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房子在海启高速公路上,拆迁后搬进了居民点。结识了居民点里的一些新邻居,其中有一位老舅妈。
老舅妈是我堂兄弟的舅妈,大伙顺嘴也跟着叫老舅妈。
春天里的一天,我正在家里学着育玉米苗老舅妈推着一辆旧自行车从我身边经过。这可是一辆重磅老永久车,老人有时并不骑,推着走,当拐杖。她把车子撑上,热心地为我当起了技术指导。苗地水要上足,确保水分,这样,玉米出苗才齐;玉米种子要一颗一颗丢,颗粒之间要分隔开,这样移栽的时候才好分棵,等等。老人说得头头是道,合情合理,老人的热心,让我不服不行。
交谈中,我对老舅妈有了较多了解。
老舅妈今年83岁了,老两口都健在,他们膝下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子女们都很优秀,也很孝顺,但他们不愿意依赖孩子,还是老两口一起过。老舅妈说,她年轻时曾任过村(大队)妇女主任,因为没文化,后来不曾有机会“往上走”。1958年,挑如泰运河的时候,她们大队的工程进度慢,受到批评。男劳力都上去了,还是跟不上进度。干部就动员青年妇女们上工地,她是妇女主任,自然而然要带这个头。她带了8个女青年走进河工工地,那一次,她出足了风头。在男人的世界里突然冒出几个女的来,男河工们像看“西洋景”一样来看她们:“快来看哦,来了几个‘铁姑娘’哩!”
挑河挖沟毕竟不是女人做的事,其他8个女子挑了几天,有的瘸了腿,有的扭了腰,一个个吃了败仗,最后只剩下她一个人。她说,她其实也吃不消了,但还是咬着牙坚持下来了,她不能给男人们留下笑柄。结果,她最后还得了个奖,叫“铁姑娘”奖,也有人叫她“能妈妈儿”(方言能女人)。
老舅妈自嘲地说,后来因为这个“能妈妈儿”,让她难找婆家,小伙子们找媳妇不敢找她,都怕她“能”,将来说不定会遭到欺负。而且,在河工那段时间,她学会了吸烟,至今都没有戒掉。
房子拆迁了,进小区前,儿子儿媳知道老舅妈爱管闲事,好打抱不平,就事先跟她打了预防针:到新地方了,相互间都不熟悉,百人百性,往后说话做事都要注意点。你现在年纪大了,人家的事,尽量不要去掺和,不要惹事生非,不要自寻烦恼。老舅妈答应得很好,保证说,以后肯定不多管闲事,不给自己和家里惹麻烦。
开始一段时间,因为家里事情多,老舅妈在家里忙里忙外,也就没工夫跟人家搭腔,时间一长,渐渐跟人混熟了,她的“老毛病”就又犯了。
左邻右舍没有几个比她年纪大的,家长里短有什么事都爱跟她唠唠,跟她说了的或者没有跟她说的,只要她知道了,她都要问问。见到不顺眼的人和事,她就要管管,甚至大声呵斥几句。因为她说得在情在理,又因为她年长,是长辈,大伙尊重她。在我们这里舅老爹属于公亲族长,于是,她这个“老舅妈”的名声就大了起来。
要说老舅妈的名气大,得从小区里发生的一件事说起。
小区新来了一个姓孙的邻居,50多岁年纪,为人很勤快,他见小区有块空地,就见缝插针在上面种上了一些瓜果蔬菜,那些蔬菜到了夏天长得郁郁葱葱,煞是喜人,豇豆长长地挂满了豆架,黄瓜一条条悬在棚下……自己吃不了,摘下送给邻居们分享。
这就让附近的老住户曹家老太心里不舒服。曹老太比孙家媳妇也就大了十来,六十七八岁的样子,因为保养得比较好,看上去比孙家媳妇大不了多少。
曹老太的家庭好,儿子在一家大公司任高管。但她心眼不大,她见孙家媳妇的菜园子长得好,就不服气,心想,这块地方原本是我家的,现在虽然被集体征用了,成了公家土地,你一个外来人,凭什么在上面种东西?就是种也应该由我来种。便当着孙家媳妇的面数落了几句。曹老太的丈夫曾经当过大队干部,她是好强惯了的。孙家媳妇年纪轻,并不知晓曹老太底细,不买她的账。两个人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先来的媳妇不怕后来的婆,你以为我还怕了你!”“你家老头做过干部怎么了,这可不是当年,你欺负人的日子早过去了!”矛盾逐渐升级,她们便开始骂街,互相揭短,你年轻时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现在还在跟某某人来往,两个人越骂越难听。
事情闹到这份儿上,村干部不能不管。村调解主任是个小姑娘,她哪见过这阵势?两个人骂的那些粗话脏话让她听了脸红心跳,想劝劝不住,想骂不敢骂,只好和稀泥,两边说好话,“大妈,那点地方种东西也长不好,你回去把它拔了算了。”“奶奶,你别跟她计较,那点地方种不种有什么意思。”孙家媳妇说:“我种已经种了,拔,我是不拔的,我倒要看看哪个敢拔!”“不争馒头争口气,哪个种都可以,就是她不好种!”小主任苦口婆心,问题却没有一点缓解,最后只好让她们先回家,说实在不行,就上报到镇上去,请镇司法所来处理。镇一级还是有点唬人的,两个女人暂时偃旗息鼓,各自回了家。
那几天,老舅妈正好去了女儿家,没有掺和进来。回来后,听说发生了这种事,便想去找她们,给儿媳妇拦住了。“干部们都解决不了的事,你个老太太去掺和什么?当时不是说过,你不再管闲事了,现在倒又忘了?”老舅妈说:“我不过是想问问,又不是说就能解决。”儿媳妇说:“不是说你不能管这事,怕就怕那两个人惹急了,一推一搡,你个七老八十的老太太又不能碰,万一弄伤了,躺在家里哪个来服侍你?”
老舅妈听了不再做声,她觉得问题完全没有儿媳妇说的那么严重。不过,想想也对,自己目前对两个人的事情还不甚了解,冒冒失失的的确没有多少把握。老舅妈便装着听儿媳妇的,说儿媳妇说得有道理,“老不管少事”。暗地里,却开始对事情展开调查,等待时机成熟,再作道理。
过了几天,孙曹两家骂声又起,这时老舅妈的调查也做得差不多了。
她先去找年纪轻一点的孙家媳妇。孙家跟老舅妈是老邻居,她相信自己的话她还是听的。
一提起曹家老太,孙家媳妇就怒气冲冲,胸脯激动得一起一伏:“不要提她,一提她我心里就来气。我要撕烂她的那张破嘴,叫她交出我跟哪个男人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老舅妈并不理会孙家媳妇,她稳稳地坐在孙家的沙发上,说:“你能!才来几天就跟人家吵架,不怕人家笑话。我问你,你是跟她闹,还是跟我闹?”孙家媳妇一听,忙赔笑脸说:“哦,老舅妈,对不起,我不是跟你闹。”“不是跟我闹,还跟我说这些气话,难道你还不晓得我的‘丑品’?”孙家媳妇一听,忙说:“哦,哦,我晓得了,我这就去拿香烟。”说着,找来支香烟递上。老舅妈笑道:“这还差不多。你要听人劝,古人就说了,骂架没好言,打架没好拳,她骂了你,你也骂了她,而且人家年纪也比你大。你骂人家,人家就不来气?”“就她那架子,想欺我,没门儿!”“听我的劝,哪天我把她叫到你家来,你们和好,你能不能不骂她?”“就她?”孙家媳妇当然也不想继续闹下去,只是不好自己服软,现在有人给自己台阶下,也就就坡下驴。“没有上门的菩萨不烧香。她来,我就不骂她。如果她是来欺负我,我决不让她,年纪大点怎么了,牛老好卖钱,人老不好卖钱!”
老舅妈心里有了底,接着,她又走向曹家。
“我倒要看看这个细X有多厉害,才来了几天就想反过锄子来筑天(锄子即锄头,反过来有锄天的意思),没门儿。”不等老舅妈开口,曹家老太骂七。听话听音,老舅妈听得出,曹老太这话是说给她听的,意思是,不管你名气有多大,也不管以前你跟孙家邻居之间关系有多好,先堵上你的嘴。
老舅妈并不理她,笑笑说:“他大嫂,你们一家姓曹,一家姓孙,是不是想演一出曹操斗孙权的老古戏呀?”曹老太嘴上硬,但是没文化,一听老舅妈讲什么曹操孙权,她接不上茬,自觉尴尬。老舅妈不等曹老太答话,接着说道:“你夫家姓曹,我娘家也姓曹,按说你应该叫我一声姑奶奶。”“哦,原来还是姑奶奶哩,对不起了,快请屋里坐!”老舅妈走进屋,不请自坐。接着,她开始实施她的进攻策略,笑着说:“不怕你笑话,姑奶奶我还有个“丑品”,好吃个香烟,第一次到我娘家来,家里可有烟啊,有的话,弄个来我吃吃。”曹家老太见姑奶奶要吃烟,便忙去找香烟,找来敬上,又给她点上火。老舅妈又问起曹老太的年纪、孩子多大,在哪里高就之类,曹老太只好逐一回答,渐渐便解除了戒备,两个人便近亲了许多。
老舅妈一边吸烟,一边说:“叙下来,你比我晚一辈,是我娘家的大侄媳妇,咱既是一家人,就不说两家子话,我今天想说你两句,你不会嫌我这个姑奶奶啰嗦吧?”“姑奶奶说哪里话,我知道你是当过干部的,说话不像我没见识。不过,你可不要向着孙家说话,要是那样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不要说我不答应,我的儿子也不答应。”曹老太顺便抬出她的儿子来,老舅妈已经从她嘴里知道,她儿子现在某大公司任职,人际关系网很大,镇上村里的干部们都敬他几分。老舅妈笑道:“我想让你们两家和好。”“这不可能,她骂我骂得那么凶。”“我听说了,她骂你了,你也骂了她。骂她养野男人。这个是随便能骂的?你是看到了,还是捉住了?刚才还骂她是个细X,这个也是女人骂的?你骂人家,你想想,你腰里长的什么呀?”曹家老太想想笑了起来,道:“她个细——东西,骂得我心里难受,一急就骂出来了,骂过了觉得心里才解恨。”“你解恨了,人家不就有恨了!你是我侄媳妇,我跟你说,以后记着: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这是古人说的。”曹老太道:“我可没你懂的多,也没你那么大的心怀。”老舅妈缓了一下,说:“心胸是培养起来的呗。你儿子在外面见的世面多,肯定也遇到过这种事,他回来你跟他唠唠,看他怎么说。两家以后成了紧邻,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早不见晚见的,整天绷着个脸,怎么过日子?你如果肯听我的话,明天,两个人坐到一起,把话说开。”看曹老太不说话,老舅妈接着说:“你说,是去她家,还是她来你家?”“我不去她家。”曹老太还在作最后的坚持。“那她来,你还骂不骂她?”“她不骂我,我就不骂她。”“两个人和不和好?”“她跟我和好,我就跟她和好。不过,那块地她不好种。”“好的,只要你有这句话。至于那地,可以大家一起种呗。”
老舅妈跟曹老太一起走到门前的零地上,看黄瓜地里还缺几棵,便说自己回头到孙家看看有没有,让她送两塘来补上。
孙家媳妇听说让她去曹家,起初不肯,但经不住老舅妈的一番话:“你还要人家来向你谢罪呀,人家年纪比你大得多,听话,明天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到时候我来喊你!”第二天,老舅妈从自家地里挖了几塘黄瓜秧,拎在手里来叫孙家媳妇。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向曹家,
老舅妈一到曹家场院,曹老太就亲热地叫姑奶奶,简直比亲姑奶还亲。连忙又转身回家拿出香烟来。
老舅妈将手里的黄瓜苗递到曹老太的手上,说:“孙家嫂子听我说你家地里还缺两塘黄瓜秧,就挖了两塘带来了。”一边说着,一边跟曹老太下地栽黄瓜苗,转脸对站立一边的孙家媳妇:“细嫂子不是个灵泛人的吗?还不快点去帮你曹家婶子到塘里拎点水来浇瓜呀。”孙家媳妇只好应声去了。到这时,这对冤家的两双手在老舅妈的调解下,在栽黄瓜秧的时候搭到了一起。
老舅妈看到曹老太家地里有不少四季菜苗,便跟孙家媳妇说:“你前天不是跟我说想在那块地上栽四季菜的吗,你曹婶子家这里不是有现成的菜秧子,拔几棵一起去栽上呗。”她们仨又一起走到那块争吵的“是非”地上,一起栽起四季菜来……
三个人栽四季菜的时候,四周围了一圈的邻居,她们笑着,议论着,都说老舅妈栽的菜行子线路直,棵子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