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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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1/17

静

作者阿山

静的父亲是镇财政所所长，母亲是镇税务所会计。我认识静的时候，静的大哥已参加工作多年，是镇政府的工作人员，二哥是镇中学的教师，静本人刚参加工作不久，是镇上的小学教师。在我们那镇上，全家人都能吃上皇粮的，必定是最显赫的人家。我没有认识静之前，对静显赫的家早有耳闻。那时，我的家在离镇不远的名为栏杆槽的山湾里，每从集镇上回家，都要经过静所住的那幢三楼一底、白墙碧瓦的房子，那是镇财政所办公大楼兼家属楼，是镇上最宏伟最漂亮的建筑。

静的家住在二楼，前面临街，后面有小阳台，正对我回家的石板小路。自从结识静后，每次从那幢楼下路过，就禁不住要抬头望向二楼的阳台，心中充满羡慕和嫉妒。这二楼阳台的一端有一扇门，里面就是静的书房兼卧室，一扇不太大的窗，挂着水红色窗帘，有时，窗帘拉开着，能看见静在里面临窗读书，这大多在傍晚时分。所以，在我记忆中，静临窗读书是一幅极有诗意的画面：一抹夕阳从身后的小山坡斜射过来，映照着这幢白墙碧瓦的楼房，光柱落在二楼阳台上，落在开着的玻璃窗上，水红色窗帘反射着金色的光波，就在这样一个充满美妙的光与影的画框里，出现了一个读书习字的少女，有时，这少女会从房间走出来，伫立在阳台上目送着西下的夕阳......这画一直长久的挂在我记忆的天国，如陈年老酒，原汁原味里透出岁月过滤出的浓烈的醇香。

我比静大五岁，同在一个镇里，小学、中学乃至师范，我们都在同一所学校，有几位老师教过我，也教过静，但在念中学时，我和静并不认识。高中时教语文的申老师教过我，也教过静。申老师六十岁生日时，镇上的几个同学相约去给老师祝寿。那天，静也去了，我们第一次相识。记得当时是申老师向我介绍静，也向静介绍我，申老师说，你们两个都喜欢文学，作文基础都不错，以后可以多联系，相互学习。那时，正值初冬季节，静穿着一件泥黄色羽绒服，颈上围着一条枣红色围巾，白净净的圆脸蛋，一双大眼睛沉静而美丽，既有少女的纯真，又有哲人的深邃，微闭的嘴唇欲笑未笑，像一个猜不透的谜。这就是静投进我眼中的第一形象。

除了申老师的介绍，有同学对我说，静也是一个文学青年，在省级刊物上发表过诗。那时，文学很热，写诗发表诗是很时髦很让人羡慕的。我也以文学青年自诩，听同学这样一介绍，对静有种很神圣的崇拜感。那天静告诉我，她在一年前，就在杂志上读到过我写的诗，只是今天才见到本人。话语中也流露出几分欣赏赞美。

那年我刚二十六岁，正是寻觅爱情的季节，在诗的梦境里，我总是在不自觉的寻找着一份至真至纯如诗如画的爱。静的出现，让我怦然心动，却又令我望而却步。静和我生活在两个不同的阶层，尽管那个时代，有文学，有诗去酿造爱的浪漫与激情，却无法建造跨越这阶层的桥梁。我告诫自己，如果没有力量让自己的人生有所突破，没有改变命运、跨越阶层的可能，就别做穷秀才的邯郸梦。然而，真实生活的纷繁与复杂，文学的激情与浪漫，还是让静和我开启了一段若即若离、虚幻又真实的情感历程，酿造了一个带着微笑，也带着眼泪的动人故事。

与静相识不久，一个周末的下午，静和她的两个闺蜜沿着镇上那条连接着我家的石板小路，向我家走来，沿途是初冬季节的满山红叶，容易让人想起“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的诗来，刚收获的玉米地散发出泥土和野草的香味。我从学校下班回来，正在门前空旷的田野里，堆放那些收割在地里散放着的玉米梗子。是静她们的说话声把我的目光引过去了，远远的看到三个美女向我这边走来，我一眼就认出了静，她的颈上围着的那条枣红色围巾，在夕阳下的空寂的田野里格外显眼。还没等我开口，家里的小黄狗听到陌生人的声音，抢先汪汪的叫起来。我放下手中的活，向着静她们走过去，边走边嚷着，“小静老师，是哪股风把你吹到这边来了？”静告诉我说，她们周末无事，沿乡间小路散步到了这里，并询问我，这里是不是就是我的家。静边和我答话，也边向我这边走过来。

这里是我的家，土木结构的瓦房，还是解放时分的地主的房子，至少也有两百多年的历史。静这一问，我不禁望了一眼这房子，黄土筑成的墙壁，经数百年风雨的剥浊，在夕阳里显得格外的斑驳苍老。母亲听到狗吠，出来将狗吆喝到屋里，向我这边张望着。这时，静她们三人已站到了我面前。三位婷婷玉立的大美女立在眼前，让我不知所措。我有些慌乱而紧张，声音有几分颤抖的请她们去屋里坐坐。静说到屋坐就不必了，然后静把目光向四周扫了一下，说这阳光下充满野草味的田野很有诗意，她们就在这田野里转转——真有诗人气质。

静她们三个美女，围着我堆放的玉米梗子绕圈子，手里挥舞着干枯的玉米梗子，不时从一堆玉米梗子跑向另一堆玉米梗子，来回的奔跑着，相互追打着，玩得很开心。离开的时候，静说，她听别人说我有很多文学书籍，希望找机会来我家借几本。我连连说好好，心里却害怕她现在就要去。是的，我不敢想象静这样的大家闺秀，面对我那杂乱无章、肮脏破败的家是什么感受。我和静是生活在两个不同阶层的人，其间的交往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亦如刘姥姥走进大观园，那是生活中最不和谐的画面。

静走了，我陷入了沉思：静是专程到这里来，还是在乡间散步碰巧来到了这里？以后，可不能让静来家里，我应该主动给她推荐几本书，然后专程送到她家里去。我去，即便是扮刘姥姥，也比她来家里好。这样，或许在静那充满诗意的心中，始终会留有乡间小木屋的童话。望着西边山梁上正慢慢下沉的落日，置身静穆空旷的原野，看那霜叶浸染的山麓淹没着的土木结构的瓦房——这正是一幅充满诗意的油画，尽可以在静的心中编织起美丽的童话。

大约是三个月后的一天下午，我用一个塑料袋装着十几本书籍来到了静的家。这是事先预约好的时间，家里只有静。静直接带我去她的卧室兼书房，静说这是她的私人空间，家里人一般都不会进来。我有种既熟悉又陌生的亲切感，一股少女特有的香味扑鼻而来。那挂有水红色帘子的窗前，置着一张栗色书桌，书桌上靠近窗沿处，整齐的立着一排书，在书桌正中，放有一块玻璃板，下面压着一些静的照片。与窗户和书桌对着靠墙的一边是床，床上挂着白色的蚊帐，床上是折叠整齐的被褥；正对门的那一边立着一个书柜，也是栗色的。环顾这间小小的卧室兼书房，我仿佛进入了梦幻般迷人的宫殿，新奇而陌生。静接过我装书的袋子，放到书柜旁的地上，嘴里说着谢谢。然后，静把书桌前唯一的一个凳子让给我坐，她自己坐在床沿，伸出的两条细长的腿交叠着，显得随和而优雅。

第一次和静单独在这样一个私密的空间，气氛有些尴尬，我和她似乎都找不到合适的话题。静问我要不要喝水？没等我回答，她便起身出去，不一会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开水递给我。我接过水杯放到书桌上，嘴里说着谢谢。静躬下腰从地上拿起我那个装书的塑料袋子，从里面一本一本把书拿出来，一边说看看我给她推荐的是什么书。她将书一本一本叠在书桌上，我则把目光投向窗外：远处是一大片梧桐，新长出的叶子呈现出一派翠绿，我说，“你这窗外好一片美丽的风景——你看，梧桐把春染绿了！”静抬眼望向窗外，若有所思，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我说，“前不久，我瞎编了两句诗。正好请你给我看看。”说着，她转身在书柜上拿出一个紫色软面抄笔记本，翻开递过来。上面清秀的字迹映入我眼帘，那是一首小诗：

窗前梧桐

蒙蒙细雨中

张张翠绿

爬满喜悦的泪珠

瑟瑟秋风里

片片枯黄

承着欲飘欲坠的年华

这是诗，极好的诗，是青春易逝的感叹。我想象静伫立窗前，面对雨中的梧桐，看到翠绿的叶片上挂满水珠，感受到生命勃发的喜悦；但一转念，又觉时光易逝，秋风乍起，翠绿又变成了枯黄。这是一个二十二岁少女写的诗吗？生活在天堂般世界里的静，似乎也有某种生活的迷茫！静，在我的心中，更像一个谜样的存在。好多年后，每想起静，眼前就浮现出一张张挂满水珠的嫩绿的梧桐叶，那清翠欲滴的叶片转瞬又幻化成一片片在风中飘零的枯黄的落叶......

自去静的书房后，我们的交往渐渐频繁起来，也比开初自然随和多了。静分批将看过的书还我，这也增加了相互见面的机会。每次，都是静从学校打电话到我所在的学校，说书又看完了两本，通知我自己到她学校去拿。每次到静的学校，都会在她办公室小坐一会，交流一下书中的内容，聊一聊自己最新写的东西，也谈谈人生啊、理想啊之类年轻人的时髦话题。静的办公室并不止她一人，是那种集体办公室，里面至少有七八个老师。我去的次数多了，引来静的同事们一些异样的目光。静只说我们是文朋诗友，但别人那诡异的笑，并不认可她的解释。那两位陪静到过我家门口的闺蜜也和静在一个办公室，每次见我都会笑着说，“静等你好一会儿了！”有时，会替静给我递来一杯水。

只有我相信静说的我们只是“文朋诗友”的解释，我知道我和静有着无法逾越的鸿沟，我即便听到了爱的脚步声，也不敢抬头向前迎过去，两个不同圈层的人，单凭着爱的激情是无法碰撞到一起的，哪怕碰出一丝火花，也会瞬间消失，如燃烧的殒石随即坠落在黑夜茫茫的宇宙。静也一样，即便在心中涌起一阵洪流，也没有勇气冲过那理智的长堤。在她的眼中，一会看到嫩绿的叶片上爬满喜悦的水珠，那是生命成长的玉液琼浆，一会儿又看到秋风秋雨中飘零的落叶在飞舞。迷茫的青春岁月，哪一条路径才是通往爱的港湾？

与静在同一办公室的张老师，也是一位诗歌爱好者，我们多次在县文化局举办的诗歌笔会中接触，也就成了好朋友。从张老师那里，我知道了静认识我之前，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经历。那是静读小学、中学时的同班同学，他的父母是供销社的职工，是吃国家粮的干部，和静门当户对。静和他从小一起长大，可谓青梅竹马。双方的父母也早就打过儿女亲家，真算得上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高中毕业那年，静报考师范，他却参军进了部队，后在部队考入了军校。静念师范时，他在部队，两人鸿雁传书，感情笃好。可后来，静师范毕业参加工作的第二年，他却和军校的同学恋爱了，来信要和她分手。静受不了这份打击，服农药自杀，幸好被家里人发现，经抢救才挽回了生命。自此，静变得沉默寡言，眼里总有一丝忧郁的神色。静曾告诉我，说她特别喜欢林黛玉，说自己就类似林黛玉。她还说自己很喜欢毛姆的小说和萨特的小说，喜欢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白痴》。

张老师还告诉我，就在前不久，有人给静介绍了一位在县城工作的男朋友，这位男友的父亲是我们县知名的书法家和作家，但好像男友本人不怎么样，所以静似乎是犹豫着，并没有确立关系。张老师说，那男的来过静的学校，他们办公室的同事都见过，感觉和静一点不配，说他烫着卷发，戴一副墨镜，像个混世魔王。其时，我早知道这位有名的作家和书法家，内心充满敬意，只是没听说过这位大公子。我对张老师说，静这么娴静温柔，又漂亮而有才气，肯定会有个好结果的。

我自是不敢奢望和静走进爱的天国。

后来，我考入了成人高校，离职学习两年。在学校期间，不断的收到静的信和她写的诗、文章，静总是谦虚的说向我请教，希望我斧正她的作品。她每在刊物上发表一首诗，总是第一时间寄给我。我也常把自己发表的诗和文章寄给她。这些书信往来，只谈文学，没有谈别的，甚至连未来、理想之类的都很少涉及。我们好像是至真至纯的文朋诗友，像一对同胞兄妹。但我仍旧明白，我们不在同一个阶层，我们连兄妹都不可能是。我们只是回避着现实的世界，或者是远离着现实的世界，而在红尘的迷雾中彼此有所认可的文朋诗友，我们彼此都有意的闭上正视现实的那一只眼睛，借着文学、借着诗而静静的交往着。

我在成人高校学习期间，静曾来过我学校一次。那是静参加省里组织的一次小学语文教材教法研讨会，会议正好安排在我所在的学校。静来的时候，家乡的柿子刚熟，她用一个漂亮的手提纸袋给我装了一袋，她将手提袋递给我说，“收获的季节，让我们共享成熟的果实。”我笑着说，“你这话像诗一样。”静只是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

家乡的柿子是我最喜欢的水果，我在学校教书的时候，每到柿子成熟的季节，学生家长都会给我送柿子来，一时吃不完，家长们便教我做成柿饼。记得有一次，我将家长送我的柿子做成柿饼带给静，并告诉静说，我特喜欢吃。后来静告诉我，她也喜欢吃柿饼，她说经霜打过后的柿子，已经熟透了，再让它继续在树枝上受阳光照射，直到里面的水分渐渐干去，然后摘下来慢慢压成柿饼，浓缩成生命的精华，那味道绵长悠远。想到这里，我才下意识的看了一下手中接过来的纸袋，里面装着的是柿饼。一股暖流即刻涌遍全身。我约静晚上一起在外面吃羊肉格格（羊肉拌玉米粉，配上红薯或土豆，放在用竹子制成的一格一格的笼子里蒸，是当地的名小吃）。静欣然答应。

学校在郊外的镇上，校门连着镇上的石板街，街的另一端是一所大学专科学校，街道两旁都是小餐馆，是专门冲着两所大学几万学生开的。傍晚时分，两旁的餐饮店便开始热闹起来。我和静如约在校门口碰面，然后沿街走到另一端，找了一家稍僻静的餐馆，坐到最里面的小房间。餐馆的老板是一个约四十左右的瘦高男子，说话很风趣，他开玩笑说，这间包房是专为大学生情侣设的。我环顾室内，白色的四壁贴了很多明星的性感照片，壁上有一扇很小的木格窗户，外面是一大片菜地。窗的旁边另有一扇门，连接着菜地间的一条小道。老板推开这扇门指着这条小道说，这条路一直通到长江边，江那边就是市区。他说吃过饭后，可以沿小道散步，一直能走到江边的沙滩。他自己给这小道取了名字，叫情侣路。说着，脸上显出得意的神情。

我和静在临窗的白色条桌前对坐，老板上了茶水后就去厨房忙活计去了。一盏白炽灯泡在头顶亮着，外面夜色渐浓，菜地尽头被城市的灯光映出一片浅黄色的天空。静穿着一件红色毛线衣，颈上系一条白底蓝花的丝巾，白净的圆脸恬淡中透着温情。静把目光投向窗外，对我说，她才给学生上了一篇课文《少年闺土》，文章开头就是，金黄的圆月下，是海边的沙地，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静说你看这外面的景色，是不是很像鲁迅所写的。我说，就差没有手持钢叉的闺土了。静问我，“你家门口的那一片庄稼地，你小时候是不是经常在那里面干活？”静一定是在想象我小时在那玉米林里干活的情景，很像少年闺土。我告诉静，小的时候，我更多的是在大森林里放牛放羊、打柴割草。我说大山里有野生的猕猴桃、葡萄，还有板栗、山核桃之类；有时，还会发现树梢上的马蜂窝，我们头上用树藤扎一个草帽戴着，用一根长长的棍子去捅那马蜂窝，一捅，马蜂会蜂拥而出，这时，你得蹲在地上，借着草帽的掩护文丝不动，哪怕马蜂爬在你的脸上，你也不能动，否则就会被蜇。一旦被马蜂蜇了脸，脸会迅速肿起来，像个老黄了皮的大南瓜。我绘声绘色的讲着，静听了说，比闺土拿钢叉刺猹的故事还精彩。

我想，闺土终不会与在富庶的大家庭长大的迅哥儿成为同路人，亦如今天的我与静终也难走出我们各自的阶层。在世俗的眼里，我只是一个迂腐木讷的穷秀才，静可是才貌双全的大家闺秀。是这个文学的时代、诗的时代，让静把我生活的空间涂抹成诗的色彩，把我认作乡土诗人，静或许是在我身上去构建属于她的梦境，编织着她自己的童话。

不知什么时候，羊肉格格端上来了，热气腾腾中散发出羊肉的香味。我问静，“喝酒吗？”静说不会喝。我说写诗的人是不是都应该像李白，静说，杜甫说李白“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意思就是劝李白少喝酒，也不要飞扬跋扈的到处称雄。我说，学李清照来过“沉醉不知归路”不也很浪漫么？静不喝酒，我也没有喝，我们边吃边聊。静接过我的话说，她更喜欢李清照的《声声漫》，“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说着她便背诵起来。我则想起静写的那首《窗前梧桐》，似也是这种凄凄切切的风格。

我是和静第一次这么开心的聊文学、聊诗，她对唐诗宋词似有很深的功底，我们谈话所涉及的诗词她几乎都会背。她告诉我说，她的父亲在她小的时候，就给她规定每周必须背两首古诗，如果不能背下来，就不让她吃饭。难怪她的功底这么深。静说，近现代诗中，她最喜欢徐志摩的《再别康桥》和戴望舒的《雨巷》。我说，“看来你属于婉约派诗人。”静淡淡的一笑，说她根本就不是诗人，只是现在这个时代，大家都喜欢诗，自己无非是赶时髦，跟着附庸风雅。

吃毕，我们沿窗前这条餐馆老板说的情侣路，走入连接到长江边的菜地。这是一个没有月亮，只有星星的夜晚，我们借着窗里射出的灯光和淡淡星辉，向着远处那一片城市的灯火走去。我们静静的向前走着，没有言语。背后的灯光渐渐模糊了，只有前方城市的灯火映过来的一片微弱的光亮和天空的星光交织着，让我们能辨识出脚下的路来。不知什么时候，静挽住了我的胳脖，我的心怦怦的跳动着，身子在微微的颤栗。我嗅到了静身上那异样的香味，我感觉到一股幸福的温泉流注全身，每一个毛孔都透出快乐的汁液。满天的星斗一下子加倍的明亮起来，从远处那片城市的灯火里传来一阵阵美妙动听的旋律。我激动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我对静说，“你不是喜欢《再别康桥》么？里面有这样的句子：‘寻梦？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我一边背诵，一边用手指着星空示意静看这满天的星辉。静在我身边轻轻的一声叹息，说到，“我和你感触不一样。我常常觉得自己是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说，“今夜没有雨巷，今夜是和心仪已久的人一起，在星空下放浪形骸，听江水无语东流。”我停住脚步，把被她挽住的手伸到她的背后，轻轻的将她向我怀间揽过来。她拒绝了我的这一举动，继续挽着我向前走去。

到了江边，脚下的菜地变成了沙滩。对面是满城的灯火，宽阔的江面上，不时传来轮船进港的汽笛。看着江水东流，我突然想，沿江而下，经过两座县城，就到了我们家乡的县城，那县城里住着我们县的一位书法家、作家，他有一位公子......想到此，我便故意问静是否知晓这位德高望重的书法家。静先是沉默不语，过了一会，似乎有些生气的说，“都过去几年的事了，还有什么计较的？”“什么事过去几年了？我什么也不知道。”“你装傻。你明明知道我和他的儿子有过一段不愉快的经历。你故意戳我的痛处。”说着，她松开了挽我的手，竟小声的抽泣起来。我一下紧张起来，惊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我稍犹豫了一下，然后伸手将静拉到怀里，紧紧的抱住，大声的说，“我只听说你和他恋爱过。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完全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请你相信我。”我停了一下，继续说，“我不知道，但又想知道，所以才故意这样转弯抹角的问你。没想到伤了你，请你原谅，是我错了！”

静抽泣着说，“你应该知道，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你也给我写了那么多。在我最痛苦的日子，是你的那些书信给了我希望，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听她这话，让我想起她，曾为失去一份刻骨铭心的爱而自杀过。我说不好为什么，心中突然有一种恐惧感。我用手在她的背上抚摸着，以此给她安慰。我想起静的那些信件，除了说她心情不好，不愉快，觉得生活没意义，并没有说什么具体的事件。我也只当她是个多愁善感的女子，鼓励她多看到生活中美好的东西，相信未来是美好的。其实，我从她的那些信件中，也感觉到了她那一颗向我靠近的晶莹透亮的心。但是，我常常因此陷入一种很迷茫的思绪中，我这里是不是可以给她幸福的港湾？她家世显赫，从小在蜜罐里长大，我一个从小玩牛尾巴长大的孩子，如今也只是个穷教书的，能给她幸福吗？我的父母终日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还难以解决温饱；我的兄弟姐妹、包括那些三亲六戚都在农村，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我是我们整个家族唯一跳出农门、吃上皇粮的。我和静不在同一个阶层，我无法承载起这份爱，无法承载她一生的幸福......

我慢慢松开了拥抱她的手，然后掏出纸巾准备帮她擦眼泪，她用手推开了，自己掏了纸巾擦拭。接下来，静给我讲了她和那位书法家的公子交往的情况。那是静的大哥在县城开会，认识了书法家在体育局上班的儿子，有朋友便向静的大哥推荐，要把这位书法家的儿子介绍给静。静的大哥看中这位书法家的名气，相信这样的文艺之家的孩子，一定受过良好教育，再说，人家在体育局工作，不仅是在城里，而且单位也不错。如果静和他成了，静要想调进城工作是顺理成章的事。静的大哥回来给家里人讲，静的父母马上表示可以考虑，要静先接触了解。静的父亲还说，静不是很喜欢文学吗？人家的父亲可是县里鼎鼎有名的作家，可以跟他学到很多东西。就这样，静答应和这位书法家的儿子交往。可是，他们交往只一年多时间就彻底分手了。静说她完全没想到，对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纨绔子弟，典型的花花公子。在他们还只见第二次面的时候，对方就对静动手动脚，要行不轨之事，被静拒绝，没想到对方竟要施暴。那次静伤心的哭了，但她没有告诉父母及大哥，她怕伤害他们。静希望对方只是一时的冲动，一切会改变的。后来才发现，对方根本就不是静所想象的那种人。静去他家里拜访他的父亲，这位书法家、作家果然气度不凡，见到静这个文文静静的小女孩，非常喜欢，直接对静说，他的儿子不配，要静有心里准备，一定要有观世音菩萨普度众生的胸怀去帮助他的儿子。这位伟大的父亲说，或许一份伟大的爱情可以唤醒迷途中的羔羊。正是这位书法家、作家的话，使静一直坚持着，忍受着，自己愿意做观世音菩萨，用女人的爱去拯救一个沉沦的灵魂。可最终，静还是在一次被施暴住院后，彻底绝望的分手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命运如此坎坷，我突然感觉到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的危险。前面漆黑一团，看不到一丝光亮，我仿佛就站立在悬涯边，听得见万丈深渊里那恐怖的声音向我袭来。”这是静在住院期间给我的信中的句子。记得我写信询问静出了什么事，静没有说，只说自己就是这样，好像得了抑郁症样。一个经受了爱的打击的人，最好的良药，就是一份新的爱。应该就是在这样痛苦的时刻，静的心通过那些书信迅速的向我靠拢。静说那些柿饼她自己都舍不得吃，一直留着，这次全带给我了。

我被静的爱深深感动着，我拉起静的手，向江边走去。身后是满天静默的星星，前边隔着长江，是满城的灯火，依旧有美妙的旋律升起。我们能不能就这样，向着远方走去，一直走去，永不回头。

真能就这样挣脱现实的羁绊吗？“有诗有远方”，那恐怕只是诗人的浪漫！

夜静静的，我的心好沉好沉！

“回吧！你明天还要开会。”我说。

静三天的会议很快结束了。临走时，我送她到码头，待她上船时，我主动的向她张开双臂，两人一个自然的拥抱，我在她耳边轻轻的说道：“我会想你的！”“我也会想你的。”静说着，转过身向停靠在江边的趸船走去，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对我挥手，压低着声音微笑着说，“轻轻的我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我想说，“你走了，问我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但我没有说出来，虽然那是一个到处都是诗的年代，但有些时候我还是觉得不太合适宜。我向她挥动着手，眼一热，有泪水溢出。

这年春节回家，静邀我去她家作客。静的想法是，以这种方式向她的父母亲人公开我们的关系。时间订在正月初二的正午，这个时间正好与我去外婆家拜年冲突，我得给父母讲清楚。我已经二十八岁了，按农村的习俗，早该谈婚论嫁了，如果父母得知我有女朋友了，不知何等的高兴，我的婚姻大事一定是他们心中最大的事，一切都会为此让路。

我父亲过去读过几年四书五经，在农村算是文化人，在家自然是当家的。因此，去静家一事，我主要是和父亲商量。一天晚上，我对父亲提起有了女朋友一事，父亲开始很高兴，可当我说女友是静的时候，父亲却迟疑起来，他完全不相信这事。父亲说，静的家是镇上的大家族，全家都吃皇粮，说静的父母两儿一女，都是非常优秀的年轻人。父亲说，我们家比起静的家，一个天堂，一个地狱。古往今来，都讲究门当户对，常言说“穷亲攀富亲，攀到背梁筋。”父亲还断言说，我和静只不定就是一场儿戏。母亲在一旁插话道，“你就那么肯定么，万一人家看得起，偏要嫁过来呢！”父亲冲母亲道，“你懂个啥，不看看自己是什么情况：家里穷得叮当响，连饭都吃不起。别的不说，就算人家答应，喝蜜长大的千金小姐，你养得起？”母亲觉得有些委屈，说道，“养不养得起，又不要你养。”父亲也不相让，说，“正月初二，要去见人家的父母。你总不能空着手去，带点什么礼物去呢，一个大正月的？这就是现实问题，明摆着的！”父亲做了一个两手向外摊开的动作。

母亲沉默了，不再答话。我说现在我和静还只是朋友，能不能成还不一定，但正月初二我肯定得去才行。父亲的目光在我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工作这么多年了，自己连衣服都没有添置几件像样的，看你这行头，怎么上别人家里去，还不说礼物的问题。我保证她父母一见你，就得倒吸一口气！”母亲忍不住又怼父亲说，还不是家里拖累的，说这些年，弟弟妹妹读书的钱都是我拿的，还有家里秤盐打油买肥料，样样都需要钱，又没有其他经济来源。母亲说，这个家就是她卖葱花蒜苗和我帮衬点撑起的，意思是父亲并没有为这个家挣多少钱。我发现父亲的脸色很难看，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父亲缓缓的、像是在自语的说，“但愿祖上积了德，牛郎真的遇上了下凡的织女！”说摆，起身进了他的卧室。就在父亲转身的一瞬，我发现他老人家的眼角有泪水流出。

父母为这事的争吵，让我五味杂陈。那时的广大农村，尚未彻底解决温饱，不少偏僻落后的地方，还极度的贫困，我就是偏远农村处于社会最底层的贫困人口之一，虽端上了铁饭碗，吃上了皇粮，但一时也无法改变家境的惨淡。因此，和静恋爱，其前景我自己也不看好，因为这实在是超越了现实的存在。静只是在失恋的痛苦中，借着那个时代文学的浪漫，凭着她的单纯与天真，激情与诗，在我这里编织起虚幻的梦境。“是你的那些书信给了我希望，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亲爱的静，如果真是我给了你活下去的勇气，给了你生活的希望，可谁能给我爱你的勇气呢？

正月初二，我如约跨进了静的家。按静的说法，他们只是亲戚朋友聚会，勿须带任何礼物。我猜度，送礼或许只是我们农村人的旧习俗，所以我也就空着两手去了。静的家里客人不少，真可谓高朋满座。我去时，主人已在招呼来的客人入席了。客厅置了两桌，与静的卧室相邻的一间空房另置了一桌。静告诉我，里面那一桌是她父亲及其长辈座的，客厅两桌是她两个哥哥的同学朋友和她的同学朋友。静先领我在她父母及那些三亲六戚的长辈面前，介绍说我是她的校友、玩伴，也是她二哥的校友。我很尴尬的跟在她身边叔叔伯伯阿姨的应和着，礼节性走完这个程序，静然后安排我和她的两个哥哥坐一席，说我们男性坐一起，好喝酒，她则和她的闺蜜朋友坐在另一席。

入席不久，静的父亲和母亲一同出来，招呼他们三兄妹一起给在坐客人敬酒。静的父亲看着我说，“你父亲我早认识，在搞‘四清’运动的时候，我们在一起。他是个文化人，水平不低。”我说，“父亲没有您的命好！”静的父亲继续说，“那时，你还没出世。”说罢，向静的闺蜜们那一桌敬酒去了。我曾听父亲说过，他被打成右派，从乡长的位置上下来，成了农民，回家不久，因为父亲能识文断字，乡里抽他参加“四清”，这样，和静的父亲有过一段交集。“但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生来舅子命，想当姑爷万不成。认命，莫和人家攀比。”父亲说，自己穷困潦倒，和静的父亲也就渐行渐远了。

酒壮人胆，我自感有了醉意时，端起酒杯站起来给大家敬酒，敬完客厅两桌，便向静父母坐的那桌走去，静见状也赶紧跟了进来。先敬静的父母，再敬其他长辈，静在一旁再一次向我一一介绍她的这些长辈亲戚。敬毕归座，一切顺畅，多谢酒力相助。

傍晚时分，我酒劲上来，赶紧告辞，高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回了家。父母去外婆家尚未回来。我一头倒在床上，望着瓦缝里漏出的点点光亮，眼前晃动着静家里那些客人的身影，他们衣着华丽，举止谈吐高贵不俗，在装修得富丽堂皇、每件家具都闪闪发光的空间，表演着他们精致的人生剧目，呈现出一派优雅的盛景，亦是人世的风光无际......这时，我耳边响起父亲的话来：“看你这行头，怎么上别人家里去，还不说礼物的问题。我保证她父母一见你，就得倒吸一口气！”我不知道静的父母见我，是不是倒吸了一口气。

“假期无事，随时欢迎你来作客！”这是临走时静对我说的。可我却不知为何没有勇气再上静的家，我害怕见到她的父母，害怕见到她的两个哥哥，甚至害怕见到静。假期很快结束了，眼看快到开学时间了，我想走的时候应该给静告别，可我却无数次徘徊在她楼下的小道上，张望着二楼的那一扇挂着水红色帘子的小窗，期待着静能看见我，然后叫我上去坐坐。后来，我常常想，那时如果像现在的通讯这样方便，有手机，有QQ、有微信，或许之后的生命历程又是另一种命运。而那时，在乡下，一部座机电话都是极其奢侈的。

我终没有得到机会对静说声告别的话。我想，上帝没有和我在一起，爱神不在这里。我带着一种落寞无奈的心境离开了家乡，离开了静，回到了成人高校。到校不久，便收到了静的信。静在信中极度抱怨说，“你正月初二那天傍晚从我家走了，就不再来了，这是为什么？难道是我的父母、兄长对你有所嫌弃？难道你后面余下的十多天假期，就抽不出时间来看看我？那天你从我家里走，我送你到楼下，你为何就不邀请我去你家？你离开镇上去学校的那天早上，其实我是到车站去了，当我看见你时，我躲开了，我当时非常的恨你，恨你自己就这样走了，都不来对我说一声再见？你走后，我哭了好几场。哭过后，我在想，你为什么在我父母面前、在我的哥哥面前，那么的畏畏缩缩，那么的卑怯而不自信？你是诗人啊！你不是喜欢杨牧的‘我是鹰——云中有志！我是马——背上有鞍！我是骨——骨中有钙！我是汗——汗中有盐’吗！你的骨在哪里？你的钙在哪里？”

信笺上有静滴落的泪痕。我能说什么呢？静在这封信的最后质问我，“你不是喜欢崔健的《一无所有》吗？你不明白我也喜欢你的一无所有吗？你不是说你喜欢顾城的‘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要用它寻找光明’吗，你在黑夜里，没有把我当作一丝光亮来寻找吗？”

我该怎样来回复静的信呢？静是了解我的，理解我的，她知道我的自卑、畏缩。如今她恨我，爱之深，恨之切。静让我上她家去，原本希望我能争取到她父母的欢心、认可，可我呢，一定是大大的让她失望了。静心中诗化了的我是“云中有志”的鹰，而现实中展现在她父母亲人面前真实的我卑怯畏缩、呆笨土气。静没有鄙弃处于社会最底层的我，或许是她认定我是一只潜力股。可我哪有勇气和力量承载起这份沉甸甸的爱？我的一切的希望都不过是用诗的想象建立起来的空中楼阁，这楼阁无法容纳和寄托静对美好未来的期待。

我给静回了一封长长的信，我自己第一次把我真实的境况告诉她，让她更多的明白我在她面前自卑的理由。我很坦率的对她说，我不能像她想象的那样有勇气、有力量走进她的生活，去消受她那至真至纯的爱，我完全不配做她心中那个具有诗人气质的男子汉，没有力量为她筑起遮挡风雨的港湾。这是一封发自肺腑的带血带泪的信，信笺上有我滴落的泪痕。我以此向我和静的过去挥手告别。

我记不起静是如何回复我的，只记得从那以后，我们似乎就没有怎么联系了。后来，我从成人高校毕业，调到了县教育局，从事宣传工作，主要负责编全县的教育信息。从偏远山区一所村级小学调到县教育局工作，于我简直是从地狱升至了天堂，原来一起工作的同事说我是祖坟冒烟了。抬眼窗外，山河易色，岁月流光，已进而立之年的我，似乎一下子年轻了十岁，又回到了青春年少的岁月。家乡的庄稼地里，那个像闺土的少年，仿佛正被迅哥儿拉着手去赶赴人生的盛宴。

我将自己编辑的第一期教育信息寄给静，请她提出建议意见，并请她给教育信息投稿。同时告诉她我调到教育局工作的情况。静很快寄来一篇反应她学校工作的信息，而随稿寄来的信却只有短短两行字，第一行字是“按要求寄来一篇稿子请斧正。”第二行是“谢谢”二字。我赓即就在下一期教育信息上刊用了静的稿子，并在给她复信时，热情洋溢的夸她的稿子，向她介绍教育信息的用稿要求。她依旧给我寄稿子，依旧简短的给我复信说谢谢。就这样你来我往了一段时间后，她在一次寄稿的附信中终于多了一行字，这多的一行字是告诉我，她要结婚了，是她妈妈单位的。

得到这个的消息，我说不好是什么感受。想起席慕容的诗句：“我/是一朵盛开的夏莲/多希望/你能看见现在的我......现在/正是/最美丽的时刻......”是的，从偏远农村到县城，从一个农村普通小学教师到县教育行政部门岗位，于我，命运的轨迹是来了个180度大转弯，站在命运的交汇点，眺望未来，我是不是即将开启人生的高光时刻？而就在这个时刻，静，却迅疾从我视野里飞逝而去，在我或许就要有一丝亮色的天空，留下了她掠去的美丽的印迹，我再也无法把她当作一丝光亮来寻找。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无法用来寻找爱的光明。

静的男友比静小两岁，家在县城，父母是县税务局的干部，高中未毕业，他父母单位有内部招工指标，便辍学抢占内部指标参加了工作，分到我们镇上，和静妈妈一个单位。后来我才知道，静和他谈不上有什么感情，静完全是因为自己年龄大了，父母着急，不断逼婚才促成了这桩婚事，这也注定了静后来的不幸。

静结婚后，和我依旧有书信往来，也多是给教育信息来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我们的书信中又聊起了文学、聊起了诗歌，静还向我聊她的家庭，聊她的丈夫，她有了孩子后又聊孩子的教育，聊生活的日常。后来，静调到县城一所中学任语文教师，她的丈夫调到城郊一个乡税务所工作，每周周末回县城一次。这样，我和静不再用书信往来，她有教育新闻方面的稿子，便直接到我办公室来，有时，她并没写稿子，而是向我提供新闻线索，让我自己写，还笑着说稿子上要署上我们俩的名字。每当静在我办公室，我就精神特别亢奋，感到快活而有诗意，就连窗外的闹市，也如家乡秋收后空旷的庄稼地，呈现出岁月静好的祥和美景。

静频繁的来我办公室，我们愉快的交谈，久而久之便引起了单位同事的注意，有位年稍长的同事半开玩笑半当真的提醒我，“人家是有夫之妇，交往要注意分寸，不能过从甚密。”起初，我并不在意他的提醒，后来，我听说这个同事和静是门对着门的邻居，他曾听静夫妻两在屋里吵架，似乎牵扯到静和我的交往。影响到别人的家庭关系，这事便非同小可了。

我扪心自问，对静有没有感情，肯定有，有没有爱，也肯定有，但我们是文朋诗友，是多年的故交，眼下的交往，也没有超过道德的底线。但尽管如此，当我对静的丈夫作过一些了解后，心底却有些害怕起来。据说静的丈夫脾气暴躁，且有几分匪性，两口子常在家里吵架，闹得左邻右舍都不得安宁，有时还发生打斗，把家里的衣服被子从窗户扔出来，砸到大街上的人，弄得人家报警。这样的丈夫，一旦怀疑妻子的行为，很容易冲动而发生严重后果。真让人不寒而栗。

为此，只有拉开和静的距离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我对静说，有什么新闻稿子，可以邮寄过来，用不着专门送来；有新闻线索，也可以在单位打电话（那时，座机电话开始普及，每个单位都装有电话）。静似乎明白了什么，果真不再来我办公室，但也没有寄稿子，更没有电话提供新闻线索。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一切静好。其间，单位同事曾给我介绍对象，我也就忙于相亲，自己三十多岁了，婚姻早该是生活中的头等大事，文学、诗毕竟不是生活的全部，况且，随着时代的变化，八十年代的文学热也开始消退了，随着年龄的增长，对文学的激情与浪漫也如半空的云烟若隐若离，渐行渐远。静的孩子都快两岁了，我也该有个家了。

文学与青春相遇的盛宴谢幕之后，不管是处于人生的至暗还高光时刻，结婚生子都是我不二的选择。生命向着死亡的脚步从未停止，没有谁能逃避上帝为我们预设的轨迹。可是，生命进程中有些未结束的故事，还要继续演绎，静和我还有更多情节续演。

一日傍晚，静突然来到我办公室，问我下班后，有没有时间陪她。她说想和我聊聊。看她那阴郁的神情，一定有什么心思。我抬头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说道，“就在我单位食堂用晚餐。然后陪你出去走走。”静点了一下头，算是同意我的意见。

为了避开人群，我们一前一后径直来到长江边的沙滩。我向静坦言，问她我们的交往是不是影响到她的家庭。静没有正面回答，只低低的叹了口气说，“认命罢！”稍停，她又接着道，“很多时候，不是我选择了命运，而是命运选择了我。”她第一次非常坦诚的向我谈起了她的婚姻。静的公公是静妈妈的上级，和静的妈妈早就认识，当这位上级的儿子来单位工作后，静的妈妈就有了为大龄女儿相亲的想法，虽说年龄比静小，但自己女儿已是大龄青年了，要找年龄合适的不容易，再拖久了，年龄越来越大，越不好找。再说小伙长得很帅气，家庭条件也不错，和自己的上级联姻，那是锦上添花的好事。静的婚姻就是这样，是她母亲极力撮合的结果。静说她丈夫是个小男人（年龄比静小），娇气又霸气，加上志趣上又不相投，静喜欢文学，爱看书学习，而他则贪玩好耍，喜欢打牌赌博。婚后，静一直把他当小弟弟一样照顾，静怀孕了，做家务不方便，两人便开始为一些家务事吵闹，小孩子出生后，也是静一个人带小孩，不仅如此，丈夫觉得孩子晚上吵闹，影响他休息，干脆在外面打牌，深夜不归，有时甚至通宵不回家。这样，两人由小吵到大吵，由大吵到打斗，弄得左邻右舍不安，整幢楼都知道他们这一家，大家在背后指指点点。“现在，我每走进那幢楼都把头低着，匆匆走过，生怕碰上了熟悉的人。真是颜面扫地，无地自容。”静说。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想起托尔斯泰的话，“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也不管这话是不是适合此刻来安慰静，文学是我们共同的话题，我也就自然的不分场景的以此对答。静沉默不语。我继续说，“其实，很多家庭都是凑合着过，爱情，不过是青春的匆匆过客。要得婚姻长久，就需要彼此包容对方的短处。”“你怎么变得这样世故呢？以前你写给我的那些信，好像不是这样的观念嘛！”静说。我心想，我这不是为了安慰你么？我的话，既不违心，也是逆理。

我们就这样漫步在江边，从日落到月儿升起，迎着江风，踏着软软的沙滩，听着进港出港的船儿长长的汽笛，望着江心导航的灯塔忽闪忽闪的绿光。偶尔回头，见古老的城墙一排锯齿形的黑影，梳理着城市泼洒出的灯光。光怪陆离的人生航程，哪儿才有我们的方向？突然想起志摩的诗：“我是天空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你不必讶异/更无须欢喜——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记得也好/最好忘掉/在这交汇时互放的光亮/”。我在心中默念着。不知什么时候，静却在我身边低低的抽泣！

夜深了，送静回家，到了楼下，走进去，是一条深深的没有路灯的巷道。我向她告别，她却立着不动，久久的伫立在那里。我，我终于还是转身离去了，心里继续默念着，“最好忘掉，在交汇时互放的光亮。”

经历生活的喧嚣，走过繁华的疲惫，站在高高的山冈，看日升月落，念叨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我只想放下曾有过的那颗狂躁的心，停下浪迹四方的脚步，有个安稳的家。于是，我害怕静，害怕她在某一场暴风雨中突然向我的港湾驶来，我盼着她那颗裹着浓浓诗意的心平静的回归到现世中来，也盼着我自己哪怕是苟活也早日安稳。我幻想着有一天，我和静都如一片风中飘飞的梧桐叶，终于停歇在某一个角落，无论是对着阳光，还是风雨，在我们的四周都笼罩起一种禅意，比诗意更有益于灵魂的升华。

有消息说，静和她的丈夫分居了，静自己带着孩子搬到学校去住了。我没觉得惊讶，似乎一切都是心中所预见，只是不愿去正视。而我心所求得的一切的平静，却在一个落雪的冬日的下午被打破。那日，我在静的学校代表县教育局列席县教育科学研究所的教学研讨会，静正好也参加会。静穿了一件枣红色羽绒服，领上是一圈淡黄色绒毛，她面色苍白，两个眼圈微黑，显得疲惫憔悴。会后，静邀我去她住处坐坐，她还打趣的说，“你去看看我这单身汉的窝。”

穿过积雪的操场，走下一坡石级，前面是一长排一楼一底的瓦房，这是学校为单身年轻教师建的宿舍，静的住处就在楼底的一端。静掏出钥匙一边开门，一边告诉我说，她已搬来将近半年时间了，说这屋面积窄小，置不了什么家具，显得很拥挤。我随静走入房间，她很麻利的从窗前的书桌下挪出一把木椅子请我坐，然后，依旧很麻利的从下面挪出一个类似台式风扇的电烤炉，放置在我面前，插上电源线，打开开关，烤炉立时放出温暖的黄色光焰。静侧身靠着床沿，对着我坐下，这时我才注意到对窗放置的床前有一个矮小的木凳子。我环顾四周，目测估算房子的空间，约莫和镇上财政所静的那卧室兼书房大小差不多，只是窗外，没有那一片梧桐，望过去是学校的操场边缘的一道石坎。从石坎的沿线可看到操场上已有很厚的积雪，空中有雪花仍在飘落。

静站起来，伸手去拉窗帘，边拉边说，“关上窗帘，屋内就会暖和很多。”这窗帘不是水红色的，而是草绿底色，上有无数浅黄色的梧桐叶图案。静拉好窗帘，随手打开了桌上的一盏台灯，一刹那，窗外薄明的光、烤火炉的黄色光焰一齐融化在台灯的光晕里，满屋充盈着梦幻的色彩。我看到书桌上放着一本三毛的《荷西，我爱你》，我们的谈话便从三毛的作品开始，静说，她不是很喜欢三毛的东西，撒哈拉沙漠的浪漫风情，更适合有野性的年轻人，台湾的女作家，静说她更喜欢琼瑶，她说琼瑶的小说柔软细腻，描写的都是精致美好的爱情，结局都是美好的，奉献给读者的是一个个精纯的爱情故事。我说，文学理论中讲，最伟大的作品都是悲剧，比如《红楼梦》、《安娜.卡列丽娜》、《罗密欧与朱丽叶》等都是。静说，或许是生活中的悲剧太多了，所以，人们就在文学中去追求美好的东西，去营造一些喜剧故事。静稍停，叹了一口气道，“生活中的我，就是一个满载着悲剧的人物。有一天你可以把我作为你创作的原型，说不定会写出一部伟大的作品！”

“你不是喜欢琼瑶吗？你的人生最终会像她的小说一样，虽有很多的曲折与波澜，最终的结局是美好的。”我安慰她说。

“真的吗？你怎么知道结局是美好的？”，静停了一下，没等我答话，继续说，“对了，你说过你会看相，会预测未来。来，给我看一下手相。”说着，向我伸出了她的手。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握住了她伸过来的那一双纤细柔滑又温湿滚烫的手。我感觉到自己心跳加快了，身子有些微微颤抖，我的目光碰触到她的目光，我发现她的眼里有泪光闪烁，晶莹透亮。我不知说点什么好。静却是很镇静的说，“你看我的手相，我是不是要和他离婚。我身边的人都劝我不要离，说女人结了婚，有了孩子，就要相夫教子，不能轻易离婚。说离了婚的女人，打个对折都没人要。是这样吗？”我回她说，“手相不可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说着，我稍用力捏了一下她那滚烫而湿润的手，然后松开了。

静突然两眼禽满泪水，声音颤抖着说，“你知道么，我和他已分居大半年了。我也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女人，也有生理的需要！”她那哭泣的声音里，有着某种强烈的渴盼。她泪光闪闪的看着我，如同久旱干裂的田野，嗅到一丝凉风，窥见一片微云，便从那干裂的地心透出一丝对一场雨水的渴望与惊喜。

是惊愕？是紧张？是害怕？我站起来，颤颤的说，“我，我该走了。我们——我们下次再聊！”静跟着站了起来，让我有些猝不及防的伸出她的两手抓住我的胳脖，近逼在我面前，恳求的说，“让我们放纵一次吧！”她边说，边把我向床沿推去。我见她是一脸的真诚，真诚得没有一丝羞涩。

......

事毕。我先起来，去拉窗帘，我想看看外面的天色。我一边拉一边对她说，“你这帘子的花饰，也是枯萎的梧桐叶。”

“明罢着是金黄色的银杏叶。你怎么这么走眼。”静已经坐起，一边说一边穿外套，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满足的荡漾着幸福余温的微笑。我只记着她的那首《窗前梧桐》，所以才看错了。操场边的一排路灯已亮，雪下得更大了。我请她一起在外面找个地方用晚餐。静拒绝了，催我离开。她说她突然感到空虚失落，心里很迷糊，想独自一个人呆一会儿。

从静的学校出来，已是晚上七点了，人家屋里的电视上，正播新闻联播节目。大街上很少有行人，两旁的灯光映照着厚厚的积雪，满天飞舞的雪花无声的落下，落在我的头上，身上。我像走入梦幻的童话世界，在穿越时光邃道，我看见小时打柴放牛的山冈田野，看到了在地里劳作的父母。明天如果天放晴，冰雪融化，我的世界能否融入一个新的世界？在这座雪花笼罩的城市，静还能建构起她的童话般的乡村小木屋吗？能在她木屋外的雪地上燃起一堆只属于我们的篝火吗？

以后的日子，我照例日复一日的上着班，结婚生子的念头常常像是如约而至的进入我繁复又零乱的思绪；静照例和她的丈夫分居着，独自住在学校安排的那间窄小的房间。日子就像秋天空寂的原野，只有风裹着枯黄的叶子标示着季节的符号，展示着春夏秋冬的轮回。

一日，省日报的记者来我县采访，教育局领导让我组织几个教育信息的通讯员陪同记者采访。我自然想到了静，给静的学校讲以后，我才告诉静。静问，我是不是也一同陪着去。在确认我也去后，静的脸上掠过一丝欢喜。接下来几天，我和静，还有其他两位教育信息通讯员陪着这位省上来的记者，到乡下去采访。大家一路欢声笑语，好不快和。静也有了难得的欢笑。我第一次见静能一口气将一大杯啤酒喝下去，而且能豪饮两三瓶。静说，她这是在独居的日子练就的本领。后来我去静住的小屋，发现她床下放着两箱啤酒，证实了她说的话。省里来的记者，约莫五十开外，是有名的作家，出版过诗集。能有机会跟这样的名家一起，我们都有种自豪感，为此，静对我给她提供这次机会充满着感激。

几天采访结束后，静又开始较频繁的来我办公室，先是和我讨论采访的新闻稿，后便开始聊文学，聊诗歌，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我也差不多每个周末去她那小小的房间，有时也一起在外面用餐。别人看我们，会觉得是一对熟透了的恋人。静和丈夫分居时间长了，我的那些同事对于我和静的交往，再没有劝诫，大约是这不会破坏别人的家庭，不会惹出什么乱子来了。一切波澜不惊，山河依然。只有我自己，不知如何细分缕析这份混沌情感，不知把这沉重的青春之舟划向何方。静如果离婚，我能接受这份感情吗？我的父母亲友能接受结过婚、有了孩子的静吗？

我想疏离静，从这情感的旋涡中走出来，走向新的生活。静却如开足马力的游艇，向着我飞驰而来。她常向我诉说自己婚姻的不幸，向我展示被丈夫家暴的伤痕，后来，便向我说她要皈衣佛门，但又舍不下孩子，脱不了红尘的欲念。说罢，她便会靠着我肩头大哭。

一次，单位安排我去武汉出差，要去半个月时间。我心里欢喜，想正好趁着这段时间，梳理一下自己和静的爱恨情仇，作出最明智最正确的选择。船过三峡，看两岸山高崖险，向前也是山远水长，想当年李太白“仗剑去国，辞亲远游”，胸有凌云志，自信过了这山河壮丽，定会进入柳暗花明的新天地；出了三峡，又转车奔赴在江汉平原，地远天阔，但觉人生如转蓬，居世何独然，飘飘兮何方？到武汉，报到，办理入住，同旧相识的与会人员闲聊、逛街，一切事毕，把自己关进房间，独自临窗而立，面对满城灯火的大武汉，怅然、空虚、寂寥齐拥上心头，剪不断，理还乱，顿觉满河是滩，无法让自己的心安顿下来，无法清理烦乱的思绪。好在那时，座机电话已开始在我们那样的小县城普及到家里，不少单位还有了公用的摩托罗拉手机，谁要出差，谁就带上，便于工作联系。来武汉的第一天晚上，我终于没能忍住，用从单位带来的摩托罗拉手机拨通了静的座机电话。

静在电话那头，没讲上几句，便哽咽的说她好孤独，好寂寞，说自己害怕每天夜晚的来临，又说在这深夜和我讲电话，心里说不好为什么，感觉十分的慌乱、害怕。其实，对于静的全部心思我都是明白的。愈是明白，我就愈觉得恐惧害怕。我想，我一定得让自己冷静下来，再不能给她通电话，我要在这半个月脱胎换骨。静现在还是有夫之妇，即便她离婚了，就现实而言，我如果与她在一起，会不会被认为我是第三者插足？再说，静结过婚，有孩子，我的父母兄弟姐妹，我的同事朋友，怎么看？我如何有勇气迎着静的呼唤，冲破阻力，向着她张开我的双臂？如今的我又是否有能力承载起静这样一位从小在蜜罐里长大、至今还受着父母羽翼庇护的千金小姐的爱？我如何战胜我自己内心的困惑、忧虑与怯懦？

事实是，每天晚上我都没有控制住不给静通电话，不是我打过去，就是她打过来。有天晚上，我手机提示即将欠费停机，静却要求一直讲下去，直到停机为止。结果那一晚我们讲了近两小时，直到停机。静说在我会议结束的那天，正好是周末，她想到武汉来散散心，她要我不忙返回，一起在武汉过周末。我略感惊异，从我们那小县城到武汉，相隔千里，要先乘船，再换乘车，最顺也得一天一夜，往返路费得好几百元。再说，她一个人，有这勇气来吗！若她真来，手头拮据穷怕了的我，要安排她食宿玩，打心底说有些为难。不过，静或许知道我的难处，说一切费用她自付。尽管如此我还是怕她来，但又盼着她来，我想象着她来了，我们一起在东湖漫步，一起去登黄鹤楼......怕她来又盼她来左右着我。我该怎么办呢？她来了，就意味着我们的交往升华到一个新的阶段。我该如何面对和正视这一切呢！

静来了，那天一大早，我接到她从公用电话机上打来的电话，告诉我她已到宜昌，现在已下船，乘上了来武汉的大巴，大约四个小时到，希望我能到车站来接她。会议结束了，这天上午，与会人员都离会了。我在宾馆等静，去前台办理续住手续，才知道房间的价格，会议是五折优惠，现在续住，得按市场价支付，价格高出了好多。而且会议结束后，我续住的费用还不能报销，得自己支付。我犹豫着要不要给静先把房间订下来，两人各自住一个房间，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支出。尽管静说她自己支付，可我怎么可能向她要呢？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等静到了再安排。

下午四点多，我去车站接到了静。一见我，静很是兴奋，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旅途劳顿疲惫。一到我房间，放下她的行李包，就急切的说，一路车上船上，脏得很，浑身弄得不自在，必须马上洗。她一边说一边从她的包里拿出要换洗的衣物，然后，当着我的面，一点不回避的三两下就脱光了，把脱下的衣服扔到床上，光着身子跑进浴室。浴室和卧室之间隔着透明的玻璃，静在里面帘子也不拉上，就拧开水笼头站在那里冲洗起来。整个过程，于静是那么畅顺自然，浑然天成；于我却是来不及惊讶和思索，我只在心里暗想：这大概是不需要另订房间了。

透过玻璃，看到静在一片水雾中如幻如梦般舞动着的胴体，原始的欲火顿时升腾起来，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燃烧。我也啥都不管不顾，三下五除二脱光身子，径直推开浴室的门走了进去。静见光身的我，脸上略有一丝讶异，转过身来正对着我张开她的两臂......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像新婚度蜜月，两人牵着手登黄鹤楼、游东湖，在这异地他乡，不担心有熟人的目光，我们可以尽情消受幸福的时光，可以放下心中所有的羁绊，正如静所说的那样：好好的放纵一下自己。然而，每一次放纵之后，我和静心里都突突的堵得慌，都不清楚如何继续向前，摆在面前的是山河依旧，天地并没有因此而变色，生活也没有因之而改辙。

“你们分居这么久了，为什么还没离婚？”我问静。静说双方的父母都不答应离婚，要他们好好带孩子，好好过日子。静的妈妈劝她说，年轻夫妻吵吵闹闹是正常的，过些年就会好的。她妈妈还说如果一旦离婚，必将铸成人生的大错，女人是输不起的。我说，“一直这样分居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呀！要早作决断。”静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终究可能还是要离吧！”我说如果有一天离了，你作何打算，莫非是要独自一人走过漫长的人生？静听我这么说，把目光盯着我，半天才说：“你以为我和你，只是逢场作戏么？”说着，我见她眼里涌出了泪花。

我们白天到处游逛，晚上，尽情的放纵自己的身子，我想，这或许是对静的一种宽慰，她会得到一种暂时的解脱；而我呢，肉体的快感过去之后，在贤者时间里却怎么也寻不着生活的答案。我该作何选择？直至今日，静背后那个大家庭，也包括静丈夫后面的那个大家庭，于我仍是另一种世界的存在，即便我和静冲破一切，恐也无法冲破阶层的壁垒。我无法想象静的父母如何与我父母十指沾泥的手握在一起？我曾小心翼翼问过静，如果我们在一起，她父母会接受我吗？问过这话不久，静便让我在春节去她家。那次（农历正月初二）静的父亲很是谦和热情，但她母亲却让我感到了一股寒气，或许就是我父亲说的倒吸一口冷气。如今，静早已是有家室的人了，她的父母一定会怪我破坏了静的家庭关系。我能往前走吗？我是不是应该把内心深处的顾虑坦率的告诉静，让静尽快回归到自己的家庭，让我自己也开启新的生活。

在从武汉返回的途中，静说，她回去说服她的父母，她相信父母不会接受丈夫对她的家暴，会理解静的选择。她还说，如果我能确定下来，我们能继续往前走，就请我再次去见她父母，向她父母摊明。她说她的父母前两年就退休了，在家帮她带孩子。我还能说什么呢？前面是荆棘、是险滩，我也只得硬着头皮前行。人生，很多时候不是你选择命运，是命运选择你！

这一次，命运也并没有听从静的安排。当静回到家，就得知父母正四处寻找她。原来，静走的第二天，静的孩子生病，静的父母带着孩子住进了医院。她母亲在医院照顾孩子，父亲来找静，先到静的家，后到静学校的住处，均未找到。向学校打听，也无消息。等到晚上，也不见人回来。第二天一大早再来寻，依旧没有结果。静的父亲急了，问学校，是否安排静外出了，学校自然是没有。最后，从学校的一位同事那里打听到，上周五下午，曾见到静带着行李包去码头，并说了自己这个周末外出两天，但没具体说去哪里。

静回来得知父母带着自己的孩子在医院，便赶紧去到医院，心中充满愧疚。这天晚上，静的父亲，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语重心长的对静说，夫妻之间要相互包容，不要动不动就耍脾气，走到一起是缘分，不要轻言离婚，离婚对女孩伤害最大。静对父亲讲了这些年来，她丈夫的种种劣迹，特别说丈夫经常对她家暴，她无法忍受，她只能和他分开才能活下去。父亲说，“你们两个分居这么久，这些情况我都知道。年轻的时候脾气大，容易冲动。等到上了点岁数后，就会好的。”父亲还说，年纪大了就会知道，天下的男人都差不多，和哪一个在一起，都是凑合着过，如何凑合得好，是一种生活的艺术。静的父亲决定把静的丈夫及他的父母请来，大家坐在一起好好谈谈，还是要夫妻相聚、家庭和睦才是上策。

静并没向她父母谈起和我的事，更没有讲这次外出是和我在一起。接下来的第二天晚上，便由静的父亲主持，双方父母到场。静的丈夫当着两边父母向静道歉，保证以后无论出现什么矛盾，决不家暴。双方父母都要求他们俩从此合好，住在一起，带好孩子，不再意气用事。静说，只要不家暴，为了孩子，她什么都可以忍。对方也一再表示，要照顾好这个家，以后一定好好待静和孩子，也不再去打牌赌博，下班按时回家。静和她丈夫大半年的分居就这样结束了。

静对我讲了这一切，似乎有些歉疚的说，来日方长，且行且珍惜。刚听静讲时，我有种说不出的失落和伤怀。但不久，我就感到一种解脱和轻松，或许，从此我和静都将开启崭新的生活。

我如梦初醒，睁眼看到从窗户射来一缕晨光。真是大幕已谢，向前看，有诗有远方。

不久，一份崭新的感情进入了我的生活，带着我的青春和激情向着远方飞去，把我和静的一切都抛在身后，那被抛的一切，亦如高远的天空上一抹微云渐渐隐入混沌的蓝色宇宙。生活在继续，我的生命在结婚生子的轨道运行。我的对象是来自农村的一位乡下教师，她的父母和我的父母一样，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她和我一样是通过读书考学跳出农门，在她身上有着农村女孩的勤劳质朴。她在大学读的中文系，也喜欢文学、喜欢诗歌，她在我身上寄托着一个文学青年很多浪漫色彩的幻想，她相信共同的志趣会让我们酿造出幸福而浪漫的未来。结婚那年，我三十五岁，就这样一种全新的生活扑面而来。

我结婚不久，就听说静离婚了，这次得到了她父母的坚决支持。那是静和她丈夫在家打斗时，她丈夫先是将一个木凳子举起，重重的砸在静的左手臂上，造成静左手永久性脱臼，然后将凳子从窗户扔出来，又正好砸中下面街边一位过路的老人，造成老人重伤，后赔偿老人医疗等费用数十万元。就在静住院治疗期间，静的父亲就急迫的代女儿提出了离婚起诉。离婚后，静带着孩子和父母住到了一起。

我并不惊异静的离婚，在我心里，似乎早预感到这是必然的结果。后来，我调离了县城，到省城工作，临走时，本想和静见上一面，总也没找到机会。其实，不见也罢，在静离婚后，我们就没怎么联系，过去的已经过去。相忘于江湖，这大概是人生的常态。可是，有些人生江湖并非容易忘却，它如秋后田野中的杂草，在季节的更替中不断死去，却稍有一丝暖风吹过，就又突突的生长起来，在心海里蔓延开来。

一段时间，我心中蔓延着怀旧的情绪，与静的那一页页感情的画图在翻卷着。就在我心神不宁，满是怀旧伤情的时候，得到了静自杀身亡的消息。我疑心是静在走向另一世界时，她的灵魂来向我作最后的告别，不然，我为何突然那么的感怀于我们的过往。得到消息，我独自躲起来，默默的流泪，有好几天，茶饭不思。据说静自离婚后，成天郁郁寡欢，神情恍惚。有一天，她的父亲在她书桌上发现一封书信，拿起一看，发现那是我在成人高校读书时写给她的，信中提及静和那位书法家公子的事。静的父亲并没在意这封信有什么异样。过了一段时间，静的父亲发现静一直把这封信放在书桌上，而且看似反复在看这封信。但这也并没引起静父亲的注意。直到静出事后，静的父亲在静的书桌上看见一大堆纸的碎片，那正是静撕毁的那封书信.....外界对这事传得很神秘，大家并不清楚这封书信是谁写给静的，他们只津津乐道静的死，与写这封信的神秘人物有关。静的父母也是守口如瓶，不愿提供更多细节。而静的自杀，警方调查，事实确是很清楚明白的。那是一天傍晚，静从学校下班回家，一进门，就听见母亲在和父亲争吵，原来是静的小孩生病了，一直哭闹，不吃东西，静的母亲在抱怨，说静这么大了，一个家都没有，还在剥削父母。一见到静，母亲更是控制不住，噼哩啪啦数落开来，要求静要么与孩子父亲重归于好，要么早点另找个人嫁出去。说这样长期和父母住在一起，丢人现眼的。静顶撞了母亲几句，抱着孩子跑到哥哥家去住了几天。然而，哥哥嫂嫂要上班，也没法帮静带孩子，哥哥只好把静连同孩子又送回父母家，说了些安慰父母的话。就这样，回家后不久，一天晚上，静写了一封遗书放在枕边，然后仍是像第一次为爱殉情一样，喝下了事先买来的农药。只是这次，静是在深夜独自在房间喝下的，喝下后的空瓶就放在枕边，压着那一封遗书。遗书很简单，只说自己对不起父母，对不起哥哥嫂嫂，希望他们原谅她，能帮她继续把孩子带大。遗书最后说，希望能把她埋在家乡她书房前面的那一片梧桐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