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儿姓姜 ,原本不是鹅城人,祖上是云岭山樵民。从阿爹姜大贵起,定居鹅城,脱了樵民身份。
鱼儿在云岭山念过三年私塾,又在鹅城女子中学读过二年新学。喜欢读小说、听戏,也爱幻想,这在鹅城小户人家是很少见的。其实姜老爹并不是开明有远见的人,只想赚快钱,只是拗不过鱼儿。
鱼儿停学后常随阿爹上山,从山民猎户手里收购山货皮毛,又从鹅城往山上贩些针头线脑鱼虾豆腐 之类,几年下来,练得口齿伶俐、能言善辩。又随了阿爹经商头脑,什么货、成色如何获利薄丰,打眼就瞧得清清楚楚,从没闪失。虽辛苦,日子却比一般人家过得滋润。
正是发育最好的年纪,鱼儿明亮的眸,贝壳一样洁白的齿,肉感的唇,一对鼓胀的奶子,紧实而富有弹性的腰臀,成熟的像一串八月黑葡萄。
鱼儿做的第一笔值得一生回味的生意,就是把自己嫁入了豪宅大门。
鱼儿出落的花儿一样美,识文断字又带着山野气息,被许多人家惦记。姜老爹有了就近给鱼儿寻个好人家、自然也少不了丰厚聘礼的想法。
鱼儿不想一辈子困在小城,向往过书中描绘的生活⋯⋯自由、欢快、明媚的阳光、鸟语花香、手牵手⋯⋯鱼儿自己也说不清。总之,不是现在这样的活法。
鱼儿和阿爹的想法相佐,就想脱离阿爹的束缚,独自闯荡,寻找书中描绘的生活。
鱼儿常坐小火轮过沱江。沱江西关十六铺,西茂口柳家大湾,地势高耸,陡转环绕。一路上行,植被繁茂,鸟鸣清幽。外界极难窥探其真面目,只见隐约云雾中琼台楼阁。而居住其中的人,视野却极为开阔。沱江就在脚下,飞鹭、鸿雁、江鸥翻飞,打渔撒网、放排、疾驰的小火轮、悠闲的舫船。惊涛拍打江岸,渔民高亢引歌,一团团棉絮样的浓雾疾驰而过,仙境一般。淮江两岸有权势的人物都愿意住这里,有钱人多的像沱江边芦苇丛中的水鸟。
鱼儿是这里的常客,为他们带来稀罕名贵的山货野味⋯⋯野山参黑枸杞羊淫藿巴天戟黄芪精,驴鞭狗肾蛇胆羚羊角,羯子蜈蚣蛤蚧海马海螵蛸等等。总之,有钱人认这些东西,以为越贵越好。在鱼儿的经验里,凡是权贵都貌似精明,其实不仅不识货,连人也瞅不准。
鱼儿游走在这些大户人家门下,虽然他们都是阔人,但鱼儿仍旧惦量出三六九等。住这个繁华地界儿,最有钱也最有权势的要数西茂口柳家大湾淮江盐运使柳大人。
柳家大院是一幢高大带穹顶的俄式别墅,深墨绿色肥大叶片的爬山虎缀满所有建筑的外墙,沉重的橡木大门,宽大的游泳池,高大挺拔的棕榈和一簇簇火一样耀眼的红柳,肉感细腻、柔若真丝的丘比特、圣母玛利亚大理石雕像,耶稣受难像等等,满是异域风情。
柳大人高个削瘦脸颊,黄头发褐眼睛白皮肤,戴单腿深度近视眼镜,像极了法国小说家莫泊桑的样子。人们说,柳大人是二毛子,老毛子是谁?血脉根由谁也说不清。柳大人待人温和随意,见客人总微躬身、伸出长满金黄毳毛的细长手掌,握着有别样温暖亲切的感觉。柳大人看上的东西从不压价,眼睛散发出惊奇柔和的光芒,说,好货,价格随你。抬手示意,老管家福熙便“哗啦、哗啦”点票子。柳大人手里老捏一对精铁钢球, “咣啷、咣啷”,老远就听到动静,不像柳太太,安静的像一缕烟,总是悄无声息飘过,阴沉沉脸色,似梅雨季节的天。
秋未一个黄昏,淅淅沥沥细雨敲打窗棂,扰人心烦。鱼儿这次登柳府,是给柳少爷送一对三年雌雄同穴鳖甲作药引子。一位云游道人的方子,专治肺痨。这个药引子极其怪异,鱼儿花好大气力才掏弄来。其时柳大人正陪柳太太在客厅赏一盆正绽放的昙花。这盆昙花挂着十几枚拳头大的花球,花瓣微颤,晶莹剔透,舒缓开张,吐蕊游丝,似雪如霜,满屋香气,熏得人醉。
柳太太端一盏细瓷茶盅,优雅地品着绿茶,柳大人饮一碗泛着绿色微沫的鹿鞭蛇胆酒,已是醉眼迷离,见福熙带鱼儿进来,招呼福熙给鱼儿看座,亢奋地讲这盆昙花的品相和开花不易。
这次来柳府,鱼儿特意打扮一番,上身苏绣府绸白衬衫,下身浅蓝裙装,头上斜戴一顶浅银灰贝雷帽。燥热难奈的柳大人,趁柳太太出去找引火点蜡烛的功夫,借昏暗的光线,放胆捏一把正弯腰端详昙花的鱼儿丰臀,怜爱地说,多好的肉,颤巍巍,聚多少阳气,连神鬼都绕着走,看我家痨病鬼少爷,半盏油灯,沾上这样的旺气,信许还有回转。
在柳少爷身上,柳大人是舍的撒大把银子的,柳太太更是费尽了心思。五年同卵双生的蜥蜴,三年落霜的芦花,未交配雌蝙蝠的奶水,小母驴的分泌物等等都试了个遍,连虚张声势的神汉巫婆都不知请了多少次。
听柳大人要给柳少爷娶亲冲喜,柳太太自然抱了十二分的热情。
鱼儿一口答应,一步攀进了淮江盐运使柳大人门庭,成了名副其实的柳府少奶奶。
鱼儿对柳少爷是熟悉的。柳少爷没病前斯文阳光帅气,碰面总点点头,羞涩地打个招呼,全不似阔家少爷纨绔样。柳少爷平时要么玩蓝球、排球,要么在廊下或树荫下安静地捧一本书。鱼儿见柳少爷读的多是外国人写的书,果戈里的《死魂灵》,妥斯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白痴》,列夫. 托尔斯泰的《复活》,雨果的《巴黎圣母院》。不像自己,喜欢张恨水的《金粉世家》、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当然鱼儿也有一本夏洛蒂. 勃朗特的《简爱》。
柳少爷现在稀疏枯黄的头发,软趴趴地贴在多汗的脑门上,像婴儿没发育好的胎毛。一动就气喘吁吁,咯血,一张没有血色的脸。一双褐色忧郁的眼睛,怯生生起来,无论对谁,都是一副依恋不舍的神态。惹的鱼儿心里泛起阵阵怜悯的涟漪,认定柳少爷是活不过冬天。
鱼儿进了柳府的门,姜老爹有了人前显贵的资本。有柳大人做亲家公,淮河两岸谁不给面子?何况大箱小柜的聘礼,天底下有谁不喜欢巴结有钱人。
姜老爹立马在鹅城盘了铺子。门面很阔,前店后宅,雇了个小伙计。姜老爹便每日把小伙计阿兴的名字挂在嘴上,阿兴、阿兴地喊,指使阿兴像陀螺一样转。
鱼儿确实阳气旺,来年夏天居然大了肚子,不过柳少爷没挨到鱼儿临产便殁了。第二年柳枝抽芽,鱼儿提早生产了,生一个病恹恹的细妹子,黄色胎毛和柳少爷一模一样。柳大人爱怜这个早产的细妹子,起了个让人心疼的名字:柳嘤嘤。只是柳嘤嘤没日没夜病猫一样啼哭,若柳太太心烦。
两月不过,柳夫人便按捺不住,指桑骂槐⋯⋯丧门星,狐狸精,黄鼠狼投胎⋯⋯等等脏言秽语泼来。
别说长了七窍玲珑心的柳太太,连府上做劈柴挑水粗工的阿二都瞧出了名堂,悄悄对烧火的小翠说,柳少爷上床都要人扶,喘不过气来,能爬上鱼儿的身?还不早抽风死过几回了?
小翠说你的意思⋯⋯柳大人⋯⋯扒灰?⋯⋯偷了腥?
阿二说这话可不能乱说,我们做下人的可不敢说主子的坏话。
如此这般没奈何,鱼儿只好寻死觅活闹了一场,收拾一些细软,带着女儿回鹅城投奔阿爹。
姜老爹并不待见,嫁出去的女儿 泼出去的水,又添两张嘴,何况戴着生孝,妨主的货色。又认定是鱼儿行为乖张粗鄙惹脑了柳大人,才至于被赶出家门的,要抽个空闲给柳大人赔罪等等。待看到鱼儿包裹里白花花的银子和手腕上沉坠坠的绞丝金镯子后便改了口风,说打断骨头连着筋,总归是我的崽,怎忍心让你们娘俩流落街头。鱼儿说,阿爹,吃不了多久的闲饭,您也不用给谁赔罪,您老人家还可以找个好主儿家,再卖鱼儿一回。姜老爹讪讪地说,我闺女到底是迈过大户人家的门槛,见过些世面,话说的硬气着哩。又对呆立一旁的阿兴吼一嗓子,呆大,鱼儿回娘家,也是上门的娇客,到居鸿楼订一桌饭菜,荤菜多一些,招呼胡掌柜一声,香芋豆腐包和百合莲子汤是要他送的,干伊娘胡掌柜,山货野味总是让他压价。
鱼儿拉扯着柳嘤嘤在阿爹的店铺虚度光阴,盘缠日渐衰了下来,姜老爹也没个好脸色。
姜老爹铺子后面临一条小巷,过小巷就是一个菜园子,菜园子四、五亩光景,基本荒芜了,只零星种几畦芹菜芋头,垄了些大葱栽几头大蒜。迎门半亩池塘,浮些半死不活枯焦了的荷叶,上面飞一些蜻蜓蜜蜂。四周点缀十几棵桃树李树杏树、几架葡萄。每年开春受粉时,繁花万千朵,到是抢眼。挂果时,招惹左邻右舍的孩子们,给冷清的菜园子带来一些热闹。
园子主人姓秦,行六,不到三十岁光景,跛一足。秦家红火时,人称秦家六少爷,现时破落了,人们便呼他秦六跛子,小一辈尊一声菜园子秦六叔。
秦六跛子的老爹秦有仁抽大烟吃花酒逛窖子掷骰子推牌九,没有什么是他不会的,几年功夫输了半条街的祖业,现在只留下菜园子度命。好在秦六跛子在家道兴旺时,和看菜园子的本家舅公学了磨豆腐的手艺,现在菜园子没气力打理了,立起的豆腐坊在鹅城却鼎鼎有名。
秦六跛子身材矮小,无论多么窄小的衣裳穿在身上总嫌宽大,空空荡荡。小脸皱缩像一颗陈年核桃,鸡胸,没发育好的样子,人们说大烟崽都是这个样子。
无论冬夏,秦六跛子每天五更天准起床。推磨子,往磨眼里添豆子,点卤、压豆腐全是一个人。“吱吱呀呀”在静夜传的很远。一开始鱼儿被这声音扰的心烦意乱,后来习惯了,听不着反倒像缺了些什么。这几年,豆腐坊单调悠长的声音不知驱散了鱼儿多少个孤寂难熬的长夜。有时候,鱼儿睡不着,索性披衣起床,从后窗户瞅那爿孤零零的豆腐坊。那爿豆腐坊在五更天的马灯笼罩下一片昏暗。影影绰绰,秦六跛子像一匹小袋鼠蹦来蹦去、手忙脚乱。日子久了,鱼儿的心生出些心疼怜悯的感觉。
今年刚开春,连着几天绵绵细雨,鱼儿听不到豆腐坊“吱吱呀呀”的声音,看不到秦六跛子推独轮车叫卖豆腐,慌了神,又不便和不相干人打听,一时六神无主。熬到第三天日头落,借一个由头,推开秦六跛子家门。昏暗的灯光下,秦六跛子倦缩在炕上,浑身打摆子,烧的像火碳一样。鱼儿桶开火炉,熬一碗姜汤,热一壶米酒,荷包了葱花鸡蛋。
灌了米酒姜汤的秦六跛子渐渐缓过神,拱手说,鱼儿姑娘是菩萨转世,不知该怎么相谢。
鱼儿看着破败的房舍和简陋陈设,捏一捏秦六跛子单薄的铺盖,竟流下眼泪,说你也曾是有钱人家的子孙,却落魄成这个样子,你那遭天谴的阿爹该挫骨扬灰。话戮中了秦六跛子悲凉的心肠,在黄灯热酒的氛围下,一把攥住鱼儿的手,哭的稀里哗啦,委屈的像走失多年的孩子又见到了妈妈。
此后,两人暗暗来往了起来,一直避着街坊和姜老爹。如果鱼儿的后窗户放一盆米兰,秦六跛子便知道是姜老爹外出了,急慌慌磨一碗热腾腾多加了辣油芫荽黄花菜的豆腐羮送来,如果是一盆剑兰,秦六跛子就转来转去不敢登门,一俟换了米兰,马上不是送一把芹菜豌豆苗就是送两块嫩豆腐几头大蒜。如果鱼儿看到菜园子竹竿上只挂一件衣裳,便知秦六跛子家里没外人,便净面洗漱一番款款赴约。后来,耐不住相思寂寞的鱼儿以采摘一些大葱蒜苗买一块热豆腐为借口,携柳嘤嘤打掩护,频频出入秦六跛子的菜园子。
柳嘤嘤喜欢秦六跛子,喊六阿叔,在秦六跛子的菜园地里疯跑,捉蝈蝈虫子蝴蝶等等,这档口,鱼儿把想做的也都做了,顺便把秦六跛子的家收拾一番,再做一顿热饭菜。
听柳嘤嘤银铃般的欢笑,看灶台上鱼儿烧鱼炖汤忙碌的身影,炕上呡一壶老酒的秦六跛子心都融化了,还有什么样的日子比得了这充满人间烟火气息的温馨。
原以为姜老爹会反对,不成想姜老爹很喜欢,找秦六跛子来家,说你鳏她寡,你们情投意合,我巴不得有个遮风挡雨的姑爷,早早找个媒婆上门来提亲好了。秦六跛子哪有不欢喜的份儿,说姜老爹不嫌弃,以后就是亲阿爹了。又说老早就知道姜老爹喜欢这片菜园子,以后就是阿爹的了,阿爹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
姜老爹说哪就开个后门?打通了,两家人不就变一家人了嘛。
再醮的鱼儿对新生活抱以极大的热情,把菜园子打理的井井有条,枝叶繁茂。
别说碧绿的西瓜,紫红的萝卜,也别说茂密的葡萄,桃树、梨树、杏树、紫藤,就是池塘里肥大的荷叶与莲藕、放的鱼苗都焕发着勃勃生机。
望着窗外一轮圆月升起,夜风吹过,伴蝉鸣蛙声,满菜园沙沙作响,映在窗纸上摇曳的树枝影,别有一番情趣。
依旧五更天就起床。以前秦六跛子每日只做一、两锅热豆腐,现在三、四锅都打不住,逢年过节须过了五、六锅。太阳刚露脸,秦六跛子推独轮车,喊嫩豆腐卖,鱼儿挑担子,喊现摘的芹菜蒜苗豌豆苗莲藕卖。二人出双入对,羡慕满城人,都说秦六跛子好福气,娶了个勤快泼辣又貌美如花的“小娘鱼”。
鹅城人把嫁出去的女子通称为“小娘鱼”,以后往往忘了她们本名,“小娘鱼”就成了他们一生共同的称谓。
“小娘鱼”失去了自己的名字,“小娘鱼”的一生连自己的名字都守不住。
“小娘鱼”一生忙碌⋯⋯生娃、下田、操持家务,侍奉公爹公婆⋯⋯。一生籍籍无名,湮埋在历史的烟尘中,死后更无后辈们为争抢她们的出生地,以期为故乡争光而生龃龉的忧虑。
鱼儿的头发很黑很密,不像其他一般的“小娘鱼”,要么盘成老气的髺,要么蓬松如草垛。鱼儿明亮的眼睛,栗色的肤色,齐耳短发,留着整齐的刘海,一件纯白高领掐腰广袖绣绿荷叶的夹袄,一条自家织的粗布黑地竖蓝条纹宽脚裤子,不配簪子耳环戒指,连脂粉也不施,清清爽爽、干干净净。
鹅城人以一贯察言观色嗅觉灵敏的特色,担心日久了,秦六跛子作了第二个武大郎,即使鱼儿不是潘金莲,但挡不住阎惜婆一样的姜老爹。您瞧,我的故乡⋯⋯鹅城人,就是有这份执著的热心肠和好奇心,端自己的碗吃饭,操别人家的心,总希望给这座平静的小城镇平添出多一些的谈资。
好日子总是很短暂。秦六跛子对柳嘤嘤当亲生的一样,平日也颇敬重姜老爹,经常拿一些熟食来孝敬,不外乎酱鸭卤鹅浆酒鲜果蔬之类。一日,鱼儿晚饭后独自在菜园子收拾一些劳作的农具,无非箍水桶、编浅筐、磨刀石上打磨割韭菜使得柳叶儿弯刀等等的活计。秦六跛子陪柳嘤嘤玩一会捉迷藏,便提半只肥鹅一坛老酒两串刚从池塘打上的小鲫鱼穿后门,找老丈人吃一碗老酒。
姜老爹每日打烊后总要盘点好一天的盈亏才肯上楼,所以晚饭吃的格外迟。姜老爹今晚是兴奋而愉悦的。傍晚刚要打烊上门板,匆匆来了一山民,胡乱拎十几张水貂皮,秦老爹打眼一瞧便知是稀有的上品,却装做漫不经心样子,上手一张张摸过,高喊虫吃鼠咬光板无毛糟糠貂皮一十二张,气的老山民差点晕过去。看出老山民手头急用,姜老爹摇唇鼓舌,百般挑剔,欲擒故纵,终以极低的价格收了,狠赚了一笔。
心情好,酒下的就极快,何况阿兴烧的鲫鱼汤实在新鲜,肥鹅卤得正好,刚刚腌制好的小酸黄瓜青豆角尖红辣椒正解腻,翁婿聊的不亦乐乎。待月牙儿树梢高时,二人已是酩酊大醉,虎棒鸡虫令也反复了几多番。秦六跛子心里惦记鱼儿,要回去,姜老爹正亢奋,那里肯放过,拉扯中,秦六跛子像一只木桶滚下了楼梯。
秦六跛子在家将息了半年。普济堂的老蔡也是使出了浑身的解术,推拿按摩、膏丹丸散一起上阵,秦六跛子才勉强可以扶墙晒晒太阳。后来居然可以帮鱼儿在菜园翻翻草灰、撒几舀子的粪水。但坏了腰子,起不了阳。羊淫藿、参鞭汤喝了许多,连倒在马路边的药渣子,被邻居齐家的老母羊吃了,发了好几回青,半夜不肯进圈,咩咩叫,只是秦六跛子始终不见动静。老蔡把脉后说,完了,完了,秦六跛子完蛋了,绝后了,恁你有多好的地儿,撒不下种了。
鱼儿形单影只,每日依然一头挑一锅豆腐另一头挑一捆菜蔬叫卖。时间久了,鱼儿渐渐萎顿颓废了起来,如久旱的芭蕉一般,脸色渐渐少了光彩。秦六跛子自觉理亏,低眉少语起来,每晚躲着鱼儿,直至独自住了放农具草灰的西厢房。
鱼儿每日挑担沿街叫卖,总会碰一些知情闲汉们的调戏。鱼儿并不是一个让人随便揩油的人,总是持担怒目而对,逼退一波又一波。久之,知道鱼儿的厉害,闲汉们从此从鱼儿身边销声匿迹了。
更多时候,特別是雨天,鱼儿挑担到居鸿楼的廊檐下,一来避雨一来讨碗热茶。鱼儿知道胡掌柜喜欢自己,无论卖剩多少菜,居鸿楼都包了。
鱼儿不喜欢胡掌柜,却吊着胡掌柜,看着胡掌柜急得象一匹偷不着油的耗子,鱼儿的心也是满足的。
居鸿楼老板胡掌柜油腻腻的脸上挂着暧昧的笑,对鱼儿的菜品从不挑三拣四,还总要给个好价钱。这样的心思是躲不开精明的鹅城人的眼睛,便有了无限扩大的流言蜚语,说鱼儿被胡掌柜包养了,便宜了这个老色鬼。更有下流传言,说胡掌柜情愿给秦六跛子拉边套,都睡一条炕上。胡掌柜白天给秦六跛子推拿按摩,夜里给鱼儿推拿按摩,秦六跛子每夜都有好戏看。
鱼儿吊胡掌柜的办法很简单,秤菜时,鱼儿吃吃地笑,说胡掌柜手劲真大,这么大一筐芹菜都吊得起,连潘轱辘这般年轻人也要人帮忙。秤杆便溜溜地压得很低。没人时,鱼儿一口一个胡老爹叫,让胡掌柜知道辈份的大小,由不得不收起胡思乱想的念头和想动手动脚的心思。
其实真相也很简单,鱼儿的心思全在蒲大厨的身上
蒲大厨的外貌是最不像一个大厨,没有重叠的下巴和大肚腩酒糟鼻,反而项背挺拔,小麦肤色,栗色眼睛,最难能可贵的是,有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没有烟味酒味大蒜味等等一切这个岁数的男人都该有的烟熏膻臊味,说话也总是轻声细语。
居鸿楼不用鹅城本身地人,少了许多操心。帐房、厨子、伙计多是淮南人,蒲大厨却是淮北的。伙计们都年轻,正是燥热的年纪,胆大的就勾搭街上的妹子,也有怕日后纠缠不清,直接找窖姐,钱货两讫,完事系裤带走人。也有包外室,比如帐房殷先生。
居鸿楼年纪最大性子最好的要数二厨蔺师傅,属于忙时用的人,给生客介绍几道菜品也行、灶上烧几道时令小菜也可、剥蒜也行、烧火也行,总之,谁都可以喊一嗓子⋯⋯蔺师傅,快快切几片生姜⋯⋯料酒、料酒⋯⋯。支的蔺师傅陀螺一样转。但每到支钱日,蔺师傅就会消失好几天,大家都知道,蔺师傅又逛窖子去了。四喜堂,和顺园,怡红院,这几年让蔺师傅逛了个遍,不到兜里的钱掏干净,甭想让蔺师傅在灶上露脸。烧大灶的姚老爹说,蔺师傅多好一个人,咋沾上这毛病,找个相好也行,找个寡妇也罢,最不济拉边套也强似逛窑子。配菜的潘轱辘说,姚老爹这话说的真不招人喜欢,天天给你一碗红烧肉你愿意吗?蔺师傅这辈子没白活。噎得姚老爹无话可说。
唯有蒲大厨洁身自好,不沾烟草不逛窖子不掷骰子不推牌九,下了工就往西厢房看菜谱练刀功。阴雨天无聊时最多拌一碟梅干菜、夹两块霉豆腐、捏几颗盐毛豆、呡两口老酒。
鱼儿正处在插一根棍子就能发芽的年纪,心里的草蓬蓬勃勃生着。白天不停地干活⋯⋯锄草、施肥、剪枝、编浅筐、、整理水舀子、积草灰等等,将心中的燥动压下来,漆黑的长夜却很难熬,透过窗户,瞧着星星想心思,想到公鸡打鸣,也理不出个头绪。
鱼儿自从心里装了蒲大厨,将一颗长草的心清亮了起来,像一颗将枯的紫茄子遇了一场及时雨,在阳光的照耀下,浑身散发出晶莹剔透的光芒,胸前一对鼓鼓的奶子像要爆炸,见到她的男人没有不想咬一口的。
鱼儿是勇敢而坦荡的,主动迈进了西厢房,接了蒲大厨递过的热茶,双手紧捂茶杯,说,咱们都睡冷炕,何必干熬呢,淮南人唧唧歪歪,也敢找相好逛窖子,淮北人硬朗,咋反而不如淮南人呢,你不要,那就便宜胡掌柜罢,你忍心吗?
不待蒲大厨回答,鱼儿便宽衣解带,洁白的身子晃得蒲大厨睁不开眼睛。
完事后,鱼儿问,快活吗?
蒲大厨说快活。
鱼儿说快活就没白活。我明天还来,天天让你快活。
鱼儿和蒲大厨的事很快引得满城风雨,招来人们指指戳戳,但鱼儿全无惧色,甚至很快意,依然每天昂着头,挑着菜担,穿梭于大街小巷,依然将菜担支在居鸿楼的廊檐下,卖完菜就会进入西厢房,依然和蒲大厨聊一会儿天,喝一杯热茶⋯⋯。
每次完事后,鱼儿都会摸着蒲大厨的脸说,好日子总是短的,世人往往不知道,以为会永远好下去。有时不如小孩子,小孩子吃一颗糖知道很快会融化掉,有心的孩子就会小心地舔一口又装了起来,让这份难得的甜持续更长久一些。唉,我们这些大人们呀,并不珍惜,不如一个小孩子。又说可怜了秦六跛子,他心里苦只有我最清楚。这样的话说到最后,鱼儿的脸色便凝重了起来,由忧郁变到了悲伤怆凉。这些话絮絮叨叨多了,蒲大厨便不太再意了。
鱼儿死在一个春天的黎明。立在门边的担子擦试的干净油亮,旁边的独轮车清理的干干净净,车轴也细细地敷了油。一浅筐清洗无一点泥土的芹菜,碧绿而蓬勃。灶台上一屉嫩豆腐还冒着热气,摆的整整齐齐。秦六跛子的行李拆洗的干干净净,搬回到了正屋,炕上鱼儿的枕头和秦六跛子的枕头静静地摆在一起。张恨水的《金粉世家》、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夏洛蒂. 勃朗特的《简爱》,果戈里的《死魂灵》整齐地摆放在一起,书页里夹了许多不知几年前的枫叶,叶脉清晰、色暗如血。柜上一枝插在广口瓶上的梅花绽放着粉红色的花朵,艳丽夺目,黄色的花蕊像金丝般耀眼。
待人们发现时,鱼儿仰脸躺在池塘的水面上。白的梨花、红的杏花、粉的桃花,繁星般点缀在池塘的水面上,暗绿的荷花舒展着叶脉,浅浮在鱼儿身上。有心细人说,鱼儿嘴角微微上翘,似乎轻轻笑,面色红润,一如生时那般鲜活。又似乎像要出一趟远门那般,面容有一丝淡淡牵挂神态。
赞美鱼儿的说,鱼儿进过洋学堂,自我解放,没有浪费青春,追求了一种别样愉悦、人性化的人生。
怜悯鱼儿的说,鱼儿心中一直立着一块搬不走的贞节牌坊,最终没有迈过自己心中那道槛。像黑暗中刚刚燃起一根蜡烛,只承受了一点儿温暖和光亮,自己又把它掐灭了。
同情鱼儿的说,时间久了,激情退了,蒲大厨冷了鱼儿,鱼儿承受不了破灭虚幻带来的痛苦,到另一个世界追逐她未了的梦想去了。
无论那一种说法,我的故乡⋯⋯鹅城人,秉持了死者为大的古老原则,一反喜欢长时间交头接耳、到处嗅迹的习惯,保持了事件发生后短短几天的惊诧后便沉默了,这在以往是不可思义的。
鹅城的人们普遍表达了哀思,记了鱼儿生前的好⋯⋯鱼儿从不在秤上做手脚,买一斤芹菜秤杆总是挑的高高的,还捎带一把葱或是芫荽,从不以次充好,当然,对胡掌柜例外。兜里常有糖果给小孩子吃,也馈赠孤寡老人们菜品瓜果,豆腐也送。喜欢小孩子们来园子里自由地摘瓜果、捉蝴蝶玩迷藏等等。总之,结论,鱼儿是一位善良并深深地热爱生活的人。
我的故乡有许多像鱼儿一样的女子,也有许多希望活成鱼儿样子的女子。或许,只是她们没有鱼儿的勇气罢了。
凡书上记载,传于后世,建贞节牌坊,进祠堂、立牌位,享四季香火的贞洁烈女,几百年来,鹅城没有出过一个。但我要为成为“小娘鱼”的鱼儿做一个正传⋯⋯以其真实的名字,把她的一生写下来,以期让她的故事传的很远很久。
希望若干年后,在洒满金色朝霞的黎明或者赤火烧云的黄昏,在一方池塘边,望着自由而欢快地游动的鱼儿,说一句,哦,鱼儿,快乐的鱼儿!而联想起,曾经有一位超凡脱俗、名叫鱼儿的女子,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罢。
2025.1.20日 写于商都
定稿于2025.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