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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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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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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吹口哨的刺猬

我比现在年轻二十岁的时候,在一座中学家属院邂逅了一窝会吹口哨的刺猬。

中学家属院位于迎宾大道路南,一条幽深的胡同探伸进去,两边是红砖高墙,胡同约有二三百米,近前两旁是红砖垒就的门垛,没有大门。原先有两扇铁管焊的大门,红漆,因年久风吹雨淋,门垛歪斜,大门一侧底部挂地,家属院的人以防后患,遂拆了大门。

门垛西侧有两间小屋,原先的传达室,红砖红瓦,失色不少,瓦面砖墙,星罗棋布般布满绿苔。我对这里熟悉无比,因为我曾经在两间小屋里租住了六年之久。

搬离之后,就很少来这里了。孩子大姨是中学老师,住在院里宿舍楼上。我携家带口来到城郊讨生活,多亏了孩子大姨找校长问询,得以在两间传达室有了落脚之处。

连襟在附近一家公司担任安保领导工作,每天骑车经过大门旁,总是要逗一下我那可爱的儿子。连襟家日子富足,对于刚进城的我们来说,没少得到他们的接济。好吃的好喝的,包括连襟的保安服,我也穿过好几年。

后来工作之余,我喜欢上码字,在当地报纸有了一些豆腐块变成铅字,校长夫人在学校收发室工作,经常给我捎带一些样报汇款单回来。面对学校那些老师惊讶的目光,我有些赧然。连襟倒是有些不屑,人家老师都是本科研究生的,都不写什么文章,你一个高中没毕业的,能写出什么名堂。

连襟的话很有道理。其时我正在一家电器厂上班。一个年近而立的男人每月拿着几百块钱的工资,十多年前,这点钱只够一个三口之家每月的日常开销。工作之余,我想我该干点什么,干点什么呢。

我的眼光瞄准了电器厂每天邮递员送来的报纸。有一次下班时,我偷偷拿走了厂里的几张报纸。刚巧报纸上有副刊栏,我回到家以后,捧着报纸仔细的看了看。然后放下报纸,我开始捧着自己的下巴想,这些文章,我也能写出来的。

家属院里有两栋楼,一栋黄楼,一栋灰楼。我喜欢这样说。均为五层。灰楼是本色楼,水泥粉刷过的本色。黄楼是用涂料粉刷过的。

我和妻子刚来的时候,院子里荒草丛生,有一人高。在靠近东南方向,公共厕所的地方,有一处土堆,由于时间较长没有清理,上面长满了野草。野草名目繁多,地爬的,茎秆的,挂果的。巴根草,荠菜,芦苇,薄荷,猫头草,还有我不认识的。一片荒芜。

我和妻子在那个秋日的午后,一人拿了一把镰刀,对院子里的草开始了扫荡。初秋,蚊子总是像雨雾一样朝我们居住的两间小屋袭来。三岁的儿子拿着连襟家孩子小时玩过的玩具在我们身旁来回跑动。

我抬头望了望头上温热的太阳,望着不远处两栋一黄一灰的教师宿舍楼,心里默默的想,什么时候我们能住进这样的楼房。

妻子忽然惊叫了一声。妻子的惊叫不光让我赶紧跳过去,还吸引了院子对面教学楼上的一众目光。院子对面的教学楼里,有教师办公室,有上课的学生。妻子的叫声第一个惊动了办公室里的她姐姐。妻子的姐姐也就是我儿子的大姨把头伸出窗外,喊了一声妻子的名字,小静,怎么了?

小静在笑。我过去,看了看,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我用铁锨端起了一个圆乎乎的东西朝着办公室的方向喊道,我们发现了一家子,一家相亲相爱的刺猬!

对面的教室包括办公室开始骚动。那个阳光温热的午后,那群被我们发现的刺猬已经害羞的把自己团成了一个球状。我和小静商议着怎样处理这一家子。我们破坏了它们的美好家园。

我把那一窝五只可爱的刺猬放进一个铁桶里,丢进一些菜叶果皮。临近黄昏,连襟和大姐先后回来,大姐面对一脸茫然的我和小静,问,你们打算怎么处理这些小东西?

我们都摇头。如果是几只鸡,可以分了杀了吃。如果是几条鱼或者几个南瓜,都好处理,可是这是一群带刺的东西,再说,没听说刺猬能吃啊。

一旁围观的一个老师说话,刺猬能吃,听说还能治病呢。吃法我听说过,把刺猬用泥巴糊住,就像团起来的刺猬一样,糊成一个圆疙瘩,放进火里,泥巴烤干刺猬就熟了,这样烧出来的刺猬皮很容易剥开,听说刺猬肉很香的。

我不动声色,其实我已经浑身发抖,这种残忍的做法打死我也不会做。我瞥了一眼身旁的小静,她笑着说,我们不会吃它的。

大姐和连襟在一旁也说,放了吧。

那老师继续口若悬河,听说,把用泥巴糊住的刺猬放进火里以后,能听见刺猬的哭嚎声,就像婴儿的哭声一样。

我握着铁锨的手上下杵了一下,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厌恶感,这位老师,你想吃刺猬吗?

不,不。那个老师讪笑着摆手离去。

大姐和连襟走的时候又说了句,放了吧,放归大自然。

儿子穿着开裆裤拿着铃铛围着铁桶在转圈,儿子看到刺猬以后并没有表现出惊惧,他憨笑着,看到一个人过来,就朝这里指着,让那些人过来看。

晚上,夜深人静,待儿子熟睡以后,我提着铁桶,小静打着手电,我们朝家属院西边一片树林走去。我低头看着这群小东西,看着这一家子,两只大刺猬,几只小刺猬,多么幸福的一家子,美好的家园让我们破坏了。我看到其中有一只大刺猬伸出了头,两只黄豆般的眼睛滴溜溜的看着我,小眼睛里散发的光芒那么清澈。我的心莫名的痛了一下,鼻子有些发酸。

可爱的小刺猬,多么像现在的我们,我要给你们找一个安全而有保障的家园。一个隐秘的,能找到吃喝的家。我和小静穿过胡同,拐过路旁的墙头,朝那片树林深处走去。原先的家属院对于它们来说应该是一片相对安全的家园,出了院子,就不好说了。我的心里满是愧疚。树林里有没有猫头鹰,据说猫头鹰是刺猬的天敌。有没有狐狸,在我们这一带,应该很少有狐狸了。野鸡的叫声,在深夜里倒是能听见。它们之间应该不是天敌。

我和小静来到了一处靠近河水的地方,也像家属院一样,有一片高岗,有毛茸茸的草丛,有低矮的沟渠。我放下铁桶,让铁桶侧躺,几只刺猬球一样滚出来,有两只是连滚带爬出来的。在微弱的手电灯光下,这一家子都朝着一个方向而去。我发现有一只个大的刺猬爬行的姿势无比神气,两条细长的腿左右扭动,在暗夜里,张扬无比。而且,我听见一阵口哨的声音从那群离去的刺猬中传来。我愣了楞。刺猬也会吹口哨啊!小静说,哪有什么声音。我侧耳,果然没有声音。怎么回事?我使劲的想着。

回去的路上,我和小静都没有说话。夜很静谧。我攥着小静的手,紧紧的。我们的手彼此温暖着对方。

白天在电器厂上班,晚上回来在那张破旧的书桌前耕耘我的梦想。

两间小屋加在一起只有十来平方,里间铺了床铺,属于我们的卧室,我那张书桌放在床头。外间屋是我们做饭的地方。院子里两栋楼人家都有自来水,先前来的几天,我每天提着塑料桶到大姐家接水做饭,这样总不是个法子,大姐家住在四楼,白天在电器厂干了一天活,回来再到大姐家提水,我没有说什么,小静沉不住气了,她找到大姐,问能不能在这里钻一口井。

大姐去找校长,校长说也就是做饭洗衣服,没事,可以打一口井。

打井那天却遇到了一些小麻烦。住在学校里的几个老师包括一个副校长煞有介事的过来,围着两个钻井的师傅转了转,其中一个带着金丝眼镜的男老师让打井的师傅停下手中的活,他哎了一声,你们不能在这里打井。

打井的师傅说,为什么?

金丝镜扶了扶眼镜架,一本正经的说,这里有我们居住的两栋家属楼呢,你在这里打井,万一水抽多了塌陷怎么办?

这是个问题,是个事先没有想到的问题。我和小静面面相觑,这位老师讲的有点道理。

当时正是深秋季节,靠近学校院墙的人行道上落满了梧桐树的叶子,一阵秋风吹过,枯黄的树叶像蝴蝶一样翩翩飞起。

我想到了在我们老家,几乎每家每户都有压井,用了几十年也没发生过房屋塌陷的事情。还有就是我们小镇上,也有四五层的楼房,楼房附近也有居民家自用的压井,也没听说过发生楼房塌陷的说法。

我本来就是个口拙之人,面对这些举止文雅有文化的老师,我竟然不知道怎样辩解。小静在一旁笑着说,我们打井,只是洗衣做饭用,又不是开澡堂子抽水多,不应该发生你说的事情。

围观的一众学校的老师中,几个女老师都说没事,应该没事。领导模样的人开口,说不准,谁能担保?

那个金丝眼镜,在那里铿锵发声,你们想在这里打井,得找有关部门测试过才能动工,不然……

我和小静傻了眼,我们才来这里不长时间,跟这里的人还不太熟悉。再说,住在这里的都是学校的老师,能用一大堆话压人的老师,眼光里透露着学识文化的精英人士,如果因着我们打的井宿舍楼塌陷了,我们的罪就大了。

大姐和连襟都去上班了,我是请了一天假在家里打井。打井师傅停下了,一筹莫展的望着我们,打还是不打?我说小静,得去找大姐。大姐在对面教学楼办公室,这时候或许有事,平时她坐在办公室就能看到我们住的小屋。

小静洗了洗手,让我看着儿子,她去学校找大姐。这时从院子深处走来一个人,胳肢窝夹着一个包,走到这边看了看,问,怎么回事?

我说,我们想在这里打一口压井,做饭洗衣用,这几个老师说要找有关部门来检测,能否影响这里的两栋宿舍楼。

那人回头看了那几个老师一眼,声音坚硬,你们是闲的没事干是吧!

只这一句,那几个老师竟然低着头灰溜溜的离开了院子。

师傅,你们打井吧,看打出的水比家里的自来水清么!那人出院子前留下了一句话。

两个打井师傅哎了声开始忙乎。

我回头瞅小静,这是谁啊?

校长。小静回答。

小屋里的日子有时是百无聊赖的,很多时候是幸福的。小静在家里带儿子,我上班。

儿子三岁半时,送了幼儿园。小静打算把儿子送进幼儿园她也去找一份活干。只凭我那点工资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白天的喧嚣过去,夜晚的静谧总能激发我的灵感。小静搂着儿子睡着了。我趴在桌前,一盏微弱的台灯,一本大姐用剩带来的学生作业本。

几只老鼠在房屋的顶上做夜间活动,瓦片被它们踩得咯吱响。秋虫在做最后的吟唱。远处传来野鸡的叫声。我想到了那几只刺猬,不知道它们现在生活的如何。

学校地处城郊,周围大肆建设,最后的安宁恐怕很快就要被践踏。

电器厂生意疲软,我有了更多的时间待在家里。小静找了一份清洁工的工作。

我的稿费单开始多了起来。几十一张,隔了几天就有几张寄来。

在家的时候,我基本不出屋。

后来的一天,我发现家里的衣物陡然多了起来,还有几件适合我穿的衣服。那时我整天待在家里不出门,只要不出门就对对穿着没有什么奢求。家属院的老师们穿着板正光鲜,男的西装革履一丝不苟,女的旗袍锦缎端庄大方,他们的皮鞋叩击胡同路面的声音像警钟一样击打着我的神经。

我在屋里穿着邋遢,但是一出小屋的那个门,我就考虑穿什么衣服出去。小屋的门对着教学楼,门前同时也是家属院那些老师的必经之路。我不想以一个蓬头垢面胡子邋遢的形象面人。

我问小静,哪来的衣服。同时我眼睛放光,望着那几件我曾经梦寐以求想买的衣服。衣服穿在我身上肯定是另一番形象。

小静不经意的回答,院里的老师给的。这几件你能穿,这几件给我们的儿子,看,还有我能穿的,这件裙子。她拿起那件天蓝色的连衣裙在自己身上比划着。

我的心落入冰窖,我抿着嘴沉默着。

不要这样!小静说,依我们现在的条件,穿不起这样的衣服,你看,这衣服都是七八成新呢。

那几件衣服我没有穿。小静穿上了那件连衣裙,身材凹凸有致,比院里的有些女老师还有韵味。儿子也穿了那几件适合他的衣服,有的有点不合身,但是让人一看就是牌子货,精神帅气。我望着她和儿子,心里不是滋味。我的手插进干瘪的裤兜,炎炎夏日,攥出了一手的冰凉。

那时候,我们养了一条狗狗,一条土狗。院门不能关了,这条土狗相当于家属院的大门。

我们给它起了个符合它的名字,黄黄。它通体黄色,眼球也被一身黄毛渲染成黄色。它喜欢趴在院门旁边,行注目礼似的望着那些老师鱼贯而过。中午和下午,又摇着尾巴撒着欢儿跟在那些放学回来的老师后面。

我喊它,它扭头望了我一眼,摇动一下尾巴,不为所动。

白天,那些来院里捡拾垃圾的人和那些收废品旧家电的人,望着黄黄怯步。晚上,黄黄尽心尽责,吠声不绝于耳。

一日小静跟我说,黄黄招惹院里的老师了。

我不明白,黄黄只是一条狗,咬人了?

小静说没有,它晚上太喜欢叫了,早晨也是。那个杨老师,她跟我姐姐抱怨,说黄黄整天叫着,弄得家属院跟乡下农村似的。大姐让咱们把黄黄送回乡下。不然杨老师再反映给校长,就不好了。

妈的,这些老师就是事多。我咬牙切齿,诅咒着,她们以为自己住在郊区就是城里人了。

黄黄送走以后,院子里发生过两次失窃事故,包括那个抱怨黄黄叫声的杨老师。一个窃贼半夜进了她们家,杨老师两口子大气不敢出硬是看着那个窃贼翻箱倒柜折腾了一番。

后来的一天我看到那个杨老师从哪里抱来了一只小狗,通体黄色,跟在她身后,儿子一样牵引着。

2004年的那个冬天,我还没用上手机和电脑。有一天我用新华词典查了一下刺猬这个名词,我想了解一下刺猬的食性,适于食虫,冬天冬眠。受惊时,全身棘刺竖立,卷成刺球状。

我笑了。我得做一只这样的刺猬。我想起了那窝会吹口哨的刺猬。

我想到了我一开始来这个院子的时候,那几个老师鄙夷的目光。我扔下手中的书本,把桌上的草稿纸揉吧揉吧扔进垃圾桶。然后,我趁着儿子没有放学的空去了附近街上的理发店,让理发的小伙子给我推一个光头。小伙子望着我说,你的头不适合推光头。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很冲的说出一句话,让你推你就推,不少你的钱。

小伙子让我坐下,用手抚了抚我的头发,大哥,你的头上有一个疤,推出来不太雅观。再说,这大冬天的。

我有些恼怒了,干嘛呢你,老子两年前跟人打架留下的痕迹碍着你了,没听说过不要揭人伤疤么!

小伙子禁了言,开始一心一意的给我剃头。他的手拂过我的鬓角,我能感觉到他手指在颤抖。

出了理发店的门,我感觉头上的太阳很刺眼,我跟自己说,以后,你要做一只尖刺张扬的刺猬,不为别的,就为了能不卑不亢的活着。

我去幼儿园接儿子,幼儿园的老师看到我吓了一跳,你是?

我说我是赵毅蒙的爸爸。来接了多少次不认识了?

那个女老师喏喏后退,不好意思,你的发型变了,一下子没认出来。

儿子看到我,撅着小嘴,爸,你咋剃成光头了,只有流氓才是光头。

我呵斥了儿子一声,瞎说,听谁说的,爸不是流氓,爸是刺猬。

我领着儿子出去的时候,看到几个老师在窃窃私语。

我想好了,我不会做一个脾气暴躁经常打骂老婆的刺猬,携家带口出来,我得好好疼爱小静还有儿子,我做刺猬是有目的的。

我带着儿子回到两间小屋,正是中学放学的时候,那些老师也鱼贯进了院子,他们看到头上锃亮的我,都不吱声朝自家走去。

临近黄昏,小静下班,看到眼前我的模样,噗嗤笑了,赵二军,你这是干什么,你不知道现在是冬天了吗。

我这才感觉到头上凉飕飕的,我挺了挺腰,没事,我不怕冷。

我帮小静摘菜做饭,我跟小静说,我不打算在家苦读练习写作了,我准备出去找工作。

小静这次的不屑是从鼻子里发出的,小静俊俏的鼻子有时也能发出让我恼火的声音,就你这个样子,谁敢要你呢。

我跳了起来,我这么一个有情有义的人谁不要谁就眼拙了。我跟小静结婚四五年了,四五年里,我从来没有骂过小静,更不用说打了。我跟小静说,我要做一只尖刺张扬的刺猬,我要保护你们。

小静用手抚了抚我的额头,没发烧,说啥胡话哩。

小静不明白我的心思就算了。晚上的时候,等儿子熟睡,我扳过小静的身子,小屋子里充满了千般柔情万般蜜意,月光照在窗帘上,我们重叠的影子在窗帘上晃动。窗外有上晚自习回来的老师的脚步声,我伏在小静身上一动不动。我的脑子里幻化出一栋富丽堂皇的楼房。

第二天,我又去了附近街上的刺青店,在胳臂上刺了一只尖刺张扬的刺猬,冬天了,我没有露出手臂上的刺青。而后我按照报纸上提供的地址,去商贸城一家公司应聘。

我的光头并没有影响到我的事业,那家公司很爽快的接纳了我,不过并不是照报纸上说的让我干业务员,而是让我在商贸城附近开摩托三轮车给人家送货。我犹豫了片刻,但是想到小静期盼的眼神,我勉强答应了。

工作第一天,我装了一车货把那台烟筒破旧的摩托三轮油门轰的冲天响,整个商贸城的业主都在伸头看一个光头在冬日的阳光下把摩托三轮车开得利箭一样迅猛。

雪花开始洋洋洒洒的飘落,雪下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停了,天气凄冷无比。我和小静互相搂着还是感觉不暖和,倒是夹在我们中间的儿子,身上热呼呼的。

屋子里亮堂起来,许是外面大片的雪映照的缘故。我们听见脚步的杂沓声,我的手放在小静柔柔的肚皮上,小静的手摸着我光滑的头皮。

有个声音顺着窗玻璃淌进来,小静,你们起了么?是个温柔的女声。

小静缩回了摸我的手,起了,起了,有事吗?

是这样,我们楼上的水管子冻上了,没有水,能不能从你家接点水?

可以,我这就给你们开门。小静开始穿衣服。我能听出前来接水的不只是一个人。

这是一个很文雅很斯文很漂亮的女老师。院子里有好几个女老师是那种让人怜香惜玉型的,而且她们每次经过我家门前时,都微笑着跟我们打招呼,有时还像我连襟一样逗逗我的儿子,或者手中提着好吃的总是掏出来给我儿子一些。小静和我总是制止,总是被她们微笑着打住,小孩子啊。

我也赶忙穿衣起床。我去帮她们压水。这些女老师都是温雅柔顺的弱女子,怎能让她们压水。

开门,眼前白光耀眼,同时我看到几位笑意融融的女老师。她们手中或端着钢精锅或提着红色的塑料水桶。

打扰你们休息了!她们笑着说。我说没事,我往压水井里倒了引水,开始了杠杆运动。

几个女老师还没有走,后面又来了几个接水的,其中有那个金丝镜。

其中一个男老师说,小赵,来我压吧。我说没事没事,我来吧,你们老师都是拿笔杆子的,我是干出力活干习惯了。

几个老师尴尬的笑笑,大同小异,我们脑力劳动也是累的。

压水压的有些热了,我撸起袖子,几个男老师看到我手背上的刺猬,互相瞅了瞅没有吱声。

而后,他们提着水鱼贯而出。外间屋的地上已经潮湿一片。小静在我身旁开始做饭。周末,儿子还在酣睡。等会,我要骑着摩托车踏雪上班。小静也要去上班。私企,我们周末都不休息,休息一天扣一天钱。儿子让大姐帮忙照看。

在这寒冷的冬天,我没感到一丝暖意。或许有一丝,是来自那几个女老师的。她们该是让人尊敬的老师。

春天的脚步犹如那几个女老师的步履,是轻缓的,是优雅的。我的光头生涯到底没有坚持下去。一冬天都撑过去了,春天来临的时候,我的头上长满了浓密的黑发,我没有去理发店。

我和小静,包括我们的儿子已经和院子里的人很熟悉了。人啊,就是这样,不认识不熟悉的时候,或许处处都充满一种陌生或者敌意,一旦熟悉,说不准就能相处成无话不说的朋友或者近邻。

我手臂上的刺猬到底还是存在的。有时我望着手臂上的刺猬,我会想起一开始来这里的时候,我们偶遇的那刺猬一家。不知道那一家子刺猬现在怎么样了,生活的怎样。冬天的寒冷耐得过去没有。它们有没有自己越冬的窝。

儿子逐渐长大,上小学了,我和小静在这座距离家乡不远的城市,默默地攒存着心中的那个梦想。

在我们租住的两间小屋后面,有两棵楮桃树,树冠覆盖了大半个屋面。春季下雨的日子,能听见瓦面上面的雨声。雨停天晴,在深夜的时候,能听见屋脊上有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老鼠在列队走过。由于屋子年久失修,有泥巴从屋顶脱落,打扫干净的水泥地面,有时就被脱落的泥巴弄脏。

我从街上买了几米顶棚布,用钉子钉在墙上,把里间睡觉的那间屋搭了顶棚。本来以为从此以后相安无事,没想到有一天晚上,我和小静被一阵呼啸而过的杂乱声惊醒。小静胆子小,朝我的怀里钻,我搂着小静,小声说,我去看看什么声音。就在我拉亮电灯,我看到顶棚上有四散而开的影子。妈的,顶棚成了老鼠跳舞的场地。我的内心一阵悲哀,我望着惊恐未定的小静,又回头望着熟睡的儿子,鼻子发酸有种想哭的感觉。

我起来披了一件衣服来到外间屋子,悄悄地打开房门,抬头望去,对面的天上挂着一轮弯月,群星如顽皮的孩子眨巴着眼。我蹲在靠近大门口的地方,点燃了一支烟,望着胡同尽头的马路,不时有汽车经过。叹口气,生活让人如此惆怅。

抽完一支烟我站起来,看到月光下的小屋上,有几只影影绰绰的影子在奔跑。就在我心情郁闷想朝屋里走去的时候,我看见胡同里过来一个人,晃晃悠悠的,接着,有扑鼻的酒气朝我袭来。那个人走到小屋跟前,显然也看到了我。小赵啊,你干嘛呢,吓我一跳。

彼时已是凌晨一点,这么晚回来的人不多。听他的声音我能听出是谁。是那个金丝镜。我说,我起来小解呢,你喝酒回来啊,慢点。

他晃悠着,步履杂乱,东倒西歪,嘴里念念有词,没事,没事,妈的,这酒太他妈厉害。他朝黄楼方向而去,我能感觉到他并没有酒后的舒心,倒是有一种困惑和幽怨。

天亮起来,我跟小静说了昨天夜里院里的金丝镜喝酒到凌晨才回来。小静说,那个老师啊,要是顺心才怪呢。

我说怎么啦,人家顺心不顺心你也知道。

小静说,他老婆在市电业局上班,嗯,就是那个打扮的妖里妖气说话嗲得很的女人,院子里的女人都背后喊她花大姐,听说她跟局领导有一腿。

我瞪圆了眼珠,别胡说。

人家都这么说,光凭她男人,那个老师,工资够买车买房?听说她家在龙湖畔又买了一套房,她自己开着一辆本田车,又给她老公买了一辆奥迪。

我望着小静的模糊不定的神情,那金丝镜知道吗?这事是不是很理所当然,付出就有回报。

小静剜了我一眼,别瞎想,我是想告诉你,每个人都有不如意的时候。那个老师物质很富足,但内心肯定很痛苦。

我想了想,是,差不多,昨天他回来那个样子,我能看出来,他该是借酒消愁愁更愁。

我过去攥住小静的手,小静的手以前纤细如葱白,如今粗壮如枝干,结满了茧子。小静,你跟我受苦了!

小静咯咯笑,我又不是大小姐,从小到大,什么活没干过。你别虚伪了。

大早上,我抹了把头上的虚汗,砥砺前行,争取早日回老家翻盖楼房。

回老家翻盖楼房目前是我和小静的目标。我望着院子里的两栋楼房想,一栋楼还住着几十户人家,到时候我和小静回去盖起的楼房,就住我们一家子。多好!

小屋外,是扑面的春天,花儿绽放,鸟儿啁啾,空气里夹杂着一种温暖的气息,太阳在天上温柔的微笑。

我和小静骑着车子在胡同的尽头各奔东西。晚上,我们又殊途同归。小屋里经常响起儿子和我还有小静的笑声。那些路过的老师们扭头朝这里望着。

我们的日子充满阳光!虽然屋子小,笑声却让院子不在孤寂。

日光流年,儿子已经上小学五年级。我们搬离了小屋。成了黄楼的一个租户。

几年之间,小静始终在原单位打工,而我,已经换了四家单位。一个三十多岁男人的迷茫常常在暗夜里张扬。

半夜里,我睡不着。偷偷溜出黄楼,悄悄地来到院子大门口,蹲在那里抽烟。

周边新城建设,建筑工地的机器轰鸣声在半夜里加班加点。胡同尽头的马路上,有一闪而过的车灯。

我朝胡同尽头晃去。手里拿着我的那部波导手机,蓝盈盈的光让我的脸色如同一个吊死鬼。

四季轮回,我讨厌溽热的夏天和寒冷的冬天。在小屋里住了六年之久,夏天热死,冬天冻死。连襟赞助的一台旧空调,我们不敢开,即便是开,也只是开一会就关上。我和小静都警惕电表箱里那变化莫测的电表数字。

春天和秋天是我喜欢的季节,如同现在,胡同里飘落了梧桐树的叶子。凉凉的夜,不安分的男人。

在走到胡同出口,接近马路的时候,借着影影绰绰马路上的路灯反射过来的光,我看到一个椭圆形的物体在移动。我头皮发麻紧张起来。

我往胡同一侧的墙体贴近,靠在那里一动不动。不是一个,是两个。两个刺猬一前一后从墙角拐过来朝胡同里而去。我惊呆了。

刺猬舒展开身子,奔跑的速度竟然如此之快。这两个小东西去干嘛。是不是几年前我放生的刺猬。

在它们爬行奔跑中,我听到了一种类似口哨的声音,我呆了,是它们!

拐过胡同尽头的那堵墙头,我朝当初放生刺猬的那片林子走去,林子已经不复存在,变成了一片绿化地,在夜间黑乎乎的。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生活就是他妈的万花筒,有人的地方就有故事。我觉得我就是故事中的那个人。我在马路上走了一会,看到路旁公交站台的亭子下,蜷缩着一个流浪汉。夜凉如水,他好像没有睡着,两只黑亮的眼珠子朝这个世界望着。

我没有去惊扰他,悄悄地过去。

我如一个夜游神一样在暗夜里游走。天上没有月亮,没有星星,马路上间或飞过一辆汽车。

打开手机,凌晨两点。我回头。

第二天下午小静问我,赵二军,我是不是该带你去医院看医生。

我说怎么了,我好好的看什么医生。

小静说,你半夜三更不睡觉出去瞎转悠什么,转了一圈又回来,你是不是患了夜游症。院里的几个老师都跟我说过,有时他们从外面应酬回来,看到你两眼发直嘴里念念叨叨朝马路走去。

我愣了,没有,夜里睡不住我就出去转转,我没发现有人。

你睡不着就不能去隔壁看书,你不是喜欢看书喜欢写东西的吗。小静并不怀疑我的话。

不知道为什么,搬到楼上以后,我再也看不下书写不出字了。我懊恼的说。

小静的警告也阻止不了我夜游的习惯。有时候,习惯就成了自然。又有时候,习惯就成了一种病态。

一年四季无论春夏秋冬,我多半日子选择了夜游。在春天的夜晚,我看到过几个喝的醉醺醺的老师互相搀扶着回来,嘴里说着酒话,互相骂着。据说有家里有钱的家长为了孩子经常请一些老师出去意思一下。

在溽热的夏天,夜晚也凉爽不到哪里去。在靠近原先树林的绿化地附近有个不大的坑地,有一米多深的样子,有一天晚上我经过的时候,竟然从坑底传来娇喘吁吁的声音。我一听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弄得我脸红耳热逃也似的走过。

秋天的夜晚能听见野鸡的叫声,这一带拆迁建设,我弄不清野鸡的叫声是从哪里传来的,好几年了,只闻其声不见其影。

冬天的凌晨,我穿着像一个臃肿的皮球在雪地里滚动,夜色如昼,在冰天雪地里,我看到马路上时不时的有车辆经过。送货的司机,卖菜的老农,做小生意的人,他们口中哈出的热气如同仙气般气贯长虹。

日子如此漫长,生活如此简单。我掉转头回去的时候,总能听见类似口哨的声音。那是一种带有力量的声音。声势破竹,天地纯净。我的心一如刺猬身上的尖刺开始张扬开来。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千禧十五年暮春某日,我于电脑桌前端坐,落地窗视野开阔,眼前风情一览无余。

我不习惯别人称我为赵老板,我更习惯自诩为自由职业。

夜游的习惯尚存,不过只有心血来潮或来了雅兴,踱步夜市间,能观人间百态,众生劳苦。

夏天的时候,我曾经驾车去乡野寻觅,期待看到刺猬的身影,一直没见到。我也曾在光天化日和半夜凌晨,在原先的家属院周围转悠了多次,一直无果。

家属院的那些老师大都韶华已逝,见面,客套几句,一笑而过。而我的耳畔,常常荡起一阵悦耳的口哨声,悠扬天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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