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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同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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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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皋东老酵馒头

接近年底,大姐知我一个人在家懒得做过年馒头,便给我送来一些,姐姐送来的馒头上面还散发着浓浓老酵香味,这种味道一下子把我带进了苏中的传统习俗里。

老家地处如东县西部,古称皋东,这里有过年做馒头习俗。老家人做的过年馒头因为发酵(方言为“告”)所用酵母系陈年老酵,所以人们赋予它“老酵馒头”的名号

老酵馒头的香味独特,吃过后口齿间的余香让人难忘,对我而言,最我难以忘怀的还是馒头的制作过程。

做馒头是一件辛苦事,通常,庄户人家一年只做一次,因此,对其比较看重,尤其是有老人的家庭。老年人总喜欢将一年中家里所发生的事情联系起来看,做馒头这重大的事,当然要与家庭兴衰、与自己的身体健康状况等联系在一起了。

做馒头的准备工作大多从女人开始。印象中,我家每年做馒头,总是由我母亲在定下做馒头的日子后,着手各种准备工作。先是湿“酵饼”,将陈年老酵饼找出来,用温水浸泡,待“酵水”上有了气泡,有了香味,然后是每天早晚的“投酵”。投酵开始是用碗,然后用钵,再后面用坛或缸。投酵器具的大小,体现一个家庭的大小和家境状况的优劣。小户人家馒头做得少,酵水用钵就足够了,而大家庭则要用坛或缸盛酵水。投酵要煮酵粥。一般人家投酵即用日常的粥,讲究的人家专煮米粥以投酵,也有用白玉米粥的,这种粥投酵不需要去除酵渣,做成的馒头里面不留酵水痕迹,馒头给人的感觉是:香、白、酥、软、绵、筋道……母亲投酵时每每要将煮好的酵粥冷却到一定温度,然后叫我去打开酵水缸(一层层焐着),把酵粥倒进缸中,然后慢慢搅动,这时,一股酵香弥散开来,这便是正宗的老酵香味

投酵的同时,母亲开始了面粉的准备。把小麦舀出来,淘水,再用筛子一筛一筛地拣。拣好了,挑到磨坊里加工面粉。当然,这时候父亲也没有闲着。

父亲要做的都是粗活,他要为蒸馒头准备“打笼锅”的木柴,要整修灶台,为灶膛镗泥、更换炉条、维修烟囱、整理风箱……等等。

打木柴是做过年馒头准备的重要项目之一。新打出的木柴烧火不旺,所以“打笼锅”的木柴要早作准备。木柴最好选用杨木,杨柴不仅耐烧,而且烧起来火势猛,效果好,“馒头重火功”。

秋末,地里的活计不多了,父亲找个一起将河边上的老杨树抬回家,锯成一截截树段儿,然后在场院中间,用一把十字劈斧(大锛)劈,说是劈,更应该叫砍。那时候父亲还年轻,只见他高高扬起大锛朝竖着的杨树段儿猛砍下去,“嘎喳”一声,杨树段儿被一分为二;有时一次砍不开,父亲举锛时就连同树段一起举起来,一次又一次的举,一次又一次的砍,直到终于劈开。父亲常为劈木柴弄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有时上身脱得赤条条的,成为冬日的一道异景。

劈好的木柴被整齐地码在院墙边上,白崭崭的,接受太阳的照晒和西北风的洗礼,这便皋东乡间最初的年景了。

因为乡间家家要做馒头,因此蒸笼必须预定,一家押着一家,到日子了,主人把蒸笼挑回家,架在门外,这便是做过年馒头人家的一个实物广告。做馒头的日子是有很多禁忌的,首先是外人必须回避。做馒头人家一般会在门前置一草帘(障旺)。腊月里,来人一见门首有草帘虚掩着,就知道这户人家在做馒头,就会自觉不再登门。其次,做馒头的时候,一家人言行举止要文明,老封建人家甚至要沐浴净身,绝不可有污言秽语,交流的话语文字不能犯忌,譬如说,做馒头时,只能说来、长、高、香、甜、好等,不能说反意的词句,比如扁、塌、饼、酸、苦、痴等等。有老人的家庭,做馒头时的讲究就更多了,比如,在馒头装笼之前,要在神龛前或灶台旁上香叩头;做馒头者上锅前要端着笼屉跨火;笼头上(蒸笼顶层)要置一块肥肉和高梁把儿等物用以祈祷、辟邪等等。

做馒头是最需要人手的,但这时候大人又不希望小孩子到场,因为孩子们的嘴上没遮拦,可能会说些犯忌的话,所以大多人家做馒头选在夜间进行,意在少些忌讳。尽管这样,还是难免会发生点意外,比如,到时候孩子兴奋不肯入睡,就会到场有意无意说出一些做馒头忌的东西,但这个时候又打骂不得孩子,碰上这种情况,老人们也是无可奈何,就只好用“童言无忌”聊以自慰。

在做老酵馒头过程中,和酵是一个重要环节。和酵是一件力与技术于一体的事,因此,和酵的角色通常由身体好有经验的充当。印象中,在寒冷的冬天,和酵的父亲身上只穿一件单衣,袖子卷得老高,面粉和酵水通过双手不停的和、拌、揉、搓、揽、扒、翻、揣……等一系列动作,最后变成发面酵团。和酵的时候是不能吝啬力气的,乡下人有句俗语:“要吃好馒头,多揣两拳头”。面和好后,被搬到大缸里保温发酵,待发到一定程度(一般在七小时以上)才开始制作馒头上笼。酵与酵之间还存在一个“对”,几块酵调好了,放在酵缸里“对”对酵的时候就需要一个人来踏酵。在我十二岁那年,父亲让我学着踏酵。从来没有踏过酵的我兴奋,跳进缸里就拼命踩踏起来。酵其实是很好踏的,只要两只脚快速地跟进,一上一下,不作停顿,就好踏,但稍一停下,麻烦就来了,两腿酵里,不能自拔。那天,正当我踏得高兴的时候,酵面在我的脚下开始“活丝”,我的体力又渐渐下降,脚下稍微了一下,双脚便陷了进去,拔了这只又陷进那只,只好趴在缸上喘着粗气,一家人哈哈的笑,最后还是父亲抄着我的腰把我硬是“拔”了出来

 “打笼锅”通常是老年人的事。晚年的祖父腿脚不灵便,就不再在灶台上忙活,打笼锅便成了他的专利。蒸馒头的时候,祖父手里的风箱声,便成为蒸馒头场合的一首最好背景音乐。有时,祖父将我搂在怀里,这时,一老一少,两只手拉着风箱。炉火在祖父的老脸上闪烁,映得他沧桑的脸上泛着红光,我俩的身影印在墙上,随着炉火摇摇晃晃,这幅情景现在想来是那么地温馨。

老酵馒头还讲究“腊水”。所谓腊水就是冬天的水,就是春前的水,立春之前所做的馒头相应地就是“腊水馒头”。人们普遍认为,腊水馒头比其它季节的馒头多出一股“腊”香,因此,立春的迟早决定了每年做馒头的早晚。

当年的乡里人家过年,大多要蒸三到五“桌”笼(十扇为一桌,每扇笼装又分为25或36个馒头),家庭殷实的人家做得更多。到时候一家人围在一起,从晚上开始一直做到天亮,谈谈说说,忙忙歇歇,有一种特别浓厚的亲情氛围。做馒头的、打笼锅的、装卸笼的、忙着在花帘上翻拾馒头的、给一只只馒头点红点儿的……繁忙而又忙而不乱。当然也有些馒头做得多的人家或者无大劳力的家庭得请帮工做馒头,因此,乡下就有了一些专门为人家做馒头的职业“馒头人”。

乡里人家多比较注重面子,做馒头会比谁家做得多,比谁家做得好,于是,就有了做好馒头相互馈赠的乡俗。邻里间相互赠送馒头的过程中,体现出一种纯朴的乡风,尤其是一些贫困家庭,人穷志不短,受条件限制做不了多少好馒头,为了不失这个“体”,就单独做点白面馒头送给人家,另外做一些元麦屑或尾面屑黑馒头留给自己。

过年馒头一时吃不完便保存起来。一种保存方法“泥馒头”将冷透了的馒头用大坛子盛起来,又用稀泥封牢坛口,倒扣在阴凉的地方,待到来春二、三月间开坛,这时,馒头又多了一层香味(长时间的酵香变成了酒香)。另一种方法是晒馒头干,把馒头切成片子晒干保存。其时,馒头片晒在门前的竹箔上,长长的竹箔晒成一片,蔚为壮观。冬天的鸟儿缺少食物,便常光顾馒头干箔子。为了吓鸟,人们在上面扯上嵌有红红绿绿布条纸片的绳子,见了鸟儿扯一扯,这一扯扯得红绿布条乱抖,也扯出一道过年独特的风情。

这时候的小孩子们最是起劲,他们围着馒头干竹箔做各种游戏,蹦蹦跳跳,来来往往,边跳边唱:“雪花飘飘,馒头烧烧,雪花扬扬,馒头尝尝……”

老酵馒头,留给我许多记忆,记忆中有辛酸,更有香甜和美好。

现在多怕麻烦,临近过年了,到馒头店买一点馒头,或者自己弄点面粉、馒头馅儿请馒头店代加工,如此而已。方便倒是方便了,馒头的味道也不错,其馒头面儿可能比过去还要白,里面的“孔儿”可能比过去还要大,口感可能比过去的还要好,但是,因为原来做馒头的那些繁文缛节没有了,原先那些做馒头的准备过程没有了,一家人一起做馒头的那种亲情味儿没有了,于是,再好的馒头吃在嘴里也变得没有感觉,甚至于有了许多缺憾。

老酵馒头上带有浓厚的年文化,对出门在外的游子而言,老酵馒头上满满的是乡愁。在皋东人心中,老酵馒头身上所独特的香味已经在人们心中根深蒂固,其分量和位置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撼动和取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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