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米水
过去煮干饭一般都是焖炕,吃起来很香。煮这种饭时,水量必须恰到好处,米熟过心后基本上干了,靠米含的水分慢慢焖熟。焖炕时不能完全让锅底受热,不然饭会被炕糊。要把锅歪放在灶上,不时转动,均匀受热。乡村人家煮饭用铁鼎罐,罐壁厚实,罐底又是圆的,焖炕起来方便、容易。城里家庭大多用锑锅,锅壁薄,传热快,我小时候学煮饭,转动时间稍慢一点,马上就闻到了糊味。
有一次,我在报纸上看到一个小窍门,说是用筷子在饭中间插几个洞眼,再把葱节插进去,葱管把锅底的糊味抽走了,而且葱自身的辛香也很吸味。我试过,确实灵验。但饭炕得太糊的话,糊味仍在,锅底还会留下一层糊米饭。
母亲下班回来知道后,从不责怪我,并宽慰着说:“隔食了还要熬糊米水喝的嘛,糊锅巴吃了等于是健胃。”
川渝地区,甚至西南一带过去流行一种民间健胃单方儿,叫糊米水。用大米、豌豆、胡豆、麦子等五谷杂粮一起炒,呈焦黄状时掺水熬开,喝了可消食。特别是对细娃儿起作用。小时候在姑妈家过年,每次团年饭我都贪嘴,要把肚子吃坏,一晚上跑好多趟茅厮。姑妈说,过年时吃药不吉利,便炒了糊米水给我喝,一次又一次治好了我的隔食、拉稀毛病。
听姑妈说过,他们蔬菜队的牛得了胃肠炎,喂牛人“吊墨线”也给它喝糊米水。但大米精细,舍不得,抓几把高粱炒糊,用石磨推成面面,每次兑一斤醋,给牛灌下去,早晚各一次,两天就好了。
民国时,重庆有一种黄酒名“允丰正”,创始于清乾隆初年(1736),说是一个入川做官的浙江人带来绍兴黄酒工艺,传授给一个杂货铺老板,开了作坊。但烤出的黄酒有一个大问题是颜色不正,浑浊、不清亮。一天,一个乞讨的老人饿昏在酒坊门口,被掌柜救起。老人为表示感谢,出了一个点子:在细筛中垫一层草纸,过滤一遍黄酒,颜色变得透亮。然后又炒了糊米水,加几滴到过滤后的黄酒里,被调得红黑红黑的,透光一看,色泽更清亮好看了。之后,“允丰正”黄酒供不应求,民国时占据重庆酒业资本的百分之二十以上。
除了酒,没想到制烟也需用糊米水。四川名烟什邡雪茄加工时,为使烟叶醇化,降低刺激性和杂气,必用糊米水淋洒烟叶,然后覆盖密实,堆放发酵几十天后再加工。这个方法早在清末民初就已发明,沿用至今。
我岳母说,她得到过糊米水的益处。1960年12月的一天,岳母被抽到涪陵县黄旗公社驻点,当时饿饭问题严重,抽调干部去纠错。涪陵当地也派工作组参与,分到岳母组上的成员是军分区一位秘书。
岳母具体驻点的大队公共食堂经常断炊。野菜挖吃光后,把苞谷芯和稻谷壳碾碎,筛出细面面,装在瓦罐罐儿里,加水,蒸起吃。本来当柴烧的东西,吃了难解大便,互相用钥匙从肛门里抠。这种钥匙有十来厘米长,开旧式长铁皮锁的。1961年除夕,岳母在公社开会时,炊事员端出一碗事先煮好,并切成拇指大小的猪肉,每人分到一坨,算是过年。驻点期间,岳母总共打过两次“牙祭”,这一次是正式的,还有一次非正式的。
有一天,组上那位军分区秘书通知:“晚上八点到黄旗机械厂开会。”岳母一行六人准时到会,原来是军分区首长要听工作汇报。汇报中,首长插话问岳母:“别人每天愁眉苦脸,听说你整天笑嘻嘻的?”岳母回答:“哭,还不是没吃的,不如笑一笑,自己心情好一点。”首长点头,称赞岳母的乐观性格。快到十点,首长和秘书借故离去,让岳母他们留下。正纳闷儿时,机械厂炊事员端来五盆煮好的鲜鱼。岳母他们也不客气,一口气吃光了。听炊事员说,这些鱼是厂里工人在川江里用电烧的,岳母估计是那位秘书向首长汇报了他们的情况后,专门安排了这次“开会”。
为少挨饿,只要不“闹”人,能吃与不能吃的都吃,岳母吃坏了肚子,一直拉稀。驻点结束,回单位上班后仍拉,去医院治疗了十多天也没见好转,医生采集大便样本作细菌培养研究,还是没研究出结果来。拉着肚子,岳母又被派去云阳出差。在县城,见到同学赵发菊,比岳母大几岁,像是姐姐一样,口吻既爱怜又惊讶:“你怎么这样黄皮寡瘦的?”岳母说一直拉肚子,便把在涪陵的经历讲给她听。
赵同学马上去粮站,找熟人要了一碗五谷杂粮,有大米、豌豆、胡豆、麦子……要给岳母炒糊米水喝。岳母说:“我也不是隔食了,啷个喝糊米水?”赵同学回答:“有食打食,无食健脾。”
杂粮炒焦黄后,赵同学正准备掺水熬汤。岳母赶紧说:“莫熬水,我干吃!”
“干的你吃得下去?”赵同学问。
“有么子吃不下去的,在涪陵么子没吃过?老母虫、鲜黄葛泡儿、白善泥……”岳母回答干脆,把一碗糊杂粮吃得干干净净。
第二天一早,全屙的黑大便,但已是干的了。
读《酉阳杂俎》一故事,说西域尸毗王的仓库失火,库存米被烧焦,如果吃到一颗,永远不会拉肚子。
虽是神话传说,却与岳母吃糊杂粮如出一辙。
佛手
两年前九月初的一个中午,老庄冒着酷暑给我送来三只佛手,说是一个种植大户给他快递来一二十斤,自己切成片泡了一罐酒后,再挨个给几位朋友分送几只。起码三十年没见过佛手了,小时候倒是常见。因为不值钱,大家不愿栽种了么?现在又专业种植了?
我在微信朋友圈“晒”老庄送的佛手,三千公里外海拉尔的好友晓琦在下面评论:“我们市场、超市、菜店都有,我经常买来炒起吃。”我一愣,有点疑惑,便@她怎么个炒吃法?她回答:“单独炒也可以,和肉片儿炒也行。”佛手是芸香科柑橘属植物,辛味儿非常大,炒食?真是重口味。
事情有时真是凑巧。二十来天后,我去市场买菜,第一次看到一种可以炒食的蔬菜叫佛手瓜,这才明白,晓琦说的可能就是它。于是,拍照一问,果真是。你说怪不怪?我从小看姑妈在蔬菜场种菜,以前我也经常买菜,但从没见过,也不知道佛手瓜这种蔬菜。它的突然出现,难道是为了给我解惑?
佛手形状奇特,似手而美,尊为“佛”之手。中医药书上称佛手柑。它长成两种形状,形如握指合拳的叫“拳佛手”;伸指展开状的为“开佛手”,因此佛手柑又别名五指橘、五指香橼、五指柑。桔黄色的“开佛手”最为好看,如美女纤纤玉指。当蔬菜吃的佛手瓜属葫芦科植物,淡绿色,只有一种形状,都长得像握指的拳头,所以它又叫合手瓜、合掌瓜。
明代《益部谈资》中说,川江夔州产佛手柑,可把玩。小时候,我就拿在手上玩过。刚摘下的佛手柑有大人拳头大小,握在手上,整天不停地捏着玩,不时还拿在鼻前闻闻,辛香味让人气爽、清醒。我人小,手小,要双手抱着捏。捏了五六天后,勉强一只手才可握了。拳头大的佛手柑捏到一个月后,蔫干了,差不多跟香肠一般粗细。这时辛香味已淡,像陈皮味道。姑妈说,可以做药了。她用大针在佛手柑尾部穿个洞,再穿细麻绳,吊在我书包上,说:肚子痛的时候,咬一点,嚼烂后,再喝温开水吞下。等一会儿就不痛了。我小时候,不知为啥经常肚子痛,还多次吃“宝塔糖”打过蛔虫的。姑妈家隔壁的盐工杨伯伯,叶子烟杆上时常吊着一只蔫干的小佛手柑。我想,他也经常肚子痛吗?
后来听说,以前出远门的人,一般来说,身上都要带一只蔫干的佛手柑。它不能治什么大病,但出门在外,即便没生病,因水土不服,总感觉周身不舒服。拿出来,咬一点,如果没有开水的话,嚼烂后直接吞下即可,很快神清气朗。老辈人说,佛手柑有“行气”的作用。行气是中医名词,即行散气滞的意思。气滞,会出现胸腹胀闷疼痛等状况。
三峡库区蓄水前的川江岸边,岩石裸露,石质坚硬,是上好的建材,沿岸经常可以看到开山采石的石匠、抬工。整天不停地凿打,石匠眼里偶尔会溅进细微的石渣,眨几下,顺着泪水会移到眼角,便拿麂子的蹄角儿轻轻拨出。我看见蹄角儿的另一头,用细麻绳穿着一只蔫干的佛手柑。而那些“嘿喳、嘿喳”的抬工肩上搭着的垫包儿,也大都吊着一只,在胸前晃动。石匠、抬工做的是重体力活,更要嚼佛手柑“行气”,不然容易遭内伤。
其实鲜佛手柑也有这种功效的,只是因其辛味刺激大,有的人适应不了,但可做成佛手露——蒸馏鲜佛手柑得到的汽水,气香味淡,效果一样。
老庄送来的三只佛手柑,我给两位朋友各送了一个。留下的一只,天天拿在手上把玩,睡觉时也放在枕边,闻着它的香味入睡。有一天,我临时出门,忘了从枕边拿出来,几天后回家,发现佛手柑被捂坏而生了霉,在床单上留下一小块黑印子。妻子换床单时无法洗净,唠叨了几天。现在想来,杨伯伯当年把佛手柑吊在烟杆上是正确的,蔫干了仍要通风透气才行。
“不光要通风透气,你晓得啷个要天天拿在手上捏吗?”老庄问。我摇摇头不知道。
他认真地告诉我:“佛手沾了人的汗气,药性更好。”
牛皮菜
说牛皮菜好吃的人,是好日子过久了。牛皮菜煮米糠糊糊,无油,只放盐,上顿吃下顿吃,吃得清口水直吐的事,忘了?牛皮菜又叫厚皮菜,川江一带土名“瓢儿菜”,不是“瓢儿白”哦!它长势好,今天擗几匹叶子,三五天又长出来新的。这种速生植物,饥馑年月受欢迎。朱元璋第五子朱橚著《救荒本草》里告诫:“(牛皮菜)不可多食,动气破腹。”
现在也有人说红苕好吃,每顿饭里加点。这都是改良过的新品种,确实好吃。以前吃起噎人的那种,叫“猪红苕”,猪吃人也吃,是没办法的事。现在说红苕、牛皮菜好吃,其实是荤素搭配,鱼肉吃多了,换个口味而已。做食牛皮菜方法多样,凉拌、放鲊海椒蒸炒、米汤煮等,不管怎么做,我都觉得难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味。
牛皮菜做饲料,猪喜吃。以前看姑妈把牛皮菜剁细后,经常拌在熟食中生喂。姑妈的活路多,蔬菜场又统一出工、放工,猪食都是大清早煮好一大锅,早中晚喂三次。牛皮菜不能随煮,因久放之后易产生亚硝酸盐,猪吃了会中毒。不知为何,过去还是有人煮熟了喂猪,中毒后,把猪尾巴巅巅儿剪掉,放血解毒。有时猪尾巴放不出血,就把它耳朵剪一条小口,血一滴滴流出来,毒就解了。
姑妈出工时,我时常去坡上找她,摘野果子吃。有一次在半路上被狗咬了,好在穿得厚,只破了点皮。姑妈立即擗了匹牛皮菜,撕下绿色的叶片嚼烂,敷在我伤口上,用手帕包好,背我回家。以后每天早晚换一次,一个星期就结壳儿好了。
我家保姆说,瓢儿菜也有全是红叶子的,可疏寒湿。擗一匹,在火上烤蔫后手搓出水,在生病人背梁经上摩擦,擦得热乎乎的,每天擦二三次,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