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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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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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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哭墙

散文/王追

1

张鸣凤在古西林县城将法国天主教神父马赖斩首示众,是在1856年3月3日。

一百六十多年后的今天,古县城已变更为乡镇行政类别。此番我来到这座古县城即现在的定安镇,是怀着一点历史情结而来的,或者说我被一位老者煽动了我微弱的对历史的崇敬之情,情愿与他结伴来到这里看看古迹。其实老者另有目的,并且他早已告诉我,就是他要来看看他家祖屋址。他家祖屋地址在定安镇后龙山下,原先马赖神父买民房做传教据点的旁边,马赖神父就是在那附近被张知县抓捕的。旁边一小块平地现今被一家农户扩展成菜园种辣椒占用到老者的祖屋址,便通知他回来商量事宜。老者一家于1972年由于某种原因从定安镇搬走,我想,老者和那户人家本有渊源,否则他们怎么会联系上。

事情不算顺意,因为老者和那母子俩吵起来。为了避免尴尬,我说我到东坛(现为新东街34号)去看1896年殷神父兴建的教堂遗址,就下来了。

这座占地近三千平方米的天主教堂大院遗址有院墙围住,还剩下几座老建筑。特别是古韵的围墙门楼,残破又坚强,墙面涂满时间的包浆,让人印象深刻。门楼两边各有一块方形的石门凳,每块石门凳上面刻有两幅浮雕。厚重的石门槛一头顶着左边石门凳,另一头顶着右边石门凳,它的长度限定着两块石门凳的距离,但是它右边那头断裂了,裂缝大到可以把食指伸进去。曾经,多少双鞋子迈过石门槛,磕磕绊绊,把石门槛的中段磨得光滑锃亮,磨得微微凹下去,像怀孕母马的背脊。跨过石门槛的很多双鞋子中的好些精细绣花鞋,是谁的爱人的绣花鞋,是谁的亲人的绣花鞋,跨过石门槛时,也许坚决,也许犹豫,绣花鞋主人的脸或忧郁或茫然,但绣花鞋终于跨过石门槛去了,到修女房去。修女房的门和大院的门楼对望着,不同于门楼的高大宽敞,此门又狭又小,光线阴柔,似乎有些遮遮掩掩。同样,每间修女房只有一扇开向河湾的小小窗口,使里面阴暗幽深。那扇窗不是用来采光的,那么小的窗口大概是虔诚祈祷之暇心灵与外面光明偶有的交流通道。那窗口成为光明与幽暗的分界,成为纷繁与宁静的分界,或许还分界着某种得与失,因此,里面仿佛残留着某种让人难以捉摸的别样温馨。

修女房是能保留至今的老建筑群的一部分,故人和往事被幽禁在这些墙壁里。闭上眼,那些人像海市蜃楼一样显形在现在人的脑海中,如石雕般栩栩如生又影影绰绰,却不见言语,不见争辩。

修女房原本四间,现存两间,大约可以容纳几十名修女吧。出了修女房向左十数步,便是神父的居所,地基比修女房地基高出一米多,用河石规规整整地砌着。神父房高大雄伟,门前两根粗大柱子孔武有力地踏在鼓形石墩上,活像一只巨大的癞蛤蟆蹲在石堆上休息,青褐色的粼粼瓦片就像癞蛤蟆背上的毒瘤。拾级而上,来到神父房前向内探视,一个黑符十字架映入眼帘,那是代表天父无上神威的符号,是指引教徒走出恐惧与迷津的神圣符号,却瞬间令我跌入无限迷茫和彷徨中。我就不进去打扰神父房里寂寞的尘埃了。

神父房往左十数步,来到主建筑即天主堂旧址,看见一方三百平方米左右的平台,没有一砖一瓦,只剩下一片凹凸不平的石铺地基。据说天主堂高二十来米,有拱门和尖塔,是法式风格的。遗迹是不会说谎的,种种迹象表明,天主教在此地曾经空前绝后地繁荣,曾像一窝蜜蜂一样向墙外传出神秘低沉的嘤嘤嗡嗡声,那是诵读圣经的声音。

天主堂旧址再往左,是通信房,大门常年锁着,四墙斑驳陆离。

2

教堂遗址所有的墙壁都陈旧破败了,如些石灰砌青砖,经过能工巧匠之手一行一行错落有致地垒砌起来。乌青色的砖是烧透了,叩之有金属声,如秦人击瓮叩缶作响;灰青色的砖烧制火候不够,已经部分爆开,粉末化。有壁画的地方,原来打底的墙灰脱落龟裂青砖暴露出来了,无法想象壁画原来表达的意境。墙缝的石灰和粉化的砖失去原有的黏合,微风一吹,悄悄又纷纷地落下。然而,正因为陈旧破败,才体现了时间的流动,才证实了曾经的完整,才反映了历史的真实。

眼前的景象真令人哀伤。

世间万物都和这些墙一样终被时间粉碎,化为尘埃随风飘散,包括人的记忆。时间的耐心太永恒,永恒如宇宙的长度,人的一生太短暂,短到远不及时间粉碎砖瓦过程的万分之一。盛装着遗址和往事的时间叫作历史,人必须时刻铭记历史,历史是不容忘记的,它是人类社会进化的源泉与参照。还好,生命短暂的人可以一代一代地繁衍,并试图与永恒的时间抗衡,抗衡过程中历史由一代人讲述给一代人,历史才得以铭记。非常欣慰,一位老师带一群学生进来参观教堂遗址。他们说说笑笑跨过母马脊背一般的石门槛,穿过残破又坚强的围墙撑起的门楼,女解说员就从修女房迎出去,她手持一沓参观手册,手册画有参观路线图,写有发生在这里的历史事件梗概。解说员要把手册分发给学生们,要讲述残破围墙里发生的事,包括那只老虎浮雕为什么被人凿去双眼。这里,已成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3

罗老者还没打电话给我,趁机,我要从这些残墙里走出去,走河堤路过桥到对岸去,去看看现今的天主教定安教堂。新教堂我到过几次,就在镇政府路口过去十来米的山脚下,是有一扇拱形大门的两层建筑。平时,大门总是冷冷清清地敞开着,一个人也没有,门上的监控探头像猫头鹰的头一样可以360度旋转,随着人影移动而旋转注视,仿如警察在注视小偷。进入教堂,一排长凳靠在左墙根,左墙满幅绘着天主教典故壁画。画中最大的是玛利亚的形象,她怀抱耶和华,温和、忧郁、坚强、洞察、清澈、炯炯有神的眼睛俯视来人,纵使一身清白,也被注视出浑身的渺小与负罪感。主父说:她的眼神充满挚爱,看透凡身肉体充满欲爱。长凳对面是焊着铁栏栅的楼梯口,楼梯靠内一边开一口深邃的窗,靠外一边有一扇写着“圣物室”的门。

冬至刚过,天气微冷,不妨落起小雨,19点左右天色已暗下来。有别于往时,教堂里传来乐声,烛光也散出门外。我仿佛忽然被一条看不见的绳子拴住往教堂那里拉,步子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这是罕见的定安教堂弥撒活动,由于种种原因,这里几年才搞一次,几年前选新神父的时候,就搞过一次。平时,这里只有堂口负责人驻守,深居简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他把左边多余的厢房租给一家棺材店作仓库。

我缩到教堂门里,教堂内七八个穿教袍戴教巾埋头祈祷的人对我视若无睹,神父站在深邃的窗口前低语咏唱着,他也对我视若无睹。教堂里播放的乐声很悠长,偏伤感,一阶高过一阶,像火苗的形势向上炎,绕到房梁上。(男中音)啊,啊——,啊————;(尖细大小提琴弦音加入)啊,啊——,啊——————;(女低音加入)啊——,啊,啊————,女声加入时,音乐婉转进入低音,几经婉转复又高起,男女混合,弦音提携,相辅相成,混雄深远,如千军万马行进,在屋宇间回荡,这是《B小调弥撒》曲。墙上的玛利亚看着衣衫褴褛的我,她的眼睛在烛光衬托下如镶了宝石,闪闪发光,怀里圣子的脚搭到她的膝盖外。这令我想起神龛上母亲遗像的双眼,也是这样注视着我。想起我孱弱地躺在母亲怀里那段漫长深沉的日子,双脚无力地拖拉在母亲怀抱外,暖婆对母亲说:“阿诗,你这个孩子死了吗?”母亲说:“没有。”母亲嚼一口玉米面塞到我嘴里,我吸干她甘甜的唾液,把乏味的玉米面留在嘴里。母亲那时已经没有奶水,她不厌其烦地抠出玉米面,重重复复地往我嘴里塞嚼过的玉米面,又过了很多漫长深沉的日子,不知道她是否想过要放弃。暖婆还是问:阿诗,你这个孩子死了吗。母亲还是回答:没有。其间,父亲奔跑在山岗上抓野猪。据说,父亲比较迟钝,别人能抓百来斤野猪,他只能抓十来斤的。某天,我体内的某个细胞忽然奋力而起,吸收了母亲唾液混合的野猪肉汁,一而分裂为二,二而分裂为四,细胞如此聚变……,我觉得痛了,觉得饿了,我哭了。——擦擦泪水,墙上的圣母玛利亚正注视着我。

4

交响乐周而复始。

啊,啊——,啊————(男中音);啊,啊——,啊——————(男中音,尖细弦音加入);啊——,啊,啊————(女低音加入),音乐婉转进入低音,几经婉转复又高起,一阶高过一阶,男声、女声、提琴声首尾叠加,互相纠缠,绵绵不绝,在我耳边回荡。神父的喃语时隐时现:我信唯一全能的天主父,天地万物的创造者,我信父的唯一子,他因神圣降孕,由童贞玛利亚诞生。 主耶稣,我信你,当我看见一个小婴孩,想起你也曾经历婴孩期,你也曾全部依赖你的母亲和圣若瑟,当我看见孩子们牙牙学语和学习步行时,又当孩子们上学时,这一切都提醒我你的童年生活,你是有福的,你有美好的父母,不同于这么多弃儿,他们流浪街头,行乞度日,甚至在垃圾堆中寻找食物,他们受无情地歧视、虐待和侵犯,你善良的心也感到刺痛,因你也看到世间的苦难……。怀抱着耶稣的玛利亚看着我,我感受着尖细悠扬的提琴声,仿佛琴弓不是拉在琴弦上,而是拉在我的心尖上,细分到每个音符的千分之一都被我体验到,音调之间衔接转换发出忧伤的颤动在我心脏上丝丝滑行。男中音,女中音,男高音,女高音在脉搏里奔涌、渲染。弦音无限向前奏响,男女和声无限向前叠加,它们无须呼吸换气,把声乐一齐推向高潮。我被交响乐的节奏所左右,心跳声如雷鸣,脉搏快如击鼓,无法换气,难以呼吸,此刻,有一种意识输灌到我脑海里,——信我唯一的天主父,皈依善良的代求者玛利亚,全能的天主父才能救赎尔,让尔脱离苦境,劝尔放弃祖父母之宗、家国情怀和民族情怀,祈祷圣母代为求天主父救尔于苦难。但,一股赤热之流在我胸中沸腾激荡寻找出口,我急忙捂住嘴,还是捂不住,赤热岩浆一样的流体从嘴里喷涌而出,洒在手掌上,满掌鲜血。交响乐和喃语戛然而止,万物寂静!

5

神父向我走来,欲施援手,我拒绝了。

我的胃出血老毛病又犯了,这是第三次大量吐血,都是在我身心承受无法承受重压的境况下暴发的。明明白白,刚才在我心里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战争,一场关于信仰的争夺战,交战双方都想占领我的灵魂高地,它属于我一个人的战争。马赖神父本质上就死于信仰之战,死于他自己发起的信仰侵略战争,1853年到1856年间,他要求西林县境所有信奉天主教的家庭撤下供奉先人遗像的神龛,换上天父和玛利亚的形象放在神台上,长期供奉,又禁止信徒上坟,由此引发了相当规模的退教事件。

6

从贵阳教区到桂西可谓千里,一个金发碧眼的男人走在这条路上。关于路的曲折远近,山的高大,水的深浅,以及风土人情等等,这个男人一无所知。探索在这条路上的人就是马赖神父,原名奥古斯特·沙普德莱纳。一匹马驮着圣经和十字架,三个教徒和马赖一起,他要带他的随从到桂西去,在那里创建一个新教区。不可否认,马赖是一个勇于践行的人。当时中国国势衰弱,民生凋敝,途经兴义到贞丰过册享进入桂西,一路肃杀的景象。山村像癞疮般散落在这片土地上,树林深处以及藏风山坳里生活着许多人。马赖叩开柴菲,在惊恐与迷茫的眼神前娓娓道来,从万物生灵来龙去脉到人的苦难往生,都在天主的注视里,天主有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智慧,掌握着天下苍生的前世今生,隐含着对人类无比慈爱与宽厚的权威。

清末,社会矛盾彰显,上层阶级逐渐在民众间失去信任,民众对国家前景及自身命运都十分迷茫。人们在现实生活中被政治力量利用、鄙视、排挤,甚至压迫,人们心中那个代表共同的神圣的公平衡量的国家权威是空白的,马赖神父带来了天主教救世学说乘虚而入,很快吸收大量教众,天主教在西林县一带迅速传播。

1854年前后,马赖神父在这一带建立起金字塔型的教会组织,他处在金字塔顶端开始插手教徒日常生活,要求信教家庭供奉天主教圣像和十字架,要求信众结婚须经他“教化”,并且禁止信众上坟,引起部分信众不满而退教,神父不允。那时候,东坛还没有1896年的建筑规模,只有一个房子和大片平地供天主教做弥撒、祭拜等各种活动。两位脚踏精美绣花鞋子的少女那个时候来到了东坛,她们随神父来到东坛做“洗礼”仪式,皈依天主,马赖神父却借机玷污她们。其中一位少女不忍凌辱,把“洗礼”事件告诉亲友和其他信徒,然后自杀了。马赖神父亵渎了人伦和教义,神父和天主慈祥宽厚的救世主形象在信众心中崩塌了,是信仰的崩塌。信众和亲友于是联合起来,到县衙去击鼓鸣冤,要求把马赖神父捉拿归案,这是关于信仰的战争,是中西精神崇尚的碰撞,是精神的掠夺战,属于大众信仰战争。

1855年末,张鸣凤以举人出身上任西林知县。次年初,民众沿街张贴文状,细数马神父恶行,复向县衙提起怨状。知县经了解,于1856年2月29日对马赖一众实行抓捕,马闻讯藏于罗氏民房后院,捕快即从后院擒获,同日,又抓捕26教徒,马赖骄横,被罚站铁笼而死,3月3日斩马首级,悬于河岸,经堂审,又处2犯极刑。自此,共处决3人,余者放归。清廷在法国压力下责成广西按察史督查西林教案,后,革去张鸣凤之职,张从此去向不明。10月,法国借“西林教案”事件伙同英国对中国发动了第二次鸦片战争,这是热战,由原来的精神占领发展成对国土与生命的侵犯,由原来的信仰侵略战争发展成兵戎相见的武力战争,是为国际战争。

7

战争!其实战争从未停止过,和平是战争变换了模样的一种形态,和平是战争的延续;战争是危,和平是安,和平是危中之安,和平是战争的子集。当我们在这和平盛世中醒来,打个哈欠,此时,饥与饱之争,冷与暖之争,言与行之争,爱与憎之争,贫与富之争,理想与现实之争,奷吝与正直之争,诡辩与善诲之争,诬陷与洗脱之争,信仰正邪之争等等无时无刻不在上演,胜负犹未分晓。扩而大之,如时事新闻报道的遏制战,贸易战,岛链战,信息战,颠覆战,C型包围圈,北约东扩,印太战略,代理战,意识形态输灌等等,难道不是战争变换了形态?翻开课本,在我们现代史里,有抗美援朝,珍宝岛战役,对非法的麦克马洪线的自卫反击战,西沙海战,自卫还击战等等,我们的前辈以深远的灼见、血肉之躯,以战止战为我们争取了几十年和平,我们才得以在短暂和平里喘息、发展。现在,外邦舰船仍不时窜行海南;不明国籍侦察机或有抵近12海里;防空导弹预警信号从国境线外覆盖到我们国土上空;高原边陲,我们的士兵在冰天雪地里日夜警惕着对方的躁动。种种迹象表明,狼子野心犯我中华之心从未削减,多种形态的战争始终存在,和平是短暂的,和平是战争的延续。

第二次鸦片战争在1860年结束,清政府战败。英法从沿海打进内陆,从渔村攻入北京,咸丰慈禧仓皇出逃,清政府被迫签订丧权辱国的《天津条约》,赔付法国200万两白银,西林县赔付2万两。于是,以大清帝国之名!以法兰西共和国之名!以大英帝国之名!以《天津条约》之名!追加《天津条约》之《和约章程补遗》规定:“第一款 西林县知县张鸣凤敢将本国传教人马神父恣意杀死,本系有罪之人,应将该知县革职,并言明其嗣永不得莅任。”哀哉,壮哉!清廷以国之威望与力量在此时化成千万斤青石板,把张知县及其子嗣压入地下,摁进历史深渊,生生世世永不得莅任。张鸣凤早在二次鸦片战争爆发前被革职,战争结束后又以条约的形式进行了二次伐害。

张鸣凤被革职了,他为了国家和民族尊严和利益不受侵犯挺身而出而被迫害。当初,他可以收下神父贿赂,放走神父,从此平步青云。他选择了大义。中华儿女中从不乏张鸣凤这样的人和这样的遭遇,虎门销烟的林则徐,谪贬甘肃;张居正力挽狂澜,满门抄斩;岳飞镇守边关,死于莫须有之罪;商鞅变法强秦,遭五马分尸……,太多太多不胜枚举,他们是国家和民族的栋梁,却有人要他们身败名裂,堕他们灵魂于地狱!古有强秦,百万虎狼之师,收天下之兵集于咸阳,据函谷之险而问谁何,迷于赵高巧舌,庙堂之上指鹿为马,行苛政,杀扶苏,害李斯,诏杀蒙恬蒙毅。忠良戮尽栋梁何有?一个国家就像一座大厦,栋梁被砍伐,大厦危矣。秦之强也不过像座没有柱子支撑、用竹篾编织骨架、华丽金纸裱糊而起摇摇欲坠的大厦,最终,瓮牖绳枢之徒掰断木棍为兵揭竿而起,秦二世而亡。清朝亦注定灭亡。

8

拒绝了神父,我这才想起打电话给罗老者。

“罗老,您在哪?怎么不打电话给我?”

“我在东坛遗址这里。”他声音沙哑。

我想问他,他的事如何了,但还是语塞了。

我赶往东坛。

东坛遗址大院门楼已关闭,参观的学生已经回去,导游也已经回去,留下罗老一个黑影一动不动面壁在青褐色斑驳的围墙前。他脸快贴到墙上去了,墙的颜色渲染了他的脸色,爬满一样的古老菌苔。我原本想问他的事如何了,这个念头彻底消失了。他似乎站这里很久了,起先被细雨打湿的白发及衣领衣肩蒸发出袅袅水汽,在白蓝路灯光线照射下显得云蒸霞蔚,两只蓝翅膀的飞蛾嬉戏他头上的水汽。蓝翅膀的飞蛾好诡异,仿佛是老者的信念飘出体外,在他脑门上方翩翩起舞。遗址围墙沿河而建,很长,晚上人声很少传到这里,教堂遗址便裹在一片肃静中,我也轻轻走来面壁斑驳的墙。微风一吹,粉化的青砖和白灰就纷纷又悄悄地落下,我仿佛看见影影绰绰的人跨过门楼,跨过母马脊背一般的石门槛,到修女房去,到神父房去,匍匐在地,跪在圣像前,神父念着圣语;看见十字架;看见神父给教徒以指引,以及少女在神父身体下的挣扎;看见捕快在小巷里奔跑;看见张知县在踱步和神父跋扈的头颅;看见英法船舰狂轰沿海炮台,驶入内河;看见中华儿女抵御外敌入侵抛下的尸首和奔跑的驿马;看见张鸣凤苍凉的背影,还看见许多许多。——两个匹夫在残墙前静默、追思,一起回到历史深处。历史永可师。

定安镇,不过弹丸之地,历年耕耘,县衙旧址已不在,神父骸骨已不在,太平军屠城痕迹已不在,日军机轰炸的弹坑已不在,人民政府拆除天主堂砖瓦建的街亭已不在,存留下的只有繁华包围下一方肃静的教堂遗址及其残破的墙,却蕴含着中国百年屈辱史,是中国曾经孱弱的明证,如耶路撒冷有以色列的哭墙,这里的残墙就是中国的哭墙!

(注:6900字。参考《西林教案遗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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