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村,父亲的农具是最多的。
父亲的农具,在村子里是最好使的。他懂木工,就把锄把、镰把、铁锹把等,打磨得最适合人的手去攥握,不长不短,不粗不细。父亲深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道理。冬闲季节,或者平时的雨日,父亲就坐下来收拾他的农具。农具成了父亲的亲密战友,他们共同承担着二十四节气的阴晴悲欢。
父亲是干农活的行家里手,耕田耙地,撒种割刀,挑担扬场……所有的农活,都难不倒父亲。无论哪一件农具,在父亲手里,都是一件艺术品。庄稼地里,父亲的一把锄头,行走在庄稼棵里,草被除了,庄稼站立在原地;打麦场上,父亲的一把木锨,在风中轻轻扬起,瘪谷清除了,饱满籽粒留在场上;水利工地,父亲的一柄大锹,在泥土间游走,装满一担担泥土,河道慢慢形成……父亲把自己的快乐传递给农具,农具再把快乐传递给大地。
每一件农具,都是父亲的心爱之物。每一次农具用完之后,父亲总是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一件件放在干燥处,或挂在墙上。
阴雨天里,我们家是最热闹的。邻居们常常拿着坏了的锨把、锄柄、断了腿的板凳,来请我父亲帮忙整修。在一杯杯热茶里,在一袋袋水烟中,损坏了的农具修好了,说笑声盈满了屋子,穿过窗棂,飘到场院外。
晚年的父亲使不动那些农具以后,他对它们仍然很上心,把它们保存得好好的,排列得整整齐齐,而且要时常拿出来擦拭一番,检阅一番。
父亲去世以后,他留下的农具因无人维护,渐渐锈蚀了,腐烂了,孩子们让我把它们扔了,但我一直没有舍得。我要留着父亲的这些农具,甚至想建一个父亲的农具展馆,将它们陈列起来,我要把父亲农具的前世今生讲给儿子,讲给孙女们听,即使他们们对这些不感兴趣,但那一代人的记忆,是永远无法抹掉的。
父亲的一生参与了许多水利工程,父亲一辈人做水利工程的时候全靠人工,挑河挖沟,必然跟大锹打交道。
大锹的形状是上窄下宽,锹头长2尺左右,而它阔大的口面就达7寸,锹口带一点弧形。大锹的柄是木质的,木柄只有一尺来长,锹柄的顶端装有一个小拐子,俗称锹把儿。大锹的锹头与木柄的结合部称“锹库”,大锹头跟木柄组装的时候锹库里必须加塞木块,那个锹库便成了人们挖土踩脚助力的地方,下锹时,手脚合力,入土效率更高。
当年,一根扁担,一副泥络子,一把大锹,外加一柄钉钯,就是人们参加水利工程的全部家当。畚箕是不适合大锹的。大锹挖出的土块方方正正,很大的一块,往畚箕里一放,畚箕口经不起压,不几下就扁了。泥络子不存在这个问题,泥络子干脆就没有上口,一根树枝弯成的环,里面用绳子绷一张网就成了,土块根本伤不到它。于是,泥络子成了大锹的绝配。
父亲的大锹柄是用一棵小桑树制成的,时间长了,经父亲的手一次次反复打磨,桑木柄成了枣红色,变得光滑圆润,也成为我家的一件经典器具,常常被单独存放一处。父亲在摆放大锹的时候都要求将锹口朝上,免得生锈或碰撞。
父亲是挖大锹的好手,我在河工工地上看过父亲用大锹挖泥。父亲先在地面上开出一条沟,然后,沿沟的一侧挖一锹,再在后面挖一锹,一块大垡就形成了,这时,父亲的两只手一上一下,握牢锹柄,一撬一推一送,土块就顺利进了泥络子。父亲挖出的每一块泥垡总在50斤以上,一担土四块垡,也就是200多斤了。当年,父亲也曾想把大锹挖泥的技艺传授给我,让我成为一个挑泥挖沟的传人。而我挖锹的时候,总是挖不成垡,挖出的泥块不是向这边一滚,就是往那边一滑,或者中间断了腰,或者顶部掉了头,弄得土不成垡。父亲见状直是摇头,感叹道:“你呀,真担心你将来拿什么去吃饭!”在父亲心里,使不好大锹就很难有饭吃。
大锹最出彩莫过于开河坝,而父亲就常常担任开河坝的角色。
大河开坝可不是一件小事。当年开挖一条像样的河,都要举全县之力,从开工到形成,多的要几个月,开坝的日子相当于工程完工,要举行一场隆重的开坝典礼。我家西边的红星河,开挖于1966年,那一年我10岁。开坝那天,我跟在人后面去看热闹。只见开坝的地方一河两岸都是看热闹的人。我看到父亲和十几个开坝手站在坝上,他们一改往日猥琐的样子,就像战场上的将士,一个个威风凛凛。当开坝的号令响起,大锹便在开坝手的手中翻飞,泥土随着大锹飞落。一边是新开挖的河床,一边是老河道,大坝两边的水位落差达5-6米,老河道的水凭着落差随坝口顺势而下,一时间水势汹涌,白浪滔天,老远就能听到轰隆隆的巨响。大坝的豁口在开坝人的大锹下不断撕开,直到连同坝根都被激流冲走……两岸的观者无不为之惊叹,有人曾为此吟出诗句:“一痕初见海门生,顷刻长驱作怒涛”。
开坝时开坝手是很危险的。当坝口一撕开,坝外的水便一下子涌了进来,开坝手脚下泥土是松动的,稍有不慎,就有可能随着塌下去的泥土被大水冲走。同时,开坝手又责任重大,他们必须将大坝上的泥土趁着大水全部挖开冲走,连坝根都要清除掉。因此,开坝手必是由千里挑一有经验的大锹手来承担。开坝时,他们站在坝心,从中间向两岸挖。这时,只见雪亮的锹口在太阳光下闪闪发光,豁口在他们的大锹下越撕越大,越撕越大,直到水流减慢,逐渐平缓……
晚年的父亲时常以年轻时担任开坝手而自豪,也常为自己是大锹手自豪。
父亲使用过多少把大锹已经无法考证,但父亲上河工的形象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中。每年上河工,父亲的行装就是一副泥络子和一把大锹,就像文人的一支笔和一只砚台。父亲说:写字人要有一支好笔,挖泥人要有一把好锹。
父亲的大锹,随父亲走南闯北,开过许多条河坝,修过多少次海堤,挖过无数块土垡,成了父亲劳动的臂膀。
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不再有人力水利工程了,大锹便失去了往日风光。父亲曾试图将他的大锹转用于开挖农田排水沟,却行不通。因为,种田人对土地的珍惜到了吝啬的地步,他们舍不得把排水沟开得太宽,用大锹挖出来的排水沟又宽又大,肯定不符合标准。父亲不得不买了一把小型铁锹——塘桥锹,父亲却用不惯这种小锹,再无法像使用大锹那样得心应手。
父亲的那把大锹,因为没有水利工程而被束之高阁。起初,父亲还时常拿出来擦拭,保持着亮度,随着父亲的老去,大锹渐渐锈迹斑斑。后来,堂哥因为常常帮人家办丧事出力,想起我父亲的那把好大锹,便借去使用。从此,父亲的大锹成了堂哥专门用于打坑埋人的工具。父亲逝世的时候,堂哥也用我父亲的那把大锹掩埋了我的父亲。
大锹似乎是上苍派来专门与父亲那一代人相伴的,他们来时大锹来,他们老去大锹去。后来,堂哥因病不再从事那种“职业”,自此,父亲的大锹便再无用武之地。
稻床不只用于掼稻谷,更多的时候用于掼小麦。
父亲使用过的稻床可能是用的时间久了,稻床的边框呈暗红色。父亲的稻床是正方形的,桑木边框,稻床面是以竹竿做成的荆条。
在我很小的时候,每到收稻收麦时节,我家的场院中央便支起稻床来,父亲站在稻床前掼稻或者掼麦。我看到,父亲将一捆人物举过头顶,使劲朝稻床掼去,谷穗撞击在稻床的荆条上,谷粒便摔落下来。我学会走路以后,就照着父亲的样子学掼稻,我攥起一小把或者几根稻子,使劲朝稻床摔去。父亲被我滑稽的动作逗得呵呵地笑:“好了,好了,我儿子会掼稻了。”我也得意地咯咯笑。
记得有一年掼麦,那是个大热天,我看到父亲又是一个人站在稻床前,便走上前去“帮忙,那时我五六岁光景。父亲掼一下,我也掼下,当然,父亲掼的是一小捆,我手里却只是一小撮。不多一会儿,我的脸上已经满是汗水了,父亲停下来,替我擦去脸上的汗,顺便用手指刮一下我的鼻子,笑我是个“细花脸儿”,我也伸手摸摸父亲粗糙胡子拉碴的脸说:“你是个‘大花脸儿’”,呵呵,呵呵,父亲笑得更开心了。
“掼稻”比掼麦子略好一些,掼稻时处秋天,天气已经不是很热,而且掼稻不太赶季节。掼麦子不同,掼麦子的季节要赶着插秧,要忙着种棉花、种玉米等等,而且,掼麦子正值炎热的盛夏,热得人很难受,而麦子的麦芒会朝掼麦人的脖子里袖管里钻,刺得人浑身刺辣辣的。还有,新割的麦秸秆茬口,锋利如刀,戳在掼麦人的脸上手上脖子上,一场麦子掼下来,掼麦人的手和脸上必是伤痕累累。
旧时,没有劳力的人家,为了赶农时,不得不把孩子们赶来掼稻掼麦。“噼噼啪,噼噼啪,童养媳妇来掼麦;惯得快,婆婆夸;掼得慢,婆婆骂;当心回家吃糍粑。”当年乡间流传着这样的“掼麦”童谣,童谣中的“吃糍粑”可不是一件好事,就是要挨巴掌。
收场的时候,父亲把稻床搬到场边上,我倚坐在稻床上捧着水杯喝水,看父亲母亲收拾场上的麦子,谈说着今年的收成,谈说我该上学之类的话。这时,太阳的余晖把场边的树木抹成一片金黄色,把麦堆和父亲母亲也涂抹成金黄色。这是稻床留给我最温馨的记忆。
父亲年年都要吃掼麦子的苦。母亲身体不好的那几年,父亲得自己下地割麦子,割好了,自己挑上场,再自己掼。浸染在稻床上的不仅是父亲的汗水,应该是父亲的心血。从父亲掼麦子的事情上,我理解了养家糊口的不易。
在参加工作以后,每到收获季节,我还会回家陪老父亲在稻床上“玩”几天,因此,我对父亲的稻床是很有感情的。
上世纪90年代,父亲已经年近古稀,掼麦子的手臂已经举不过头顶,只得将打麦场让给了收割机。
结束了使命的老稻床被我扔在家里的小库房里,老父亲看到后,又把它拣出来挂在墙上。依着父亲,他是要把稻床当作一件传家宝予以传承的,他时常要把稻床上发生的事拿出来叙说一番。后来,我曾写过一段关于稻床的顺口溜:
“稻床虽然也叫床,
却从没有人睡在床上,
遇上它必是汗流浃背,
历练它才会有米饭的香。”
我父亲有一根好扁担。
父亲的扁担是洋槐木的。一直不知道洋槐是什么树,后经考证,原来是凤凰木。父亲说,这种树木材质细腻,制成的扁担身子轻,挑担的时候,应肩、应脚,担子重的时候晃,担子不重的时候也晃,这是它的最大优点。当然,父亲的洋槐扁担也有缺陷,就是它属于小扁担,只适合挑泥挑粪之类,不适合挑麦子和稻谷那些体积大的东西,因为挑这些东西的扁担需要长一些。因为父亲的扁担好挑,应肩,应脚步,便成了村里的“大众情人”,常常是人歇扁担不歇,父亲不用的时候,别人就拿去用,一来二去,不知被谁拿去挑了过重的担子,扁担中间断裂了一道纹。大伙都很为此可惜,父亲更是心疼不已,没有办法,父亲只好找来一块杨木,刨光后箍在扁担上,这就成了“疤子扁担”,疤子扁担挑担还可以,只是自重比以前大,也失去了扁担应有的美感。
父亲的疤子扁担随我参加过水利工程。我上河工的时候,已是人工挑河的晚期,只剩下一些小型水利工程。那一次,我跟父亲合挑一个地段,这意味着我担得少,父亲就必须多挑。
那一年,我十八岁。
初次接触扁担,觉得新鲜,浑身是劲,当然其中也有对无书可读的憋屈的抗争,拿自己的身体出气。工程开初是挑上层土,尽管运距比较远,却是一路平地。第一天晚上,父亲问我累不累,我说不累。父亲告诫我要悠着点,“肩三脚四”呢。意思是说,挑担对人的考验在第三天第四天上,肩膀三天,腿脚四天。果然,几天下来,先是肩头疼得厉害,后是脚底磨起了泡,一碰就疼,两腿沉重得老是想往下坐。而这时候,土层往下去了,一担泥上肩,首先要从河坡向上登数级台阶,爬坡时,重担压在肩上,两腿一步一蹬,已是艰难,待到了平地,两条腿更是只能往前“拖”,加上脚上的血泡一沾地就钻心的疼痛,始觉挑担人的苦。好在父亲把他的洋槐扁担让给我,减轻了我的痛苦,让我坚持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次水利工程。
农人对一条扁担的要求,大抵要刚柔相济、软硬兼备。好的扁担就是一位出色的舞伴,农人在挑担时,通过对所担物体的重量,引得扁担一起一伏的颤动,带动其腰、胯、臀的扭动,完成双脚前移的步伐节奏。物体虽然压迫着负重者的双肩,却能保证其步履稳健而又轻松。其次是扁担的宽窄要适中,不过重又不硌肩便是扁担的最高标准。父亲的洋槐扁担正是具备了这些条件。
晚年的父亲,腰背有点驼,我知道肯定与挑担有关。挑担是乡下人的一种姿势,扁担弯了,是被挑担人硬生生地扛弯的,挑担人的后背弯了,是被扁担无情地压弯的;扁担与挑担人之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感情纠葛。父亲那一代人自立于乡村,凭的就是肩上的扁担和被扁担磨出一层厚茧的两个肩膀。
我走上工作岗位以后,之所以能够吃苦耐劳,能够与人不争,能够成为优秀,我时常想,这或许与当年的挑河有关,与父亲的扁担有关,从这个角度看,父亲的扁担倒不失为我人生的一位老师。
父亲说,乡下的孩子,可以读不好书,不可以使不好镰刀。
父亲教会我使用镰刀,也是将生存的本领教给我。记得父亲教我割刀时所讲的要领:分开双腿,弯下腰身,撅起屁股,右手握紧镰刀,左手拢住麦子,镰刀随之插进麦棵,钩住麦子,贴近麦子的根,铆足了力气猛地向后一拉,嚓——,这时,心要沉到麦子上,劲要沉到镰刀上,嚓——,嚓——,一刀连着一刀……
在我上中学的时候,收麦已经贯穿于我的整个暑假。那些天,我跟随父亲整天沉浸在麦田里。
父亲割刀的速度很快,而且耐力大,往往是父亲割两行,跟我割一行一起前进。一行割到地头,我坐下来歇一会,父亲不歇,他又走向第二行,并且将我的那一行一起割向前去。我被父亲的汗水和呼哧呼哧的气息所感动,便不得不挥着镰刀跟上去……
镰刀给我们带来收获,镰刀有时也会对主人造成伤害。那次,我正跟父亲一起割麦子,刚割一会,父亲手里的镰刀被地里的一个砖块一蹦,锋利的刀尖刺进了父亲的左脚踝,血流不止,当我惊叫起来的时候,父亲却摆摆手,“没事没事”,父亲说着,丢下镰刀,从地上抓起一撮土捂在伤口上,自言自语地说:“狗日的,你馋了吗?也要来咬我一口!”随后,父亲用一块布片粗粗地包了包伤口,把镰刀尖重重地在泥土里戳了几下,刀锋上面的血迹便被泥土擦得干干净净。父亲重新拿起镰刀,往手心里啐一口唾沫,弯下身子又割起麦子来,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我问父亲为什么要在地上戳镰刀。父亲说,人是大地上的生物,这是向大地投诉,请它来教训镰刀,以后不能再伤人。
其实,镰刀也跟我的父亲一样,一生都在与大地较劲,与大地上的植物较劲,父亲的镰刀不仅用于割麦子,还割稻子、大豆、油菜、玉米、青草……每个季节,镰刀都要辛苦一场,一季又一季,一年又一年。
终于,随着农耕的文明进步,镰刀被挂在墙头上,再无人问津。
轰隆隆的收割机在满眼金黄的麦田里耀武扬威。以割刀技艺为荣的父亲,坐在地头上,呆呆地看着机器作业的场面。回家以后,父亲将墙头上的镰刀取下来,拿在手上试试刃口,镰刀的刃口曾经吞下过多少岁月啊。父亲无声地将镰刀重新挂在墙上,他用浑浊的眼睛望向地头,那里的麦收现场,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围着大机器晃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