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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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厢房

1

1992年冬天的一个清晨,凛冽的寒风如镰刀般割人。我慌忙把门关上,紧了又紧身上的棉衣。再次推门而出,厢房的屋顶已经坍塌,断成两截的梁柱在风中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布满蜘蛛网的门窗里,冒出阵阵寒意。枯了又绿的青苔,像地毯杂乱地覆盖着整个阶沿。旁边那棵碗口粗桃树,开满了“梨花”。

母亲站在厢房中间,弯着腰,轻轻抚摸着断成两截的梁柱,眼神中满是哀伤。她的身影在风雪中显得格外瘦小,随时会被狂风卷走。

我奔跑着穿过积雪,脚下一绊,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从雪堆中露出一角。我俯身拾起,长方形的盒子表面的锈迹斑斑,透过锈迹,竹子的图案隐约可见,像一串符号,记录着过往的故事。“妈,这里有个铁盒子!”我高声喊道。母亲缓缓转过身,眼神飘浮不定,惊喜中带着一丝忧伤,仿佛被触动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她走过来,接过我手中的铁盒子,指尖轻轻地抚摸着竹子,铁锈纷纷扰扰。“这是你老祖(爷爷的父亲)留下来的。”母亲的声音有些哽咽,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念儿,这盒子和这厢房一样,都是我们家的根,不能丢。”我虽然不太明白母亲的话,但能感受到她对这个家的深情,便迷茫地点了点头。

我好奇地打开盒子。里面只有一把“七”字形的钥匙,全身被绿色的铜锈包裹。我正想这钥匙是不是父亲遗愿的密码?手一滑,盒子掉到地上,发出一串咚咚的声音。

2

三年前的深秋时节,院子里的桃树好像忘记了季节,粉红色的花朵零星地挂在枝头。肺癌晚期的父亲,面色如楼花一样红润,也不再咳嗽,精神头格外好。我正暗自欣喜,母亲却神色凝重地叮嘱我:“这两天多注意哈你爹。”我满心困惑,明明比之前精神多了,怎么还要留意?我看着母亲,眼中满是疑问。母亲叹了口气说:“十有八九是回光返照。”

“回光返照?!”这四个字如同重磅炸弹,瞬间在我心里炸开,把我原本计划好的“杀广”之梦炸得稀烂,我愣在原地。母亲长伸一口气:“幺儿,你爹能拖到今天,也是祖宗保佑了,我们要做好最后的准备。这几天,你就多陪哈他啊。”

我思量着母亲的话,突然,听见父亲轻微的呼喊。我跑到床前,他的面色依旧红润,只是眼神十分疲惫。“你妈呢?”他气息微弱地问道。我看着他,心中满是担忧,声音不自觉地发颤:“去大姐家了,要喊她回来不?”父亲摇了摇头:“不。你过来,拉我起来。”我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半躺在床上。

父亲活动了一下身体,分几次喝完半杯水后,艰难地抬起头,目光中透着一丝坚定:“幺儿,你公(爷爷)昨晚来喊我了。我走后,不管别人啷嘅(怎么)讲,厢房都不能拆,哪怕是你母,也不行。一定要等你三叔回来。”他的声音虽然微弱,但却充满了力量。我看着父亲,心中满是疑惑:“爹,啷嘅(为什么)要等他哎?他做了那么多坏事……”父亲的眼神变得有些迷离,仿佛陷入了回忆:“他、他是你三叔,他是这个家的一分子,就是正嘅(这样)。不管他做了什么,都是你的三叔……”

他微弱的声音被风声淹没,他枯瘦的手如铁钳般紧紧扣住我的手腕,让我感到一阵刺痛。我用力掰开他的手指,一枚银戒指从他手中滑落,“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我低头一看,戒面上刻着并蒂莲的图案,那是奶奶改嫁那晚从窗外扔进来的。父亲的目光落在戒指上,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爹,我答应你!”哭泣的声音随风飘荡。我轻轻抚摸他的脸庞,他的眼睛慢慢地闭上,两颗晶莹的泪珠从他眼角滚落。像极了二十多年前,那个在飞鹰岩下追逐母亲的少年。

那是三年自然灾害刚过的秋天,那年庄稼格外的好。一天爷爷带着十多个族人去打谷子(收稻谷)时,与村东头的王家扯皮。由于族人的出卖,爷爷含恨离去。奶奶逼迫丢下十岁的他,带着五岁的三叔改嫁到山那边。那天,山雾浓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奶奶的白布帕子在飞鹰岩的丫口若隐若现,五岁的三叔趴在她背上,手里紧紧攥着父亲偷偷塞给他的半块麻糖。糖化了,黏糊糊的糖汁顺着他的指缝滴落,在他灰扑扑的裤裆上凝成琥珀色的痂。

我从未见过三叔,但父亲每次提起他,声音里都带着一思念和牵挂丝,也掺杂着几分愧疚。父亲说,三叔一直想回来,却因为种种原因一直被拒之门外。三叔成了我们家的“禁忌”,但父亲始终相信他能回来。

3

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随着1980年的春风,吹进黔北的旮旮角角。按人口分田分土,充盈着每一条羊肠小道。奶奶在一场倒春寒中一病不起,带着一生的遗憾,永远离开了我们。那夜月色朦胧,我坐在院子里的桃树下,看着母亲剁猪草。当月亮钻进乌云睡觉的时候,去料理奶奶后事的父亲,带着一身的疲惫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他手里提着一个又大又脏的蛇皮口袋。母亲头一抬,“他三叔哦,来就来,拿啷样东西嘛。”边说边放下刀,麻利地接过蛇皮口袋。“念儿,快去给你三叔倒水。”

母亲打开那个胀鼓鼓的蛇皮口袋,一股掺杂着霉味的汗臭扑鼻而来。一堆破烂的衣服横七竖八地堆在里面,显得格外刺眼。母亲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脸一撇,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满:“长富(三叔),你这是做啷样?当我们是收垃圾的!”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一闪一闪。把脸转向厢房说道“现在要分田到户了,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地。长富也是想回来……”母亲白了父亲一眼:“多一个人多一份地,多一个人,一顿还要多几碗帽儿头(饭)哎。那边分不到唛,怕是人家不要他了哦!”三叔颤抖着手,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叠发黄的布票和粮票:“大嫂,这些是母走的时候给我的。我晓得你们日子也不好过……”母亲眼神里闪过一丝犹豫,手却自然地伸了过去。她心里想:“收留他,是不是又要惹麻烦?可是,那些布票和粮票怕有十多张吧?”但她很快恢复了坚定,重新拿起刀边剁猪草边说“既然正嘅,你就先住厢房楼上吧。先要讲清楚啊,别打啷样鬼主意!”

母亲爬上阁楼,月光下,大姐脖颈的红绳和玉坠子在微微发亮。母亲轻声叮嘱:“睡觉闩门。”大姐点了点头,眼神里透出一丝不安。

4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间到了父亲头七。那天晚上,母亲看着两个收拾好的牛仔包,问道:“念儿,你要走?”“嗯。趁你身体还抻抖(好),我去找点过年钱。”我看到她失落的表情,装作轻松地说:“如果运气好,顺便找个媳妇回来过年。”“你不等你爹七七四十九后再走?将就这段时间,把厢房拆了……”“妈。那两间厢房不能拆,爹临走前说了,硬要等三叔回来才行。”“我就是怕那个挨刀砍脑壳的哪天回来,才想现在就拆。以前你爹在,他不同意,现在你爹走了,你又不同意。你们以为,我这样做是图个啷样嘛?还不是为了你,我就是怕你三叔分房子!”母亲越说越激动。

我看着她,轻声说道。“妈,你为了我?那我还不要呢?”母亲坐在灶前,眼神空洞地望着火苗,轻声说道:“幺儿,你知道吗?我小时候亲眼看着你嘎婆(外婆)家,房子、土地一夜之间被分光。深更半夜,一家人被追到湾里住灰厂棚棚(用于放草木灰的茅草棚)。我担心你,不想让你吃我吃过的苦,遭我受过的孽。”她的眼泪无声地滑落,“我知道正嘅做不好,但我冇(没有)得其他法了嘛。”母亲长叹一声:“哎,当时我就不该贪便宜,不该为了那点布票和粮票,收留他。真是得了便宜柴,烧烂夹底锅。”

“妈,当时你啷嘅硬要报案呢?你看,大姐的婚姻……”我故意不把话说完,不是担心母亲伤心,主要是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

母亲目光游离片刻,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当时,我只是想找个由头赶他走。我以为只要他走了,这个家就能恢复平静。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也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你。”几滴混浊的泪水从她脸上滑落。

母亲混浊的泪水里,流淌着他和父亲争吵的往事。

你看长富一天吊二郞当哩,就和那些嫂嫂乱开玩笑,有时候还支脚动手的……

这哈(现在)安逸了哦,到处被人说,我走路腰杆都伸不直……原来是三叔去玉米地里锄草时,因喝多了酒,把豆子苗全锄掉了,还借着酒劲和队长吵了起来,结果连母亲的工分都被扣了。三叔站在门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耷拉着脑袋。

“妈,那三叔是着冤枉的?”我试探着。

“不晓得。反正想抓住那个机会赶他走。”

“你真糊涂啊,妈。这笔账啷嘅算都是一笔糊涂账啊!不但坏了我们一家的名声,还毁了三叔和大姐一辈子。既然正嘅,那这厢房,就更不能拆了。等三叔回来再说,我上次听人说,他表现好,减了几年,估计要回来了。”

“是啊,我也听说了。所以现在才更要拆。”

“妈,你怎么还没转过来呢!你这是一错再错。不说了,我明天就去杀广。你在家招呼(照顾)好自己就行了,其他的等我回来再说!”说完,我拖着沉重的双腿上楼睡觉,木楼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将母亲的哭声、骂声淹没。

躺在床上,我再次打开三叔的来信。“大哥、大嫂,我对不起你们。更对不起小羽!一开始,我恨你们,恨你们不顾手足之情……现在,我理解了你们。我一定好好改造,争取早点出来……”

第二天,大姐也来给我送行,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无奈和忧郁,仿佛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毛鸠(弟弟),你这一走,家里就只有母了……”大姐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你要早点回来。”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大,过年我就回来。你也要照顾好自己,一天别总是闷在家里。”

大姐点了点头,眼神里闪过一丝感激。我知道,她心里一直放不下顺子哥,但自从三叔的事情发生后,她的命运就被彻底改写。

5

三叔的冲动,像一粒石子投进大姐平静的湖面。泛起阵阵涟漪,不,是惊涛骇浪,冲毁了她青梅竹马的爱情,吞噬了她美满幸福的婚姻。本该是花样的年龄,却遭受如霜似雪的摧残;本该是媒人络绎不绝,纷纷上门提亲的时刻(那个时候,15、6岁就开始结婚生子),我家却门可罗雀。直到大姐18岁生日前两天,我大孃(姑妈)才带着一个人来提亲。男的四十来岁,坐在灶门前,看见我进屋,朝我笑了笑,露出几颗发黄发黑的牙齿,母亲让我叫他王二哥。要吃饭了,他站起来去洗手,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突然,我的脑海里闪过一个模糊画面,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他,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吃过中午饭,我去丢牛草,刚好大孃和母亲一起来喂猪。“大嫂,你看那个仔仔要得不?”母亲把脸一撇“我说他们大孃,不晓得你是哪样眼睛哦。又老、又掰(瘸子),啷嘅配得上我们小羽嘛。幸好你哥没呆屋头,不是噻,怕你几十岁了还要遭他打哦。”“大嫂,你说的这些,我都晓得。要不是他三叔犯混,他是配不上我们小羽,只是今日不同往日了嘛。再说,他就是年龄大点、脚不方便点,可是家里好过啊……”

等大孃和瘸子走了后,母亲把大姐叫到灶门前,语气沉重地说:“小羽,王二就是脚有些不方便。其他都还要得,人老实,他爹又是队长,田土又多,还都是好田好土。你看他家的柴林里不是柏香就是杉树……”大姐抬起头,眼神中满是愤怒和绝望:“母,我就是嫁不出去,也不嫁给一个根本不爱的男人!”母亲的眼泪流了下来,她轻轻握住大姐的手,声音颤抖地说:“小羽,我晓得你心里苦,可我冇得办法了哇。你看嘛,都是你三叔……”“我也不同意。那个掰子都可以当我爹了。”我生气地说。

“有些事,你们小孩子家不懂。”母亲丢下这句话,转身出门,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她知道,是当初那个决定毁了大姐的一生。但是,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她不得不这样做。她在心里暗暗祈祷,希望大姐能理解她的苦衷,恳求列祖列宗原谅。

父亲回来时,已是深夜。母亲刚把白天的事说完,父亲少见指着母亲咆哮。“他们大孃脑壳进水了,你脑壳也进水了?他王家和我们啷个情况,你不清楚?爹就是被他王家害死哩……”“你以为我不晓得,那你说啷个办嘛!你看,这些年除了她大孃,还有哪个来提过亲?难道小羽一辈子不嫁人?”“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大不了我养她一辈子”“那你走了哎,哪个养她?念儿?”……父亲的烟杆拍在门板上,伴随着一声声叹息。

随着婚期的接近,大姐的脾气越来越反复无常,成天毛焦火辣的。婚礼前一天晚上,大姐坐在房间里,手里拿着半截红绳,泪水无声地滑落。我坐在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大姐,你真的愿意嫁给他吗?”大姐抬起头,眼神里满是无奈:“我本来以为,嫁给王二,就像母说的那样,能忘记过去的伤痛,能过上安稳的生活。可是,每当想起顺子,我的心就疼得厉害。我知道,这辈子都忘不了他了……”她最后语气坚定地说:“不过,这就是命。毛鸠(弟弟),我本来和顺子约好前天去杀广的。就在车子启动的瞬间,顺子的母亲又哭又闹的赶来了……我看着顺子犹豫不决的样子,还有旁人异样的目光,我扯下玉坠丢给他后,默默地下车了。”

出嫁那天,顺子哥远远地站在人群外,眼神中充满了失落和无奈。他几次想走过来,都被他母亲拉住了。我知道,他心里一直放不下大。小时候,他们一起上山砍柴,一起下河捉鱼,那些美好的回忆如今只能深埋心底。他望着花轿远去,眼中满是痛苦,无声地诉说着他内心的不甘和悔恨。

大坐在花轿里,泪水模糊了双眼。她紧紧攥着那半截红绳,仿佛那是她与顺子之间唯一的联系。她知道,这一走,她可能再也见不到顺子了,再也回不到过去的生活了,她的内心充满了不舍。

我看着迎亲的队伍向王二家走去,我双手握拳,狠狠地砸在那棵桃树上,手上每痛一下,我的心里对三叔的恨就增加一分。

6

分田到户的事,人们从初春念到隆冬。在大寒那天,总算凝固成事实。三叔满心期待能借此融入这个家,可户口问题却像巨石般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多次去找文书办理户口迁移,却次次碰壁。三步叔越发感到困惑,究竟哪里才是他的家?村里人的闲言碎语也不断钻进他耳朵,有人说他就像嫁出去的姑娘,沷出去的米汤,根本没资格分田;有的说他回来分田是假,争房子是真。山那边的人总说他是“外来的拖油瓶”,尽管努力干活,却鲜少得到认可,吃饭时大家的谈笑风生都与他无关。

三叔从族长家开完会出来,心情沉重得像压着一座山。族长的话还在耳边回响:“户口问题不解决,你就别想分到田!你一个外来户,还想跟我们争?”三叔攥紧了拳头,几次想向族长的脸上打去,可终究化成一腔愤怒。他满脑子都是分田和户口的问题,这些问题像一团乱麻,越扯越乱。他渴望融入这个家,渴望被认可,可现实却一次次将他推回绝望的深渊。回到家,屋里一片漆黑,冷清得像一座空坟。三叔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堂屋,看到桌子上半瓶酒,那是他上次偷偷藏起来的。他抓起酒瓶,一饮而尽,烈酒像火一样灼烧着喉咙,却烧不掉他心中的寒意。酒意上头,三叔的脚步变得虚浮。他晃晃悠悠地走进厢房阁楼,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床上似乎躺着一个人影。他的脑子一片混乱……

大姐在睡梦中被惊醒,迷迷糊糊中以为是顺子,刚要开口,却借着微弱月光看清是三叔,顿时惊恐万分。她拼命挣扎,大声呼救。

母亲听到大姐的哭声,心急如焚地冲上楼。看到眼前场景,她先是愣住,紧接着愤怒和绝望涌上心头,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她怎么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想到这个家的名声即将毁于一旦,想到女儿的未来没了希望,心痛得无法呼吸。“你这个畜牲!她是你亲侄女啊,你啷嘅下得了手!”母亲声嘶力竭地怒吼,声音在狭小房间里回荡,每一个字都饱含着痛苦与愤怒。

三叔被母亲的吼声和大姐的哭声惊醒,酒意瞬间消散了几分,看着眼前的场景。“小羽啷嘅在我房间里?”他喃喃自语,一脸懵懂。

族长得知此事后,带着人赶来。他脸色阴沉,眼神中充满愤怒与失望。“把他捆起来,送到祠堂去!这种事绝不能轻饶!”在众人的推搡下,三叔被五花大绑拖到祠堂。一路上,他低着头,不敢看周围人的眼神,那些眼神里有愤怒、有唾弃,像一把把利刃刺向他。

大姐坐在床上,眼神空洞,泪水不停地流。她心中充满恐惧、屈辱和绝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一切。“啷个会这样?我的命啷嘅这样苦……”她紧紧抓住被子,仿佛那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祠堂外,顺子哥拼命地往里挤,并大声呼喊“小羽、小羽!”突然,被一双粗壮的手死死抱住。“顺子,小羽成破鞋了!”随着一阵粗野的笑声,露出满口黄牙。

第二天,派出所的王所长亲自带着几个警察来到我们家。他们挨家挨户地询问邻居,了解情况。王所长的脸色严肃,他走进大姐的房间,仔细查看了现场。然后,他让母亲把大姐叫出来,同时拿走了那条带着血迹的床单。

母亲几次面对王所长,嘴唇微微动了一下,接着又摇了摇头。不停地在厨房里走来走去,看见所长和大姐一行消失在门前的竹林里,母亲放声哭了起来。

一个月后,我们收到判决书,三叔因强奸幼女,被判有期徒刑十五年。父亲拿着判决书的手,抖个不停。哽咽着说:“爹、妈,我对不起你们,没有照顾好长富……”

从那以后,大姐变得沉默寡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把自己关在厢房楼上。仿佛失去了灵魂,空洞而迷茫的眼神一会儿对着镜子哭,一会儿抚摸着玉坠笑。临近开学的时候,她突然下楼来,笑着和我们说:“要去杀广,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笑着笑着,又哭了。“不行,不行。我到哪里都是破鞋……”

7

临走之前,我去父亲坟前向他告别。在路上我想起,前几天我去赶场时,在集镇上听见有人在议论。“听说长富在里面表现好,减了几年刑,估计要出来了……”三叔的名字像一块巨石压在我胸口。回家后,我急忙告诉母亲。“妈,听说三叔要回来了!”母亲平静地说,“晓得了,他写信来讲过了,最过年前回来。”“那你准备啷个办?”母亲沉默了一会,低声说:“走一步看一步,到时候再说。”

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曾经伤害过我们的人,是质问,还是释怀?左耳是父亲临终前的嘱托“不管啷嘅,他都是你三叔,我们不能不管他。”右耳是母亲的撕心裂肺的哭诉“是他害了你大姐,是他毁了你大姐的幸福……”

“那种人,也有脸回来!怎么不死在里面呢?”我循声望去,只见族长约显消瘦的背影,被夕阳拉得很细很长。

快到墓地时,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坐在父亲坟前,我跑过去一看,是三叔。他跪在父亲坟前,一次一次地把头重重地撞下去。“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啷样命运要这样捉弄我?我只是一个渴望回家的孩子……”像是自责,更像是倾述。

站在旁边,看着三叔佝偻的背影、花白而凌乱的头发,我心里五味杂陈。三叔抬起头,眼神混沌无光,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问道:“你是念儿……”我点了点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把冲到嘴边的“强奸犯”三个字硬生生咽了回去。我极不自然地叫了一声:“三叔。”三叔的身子微微一颤,像是被这句话刺痛了。他低下头,双手紧紧攥着膝盖,指节泛白。半晌,“念儿,我不配做你的三叔。我不是人……”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在里面的时候,天天都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后来,我遇到了一个老狱警,他给我讲了很多道理,还让我读了一些书。我才明白,我不能就这样放弃自己。我还有机会,我还有未来……”他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坚定:“念儿,我知道你们恨我。我也不求你们原谅。我只希望你能帮我最后一个忙,把厢房留着。那是我唯一的牵挂,是我唯一的家……”我看着三叔,突然觉得他像是一个迷失的孩子,渴望找到回家的路。我的心软了下来,也许,他真的已经变了。

“毛鸠,饭熟了,回家吃饭。”大姐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三叔听到大的声音,身体瞬间僵住了,他缓缓地转过身,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恐。像老鼠见了猫一样逃离。

8

大姐望着三叔的背影,泪水无声地滑落。沉默片刻后,我拿出昨天在厢房阁楼里发现的相框,大姐和顺子哥紧紧挨在一起,全身都是青春的气息。后面几行娟秀的字迹映入大姐的眼帘,“我们的秘密,只有我们知道!”大姐慢慢地跪在父亲坟前,说出了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其实,那天晚上我没有闩门,白天和顺子下河捞鱼时就说好的。半夜里,我模模糊糊地感觉有人进来,我以为是顺子。我睁开眼,却发现是三叔。我还没来得及问,他就倒在了我床上……”

我愣住了,心里充满了震惊和疑惑:“那床单上的血呢?”

大姐低下头,声音更加微弱:“前两天,和顺子一起去后山砍柴,我们在草地上拥抱、翻滚……”

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原来,这一切都是一场误会,而这场误会却改变了三叔和大的命运。“当时,你不是也被带到派出所了吗?你没有说实话?”我追问。

大姐仰起头,眼神里充满了懊恼和无奈。我去派出所之前,心里像揣了一窝兔子,满是惊恐和不安。我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了母亲,希望她能理解,能帮我分担这沉重的负担。可母亲听完后,脸变得铁青,眼睛里满是怒火,仿佛要把我吞下去。“你这个孽障!”母亲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你是不是想毁了我们全家?你想让全村的人都来笑话我们?你想让族长用牛屎糊我家的香火?”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硬生生憋了回去,那是一种比哭还难受的沉默。我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攥着裙角。我哭着说:“妈,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母亲打断了我,声音颤抖却透着决绝:“有些事,只能烂在肚子里。你要是敢说出半个字,我就当没生这个女儿!”她突然抓住我的肩膀,摇晃着,眼神里满是绝望:“你听好了,就是他,就是他欺负了你。只有这样,我们家才能保全名声,你才能有未来!”我被母亲的话吓得魂飞魄散,身体止不住地颤抖。我抬头看着母亲,她的眼泪终于决堤,滴在我的脸上,烫得我生疼。“妈……”我轻声唤着,却不敢再说下去。我害怕失去母亲,害怕被村里人指指点点,更害怕面对顺子哥失望的眼神。我只能忍着,把真相吞进肚子里。可是,谎言却成为我生命中无法抹去的疤。

我朝着三叔背影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山雾漫过脚踝时,三叔的背影在飞鹰岩的丫口忽隐忽现。

“三叔,等等!”我在后面大声喊道。三叔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眼神中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三叔,这一切都是误会,我们不要让过去的误会成为今天的枷锁。”我大声说道。

三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点了点头,转身继续前行,但步伐似乎轻快了许多。

大姐在父亲坟前跪下,双手紧紧地攥着那条染血的床单,泪水无声地滑落。她低声说道:“爹,我知道你一直希望我们能走出过去的阴影。今天,我就重新开始。”她缓缓地将床单展开,那片血迹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眼。大姐深吸一口气,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床单点燃。点点火星如同一只只萤火虫,在空中飞舞,渐渐地消散在天际。

当火焰息灭的瞬间,一双熟悉而又陌生的手,将大姐扶起。大姐无力地回头,顿时吓得连连后退。顺子哥站在原地,手里拿着当年的玉坠,只是玉坠上系着一根崭新的红绳。“小羽,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说着,慢慢地跪在地上,一半向着父亲,一半对着大姐。

大姐用力地想拉起顺子哥,却因用力过猛,和顺子哥双双倒在了地上。“有情人终成眷属。”王二的声音由远及近。顺子哥和大姐面面相觑,大姐抢着说,“王二,事情不是你看到的这样……”“不用解释了,我都看见了。”王二长长地叹了口气,“顺子,当年就是我向你妈告密的。”“你卑鄙!”“对,我卑鄙。可是有什么用?”王二说着说着流出了眼泪。“小羽,我对不起你。不过现在我决定放手,因为强扭的瓜不甜。我祝你们幸福……”

王二的背影在夕阳的余辉里,显得又高又大。

9

多年后,我们对厢房进行了简单的修缮,没有改变它原本的模样。新梁柱裹着旧木屑,裂缝中填满松脂。

母亲的手微微颤抖着,她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把生锈的钥匙,轻轻插入锁孔,转动了一下。随着“咔嗒”一声,铁盒子的底部被打开。她从里面取出一张发黄的纸,四周的锯齿状边缘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痕迹,手印还是那样鲜艳,印章仍旧清晰。母亲的目光落在那张纸上,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她轻声说道:“这是你老祖留下的地契,也是我们家的根。”她将那本发黄的家谱和那只刻着并蒂莲的银戒指一同放入铁盒子,轻轻地抚摸着盒子,仿佛在抚摸着过往的岁月。然后,她缓缓地将盒子放在神龛上,点燃了那张发黄的纸。火光中,“地契”两个字闪烁着,仿佛在向祖先们诉说着家族的沧桑与变迁。

我站在厢房前,望着远处的山峦,心中充满了感慨。父亲的遗愿、三叔的悔恨、大的无奈,这些都已成为了过去。如今,我们都已释怀,带着过去的教训,继续前行。微风轻轻拂过脸颊,带着一丝温暖,仿佛在轻声诉说:无论经历了多少风雨,生活总要继续,希望总在前方。就在这时,天空中突然出现了一道绚丽的彩虹,横跨在远处的山峦之间。彩虹的光芒洒在厢房上,仿佛为这个家带来了新的希望和祝福。我深吸一口气,心中充满了力量和勇气。我知道,尽管过去的伤痛无法完全抹去,但我们的未来一定会更加美好。“不经历风雨,怎能见彩虹……”电话铃声突然响起。“念儿,我是三叔……”略显沧桑的声音在厢房里回荡。

我愣在那里,三叔颤抖的声音又从话筒里传来:“念儿,我在广东,我想……我想回家看看。”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坚定地说:“三叔,这儿永远是你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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