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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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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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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珞珈雨忆》

檐角铜铃轻晃时,总以为是老图书馆的穹顶在送风。三月的雨丝斜斜穿过珞珈山的雾岚,将百年梧桐的新叶洗得发亮,叶尖挂着的水珠里,映照着三十年前那个冒雨奔跑的春日。

那时节的樱园路总浸在烟水里。晚樱未谢,早樱已开,粉白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被往来的帆布鞋碾成碎云。我抱着铁壳保温桶,桶底还凝着桂园食堂的藕汤余热,忽听得同伴惊呼:“快!陈先生的《文心雕龙》课要迟了!”抬腕看表,十七点五十五分的指针正咬着分针,像急于归巢的雀儿啄食暮色。

从枫园到人文馆的路要穿过半山庐前的草坪。雨丝裹着樟树的清苦,落在卡其色帆布包上沙沙作响。我们踩着水洼奔跑,书包里的《昭明文选》拍打着后背,惊起了栖息在珞珈山上的灰喜鹊。忽然有人被盘根绊倒,保温桶盖“当啷”坠地,排骨藕汤的热气混着青草味在雨雾里漫开——后来回想,这或许就是青春最本真的气息,莽撞里藏着未经雕饰的鲜活。

教室的木门虚掩着,暖黄的灯光从门缝漏出,与廊下的雨帘织成细网。陈先生的声音像浸了晨露的丝绒,正落在《物色》篇的“山沓水匝,树杂云合”上:“诸君看这‘匝’字,岂止是山水环绕?是游子望断的眸,是征人未解的鞍,更是时光在雨夜编就的结。”推门时带起的风掀动了讲台上的线装书,泛黄的纸页轻轻翻动,露出先生用朱砂圈点的“沓”字,墨色在日光灯下泛着温润的红,像枚嵌在岁月里的红豆。

我们贴着墙根坐下,前排男生的蓝布衫还滴着水,在木椅上洇出深色的云斑。陈先生推了推玳瑁眼镜,目光扫过我们湿漉漉的裤脚,忽然笑了:“倒应了‘密雨如散丝’的景。当年在京都大学访学,每逢落雨,导师总说‘雨是时光的拓印石’,如今看你们冒雨而来,倒像是从光阴深处拓印的少年。”教室里响起低低的轻笑,窗外的雨却突然急了,雨脚砸在玻璃上,将远处的行政楼洇成朦胧的水墨画。

先生转身写板书,粉笔在黑板上划出清越的声响。他特意用魏碑体写“沓”字,横画如巫峡云聚,竖画似汉江雨垂:“汉字之妙,在于以形写神。此字上‘水’下‘曰’,原是楚天的雨,亦是墨客的愁;结构层叠,既是山川相缪,更是心绪盘桓。”说着忽然望向窗外,雨幕中的珞珈瀑布正有碎玉飞溅,“就像此刻的雨,落在文人笔下是闲愁,落在你们的帆布包上是仓促,落在三十年后回望,或许就是青春最生动的注疏。”

课桌上的笔记本还停在《离骚》那页,钢笔字被雨水洇湿,“纫秋兰以为佩”的笔画晕成淡青的烟岚,倒像是被时光淘洗的记忆,有些片段渐渐模糊,有些却愈发晶莹。比如陈先生袖口的墨渍,比如他讲到“风骨”时眼中的光,比如窗外雨丝斜斜掠过玻璃,在黑板上投下晃动的银线,将先生的身影割裂成斑驳的光影,仿佛他正站在时空的两岸,一边是鸭川的樱雨,一边是珞珈的松风。

下课时雨仍未歇,有同学撕作业纸叠纸船,说要让它们“漂向万林湖”。纸船放进水洼便被打湿了船头,歪歪斜斜漂了半尺便沉了底,可笑声还是惊飞了檐角的斑鸠。陈先生倚在门框上看着我们,忽然说起在伦敦访学时的事:“那时总在雨夜读艾略特,他说‘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可我觉得,雨最偏爱少年——你们在雨中奔跑时溅起的泥星,多年后都会变成钻石,嵌在记忆的王冠上。”

校道的路灯在雨雾中晕成暖黄的茧,我们踩着水洼往湖滨宿舍走,纸船的残骸漂在积水中,像只小憩的白蝶。老斋舍前,有学生抱着线装书冒雨疾走,塑料雨衣下露出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收发室的灯光里,老师傅的剪影在“请勿攀爬”的玻璃上晃动,那贴纸已被水汽洇得半透明,像块裹着光阴的琥珀。忽然懂得,陈先生说的“拓印石”究竟为何——那些被雨丝浸润的瞬间,原是时光偷偷埋下的信笺,在岁月的邮筒里,终将褪成最珍贵的情书。

如今的珞珈山早已换了新颜,可每当梅雨飘落,总会想起那堂被雨丝缝补的《文心雕龙》课。陈先生的板书化作了投影仪的光束,铁壳保温桶变成了一次性餐盒,可记忆却像他讲的“沓”字,在时光的溪涧里愈发丰沛。就像那只沉在水洼里的纸船,从未真正消逝,它早已漂进了岁月的深处,成为青春的界碑。当我们在不同的城市听雨,最先漫上心头的总是那个冒雨奔跑的黄昏,是陈先生镜片上的水雾,是黑板上洇开的墨痕,是我们在雨幕中种下的永不褪色的少年诗行。

雨还在下,细密如珞珈山的年轮,诉说着岁月的故事。忽然懂得,青春的痕迹,从来不是惊涛拍岸的壮举,而是被雨丝串起的微末:是食堂阿姨多添的半勺藕汤,是课本上晕开的墨团,是老师欲言又止的留白。它们像法国新小说里的细节,带着时光的颗粒感;又像德国浪漫派的意象,在平凡中藏着宇宙的景深;更像俄罗斯文学的场景,于滴水间见出时代的重量。这些被雨丝编织的瞬间,最终构成了我们的精神原乡,每当彷徨时回望,便能看见那个在雨水中奔跑的自己,正带着未经沧桑的真诚,向未来的岁月轻轻颔首。

珞珈山的雨啊,你是时光的拓印石,是青春的显影液。你将三十年的光阴浸成水墨,让每个珞珈学子都成了画中留白——留白里有未干的墨痕,有未散的雨雾,更有永远年轻的,在雨中奔跑的魂灵。当我们在中年的码头回望,那些被雨丝浸润的日子,早已酿成了永不褪色的琥珀,里面封存着珞珈山的春,封存着人文馆的灯,更封存着我们永远不老的,雨季里的少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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