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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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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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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兰


我和兰

作者:阿山

认识兰时,我十九岁,刚师范毕业不久,在新贺公社中心小学教书。一天中午,接到兴隆区(那时县下面还设有区的建制)教育办公室打来电话,说是县教育局通知,要我暑假到县城去参加一个什么文学社的成立大会。我当时很是诧异,教育局,在一个乡村小学教师心中,那是一个很遥远、很神秘、其权力大无边的单位,不是我等教师可以仰视的。我完全不相信这个消息。但转念一想,那时文学很火,诗更火,一个出了点名的作家、诗人,比今天的歌星、影星还火。我当时爱好文学,这是唯一与他电话里说的文学社有点关联的?为了尽快弄清这事,第二天放学后,我就步行三十多公里路来到兴隆区教育办公室,很顺利的找到了给我打电话的老师,是一个中年男子,在教育办公室当会计。他说是县教育局办公室一位姓王的女孩打来的电话,具体什么情况他也不太清楚。说着,他拿起办公桌上手摇式电话,摇通了教育局,请人叫来了那个姓王的女孩,只简单说了一句我本人来了,然后就把电话递到我手上。我又紧张又激动,电话里不断传来的是一个陌生女子热情洋溢的声音,我只是被动的答着话。电话讲完,我只模糊的记得,她说的是要在这个暑假成立一个文学社,邀请我参加,要我早作安排。她最后还特的补充一句,这事与教育局没关系。没关系我就踏实了,不然我会惶惶不知所安。那个年代,文学社象雨后春笋般,到处都是。县城里几个年轻人要成立文学社,这太正常不过的事了。我算是弄明白了。

这是我第一次和兰的交往,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暑假到了,我家乡却连续下暴雨,去县城的公路却因山体滑坡被阻断。为了不失约,我用了两天时间,步行一百多公里,到了县城对面长江边,长江也因涨洪水,渡船停渡。我是冒了生命危险乘坐偷渡的小木筏过江的。夕阳快落山的时候,我到了教育局大门口,顾不得满身的风尘与疲惫,也管不得山里娃的土气,稍作犹豫,便进了去,询问到兰的办公室,再一次稍作犹豫,还是敲响了门。

“请进!”声音清脆、响亮,不像电话里听到的那份温柔。我推开门,一个穿着时髦的女孩兀的出现在眼前,我一刹时僵立着,肯定是狼狈而又有些惊慌的闪在她的眼前。彼此的心都经历了几秒的慌乱后镇定下来,我先开口自报姓名。听得名字,她的心一定又一次向上提了一下,两手抚着胸:啊!这么快就见到你了!这时,我才注意到,兰,圆脸,承着窗外的一束斜阳,脸色白里透红,闪烁着强烈的青春的气息。接下来,让坐,倒茶,开始激情荡漾的给我讲文学社的筹备情况,目光里充满对美好未来的向往。

第一次见了兰,她的激情与奔放,自信与刚毅,让我真正看到了在那激情燃烧的岁月里,蓬勃生长的青春,为理想,为未来燃烧的生命!这种燃烧是有时代土壤的,那是文学的时代,是诗的时代,之后的几十年,这片土地上再也难见这种青春与生命为文学、为理想而燃烧的盛况。

在那一片土地上,年轻的我也同样在燃烧,为文学,为诗歌,尽情的飞洒着生命的激情。但在兰以及她的那些文朋诗友的眼里,我是很另类的一种燃烧。在没见面之前,他们从我师范的语文老师那里知道我也是一个喜欢文学的青年,老师向他们推荐了我的一首小诗,这首小诗也是我后来第一次发表的诗。他们从这首小诗认识我,在那个属于诗的时代,如果你是一个著名的诗人,相当于时代的巨星,走到哪儿都是万人簇拥。占那时代的光,我一首被老师推荐的小诗足以在他们心中掀起波澜。参加兰组织的文学社成立大会,是这些城里的文学青年第一次见我,会完时,纷纷要我亲笔把这首小诗写给他们,由此可见这首小诗让他们认识了一个怎样的我。说是另类,却因实际见到的我,与他们的想象完全的不同。我自己也感到与他们是完全的两样的人。我从小在农村一个极其贫困的家庭长大,温饱都没解决,无从谈起接受良好的教育,记得那时,我穿的衣服从未超过十元的价格,我一两个月不洗澡,不理发,十天半月不换一次衣服,还常常刻意把自己装扮成流浪诗人,甚至想做一个反传统的嬉皮士。他们后来一直能接受我,大约是那个时代出了个崔健,一首《一无所有》红遍大江南北,我也类似歌声中那个一无所有的主角。

这样形象的我,落在他们的华丽之中,骨子里自卑,面子上自傲。第一次开会发言,所有人都瞠目,感到了我的另类。我自己灵魂里,如一野兽不小心跑进了繁华大街,慌乱中想逃避,找了文学和诗作伪装开逃,便噼哩啪啦说这文学社只是形式,只是虚名,浪费时间,没意义,不如埋头多读多看多写,有了实力,自然会成名,写不出优秀的作品,什么社都只是一个空架子。我一副清高孤傲的面孔,直接给他们浇了冷水。其实,是我想逃离,自己在他们中间感到自卑、畏缩,无法放开自己的内心。

兰对我的内心有所察觉。第一次见面之后,兰对我显出特别的关心。临走,兰送我几本刚买回的名家诗集,看得出是专为我买的;后来又给我写信,又寄了书来。很委婉的劝我继续留在她的文学社。我呢,在给她的信中继续说文学社的不是,其实仍是逃避,不单是我这乡下穷小子误入他们城里的繁华胜景,就我去城里参加一次他们的活动,往返至少三天时间不说,吃住行得用去我半月的工资,这是我不便说出的。这点。兰或许永远不知道,她的那些朋友也不会知道,因为他们无法知道一个乡下教师的生存窘况。

我的信引起兰的不满,她终于生气的说:要走的让他走吧!我共参加了三次他们的活动,就再也没参加了,只是后来他们创办了刊物,找我约稿,我寄了几次稿,如此而已。但让我感激的是,我退出后,兰仍继续的关心我,给我写信,给我寄书,让我那孤寂的灵魂感动,甚至生出许多神化故事般的幻想,相信牛郎真会遇到织女,相信穷书生的邯郸梦也会成真。现在想来,古时那些穷书生编的那些黄粱美梦的故事,无非是自欺欺人的自慰罢了,我也无非是一个落魄书生做着同样的梦。那时,我特喜欢歌德的《少年维特的烦恼》,便也用日记体裁抒发自己的黄粱梦。那时,无知便无畏,竟将写的这维特式的日记寄给兰。

后来,兰身边的朋友开始告诫她,要她离我远点,估计他们认为我就是一个很愚昧很无知的小人,继续和我交往,会伤害到兰的名声,会把她的热情她的关心误解成黄粱美梦。我自我反思,自己在极其封闭的农村长大,从小没接受到良好教育,导致人格缺陷,才会犯如此的错。兰托人通过我师范的语文老师转告,要我检点自己的行为,老师语重心长的给我讲了很多很多。我自尊心受了伤害,心隐隐作痛,面对老师感到无地自容。我默默地吞噬着自己的苦果,也在反思自己扭曲的灵魂。但从此,兰不再理我了,偶有相逢,也避路而行,彼此不再交言。

现在想来,我的确是伤害了兰。前不久,一同事给我讲了发生在他朋友圈里的一件事,说他朋友圈里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单身老头,人非常土气,样貌也丑,然而,这老头却单加了圈里一年轻美女,开口就说要找她相亲,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在撩妹。没想这美女见过这老头,气得破口大骂,她感到奇耻大辱,说难道自己就这么不值价,一时气得都不想活了。我不知当时兰于我,是不是也有类似的耻辱感,只是没有那么强烈罢了。在我后来的情场经历,仍有类似这种对美女的伤害。那时代,让我拿自己那点可怜的文才,去做黄粱般的春梦,专想吃天鹅肉。时过境迁,与我有雪泥鸿爪的美女擦肩之后,并未成宿敌,大约也是那时代让她们认可我的那一丝光亮吧!应该不会有那五十多岁的糟老头把美女的芳心伤得那么惨烈。彼此掠过之后,我之后的生命若更为光亮,或许多少能替她们雪耻。这也是我后来努力的动因之一。

世事变迁,后来兰创办的那文学社也不了了之,大家都与时偕行,奔忙在各自的人生路上。我依旧在那偏僻的新贺小学当老师,别无选择的依旧做着文学梦。一日,新贺公社一位干部从县城开会回来,给我带回一个消息,说兰和他一起开会,听说他来自新贺公社,便打听起我的情况。看来,兰还惦记着我,应该是原谅了我,依旧对我的命运充满同情与关心。后来,我多次写信给兰,解说自己当初的幼稚无知。兰倒是很坦然的反问我:你不觉得那正是最真实的最纯净的最透明的青春吗?那是人生值得珍惜的美好情感啊!你应该为自己当年的勇气而自豪啊!但无论怎样,直到今天,我都为自己当初的无知感到羞愧。如果再相见,我真想对兰说,作为一个农村极度贫困家庭长大的我,成长的代价太大了。如果能重回相逢的起点,我会让你看到我那首小诗所描绘出的真实的自己:我是春日浓荫中拿着弹弓射鸟的顽童/我是秋日田野上赤着脚拾麦穗的姑娘/我射走了许多童年的梦幻/我也拾起了许多失落的希望。

我调到兰原来上班的教育局工作时,正好是我和兰相识十年的时候。是时,兰早已离开本县,到大都市去工作了。我在教育局从事文秘工作,刚来不久就在一次会上,认识了兰的母亲——一位县城某小学的校长。攀谈起来,她母亲知道我和她女儿十年前就相识,是文朋诗友,便很热情的约我到她学校去,请我帮她拟写学校工作计划。听说我爱人还在乡下教书,便主动说接受我爱人到她学校来工作。从兰母亲那里我了解到兰的近况:换了岗位,有了孩子,偶尔还在做文学梦。此后,我主动给兰写信,兰也回信聊她的工作生活。兰有时回家,也到教育局来看我。兰的母亲是劳模,是优秀校长,我和兰一起合写了一篇关于兰母亲的人物通讯。兰母亲成了我们共同崇拜的对象。

又十年,我离开了县城,调到重庆工作。一次兰来重庆开会,打来电话,相约见一面。兰住在临江的宾馆,站在房间的窗前,就能看到江水。兰从手机里翻出她爱人的照片、她孩子的照片,向我讲述着她家的故事;我也从手机里找出我爱人和孩子的照片给她看。这次我们聊了彼此的近况,更多的是聊彼此的过往,再回头望着彼此已不再年轻的容颜,静默无声。望向窗外,江水波澜不惊,无语东流。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至此搁笔,抬眼窗外,桃花开了,春天依时序准时来了,我似乎还在冬眠。再醒来时,是否还是那个射鸟的顽童?兰呢,还是那个拾麦穗的姑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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