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故乡如寒风中摇荡的鸟窝,捶打我思念的心。今天,写下故乡轶事。即使多年以来她如此的潦草与凌乱,但在我心中,故乡正一天天好了起来。
深秋的夜,蛙声连成一片,天空高悬圆盘样月亮,月光似水清凉。山水、人家、码头、船坞⋯⋯所有景色像被淡墨洇过的宣纸,朦胧而悠深。偶尔划过萤火虫,草丛里传来不知名水鸟的“咕咕”声,梦一样玄幻缥缈。有一两声狗叫亦或从哪一间屋子里传出的梦呓,把这份来自遥远的宁静拉回到现实之中。这样的画面经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这就是我的故乡。
我在百无聊赖中总喜欢研读“故乡”的含义。哦,出生地,父母的出生地,亦或高祖⋯⋯?似乎是,也似乎不全是,现在不是有一些活着的或死去的名人,他们的“出生地”便被请岀来示众,大家争相哄抢,名人们的故乡便常被冠在两个、甚或数个地方的名下,连当事人自己对故乡都恍惚了。当然,我不在此列,我的故乡是鹅城而无异议的。
鹅城三面环山一面临江,纵横交错的青石板路汇聚到悠长而宽阔的东江路⋯⋯依山傍水蜿蜒有五、七里之遥。
鹅城物产丰富。水里游的山上跑的地里长的,让人眼花缭乱。这样纷繁复杂的山货海产,使临街店铺鳞次栉比,终日熙熙攘攘,喧哗不止。
水路发达,山货丰盈,埠外文化的传播,使鹅城人思想开化,精于算计,说话虚与委蛇。倘若你是外乡人,很难从他们口中听到真实意思的表达。从来都是一些“打嘴恭”的话语,无非是“过早”了没?今天的天气,真是,哈哈⋯⋯之类的一些话。每一个人绝不第一个抛出大家共同关心的问题,但都迫切想知道已发生或未发生事件的细枝末节。都在肚子里千回百转揣测捉摸,把满满的窥探、好奇作为每日的头等大事,如若那一天未能如愿,便失魂落魄,晚上也睡不踏实,刺挠的难受。
每天从清晨开始,便三五成群,一开场总是一些无关痛痒的话语,或者掐头去尾,说一半藏一半。高超的“不知所云”在这里表达的淋漓尽致。
譬如,放下扁担歇脚的阿财叔说,这几天成群的黄皮子⋯⋯马上就会聚起一群人。
阿财叔继续说,哦,元宝山上的月亮真是⋯⋯。
篾匠满仓老爹说这几天公鸡山也是这样的,亮瞎眼的月亮⋯⋯一样多的黄皮子⋯⋯。
街面上的二流子阿三接嘴道,打死、全打死,一个不留,一个不留。
鹅城最著名的光棍卞英颇不以为然,反驳道,打死?全打死?不留一个?要绝种?
劁猪匠旺财叔坚定不移地说,满街的肉香,满街的肉香,满街飘的,啧啧⋯⋯。
打铁的阿贵说黄鼠狼肉果真这么香吗?我半夜起夜,东山果然起了扫帚星,长长的尾巴拖到铜鼎山上了。
摆臭豆腐摊的胡七爹不无扰虑地说,明年,明年的收成?会旱天吗?
汪老太爷是从不参与这类街边闲谈的,有失体统与身份,但听到有这样的事情发生,马上戒备了起来,愤怒道,阿贵你混账,天狗吃日是要敲锣的,最不济时也要敲几下铜盆子的,广而言之,统而推之,扫帚星也是怕的,你家难道连个盛糠麸的破盆子也没有吗?多好一个机会,白白失掉,白白⋯⋯,都是这样,历来都是这样,千百年的皇历……。
阿贵嚅嚅道,敲?敲是敲的,可是,可是,太远的,听的见吗?何况⋯⋯?
汪老太爷依然愤愤不平,何况?何况什么?难道害怕黄皮子报复你吗?多好一个机会,白白失掉,白白⋯⋯,都是这样,历来都是这样,千百年的皇历……。
阿贵的傻儿子小水拍手大笑道,汪老太爷坐轿出城,轿子扭扭捏捏,掉出个大马猴⋯⋯“扑通!”
这些话串起来,信息量是很大的,只有当地人才能听岀些端倪来,外人是无法体会其玄奥的。当然,这样玄言奥语是不会持续太长时间的。不出意料,勾出了兴致的人们,开始津津乐道起正题来。
偷鸡贼阿五说了⋯⋯。
阿五他说什么了?
他说半夜去六阿婆家,虚掩的门,门缝打出的光洒了一地。白花花的,白花花的一片,裤子都褪到踝脚了,啧啧,白花花一片⋯⋯。
原来不是六阿爹⋯⋯。
不是六阿爹?是哪个?
是山上砍柴的十七阿爹。
莫不是看走了眼?
怎会看走眼,六阿爹年轻时就跛了脚,咋能站着办那事?
哦,果然⋯⋯。
吓死人,真也晦气的很,鸡也不顾了偷。
大家并不在意六阿婆与十七阿爹偷情,更再意“白花花一片,啧啧,白花花一片⋯⋯”
开肉铺的何掌柜便问,是肉吗?这样年纪还会白花花一片?
元隆当铺掌眼师傅郜朝奉说,会的,咋不会呐。昨日收了件死当,唐三彩,整整两拃半高的裸女骑马俑,一千年的东西呐,那女子,肥胖的把马都压弯了腰,那屁股,那屁股白的,晃眼呐,一千年的包浆,啧啧⋯⋯。
普济堂坐堂先生老蔡更看重十七阿爹这样一把年纪还能站着办事,啧啧称奇。往鼻梁上推推油腻腻的茶色单腿银边花镜,说,十七阿爹果然深藏不露,果然没看走眼,年前我收过他老人家两颗老山参,我给了个好价钱,他老人家便吞吞吐吐地说还有更好的,前年挖到的,我到没多想,谁家还没有几件压箱底的老货?何况这把年纪的老爹们,哪个不吹嘘几句,都是讲故事的好把式,只是这把年纪竟然还能站着⋯⋯。果然坐实了十七阿爹前年的确挖到过一颗百年老山参的。
摆卦摊算命的叶瞎子似乎听明白了,哎呦呦,百年一颗老山参?蔡先生你的意思是?十七阿爹自己倒享用了?他老人家真会长命百岁的,县长老爷也没这个福分的,果然人不可貌相,啧啧⋯⋯。
总之,大家嬉笑怒骂一番,有的摇头有的叹气,有的羨慕有的失落,有的若有所思⋯⋯。把人间的惊诧无奈羡慕嫉妒恨都写在了脸上。
知道了所有事情发生发展的原委,大家都心满意足了,如同吸足了一袋老旱烟那般舒坦。码头上汽笛一响,大家一轰而散,都作鸟兽状。
我绝无鄙薄我的故乡的成份在里边,不仅不鄙薄,而且浸淫其中多年,也渐渐喜爱上了这样的氛围,倘若离开它久了,竟浑身不自在了起来。
当太阳坠到群山的身后,群山便隐没在了黑暗之中。江面渔火点点,撒网的号子依稀可闻,街头行人渐渐稀落,鹅城一些人才开启了繁忙一天后的夜生活。
拉洋车的阿祥停好车,急急地踩着马路上月光映射下斑驳的树影,跨进了居鸿楼旁边的章记二荤铺。
阿祥是鹅城高级中学蓝一贵校长的包月车夫。
阿祥今天早上从宝庆丰码头接了两位从省城来的客人。
头天晩上阿祥送蓝校长回府。下车时蓝校长说阿祥你明早不用接我上早班了,直接到宝庆丰码头,接两位省城来的客人。是朋友介绍过来的一对画家夫妇,说是省城招商局哈总办的弟弟与弟媳。朋友说很好认的,看打扮就认的出,男的披肩卷发,女的梳短发刘海,都戴眼镜,三十来岁的样子。蓝校长又说朋友千叮咛万嘱咐,这两人洋派作风,喜欢自由,反感迎来送往,决不惊动地方,如果那样,反坏了他们的心情,那我也就不露面了,招人嫌。这几天你就给他们当向导吧,他们说住几天就住几天,说去那儿就去那儿,说咋办就咋办,今天先给你两块大洋,你随机应变吧,钱不够了再回来问我要。
如是,阿祥今天早早接了这两位客人,果然和蓝校长描述的一模一样。
阿祥问去哪儿?
客人说来鹅城采风。
阿祥不知道“采风”是什么,问是上山“采”还是下江“采”?
画家说你只管随便转好了。
阿祥便沿着东江路和各条纵横交错的青石板小巷一路缓行。
这样的客人阿祥还是第一次见到,不仅没有以往客人们急慌慌的样子,大声催促吆喝责备,而是一副悠闲洒脱的模样,遇了上坡路,两人竟都下了车,与阿祥并肩聊了起来。问阿祥的名字、拉洋车几年了、辛苦不、收入怎样、几个小孩、老婆等等。还不停地问些当地的风俗与传说。阿祥都一、一作了回答。阿祥说给蓝校长拉包月其实并不辛苦,比种田、打渔要省心的多,蓝校长每天最多坐四趟车,月包三块大洋,剩余的时间自己再寻散客,一月还可以再挣三、四块大洋,除去给车行一块大洋的份子钱,每月至少可以落下四、五块大洋,不仅够全家的日常开销,而且自己还可以经常吃一碗老酒的。一个老婆三个孩子,大女儿都可以帮妈妈烧饭、赶鸭子下池塘水田了,小女儿还在他妈妈怀里吃奶,最幸福的是老二,七岁半了,在汪家祠堂办的仁义私塾里读书,很便宜的,一年除交两快大洋外,只需按四季另外孝敬些谷物鲜蔬果品之类就行,当然腊月二十三、年除夕、正月十五祀神的供品,开祠堂祭祖的祭品,诸如猪头、鸡、鸭、鹅是要早早奉献上去的,帮忙是必须的,也不是谁都能去,死了丈夫的寡妇是不容许的,挂生孝的就更不可以了,我们的双亲都在,每年都要忙几次的,擦试铜烛台、银器、祖宗的牌位、注灯油,须跪着擦干净祠堂里里外外的青石板地面,那几天,汪老太爷他老人家是最辛苦的,每天巡视好几次。你们来的不巧,离开祠堂还有些日子。开祠堂会有许多免费好吃的,鱼豆鸡、芋虾、肉棕子,还有花鼓、皮影戏,年丰时大家凑份子钱,吹笙、鼓瑟、舞狮子,很好看的。以后开祠堂时候,可以让蓝校长邀请你们的,蓝校长和汪老太爷⋯⋯在京城的大少爷汪家仁是同学至友,在汪老太爷面前说话是很有份量的。对了,昨天,蓝校长还特意给了我两快大洋,嘱咐给两位先生买些吃喝。客人则摆摆手说,你拿去吃碗老酒吧,吃住不需你操心,我们还要每天再给你两块大洋的。
客人抽烟,就敬阿祥一枝,并用一只很精致的打火机先给阿祥点上,听着“咔嚓、咔擦”的声音,感觉很舒服气派的,方便的很,不像阿祥,每次抽烟要用火燫打,碰上雨天可就麻烦了。阿祥腰里别着的旱烟袋,客人要过来吸了一袋,并仔细端详老白铜烟锅头、湘妃竹烟杆和青玉烟嘴说,老物件,有古气,是件好玩意儿,抽完还客气地用西服衣襟仔细擦试了一番。阿祥问您的洋烟卷怎么有股木香胡椒粉味道?男客说阿祥你真是吸烟的高手,初次就品出了真味,这是古巴的“玻利瓦”雪茄。阿祥不知道“古巴”在那里,但知道一定是外国的地界儿。阿祥拉过几次开小火轮的德国大胡子船长大卫先生,不过大卫先生吸的是红桃木大烟斗,一股呛鼻的鸡屎味道。大卫先生倒是很客气,每次坐洋车都给一角鹰洋的小费。也幽默,每次到地儿下车⋯⋯当然,大卫先生去的地方都不怎么好说的出口,不是窖子口就是暗门子,去大世界澡堂子找些有同性癖好的就算是好的了⋯⋯都会用大烟斗轻轻敲敲阿祥的脑门,用生硬的汉语说“要一块进去吗?钱我的出。”或者干脆说“再见,愿上帝保佑你”之类的话。也常见大卫船长喝醉了酒在沙滩上唱水手歌跳恰恰肚皮舞,手提洋酒瓶挺着一个长满金黄色卷毛的大肚子,但并不显的太笨拙。至于“玻利瓦”,阿祥认为这雪茄的烟丝肯定在“玻璃”或者“瓦片”上晒过。故而这个洋雪茄阿祥牢牢地记了一辈子,也自豪地反反复复说了一辈子。
阿祥卖力地绕五峰岭、麻黄山、大石架,过六里桥、海棠桥、金狮巷、文昌阁、城隍庙、汪家祠堂、齐氏宗祠、鹅城高等中学、女子中学等等。
一天下来,时间出奇的快。而且,阿祥今天口才出奇好,转一路侃一路,最后送他们到居鸿楼吃了烧鹅卤鸭,并安顿住了凌霄阁客栈,约定好了明天再转悠。
有了明天的生计,阿祥心情格外舒畅,何况怀里还揣了四块叮当作响的大洋。
虽然居鸿楼的肥鹅卤鸭是好吃,但身旁坐着个画片一样的美人儿,阿祥不得不小心翼翼,不敢放胆大嚼大咽的,何况喝的又是黑不溜秋酸了吧叽的洋酒,甚是不过瘾,假意推让了几杯便止了。
居鸿楼老板胡掌柜殷勤地过来招呼几次客人,无非问问饭菜是否合口味,是否需要加菜上饭等等,总之是巴结的意思。并且很疑惑阿祥竟然同这般阔气的客人同座用餐。客人看出了胡掌柜的狐疑,说阿祥是他的表弟,特意来探望。胡掌柜看阿祥的眼神就不一样了起来。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阿祥有位省城的阔少爷表哥”的传闻像长了翅膀一样在鹅城的大街小巷传开了。以后连汪老太爷见了阿祥都会客气地点点头,更别说阿财、旺财、打铁的阿贵坐堂先生老蔡之类了。
胡掌柜是一位从不掩饰小瞧卖苦力人的人,也从不浪费掉任何一次可以小瞧下人们机会的人,偶尔坐一回阿祥的洋车,总是板着脸,像不认识一样,下车总是要讲讲价,颇肉疼地往车座上扔三、五枚铜板,不像今天这俩位,两块大洋送到你手里,还客气地说辛劳了阿祥兄弟。
鹅城的二荤铺是和别处大不一样的,屋中一个大酒瓮,围了一圈青砖砌的台子,酒提子斜放在瓮盖上,酒客可以随意自行打酒,自己记帐就可以了。酒客可以围着台子独自饮,或相邻二、三人共饮。其它老榆木酒桌也是不空的。菜品每天都是老样子,霉干豆腐,盐水毛豆、拍黄瓜、干笋海蜇皮木耳之类,热品有烧鲫鱼、小杂鱼、软溜肉片、溜肝尖肥肠、冬瓜蘑菇汤。最实惠的是一大碗“折罗饭”,舀的好,有扒肉条、肉丸子,“呼噜、呼噜”吃的冒汗。吃“折罗饭”需早上早早来,晚了就没了。“折罗饭”是下苦力人的美味,油水大,各式各样的菜品,又是二次大火烩了。若遇上厨子心顺,恰又有余的新鲜蔬菜,诸如青椒、菠菜、嫩芽韮黄,再撒一把芫荽之类的青红丝。还有什么比这碗油汪汪又色彩斑斓的一餐饭更让人喜悦的呢?有时候连蔡先生、郜朝奉都赶来尝一碗的。种田卖稻谷的阿财、劁猪的旺财、打铁的阿贵、拉洋车的阿祥、卖臭豆腐的胡七爹、算命瞎子老叶、二流子阿三、偷鸡贼阿五都是常客。
今天真是奇怪的很,老蔡、郜朝奉居然坐在一起喝起了酒。阿祥在肚子里洋酒和兜里四块大洋的催化下,竟然大大咧咧地坐在了他们的对面,并大声喊伙计,一瓶莲花白,再沏一壶加乌梅苏子锭酽酽的碎叶子茶来,热菜嘛,一锅烧小杂鱼、溜肝尖肥肠、宽汤软溜肉片,这两位先生的帐一起算。“啪”拍出一块大洋在桌上,嚇的小伙计阿庆一愣,阿祥哥莫不是拉洋车害了外乡人的性命?还是攀上了富家太太?都不像,还是被大世界澡堂子有龙阳之好的掌柜龙五爷⋯⋯操了?⋯⋯挣了不干净的钱?
蔡先生,郜朝奉二人的酒局加了阿祥更加热闹了起来,猜拳、鸡虫捧子老虎令轮番进行,彼此说些鹅城近来的奇闻逸事。阿祥说刚才在居鸿楼看见鱼儿的女儿柳嘤嘤在卖唱:夜上海、夜来香、假正经、天涯歌女、桃花江是美人窝等等。蔡先生说,不是什么新闻了,自阿妈鱼儿死后,柳嘤嘤这个遗腹子可就可怜了,后阿爹秦六跛子心如死灰,没了活下去的念想,凡事不往心上去了,外公姜老爹一开始也帮衬了几年,慢慢也失了热情,阿婆柳太太是不让她登柳府的大门的,阿公柳大人做不得主,只有胡掌柜念及鱼儿生前的情份,当然也是算盘打的精,看出柳嘤嘤将来是颗摇钱树,收留了柳嘤嘤。果然柳嘤嘤一露脸,一亮嗓子就给胡掌柜招揽了不少生意。现在连省城回来避暑的关老爷都频频光顾居鸿楼。往年关老爷只是大暑这几天回鹅城小住几天,说现在省城乱的很,看着心烦。几乎长住了。现在柳嘤嘤总比街上卖唱游荡强多了,也给秦六跛子挣口活命饭吃。
夜更深的时候,有探头探脑做暗门子生意的女子进来,或许遇个醉透了的闲汉苦力买一次春,做一单买卖。算命瞎子老叶说,凡是人,无论怎样,苦命人不都得照应苦命人活下去吗?我每天也送出去许多吉言,还不是为了让没了希望的人有个念想和盼头?
阿祥一生中最畅快的这几天很快就过去了,如果不是一个意外的疏忽,这次接待工作堪称完美。临走前客人送阿祥一支打火机和一包玻利瓦雪茄,另外送了一张名片。打火机阿祥自己留下了,没事时“咔嚓、咔嚓”打的响,招来周围一片人慕羡的眼光,雪茄送了老丈人。阿祥不识字,把这张烫了金字的精美的名片拿给蓝校长。蓝校长看名片上写着“南京教育总署”,隔行写着“哈云夫副总署长”。这倒也没什么,蓝校长知道以自己目前的地位是够不着这样高级别的官员的,随手扔在了一只空了的茶叶罐子里。只是后来这名片被鹅城冷县长看到了,大骂蓝校长是天下第一蠢货!说这么一位坐着飞机都够不着的大人物来了咱的地界你都不吭一声,只让一个拉洋车的接待了三天,真是天下奇闻,何况他哥哥还是权倾一时的省城招商局的哈总办。
在鹅城,我的故乡,这样一个鲜活而又充满人情世故的地方,没有谁傻到公开指指点点,说一些不入耳的话语的。倘有谁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抹黑自己的故乡,说自己故乡的坏话,那么在有良知人的眼里便落个没良心的嫌疑,被反诘道,故乡的水土没养你吗?难道你是衔老母羊奶头长大的?在正人君子眼里便坐实了忤逆的恶行,该遭千夫所指,总之是大不敬的逆种。
五阿婶就曾扠着腰在街肆上大骂自己在省城洋学堂念书的儿子呆狗崽。
“你阿爹和阿黄蹲在堤坝上一只桶里分饭食吃?人狗都不分?真是昧了良心,你阿爹没日没夜捉泥鳅挖黄鳝,乌泥里打滚,大半辈子都没得尝一口黄鳝汤的滋味,全供你这个卵㞗货念个鸟洋学堂。阿黄夜里守着你阿爹挖黄鳝,白天撵着麻鸭下水场,这么多年没搞丢过一只麻鸭⋯⋯。你说去年还被六阿婆寻上门?说阿黄咬死六阿婆一匹鸡?一匹不产蛋的老母鸡有什么值当提的!什么?不讲卫生?鬼佬,还不是穷讲究,鸟学堂教人坏。”
九阿婶接嘴,“怪只怪六阿婆,记得呆狗崽是六阿婆开的奶,随了六阿婆的性子,一样的矫情骚性,六阿婆这个招人嫌的货色⋯⋯。”
骂自家儿子,别人总是兴奋的,三舅婆婆拍掌说“瞧瞧,瞧瞧,洋书念倒嫌弃起了自己的亲阿爹,走了几天洋灰路竟嫌了石板桥,硌脚吗?哎哟哟,笑死个人物了⋯⋯。”三舅婆婆说这话时,睥睨着刚从省城回来省亲的我,“读洋学堂没一个好东西,没一个好东西⋯⋯。”我便只有落荒而逃了。
看热闹的远房六舅公此时并不准备放过我,对着我的背影啐一口老痰,说齐家这个呆崽听说在省城并不安分,洋学堂里也不教“知乎者也哉”了,乱糟糟的很。
从省城回来避暑的关老爷深以为然,说洋学堂也不教官话,将来怎么出去做官?天天街上搞什么烂事,乌烟瘴气,搞什么烂事?⋯⋯什么新文化?尽是情呀、爱呀、花呀、草呀、鸟呀⋯⋯男女挽着⋯⋯,露出白白的⋯⋯,白白胖胖的臂膀,裙子?一样露出白白的大腿,白白胖胖的⋯⋯男女同床,男女同床哟,羞死人。
省城学堂男女同窗是有的,但绝非男女同床。这个误会让关老爷这位颏下留一缕花白胡子脑后还梳着小辫儿的前清遗老颇为忧虑和气愤。
该和他的娘老子说说,要族长出面,开祠堂时是万万不可⋯⋯万万不可让他进祠堂,更别说磕头敬香的,白白胖胖,白白胖胖的,会给全族染上晦气的,要我大清还在,皇帝还坐龙庭时,如此大逆不道,都是要浸猪笼的⋯⋯。
如果你据我以上的一番叙说,管中窥豹地得出一些自以为观一叶便知秋的结论,那你一定是一位如尝鼎一脔者般的孤陋寡闻了。
在鹅城,超出你想象的故事天天都在上演,每一家每一户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奇闻逸事,构成了我的故乡独有的人间烟火气息。
我心中的故乡与现实中的故乡似乎一慨如此又似乎反差很大。无数次的离别与归来,我既是故乡繁衍生息中的一分子,又是故乡外的一个冷眼旁观者。
我想走进故乡的怀抱,却又渴望做一个像那些远了故乡又发达了、衣锦还乡,被故乡人簇拥或常挂念在嘴边的人。或许这就是我和许多和我一样的故乡子弟们纷纷离开故乡,或四海打拚谋生,或到更大的城市读书的缘由吧。
千百年来,故乡人在这片承载着岁月和沧桑的土地上辛勤耕耘、繁衍生息,努力构筑着属于他们自己的美好未来。
现在,文化与文明的传播,让故乡处处洋溢着浓郁而热烈的进步气息,犹如冬霜过后的杨柳,逢了春,萌发着亮眼嫰绿的芽苞。
所有这一切,正是故乡魂牵梦绕的魅力所在罢。
写于2025.1.28 除夕
修改于2025.2.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