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大的山横亘山寨前。太阳爬上山头把热烈的目光探进山寨时,已近午时。
泥瓦房里,算命先生右手摇个铃铛,左手握沓纸钱,口中念念有词,其声时大时小,时叫时骂,似嗔非嗔,似语非语,像火炉上大锅里的猪食在兀自沸腾,他表情严肃,目光深遂,仿佛看到许多常人不能看到的景象。一个八十来岁的老婆婆坐在火灶台前安静的看着这一切,阵阵睡意袭在她满是绉纹的脸上,厚重眼皮承载不起睡意就要合下,嘴角伸出一珠粘稠的垂涎。此刻,这张脸上原有的那丝远古忧伤渐渐淡去。三五只苍蝇在晴空里嘻戏追逐,一会抱成一团,一会飞散开来。老人却一动不动。忽然,数声木块击响,老婆婆抬起眼皮,见两片油腻的木块被算命先生抛到空中,翻翻转转落到地上,一片向上,一片向下。
算命先生接着放出一只黄绿色小鸟,在一摞纸卡片上走,走到一半多时抖抖翅膀,扣头啄出一张卡片,拉到他手上,回到它的笼子里,啄食。张开纸卡片,里面画的是一个青年女子扛一捆柴站在瓦房檐下,画边竖写两行字:姻缘来自东南方,十月初八拾柴来。
叽哩呱啦解释了很久,合着连手比划个不停,老婆婆勉勉强强听得懂算命先生的话,说是十月上旬的时候,会有一个远方姑娘来到她家和她儿子过生活,是把她儿子这没有老婆的八字命改好了。老婆婆请先生为儿子改八字,前后共花36元,两只鸡,三根香。
老婆婆膝下一女一男,女的嫁福建二十年了,男的是木高,乳名阿高。不是因为他长得高就叫阿高,高是土话谐音,本意是瘦,干枯,可见木高长的是瘦个。
按算命先生的说法,木高生年1979年干支已未,虚岁46,月丁酉 ,时丙子。癸酉已未天上火,丁酉辛未生在皇帝肩,所生年月八字无贵人,一辈子最难找老婆,现在已帮改好了光棍煞。老婆婆逐然眉开眼笑。
木高不是睡在老瓦房里,这个瓦房是他老爹一生的功绩。筑完瓦房的那年冬,记不清具体哪一天,反正瓦房上结满了霜,木高爹刚起床把手伸进炉里说昨晚好冷,过了一会,又说,好像发痧了去躺一下,中午时老头子没呻吟一声竟撒手人寰,驾鹤西去,留下孤儿寡妇。木高睡在瓦房檐下的小屋里。小屋两面用土筑,一面用板皮围,与老瓦房原有的土墙形成四面合围,安个床,就是他的窝。用板皮围的那个面开个门,门常年开着,从未上锁,小屋便成了全山寨醉汉逃避媳妇唠叨的休息室。床位时时满躺两三个汉子,从来没有空过。醉汉尿频又懒得动身子,每每出来解手,总是往小屋的土墙根飘洒,全屯的老牛母马闻到盐味,挣脱了疆绳的或者走过阿高小屋的,都要拽着脖子绳往墙根舔上两口才肯离开。特别是母马,脖子仿佛可以比平时伸得更长,在土墙脚啃一口又一口,打了两鞭还来一口。十月初八,小屋终于抵不过牛马又啃又舔,倒了。就是这个充满期待的十月,等不到那个姑娘为木高家扛来一捆柴,小屋倒了,木高仍然光棍一个。
还好小屋要倒时,木高及时发现,提前把里面的东西搬出来了。他花了一上午把倒塌小屋的木板堆积在老瓦房边,坐在上面吃饭,久不久还闻到一股尿素味。不过这菜是他亲手炒的苦瓜炒辣椒,加几粒味精,特别入味。辣椒是自种的青椒,苦瓜是屯口路坎下那棵红椿树边长出来的,绿油油的藤,长出一串苦瓜。木高三下五除二就把大碗饭吃得精光,见碗底还有一点油水便伸长舌头舔碗底,那点甘苦味盐味辣味竟占据他的舌苔,久久不肯散去。眼见碗底还有两粒辣椒籽,他埋下头正去舔的时候,不知怎么的,木高竟然从木堆上跌下来,手中的碗也飞到一边,眼睁睁看见两粒辣椒籽没有粘到舌头就随碗飞出去。屁股上的痛还没有缓和,就被站在他面前老周指着鼻子大骂:“贼,你是贼,你偷我苦瓜,那苦瓜是我种的!你懂不懂?”原来是老周趁他舔碗不注意,从他座下抽出一根木头,使他失去平衡重重跌倒在地。木高怒火三丈,站起来撸袖口就跟老周顶嘴:“怎么是你种的,你种的怎么不在你家园子里?”
两人对骂太阳落下山,说了很多脏话,山寨不少人围观起哄,最终,老周也拿不出这棵苦瓜是他种的证据,阿高也拿不出这棵苦瓜是属于他的证明。倒是公明爷的解释大家觉得有点理,道出这棵苦瓜藤最可能的来龙去脉。公明爷说这藤苦瓜长在屯口路坎下,不是谁家田也不是谁家地,那里有根红椿树的裸根,人蹲在树根上,路边的野草野花把人摭挡得完全,人走在路上根本看不见路坎下蹲个人,也因为如此,这个地方也是屯里大部分人的厕所,这藤苦瓜怕是开春时哪家娃仔吞了没煮的苦瓜籽,来这里拉稀,因而长出来的。大家认为蛮有道理。围观的人见谁也劝不了,都渐渐散去,留下两个忿忿不平的人还在赌气。
说起这个老周也是已未年生人,属羊,是木高的同年。老周本来有个老婆,生了个孩子就跑了,原因有二,其一是山角落生活太贫苦,受不了。其二,也是最重要的,山里人一直传言,老周有个怪癖,就是三更半夜不睡觉,喜欢偷看妇女洗澡,老婆受不了跑了。总之,最后老周老婆跑了,去外面嫁个男人,让老周也变成了光棍。
木高被怨枉偷摘苦瓜,正在气头上就大声辱骂:“像你这样,成什么人,一个大男人大半夜蹲人家窗前屋后偷看别家女人洗澡。就是这样你老婆才跑的!”
老周也不示弱:“你厉害,你老婆没老婆娃仔没娃仔,你发癫,见都没见过女人,只见过两三岁穿开裆裤小屁孩窝尿。”
说到这,两个谁也不服谁,推搡起来。来来往往拉拉扯扯来到老周家门口。老周家已建了一层的砖混房,2017年的危房改造。当时,老周有只母鸡带几个鸡仔正在家门口觅食,因为这鸡原是老周家唯一值钱的养殖,平常被宠在饭桌下捡食,时不时被人用手抚摸,接近人惯了,根本不怕人。他们两个人互相推搡叫骂母鸡也不跑开去。
木高顺手捡起地上的石头朝母鸡打去,谁不知正中母鸡头部,母鸡在地上扑扑挣扎两下竟死了。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两人骂仗,殃及母鸡。老周连夜开摩托车到20公里外的派出所报案,把所发生的事添油加醋乱说一通,派出所以木高涉嫌寻衅兹事,损坏公私财物立案侦察。
第十日,民警来采集笔录。民警在队长家吃饭罢,傍晚,往众人所指的屯里那户唯一老瓦房跌跌撞撞走去。泥瓦房门虚掩着,所长伸手想敲门,冷不防门吱的一声自动开了,他本就往前倾的身子没有支撑点,整个人踉踉跄跄跌进房里。里面光线非常暗。民警认真闭了闭眼再张开,才适应房里的光线,看见左手边一个老婆婆背对着他坐在火炉前,她根本不知道有人进到房里来。一条电线从上梁延伸下来,由于电线长期被烟熏火燎,已变得乌黑,像老辈人腰上的绳子。那种腰绳木高老爹就用过,本来是白色的煤油灯芯绳,系在腰上太久了吸收了人体精华,变成乌黑色。乌黑花线的下端离那口煮猪食的大锅1米上方结个昏黄的灯泡。对,这不是灯泡,分明是个熟透的黄桔子。
老婆婆正在吃饭,她的下巴在动。在土夯的火炉台上,放着一个碗,这种碗市面上已经没有卖,它比菜牒小,比碗又稍浅,应该是解放初的碗。碗里分明放着两样东西,一撮盐,一辨姜。老人用姜点一点盐送到嘴里,用仅剩的一个侧牙咬一口生姜,又吃一口饭。民警鼻子有点酸,嘀咕道,不是18年就脱贫了吗?老婆婆听到嘀咕声,就扭过头。民警犹豫一下,和老人说话。可是老人根本不懂讲普通话或桂柳话,他说什么老人也听不懂。
民警得不到什么信息,就打手势说,阿婆,你好呀,然后走了。
木高已经跑到外地打工去了,民警只好跟老周说明了案情,并向老周宣传相关法律法规,保证年底叫木高回来赔偿他的老母鸡。户口资料显示,木高老母亲,原名邓乜来,1938年6月生,大女已迁,现一户剩两人,2016年建档立卡评分为83分。民警将上述情况上报给乡书记。
木高没有回来过春节,村里乡里多次联系不到他,屯里人传说他可能不在了。3月,乡长下来调集挖机在木高泥瓦房旁边平整土地,建了一座50平米的砖混房。建好房,又筹钱买了鸡鸭酒水,点了炮响,请屯里人吃一顿,由于人多桌凳少,不少人拿盆装了饭菜蹲到门口外吃饭。老婆婆高高兴兴搬进坚固的砖房,从此不怕刮风下雨闪电雷鸣,也不怕下多大的冰苞。老人用土话说给公明爷,叫公明爷转告和乡长一起来吃饭的民警,帮她叫木高快点回家。
挖机推翻木高家的老瓦房时,木高还是没回来。随着黄土墙的倒塌,升腾起阵阵黄尘,小山寨里再也没有泥瓦房了。人们纷纷驻脚观望,点头评论,虽然有一点点惋惜,一点点妒意,但更多的是憧憬美好的未来。都说这是我们屯最后的瓦房了,该倒了。推倒木高家泥瓦房时,乡长也在,他给老婆婆买一双22码的鞋子。乡长是她的帮扶人。
老婆婆背来的柴就放在新房玻璃窗下,她已经不能像年轻时扛着上百斤的木柴健步走,只能到屯口路边捡风吹落下的枯枝,放在背蔸里背回家。她的赤足印走到哪里,全寨人都认得,五个脚趾头齐整整一样长,脚拇趾与其它小趾远远分开,这脚印属于她个人的印章,一步一个脚印印在这片热土地上。从来没有人见过她穿过鞋子。乡长又来看望她时给买的解放牌胶鞋还崭新的别在腰上。
乡长经常来看老婆婆,给她带来好多凳子。她还是赤脚,把新鞋别在腰上。日落时分,走两三步就停住拐杖朝路口张望,遇到从外打工回来的年青仔就问,见她家阿高不见?山寨里的年青人她不是完全认识的,有时会问你从哪里来?大家都不认真回答她,她也不追问。
她好像也不认识乡长了,对来看望她的乡长用土话问,“小伙,你从哪里来,见我家阿高吗?”通红的晚霞洒满大地,老人背着柴,在她身后晚霞散出万丈光辉。