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是一个激情燃烧的年代,是一个充满诗的年代。如果你是那个年代的文艺青年,你会感受到似乎到处都是诗,你走到大街小巷,有人递给你一踏纸,一定不是今天散发的广告,那是个人出版的油印诗集;你看到一堆年轻人聚在一起,说不定就是一个文学社团,听他们高声大嗓的说话,那是在朗诵他们自己创作的诗。晨笛就是一个文学社团的名字,出版的油印刊物也叫《晨笛》。那是八十年代的我和几个文艺青年的产物。
早晨太阳升起,阳光普照大地,古老而神秘的山乡笼罩在一片薄雾中,这时,悠扬的笛声响起,划破了山乡的黎明,这是牧童骑牛横吹笛,开启山乡美好的一天。晨笛文学社带着这美丽的寓意在偏僻落后的山村诞生,五个年轻人聚在一起,对文学、对诗歌怀着宗教般的情怀,燃烧着生命的激情,燃烧着青春的荷尔蒙。想过成名成家,但从未想过未来会是怎样的生存状态,也不知当下的疯狂会换来怎样的将来!
那时我在村级小学教书,白天上课,晚上在钢板上刻蜡纸,把那一大叠稿纸,有小说、散文、诗歌刻出来,然后油印,装订,自己既是作者,也是编辑,还是出版商,我们五人每人负责一期《晨笛》,轮到自己了,从组稿、编辑、文字校对、刻印、装订、发行全包。该自己了,常常是几个通宵不睡觉。一期出来后,要第一时间送到文学社的另外四个人手里,然后由大家分头再送出去。刊物是赠阅,费用自己掏腰包,也实行包干,各负责一期。为了节约钱,尽量减少邮寄,一般就在当地赠阅。
我常常是在放学吃过晚饭后,揣着新一期《晨笛》,乘着夜色,骑一辆破自行车跑几十里山路把刊物送到另外四个成员手里。其中距我最远的一个有四十多公里路,骑车得两个多小时。我一般是先近后远,到送最远的那个,得经过一段峡谷,去程是下坡,车跑得快,有月亮、有星星的晚上,在这山谷里飞驰,山高月小,夜静风清,那正是青春与激情追赶着清风明月为你谱写着生命的华章。到达目的地,往往是深夜,人家早已睡觉。当得知是新一期《晨笛》来了,一跃而起,找出晚上的剩菜,不管是什么菜,有酒都是好菜,两人对酒当歌。酒兴渐浓,便移至月光下,抒发人生豪情,休管它月明星稀,也不管天荒地老,斗转星移,直到东方渐晓,我方得起身作别,匆匆赶回学校,万不可误了当日的课程。
那时代,文学社团如雨后春笋,大家都为文学而疯狂。喜欢文学的人,不管年长年幼,都在读杨牧的《我是青年》,“我是鹰——云中有志!我是马——背上有鞍!我是骨——骨中有钙!我是汗——汗中有盐!”体内的荷尔蒙借着文学、借着诗歌燃烧。暑假,县城里几个朋友要成立文学社,邀我参加。我接到通知,立马动身,来到车站,才知连续暴雨,去县城的公路被泥石流阻断。为了赶上成立大会的时间,毫不迟疑,无须准备,抬脚就走,一百多公里路,计划一天半时间走完。一路地广天阔,水长山远,虽累虽饿,但觉奋斗的人生意义非凡。如急行军般到了江边,因洪水暴涨,长江停航,无法过江。寻得偷渡的木筏,冒死过江,木筏驶入江中,洪波涌起,激浪推舟,临险而放歌,真是青春无畏,为诗为文学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到了,直接进入会场,哪怕是蓬头垢面,一身风尘,两脚泥泞,照样登台诵诗,激情飞洒。那样的青春,已不是晨笛,是战鼓,是号角了。
我的一首小诗在一家文学刊物上发表了,这是我第一首变成铅字的诗,也是我们晨笛文学社的第一首正式发表的诗。自己激动得连续几夜失眠,终于等到周末,文学社的五个聚在一起一边喝酒,一边放声朗诵这首诗,在朦胧的灯光中,在醉眼看见的世界里,这首小诗泛化成一点帆影,向着渺茫的前程启航。深夜酒醒,发现刊有自己那首小诗的文学杂志,已淹没在酒醉后的呕吐物中,成了极可怜的垃圾。再看一同饮酒的文友,床头椅上,姿态万千,此起彼伏的鼾声,构成特别的交响乐。真是人生似梦,原来有诗的青春是何等壮美的画卷!
发表我小诗的那个刊物寄来了举办文学创作函授培训班的通知,一期学费120元,这在当时是我四个月的工资。征求晨笛文学社其他四位成员的意见,大家毫不含糊,一致表示参加。没钱大家先借,每人借出一个月工资。后来,又有几家刊物也寄来了举办创作培训班的通知,还有一些外地的文学社也发出了邀请,自己飘飘然,仿佛一夜之间成了名。培训自然要收培训费,参加文学社团,也要交会费。我苦于自己没钱,这些淋琅满目的社团、培训班,让我仿如面对人生的盛筵,却无福消受。也不是完全无福消受,本县文化局举办全国首届白帝城诗会,邀请我参加,并给我报销全部的差旅费。这事我激动了好几年,因为这次会上,我见到了自己平时非常仰慕的许多有名的诗人,聆听他们讲自己的创作历程,朗诵自己的作品。他们中有刚从监狱里出来的五十年代的右派分子,有文革上山下乡的知青,也有在校的大学生,不论年长还是年幼,不论有着怎样的经历,大家因诗欢聚一堂,个个都是那么豪情万丈。那真是一个诗的时代。我作为一个喜欢文学的青年,遇上了那样的时代,也努力的追赶着那时代的浪潮,不问前程,不思未来,不管身外何物,只在那浪潮里疯狂。
晨笛已吹响,但还不够。我把自己的学生也组织起来,成立文学组织,创办一个刊物叫《野孩子的梦》,上面刊载孩子们的作文,并且我每周为他们举办诗歌讲座,当然都是免费听讲座。我给孩子们讲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沙扬拉娜》,讲戴望舒的《雨巷》,恨不得把学生个个都变成诗歌爱好者。
如今,已是远离诗的时代。我从旧文稿中翻出早已泛黄,早已没有了油墨香味的《晨笛》,那里面曾浸透了我青春时的荷尔蒙,眼下却成了极度困倦的老人,呆眼望着渐渐萎缩的生命。晨笛变暮鼓,“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只恐明朝的笛音,没有了诗。或许我是多余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