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燕青的头像

燕青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4/13
分享

“春羽”计划+看热闹+燕青

山嵍连绵起伏,灰灰蒙蒙的天空被挤出褶皱的痕印。沟壑间稀缺的点点青绿把大山和田地区分开,焦黄的土地被太阳晒得黝黑黝黑,沉闷的空气吐出荒芜的呜咽,麦田都干裂了,纵横不规律延伸的裂土东拼西凑,勉强看出庄稼的痕迹。庄稼也不是庄稼了,人也不像人了。村东头的老庙只剩破烂,断壁颓垣上的枯蔓都蒙上层灰,庙里值钱的东西大都被村民顺去作贴补。庙里大佛本就用杨树木头雕琢的,此时也是东残西落。佛不叫佛。一双空洞的佛眼俯瞰着愈来愈少的人烟,无言诉说着村庄的变迁和历史。沉压压的空气没落炊烟,也捻灭整场热闹的微火。

“那谁?看着咋恁俊。”

“是那以前地主赵家的独女儿,叫热闹。”

“名字怪新奇,俊得很……”。

村头老李靠给周边村子村户打铁器为生,年逾五十,一直单着,无儿无女,走四路通八方。近月来各庄都逢大旱,老李自然活少。多走动也是要耗费能量,老李干脆睡到巳时,也算省了顿饭,又在东头的老庙从晌午躺到傍晚。有精神了便睁着眼看庙门前重复往返的人,身体颓了就耷拉着脑袋打起瞌睡。老李瞪着眼的时候,也是空洞的。

“你说这热闹也十七八了,咋还没人说个亲?”

“你可操心他家的事,也不瞅瞅咱啥时候能吃点饱。”老李白了说话人一眼,抠着大佛脚掌朽烂的杨木,指甲缝里全是发黑的木屑。觉到不适便用另一只手的小指甲翘出来,一吹,又接着抠了。

老李素来是喜欢讨人说话的,近来也是闲着,索性跟路人说东说西,别人不理,他便自说自话,也不知说给谁听。有人应了便起了兴致,滔滔不绝。大多人只当个传闻随意听听便罢,可偏有人心眼多,定要老李说到根底。

灰云也似乎听到风声,拨开严丝合缝的云堆,透出鲜少表露的温煦。

可沉溺在浅滩的隐晦秘事却渐渐干涸,经年融浸的佳酿终究枯竭糜烂。

“那热闹他爹好歹以前也是个地主,虽说后来给削除了,但也留了点资产,在咱村还算富辈。”老李剔着牙,嘴巴含含糊糊。

“有点钱就没人敢提亲?不至于吧。”

“你懂个啥,她爹心里算盘精得很。”老李四下瞄了瞄,招呼说话人凑近点,“隔壁庄有个老头,年级都快赶上她爹了,早在热闹十五点儿大的时候就暗地许给他了!估计啊,再过个一年半载就嫁过去啦。”

“还有这事儿?这不就是卖女儿嘛!没人说道说道嘛?”

“又不是你卖,你搁这怪激动,丢人!”老李拍了拍说话人的脸,“咱呀,都心知肚明,人家自己亲爹都愿意,咱也就凑个热闹瞎看看。”

“那热闹自己没个看上的男子?”

老李语气忽地放缓,“……这谁知道呢。”

“唉,咱也只有看热闹的份儿啦。”说话人摆了摆手,扒拉扒拉裤脚干硬的泥块便离开了。

老李不是不知道。他甚至亲眼看见过。

那是王家的小儿子秀生,上过学,识得很多字,在村里算个读书人,长得白净,身子结实,待人也温和,倾慕他的女子不在少数。可秀生家里穷,刚生下来时,村里地主赵家风头正盛,大多人家被迫耕地劳作。秀生他爹没日没夜地劳动,最后一头栽在田里,被人发现时早已没了气息。秀生大哥不久也倒在了地里。从那以后,秀生家门紧闭了很久很久,不见人影,只闻妇人啜泣,婴童啼哭。村民感叹,他爹和大哥倒是一去一身轻,只是可怜了母子俩,孤苦伶仃,无人依靠。秀生他娘以做针线活为生,不问日月,一低头一抬头,天便黑了,渐渐熬坏了眼睛。又一人供秀生读书,慢慢累垮了身子。可她一直对秀生说,儿啊,要读书,去城里,去好的城里。秀生心疼他娘,颇为孝顺。

老李不知秀生和热闹是怎的好上的。只是那夜,他实在太饿,便去村子后山挖野菜。后山无人居住,荒了很多年,处处弥漫着黄土的泥臭味。偶尔几点青苔,几株小草倏地舒展一下,或者几声鸟鸣,几缕微风拂过,都是自然对这片破碎土地的施舍。但就连青苔、小草、鸟鸣、微风,都不愿多停留片刻。

而土地荒芜,也无法阻挡缝隙中顽强生长的情意。

黑夜静谧,静到只听得见沙砾的碎响。老李采完野菜,坐在石堆上,参差不齐的枯树挡住他大半个身子,细碎月光倾投下来,照亮不远处两颗心脏的碰撞。秀生牵着热闹,沿着小道边并肩慢慢走着。有时秀生说了什么,热闹便微微侧过头,仔仔细细地,安静地听着。又或是热闹问了什么,秀生也侧过身子,仔仔细细地,安静地,听她说天说地,说南说北。但大多时候,两人都低着头颅,时而踢过脚边的石子,腼腆的笑着,紧紧的牵着。你见月光,却不见说不尽的爱与远方;你说月光,却不说道不完的相思与怅惘。

月色渗透爱意的汹涌,也拨动老李的心弦。他看着甜蜜的两人,终究没有上前去揭穿或是打扰。他只想着,这对苦命鸳鸯今后要怎么办呢?父代的恩怨、家庭的差距肯定会阻挡的吧?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我不说便罢。只待了片刻,老李就离开了。夜更深了,衬得月光洁白无瑕。

“秀生哥,你可恨我?我爹那样迫害……”

“我咋会恨你,那是你爹的错。我不会恨你,我喜欢你,我爱你!”

“你可知道喜欢和爱都是啥?”

“喜欢……喜欢就是我想天天看见你,早晚想着你。爱就是……就是我想跟你过日子。”

“那你爱我啥?”

“我爱你的嘴,你的眼。”

“还有啥?”

“爱你的淤青,爱你的疮疤,我就是爱你的所有。那你呢,你可爱我?”

热闹转过身,粗黑的麻花辫遮住欢喜和羞涩,点了点头。红头绳轻轻晃动,刺挠着秀生的五脏六腑。

发觉热闹的肯定回答,秀生简直太欢快了,“那你爱我啥!”

“我爱你说……想跟我过日子。”

不知哪来的力量,秀生只觉得血液在沸腾,心脏在燃烧!他一把拥住热闹,滚烫的体温让这对甜蜜的恋人纷纷红了脸颊。柔情似水,流淌至有情人的指尖,滋润干涸的爱泉。额头并抵,有意或无意的触碰与抚摩,都化作甘霖,浇灌蓬勃的生命森林。炙热的躯体在云雨间翻腾,嵌合的灵魂反复交融。

热闹突然哭了。秀生一下子慌了。

“你咋了热闹,跟我在一起你可是不痛快了?”

“不是的!秀生哥,我愿意跟你在一块。”

“那你是为啥?”

“我就是哭自己不争气,决定不了啥。你也知道,过不了个一年,我就得嫁到邻庄去了。”

秀生也红了眼眶,是啊,他无用得很,只会读点书,竟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留不住。

热闹抹了把脸,捧起秀生的脸庞,这样的男儿啊,懂她又待她好,爱她又珍惜她,不论样貌,不说才气,真真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爱人啊!慈祥的娘在生产时难产走了,留下个女娃娃,她那老爹,只一心求子,不爽快了便骂她打她。十几年间,身上的伤疤结了痂又长了新的,泪都哭尽了,心里只有恨!

“秀生哥,我本来觉着我这一生也就那样了,就算嫁过去给人做牛做马我也认了。可是……可是我遇见了你,我不甘心!我不甘愿就这样!”

“热闹,我的热闹,我更不甘心!别害怕,别哭,过个半年我就考学了,等我考上城里的大学,我就去提亲,我带你走!我要娶你!一定!你等我!”

“我等你!多久我都等你!”

秀生紧紧握着热闹的手,坚定地,执着地。月亮慈悲,落了满地银光,又坠化云烟,萦绕指缝间筑起的水晶坟墓,浅浅轻拂,炽热又刺骨。

从那夜的偶遇后,已过了俩月,老李并未对任何人提起,想到他们时,心中总是不自觉生起怜悯。

这天,老李照常躺在东头老庙里,庙门前几列办白事的人走过,穿着素衣,戴着寿带,敲锣打镲,哭声哀嚎像要撕破天空,扯断大地。老李半梦半醒,起身碰了下道旁观看的路人,“谁家又死人啦,吵得人耳根子疼。”

“是那王家小儿子,秀生。唉……可怜啊,家里就剩她老娘一个了。”

老李一下便清醒了,“前儿个还好好的,咋的突然就……就没了。”

“哎呀!你可是不知道,这小秀生和那赵家女儿热闹搞一起啦!啧啧啧……”

“咋个能发现的?”

“呦喂,这说的好像你也知道似的。那指不定就是有人瞅见了呗,再个告诉王家老娘了。”

“然后咧?”

“他两家仇大得很,听说王家老娘让他俩断,秀生不愿意。”

“再之后咧?”

“秀生他娘也是心狠,给他锁屋子里,不给送饭,偏饿着他逼着他断。谁成想,这秀生倔得很,也不知道可是读书读傻了,饿了两天也不带吭声的!”

“可断了?”

“真断了人还会死?王家老娘再打再骂,他也不听。第三天这秀生啊……撞墙自尽咯!”

“那赵家热闹咧?”

“这我咋知道。你今儿个话咋恁多?”

老李沉默了,说话人还在言语。

“也不知道这秀生咋想的,人吧长得又不赖,还读过书,喜欢他的女子也多……家里现在就剩……”

“老李你说这秀生真娶那热闹,可真对不起他那死去的爹和大哥!你看……”

见老李不语,说话人砸吧砸吧嘴,嗤了下鼻,心里犯嘀咕,搞得跟你死儿子似的……

老李慢慢从人群里退开,转身对上庙里破佛的眼睛,“造孽啊造孽……阿弥陀佛”

忽地,殡队后面传来阵骚动,交织着年轻女子的啜泣和中年妇女嘶哑的谩骂。

“你勾引我儿子!克死他!你还有脸来?”

“婶子我求你……求你让我见秀生哥最后一面”热闹跪在地上,额顶磕出块血印,指甲缝里嵌满了灰土。

“滚!快滚!不知羞耻!”

“婶子……”

秀生他娘未等热闹开口,便招呼殡队加快向前走。“你就是个祸害!祸害死你娘,又来祸害我儿!”朝热闹唾了唾口水,王家老娘又转头哭着追棺材去了。

殡队越走越远,远到早已看不见白衣,听不见锣镲,聚集的村民大都三三两两地散去。热闹还跪在地上,久久望着殡队行去的方向不能出神,眼眶积攒着泪珠,脸上泪痕斑驳,紧抿着双唇,身子止不住颤抖着,走近才听得到她沉闷的呜咽。她甚至不愿哭出声,怕太过尖锐刺耳,扰醒秀生的安眠,怕秀生醒来怪她,怪她没看他最后一眼,又怕秀生忘不掉她,带着痛楚回归平寂。

热闹跪的太久,起身时腿脚发麻,她用手掌轻轻摩挲着微微隆起的小腹,还是转身离开了,朝着和秀生远去的相反的方向,离开了。

老李看着热闹离去的背影,眼眶有些发酸。他又重新在庙里躺下,夜深了,月色皎洁,老李一直醒着,一直看着月光。

过了几日,除去秀生殡葬的余火,村子又恢复了平静。那掺杂着黄土的空气似乎都要捻出沙,站在土方上看,各家各户埋没在一片又一片绵绵黄雾里,朦胧、沉重。风便显出了深深浅浅的形状,一时聚向那家的旱地,又转向他户的木窗,忽地散了。檐边的沙土停了又走,默默地落在麦地萎烂的穗结上,干瘪的籽粒也不再与风沙对抗,化作芽状的枯尸,静静等待着下一轮在土地深处的重生。而大多都沉睡在被黄沙填满的蔫壳里,慢慢掉落、消解,融进黄尘,又飘去别处。

尘风越发厚实了,望不到头。

天气鲜见的恶劣,村户都闭门不出。而邻庄时不时有“军人”出动,一身土黄色衣装,腰间束武装带,长脸的、方脸的、面部坑洼不平的、长着痦子的……为首的几人都是村人未曾见过的样子——人中的黑胡子好似连着上嘴唇,脸上嵌着双精明的小眼,严肃样愈显滑稽。他们行迹不定,只是所到之处,家门残破,不再关上,屋内哭喊哀嚎似要冲破天、震碎地。老李走村次数多了,亲眼见的也多。前个儿他去邻庄搓铁,换点粮食回来,直接被那“黑胡子”打了一顿,搜遍全身,将杂粮全抢了去,凶恶的五官扭曲在一起,口里骂着不知什么腔调。老李听不懂,也不敢再听,只一昧地学着旁人点头哈腰般求饶,才得以回来。回村路上,老李眼见着许多一样服装的“军人”冲进民户家里,不一会打砸声便传了出来。他更不敢逗留,缩着头跑了。

老李回村跟村民讲诉,大家都只当他又在瞎说闲话,纷纷嗤笑着便过了。躺在庙里,老李心急却也没办法。

热闹每天都来庙前这段路走走,这是她送走秀生的最后一段路。

老李瞅见热闹来了,把一肚子话全说了出来。

热闹听进去了,却也只是笑,“我信你,老李叔,但我不走,秀生哥埋在这。”

“你这小妮儿咋恁倔!你不走,肚子里的娃娃以后出事咋办?”

热闹无神的双眼忽地现出一点光泽,“你咋知道的……”

“哎呦!别管我是咋知道的,快走吧热闹,离开这儿,为了娃娃和秀生,快走吧!”

“那……老李叔,你告诉我,秀生哥埋哪了?”

老李看着热闹消瘦的身子,叹了口气,给她指了地方。

村庄入夜,偶尔门户传来几声狗吠。热闹凭着白日里的记忆,摸索着到了秀生的坟地前。

“秀生哥,我来看你了。你可怪我这么晚才来?”

“秀生哥,我只恨自己是个祸害,啥也做不成。”

“秀生哥,我想给孩子取名叫思秀,你觉得咋样?我也要让他多读书,去城里考学。”

“秀生哥,我要走了……带着孩子离开这,来见你最后一面。”

“秀生哥,下辈子我还等你娶我,多久我都等。”

热闹走后不久,“黑胡子”便席卷了各个村镇。热闹他爹嗜财如命又藏匿不得,家里被洗劫一空后,随着大火化成灰烬。老李躲进了早就变成空洞的佛像里,从未被发现,他与烧杀抢掠隔绝,在黑暗的窄小空间里,祈求这无尽深渊的离去。村里老庙也毁了,佛不再是佛,人不再是人。

热闹去了哪里,过得怎么样,孩子又如何,没有人知晓。

只是三十年后,没了断垣与疮痍,有了幢幢楼房;没了面朝黄土,有了绿水青山;没了饥荒遍野,有了漫溢烟火……

破旧的河吸干了贫瘠的黑血,流尽了不甘的苦楚,渐渐蕴出它的清澈与碧波。

老李已年逾八十,不再打铁器了,却还是每天站在老庙被拆前的地方走走看看。村此时也不是村了,是镇!城镇!搭上了电线,还通了车。老李成了镇里的老人,爱讨人说话的习惯还没变,时不时拉着过路的孩童讲讲以前村里的事。

“娃娃们,书接上回,我啊一个人躲在那担惊受怕好几天,你们知道八路军吗?威风!正气!他们消灭了敌人,把我救出来之后……”

孩子们听入了迷,眼瞳微微颤着,一动不动地盯着老李。清透的风拂过他们稚嫩的脸颊,纯净、一尘不染,新生的气息播散在青绿的大地,春天到了。

热闹又回来了,一个人回来,一个人在秀生以前住过的地方安居下来,一个人每天走过以前送秀生的最后那段路,一个人在天黑的时候爬上后山,一坐就是半夜。

老李很想多和热闹讲讲话,又不敢多叙旧。为数不多的几次谈话里,老李知道热闹生了个男孩,取名叫思秀。思秀……好名字。今年在城里考上了博士,马上要结婚了。

“结婚,好事儿啊,你儿啥时候接你去城里?”

“再说吧,城里的事我也不懂。”

热闹摆摆手,走回屋子。电话响起,热闹赶忙拿起来。

“儿子诶,工作忙吗?最近累不累啊?”

“还好还好,诶妈,我最近有点事,可能没时间接你来城里了,要不你自己……”

“没事儿,我待在这挺舒坦的,不用管我。”

“行,我先忙了,先挂了。”

嘀嘀嘀……

电话那头传来忙音,热闹放下手,望着房门出神。

夜又深了,月亮上的黑斑遮住皎洁。热闹睡下了。梦里,秀生抱住了她。

“热闹,我也来看你了。你可别怪我这么晚才来。”

“热闹,别说自己是祸害,明明是我耽误了你。”

“热闹,思秀是个好名字。只要是你取的,都是好名字。多读书好,能孝敬你更好。”

“热闹,我来看你最后一面,以后我就不来了。”

“热闹,下辈子我一定娶你。”

魂魄在梦深处寄托念想,挽起辗转反侧的情思,守护着永久的沉眠,等待着重新的苏醒。

真实姓名:陶一佳

联系地址:浙江省宁波市鄞州区首南街道钱湖南路8号浙江万里学院钱湖校区

就读高校:浙江万里学院

专业:日语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