲说,鸡没牙齿,不能咀嚼食物,瓷粒在它肚子里帮助捣磨,便于消化。这像是球磨机的工作原理。张岱的《夜航船》里说过:“珍珠多年被油浸,或遭尸体气息所冲犯而色泽昏暗,混在食里喂给鸡或鸭或鹅吃,等它屙出来后,清洗干净,如同新的一样。”鸡鸭鹅的肚里捣磨食物时,正好给珍珠抛光。
很多年前的一个大年初一早晨,用坪村的谭老伯多吃了几个汤圆,一整天都不消化,隔了食。后来成为一个老毛病,稍微多吃点东西,胸口下面就哽起不舒服。村里一位老人给他介绍一个单方:吃瓷瓦子可消食,鸡为了化食就啄瓷颗粒吃。
谭老伯听信了,他确实也看到过。可瓷颗粒非常坚硬、锋利,人不能直接吃下去,谭老伯按老人教的办法,把瓷瓦子反复捶打得很碎很碎,用箩筛筛出细面面来,和在面粉里煮糊糊吃。箩筛和普通竹筛子的使用方法一样,但筛面用马尾巴毛或丝线编织,筛眼非常细密,能筛出灰面一样细的粉末。我前面说过,过去的瓷瓦子不好找,谭老伯为了治病,竟把祖传的一副老瓷盘打碎吃了。但不管用。他认为是量不够,又把民国时期的一个青花“囍”字瓷坛儿也捶来吃了。隔食的老毛病仍没治好。他们误解了鸡啄食瓷颗粒的原因。
有一天,远处一个亲戚来谭老伯家“走人户儿”,知道他的老毛病后说,把芦竹挖来,取它的根,捶破后泡水喝,可治隔食。病急乱投医,谭老伯家附近没这种植物,跟着亲戚去挖回来一背篓,栽在屋团转,时不时泡水喝一碗,真的把隔食病治好了。现在谭老伯要满八十岁了,房前屋后已发了很多的芦竹,他只要觉得胃里有点不消化,就当平时喝茶一样,喝几天芦竹根水就没事了。
我心里念着那老瓷盘和“囍”字坛儿,可惜了,老物件很值钱的哟!
门斗灰
有一天,在金霞家做作业,我削铅笔的时候,不小心把左手食指划了一条很小的口,有血冒出来。金霞说:“撒点门斗灰。”说着,就跑到她家大门边,蹲下,在木门的转轴窝窝儿里用拇指和食指拈了一点点灰,撒在我伤口上,让我按住。当真血不冒了。我问:“是哪个教你的?”
“我舅舅,他是篾匠,手上经常划了口口,就撒点门斗灰,按一会儿就没事了。”
“刮点锅烟墨,按在口口上,也得行。”四平在旁边接嘴,表明他也懂。锅烟墨就是用过的铁锅外面巴的烟灰。《本草纲目》上称“百草霜”。
“锅烟墨要不得,要留黑疤子。”金霞不赞同,“你看来国哥脸上!”
来国哥小时候顽皮,有一次非得用一只缺口碗吃稀饭,还嘴对着缺口喝。他老汉儿说:“好生点,莫把嘴巴划了。”来国哥转过头回答:“不得!”话音刚落,在这一转头的瞬间,缺口却划在了脸上。正是中午,出血有点旺,他老汉儿赶紧刮了锅烟墨按在伤口上。没想到锅烟墨长在了肉里,伤口好后,疤子从里面透出淡蓝色来。来国哥长大了,颜色淡了些,但看起还是很明显。脸是圆的,伤疤是个弧形,来国哥的同学朋友就喊他诨名“月亮弯”。
我二爸是个石匠,他说乡下到处都找得到止血药,看哪种用起方便。学大寨时,他在坡上打石头,垒坎子,造梯地,手上经常整起口口,或者被弄掉皮,就在岩石上抠一块灰白色的石花(石苔),敷在上面,按一会儿后又开始做活路。如果没出血,石花也消炎。做着做着,伤口破了又流血,就撕一条烂布巾巾缠住。二爸还说,没找到石花,扯几匹齐头蒿、何首乌叶子,搓出水,敷在伤口上也行。还有,房梁上的老灰也是止血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