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阿山
笕是我远房侄女,四十年前,我们一同在县城参加全县中学生语文竞赛时相识,我是高中组,她是初中组,那时我十六岁,她十四岁。记得那年发大水,从笕的家到县城的公路被洪水冲垮,笕的父亲送她步行五六十公里来县城参赛。见到她时,她站在父亲身旁,额上的头发被汗水贴着,圆圆的脸白里透红,一对酒窝嵌在两腮,很像我家门前那棵大椿树上刚生长出的两枚红白相间的蘑菇,一双眼睛特别大,忽闪忽闪的,透着少女的天真与纯净。一番自我介绍,我称她父亲为哥,她父亲称我老弟,她称我叔。笕的家就是湖广填四川时我祖上来川落脚的地方,我们这一支在我爷爷辈时迁走了。由此可以推定,我们是同一祖宗。
参赛完毕,我们又各自分开,彼此留下了联系的通讯地址。我主动给她去信,谈及高中毕业后准备报考师范,她回信也说初中毕业时也报考师范,因为那时,我们都只有一个愿望:跳出农门,吃上皇粮,其它更高远的目标不敢奢望。没想到一年后,我们还真的同时考入了奉节师范学校,她是初中毕业考入,要在师范读三年,我是高中毕业考入,只读两年。这样,我们同在师范有两年时间。这两年,我们都疯狂的爱好文学,希望在文学上有所成就。我的诗被选发在校园的专栏里,她总要去抄录,并对她的同学说:“这是我叔叔写的”。我们有着共同的语文老师,语文老师特别喜欢我,常把我的诗拿到笕所在的班上去朗诵,每当这时,笕也会告诉同学,诗的作者就是她的叔叔。我先一年毕业参加工作,语文老师来信叫我要多读多背,给我列了一长串古诗题目,要我找来背。那时,文革才结束不久,很少有文学书籍,在我教书的乡下,根本买不到书。语文老师开的诗题,好多我无法找到,便托还在学校的笕去找我们的语文老师借来,然后抄录下来寄给我。我特别感动的是,屈原的《离骚》,长达数百句,笕一字不苟的抄录下来寄给我。语文老师在信上说,他的学生中还没有能把《离骚》全背下来的,希望我下决心背下来。在老师的鼓励下,同时也想到笕为我抄录的辛苦,我花了半年时间背下来了。至今,我还保存着笕为我抄录的《离骚》。
笕师范毕业,分配在一个很偏僻的乡村小学教书,我们除了通信,很少有机会见面。我们通过书信往来,谈文学,谈未来,谈人生。笕说她特别喜欢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和戴望舒的《雨巷》,还有台湾诗人席慕容的《七里香》和《无怨的青春》,在那个时代,作家、诗人都是她青春的偶像。在她毕业的第二年,我们一同去县城参加小学教师教材教法考试,这是她参加工作后我们第一次见面,这次考试我们都取得了较好的成绩,全区(那时的行政建制是县下面有区,区下面是乡,乡下面是村)参加考试的数十名教师,语文这一科的教材教法仅我和她过关,被推选作为全区小学语文教材教法辅导员,这样我们有了更多相见的机会。有一次,我和她一同被聘请为全区200多名小学教师在暑假上辅导课,记得报到的那天,我先到,等到天快黑了,还不见她来,我担心她晚上一个人在路上害怕,便去接她。这是一个只有星星没有月亮的夜晚,我走了大约两公里路,果然接上了她,我们彼此都万分的激动,要知道那时没有电话联系,彼此根本无法知道对方的情况,两人能否碰上,完全凭运气。我们的运气不错,所以高兴。沐着星光,踏着娃声,听着村里的狗吠,笕兴致勃勃的谈起她最近读的泰戈尔的《飞鸟集》,说着她便背诵起来:“夏天的飞鸟,飞到我窗前唱歌,又飞去了!”“我不能选择最好的,是那最好的选择我。”“生命因付出了爱情而更加富足!”......听着她甜美的声音,仰望天幕上的淡淡星辉,思绪伴随着富有哲理的诗句飘飞,青春、梦想一并溶入这静谧的夜晚,好美好美!
这次为老师上完辅导课后,我邀请笕上我家去,她欣欣然同意。我父母听说是本家,非常开心,特别是父亲与笕谈起祖辈的一些轶闻,谈起笕家乡的风土人情,总是那么的兴奋。笕在我父亲面前谈到自己现在的工作,说她不满于现状,今后还打算去考大学中文系。父亲鼓励说,你们这么年轻,想干什么都来得及,只要下决心。
笕走后,父亲对我说,笕的家乡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是我们这个家族的,从第二次湖广填四川算到现在,已经历了十几代人,有近两百年历史,由于全是一个家族的人聚居在一个地方,到后来男婚女嫁就有些乱伦了。父亲举例说,集镇上有个理发的,按辈份是我的兄弟,他却娶了我爷爷辈的女子,为了免众人之口,那女子改名跟她母亲姓了。父亲说,“在笕的家乡类似的情况一定不少。常言道: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就了。从科学上讲,隔了三四代人,直接的血缘实质上就消失了。”
我不与父亲探讨家族的血缘问题。不过,父亲的话却让我在想我和笕的血缘关系。没这家族血缘,笕不会叫我叔,但从遗传学的角度看,我和笕应该是没有实质的血缘了。笕的母亲姓啥?笕是否也可以跟母亲姓?我暗自这么想。
就在笕到我家去后的第二年暑假,我专程来到笕的家,就如同笕到我家一样,她的父母把我当自家人,热情款待,同我谈家族历史,家族文化。那时,笕的父亲才四十多岁,正是年轻力壮时,家里种有几亩稻田,还养有蚕桑,笕的父亲平时骑一辆摩托(那时在农村,有摩托是家境宽裕的象征),奔跑在田间地头施肥除草,也跑场镇贩运水果,跑县城去卖蚕茧,在他眼里没有什么苦吃不了,没有什么累受不住,他身上有用不完的力气。我向他问起他们这个村子是否有外姓,他告诉我,几乎没有,全都是自己家族,当然家庭主妇除外。他说女孩子大多嫁出本村,男孩子找对象,也都是娶外村女孩。也有个别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一定要结为夫妻,但由于是同宗同族,那女方就得改名跟母亲姓,这种情况是极少数,家族一般是不允许的。只是现在世道不一样,没人来管了。
我在笕的家里玩了一个星期,很开心,笕每天带我游她家乡的名胜,印象特别深的是一层一层的稻田顺着山势叠起,在阳光里,一块一块绿色的稻苗突突的生长,无数的蜻蜓在苗尖上欢飞着,笕穿一件水红色衬衫,站在田坎上,一头黑发迎风飘散,点缀着乡村的美丽。到了夜里,稻田里的蛙鼓齐鸣,那是一支让人心驰神往的交响乐。这时,坐在门外纳凉,静下心来消受这夜的静谧与安宁,你还会发现田边草丛里,有萤火飞舞,还有虫的鸣叫。在这样的美丽的夏日的夜晚,我问笕,将来会不会也有可能改名跟母亲姓。笕笑笑说,现在这名都已经习惯了,不用改了。她的语气和表情感觉我问得奇怪,与眼前的景完全不入。自此,我再也没提这个问了。
从笕的家返回我家,要先步行四十多公里,才有公交车。笕和她的弟弟一同送我去四十公里外的公交车站,这让我很是感动。笕的父母还给我父母送了一口袋他们自己种植的稻米,由笕的弟弟背着。到了公交车站,笕和她弟弟还得步行返回,我心里好是歉意。笕一家待我比亲人还亲,每每想起,就感到甜蜜与幸福融化在血液里、在生命里的那种温暖。
自去笕的家之后,我和笕书信往来是更加的频繁,她说她喜欢邓丽君的歌,喜欢席慕容的诗,她想去游桂林山水,看刘三姐对歌抛绣球的地方。我说我想穿一件印有格瓦纳头像的服装,独自一人骑一辆自行车去旅游,自由自在,走到哪里黑就在哪里歇。那段时间,我们的书信写得像诗一样,充满激情和理想,我们谈北岛、顾城,舒婷的诗,也聊张贤亮、王蒙、谌容的小说。刚寄出信,就盼着收到回信,一收到笕的来信,就马上写回信,一刻也不耽误,在那一段时间,与笕的书信成了我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
这样的书信往来持续了半年多,后来笕恋爱了,我们的交往也就没有那么频繁了。笕的恋爱对象是我的文学朋友,姓成,和笕在同一所学校教书。成老师当时是我们那个区几百教师中唯一的三个有大专文凭的老师之一,爱好写作,正在写一部有关家乡传说的长篇小说。笕正是被成老师的文学才华迷住了,才开启了自己人生的一段轰轰烈烈的初恋。几十年后,家乡的人们谈起他们这对叛逆男女的故事,仍感惊心动魄,又感叹唏嘘。
成比笕大十多岁,认识笕时成已三十多岁,属于大龄青年,由于家庭贫困,相貌平庸,加之身体瘦弱,找对象可谓是到处碰壁,因此世俗的眼里,他和笕简直就是癞蛤蟆与白天鹅。他们相恋,不论是学校的同事,还是笕的亲戚朋友,都是一片哗然,反对之声不绝于世。最直接也最坚决的是笕的父母,他们认为笕完全是被成给骗了,笕的父亲从多方了解到成身体的疾病,那是因小时营养不良引起贫血,出现的慢性心脏病。笕的父亲以断绝父女关系协迫笕放弃成,然而,笕却也下定了决心,以私奔相威协。一天下午,笕的父亲听说笕果真与成私奔了,这位四十多岁的男子汉气得牙龄咬得嘣嘣响,赶紧骑上摩托带着老伴去追赶,一个通宵跑了百多公里到县城,硬是把笕找了回来。父亲夜骑摩托一个通宵追私奔女儿的壮举,在家乡象传奇故事一样传扬开来,为笕的爱情增添了更为惊心动魄的情节。在这个传奇中,惊心动魄的是笕的父亲骑摩托追了一个通宵的壮举,据说那一夜,天下大雨,电闪雷鸣,乡村小道,泥泞不堪,摩托的灯坏了,笕的母亲坐在后面,一手抱住丈夫的腰,一手打着手电筒照明,泪水混着雨水不停的往丈夫的背上流。由于天黑雨大,不小心,两人一同翻到路边水沟里,幸好人没有受伤,两个在水沟里折腾了半天,才将摩托从水沟里推出来。笕的母亲实在坚持不了,中途下车投宿在一家亲戚屋里,笕的父亲拿出了他男子汉的坚韧,独自一人继续骑往县城。第二天黎明,笕的父亲在县城一家旅馆找到笕,笕看到父亲浑身上下是泥,两眼红肿,如刚从战场撤下来的残兵,笕忍不住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哇的一声哭出来,一句话也说不出。
回到家里,父亲眼里噙着泪水对笕说,“别的我都没意见,成的身体,我从医生那里了解到他有器质性疾病,且属于心衰竭或慢性心肌炎。我不是道听途说,我是找熟人在成体检的那家医院查出来的。”笕却不信父亲的话,因为成向她出示过体检结果,说成身体有问题完全是外面人的猜测。笕更愿意相信成的身体没问题,爱让她相信一切都应该是美好的,既然爱神来到她和成之间,就一定会带来一切的美好。
笕是我的侄女,也是我的朋友,我希望在这个时候能为她做点什么。我开始打听成的身体情况,有人告诉我,说与成握手,感觉手很凉,且柔弱无力。为此,我在一个周末专门到成那里去玩,且有意安排在他那里留宿。我也发现成的体温的确偏凉,且晚上要起来小便若干次。离开成,我直接奔笕那里,把我所知道的情况告诉笕,我说你父亲了解的情况可能是真实的,你应该重视,身体不好,会拖累你一辈子。最后我对笕说:“假如这世上有一个男人,除了身体比成好,其他一切都和成一模一样,你选择谁?”笕一点不犹豫的说:“人生的初恋是珍贵的,也是不可替代的。我还是选择成!”我还能说什么呢?这是一份神圣而伟大的爱情,这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学青年,他们追求文学的梦想,把作家、诗人当成最崇拜的偶像,就如今天追星的青年一样,他们敢于叛逆,他们为文学而疯狂,也为爱情而疯狂。文学一旦与爱情结合,亦如干柴烈火,那是会把青春和生命全部焚为灰烬的。笕和成在我们那个偏僻的山乡创造了最经典的爱情故事。
故事的高潮过去,翻过那最精彩的一页,一切回归于世俗的轨迹。后来笕和成沿着人生的轨迹结婚生子,过着平常日子。成写的书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终于完稿。然而,这时期文学已失去了八十年代的辉煌,下海经商成了时代的主流。成的书虽然自费出版了,但却无处销售,一大叠堆放在家慢慢送朋友。笕相夫教子,也与文学渐行渐远。我调到县教育局工作后,推荐笕到县教育科学研究所作语文教研员,由于笕自己在语文教学方面很有成绩,也就顺利的进了县城。成依旧在原学校工作,夫妻分居,笕独自带着小孩,日子过得并不开心。成是那种孤傲清高的知识分子,与单位领导同事都相处不好,所以尽管他教学能力强,却一直未能调进县城。笕多次想重新调回去一家人团聚,是我一直鼓励她坚持,我说多少乡村教师梦寐以求能调到县城,一定要珍惜,困难总会过去的。笕听了我的,一直坚持着,那时她的孩子刚上幼儿园,每天不仅要照顾孩子的饮食起居,还要接送孩子,自己新到一个单位,工作一点也不能马虎,她成天忙得跟打仗差不多。日子就这么咕隆咕隆向前,如硝烟中的战车,笕日渐消瘦,仿佛岁月留痕。
后来,孩子渐渐大了,笕也习惯了忙碌的生活,岁月轮回,山河依旧,一切波澜不惊。笕的孩子上大学了,笕一下轻松了,我们见面,开始回忆过去的理想,聊当年天真浪漫的爱情,那些尘封的故事在岁月里发酵,很像是“寥落古行宫,宫女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只是不是说玄宗,而是说自己的故事。可是,人生有些东西该来的总归还得来。就在笕的孩子上大学不久,成突然生病,而且是重病,赶紧送到大医院去治疗,笕向单位请假陪丈夫治病,这一治就是大半年,家里仅有的积蓄花光。孩子上大学,丈夫治病,笕不得不向亲戚朋友借钱。丈夫患的是慢性心肌炎,同时引发系列并发症,病情时好时坏,每年都有几个月呆在医院里。长期陪伴丈夫外出治病,加上经济的压力,笕终于撑不住了,她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也开始经常出入医院。一些旧时相好摇头叹息:年轻时不听老人言,自己种的苦果自己摘!
笕不到五十,那张圆圆的脸蛋过早的显露出岁月的苍桑,好看的酒窝变成了平静的湖面突然沦陷的漩涡,望着远方背诵着泰戈尔《飞鸟集》的忽闪忽闪的大眼难以再现。面对笕,我欲言又止。笕似乎明白了什么,故作轻松的笑笑:自己种的苦果自己吞!我说,每一个人都是时代洪流中的一滴,生命的每一段历程都将打上时代的印迹。不怨天,不怨地,也不用怨自己。你孩子都参加工作了,站在今天,看向明天,还有许多梦可以做。还记得泰戈尔的《飞鸟集》么,“生命因付出了爱情而更加富足!”笕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没有言语。
“我不能选择最好的,是那最好的选择我。”笕闪动着那双大眼睛背泰戈尔诗的画面又浮现在我眼前,我却想说“我也不能选择苦难,是苦难选择了我”。一切听命吧!
望着笕,我突然想把她紧紧的搂在怀里,问她:如果一切可以重新开始,是否愿意改名跟母亲姓?虽然我至今也不知道她母亲的姓氏。其时,笕的母亲已离世十多年了,那个骑车连夜追私奔女儿的父亲也于三年前告别了这个世界!
笕,让我们再一次同声诵读一首席慕容的诗吧:
终于知道了
在这叶将落尽的秋日
终于知道 什么叫做
诱惑
永远以绝美的姿态
出现在我最没能提防的
时刻的
是那不能接受 也
不能拒绝的命运
而无论是哪一种选择
都会使我流泪
使我 在叶终于落尽的那一日
深深地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